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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492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除了饮食上的不同,服饰风尚也有所改易,圆裙在这里才刚刚开始流行,多数是码头附近有个别旅人在穿,当地的妇女效仿者也有,但她们多穿的是到膝盖的短裙,下头加上一条窄脚裤,已经失去散热的实用性,成为一种美观的设计了。

  陶珠儿所见的百姓中,身穿买地棉布衣裳的大概只有一半,剩下一半,根据她的观察,大概是把买地的本色白棉布买回去之后,自己再染色了裁缝,这样料子又好,花色又符合自己的审美。这大约是夷人的习惯,虽然陶珠儿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她直觉中,这花色夷族风味相当浓郁,不是汉人喜见的什么连绵锦、缠枝花鸟,而且色彩比较单调,多以蓝黑为主,也算是佐证了,夷人的染坊,颜料自然不如汉人通过商路能得到的那样丰富。

  不过,如此穿着的妇女,倒是汉、夷皆有,她平日生活在东南,那是个汉文化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夷人很快就完全融入,人数虽多,在文化上全然不成气候,来到西南之后,还没有完全到达呢,就意识到了此处汉、夷互相影响融合的诸多痕迹。陶珠儿暗道,“这里是楚地,历史书上说,楚人自诩蛮夷,而且有巫蛊信仰,没想到数千年后还有余痕,历史书上的知识,在生活中找到证据,这感觉还挺奇妙的!”

  她手头原本就有不菲积蓄,现在出外差,各种津贴,只有更加宽裕的,小吃食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不说,见到这种染色棉布,喜爱花色也跟着买了几条圆裙,又感到川蜀果然比南湖道要富庶,南湖道两端,都比中间要富裕一些,因为各自和更富庶的地区接壤。还没过峡,就已经感受到川蜀的豪阔了,这些染坊很多都是川蜀夷人下山汉化后,凑本钱开的,染坊就开设在城外,船只经过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染坊的建筑,不但建得新,而且很多都是水泥房,建筑质量很好,也可见这些夷人日子的确过得不错,已经发展起自己的产业来了。

  这些事情,对陶珠儿来说,自然全是开眼界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极新鲜的,那就是她真正地看到了无人的野山——不论是在老家还是在绍兴,东南地区所谓的野山,无非是一座山中有一大片区域无人居住,也没有开垦耕田,全是林区而已,但一座山的山麓、山脚,依然是会有村落的,毕竟那是人烟稠密的所在。

  随着买活军的发展和人员的聚会,现在这样的野山在东南也越来越少了,绝大多数起伏平坦的山峦,都被开辟成速生林场了,买地甚至要设立生态保护区,把一些险峻山峰和周围的区域,设立为不许开垦之地,还要在这些保护区中留下所谓的‘生态走廊’。

  尤其是有大虫出没的地区,要让它们留有‘繁衍通道’,这种说法哪怕是陶珠儿这样的买地年轻一代都不太容易接受,也算是如同‘婚书’、‘卫生’等这些习俗一样,乃是六姐从天界带来的,不可理喻的怪癖之一了。但即便如此,生态保护区的占地也依然不大,不像是眼前这延绵的山峦,那一团浓绿,几乎毫无间隙,山势起伏,一直到天边极目可望之处,按照同乘旅客的说法,真正的人迹罕至之所。

  在南湖道东部还好,越往西南,各个州县治所,就逐渐被这些无人区分割,虽然在地图上看,山川相连,官道虽曲折却也可以通畅,但再往黔州道、彩云道方向而去,实际上的感受,却是被无数个莽荒山川森林分割,那小小的聚居点,就犹如孤岛,仍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和封闭性,有很多地方,现在甚至连夷人也没有了,完全沦为了野兽的乐园。

  “这就是为何从地图上来看,你从羊城港,直接走陆路去昆明城更近,但却还要去叙州折道而行的缘故了,直线距离上的这些崇山峻岭,很多根本没有人类通行之道,就连夷人商队也不这么走。从叙州,跟马帮一起,走五尺道去昆明,这也是最主流的通行方式,耗费的时间,其实从古至今都没有太大的改变!这五尺道,可要追溯到战国时候修成,迄今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

  “若说这川蜀已经是远离中原,通信困难之所,那就等于是把彩云、黔州两道给完全忘记了,川蜀和中原之间,其实一直以来只有峡一个阻碍而已,可放在这两道,峡又算得了什么?”

  在夷陵峡口,如此挥斥方遒,似乎也很符合如今这些川蜀官吏的气魄,因为眼下的峡,按照他们的说法,虽然还不能说是‘高山出平湖’,也还有水浅难行必须依靠拉纤的地方,但其险峻程度,和从前俨然已完全无法相比,‘便是那脚猫的船夫,闭着眼也能把船撑到码头了’!‘你坐在船上,把脚翘翘,把茶吃吃,佛也弗念,天爷也弗叫,一觉起来就到了白帝城’!

  这巨大的改变,完全是由于买地这些年来所组织的峡疏浚工程,便是现在,也不五时都可以看到蚂蚁般成行成列的工人,挑着担子在滩边来回行走,天边亦随时可见蒸汽机特有的白烟。把这些疏浚出的石砂立刻粉碎了,当做建筑材料。这些川蜀的官吏,既然参与其中,又如何能不感到自豪,如何能不以一种主人翁的口吻,指点着道出一声,‘峡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只有这样的功臣,议论起本处的地理,语气才会如此动情,“峡再难行,蜀道再难走,早在战国,也已经列入华夏之土,自古以来全是华夏治所,语言相通、习俗相近。”

  “你要去的彩云道,和中原之间,却是隔了无数个无法疏浚的峡,等你跟着马帮,走过了五尺道,你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岭外音书断,什么叫做音信不通,王化难服之所!”

  “川蜀,再怎么样,还是以我汉人为主,到了彩云道,一出昆明城,我就这么和你说吧,陶更士,你要开展工作,可不能全依靠汉人——在那些地方,我们汉人,这一两百年来,才算是刚刚站稳脚跟那!”

第1045章 彩云道的汉人和开化熟番

  难道彩云道不是自古以来, 都为华夏统辖,久服王化之所吗?虽然调令下达之后,陶珠儿也对彩云道的事务, 燃起了不小的兴趣,并且也前往武林做了短期的培训, 不过,这种培训, 针对的是所有被调派去西南方向的吏目,以如今各地的政策实施情况为主,对于地区历史、民情,不会有川蜀人更清楚。

  “彩云道那个地方,原来又有南诏,又有大理的,那都是他们自个儿的土著, 虽然也穿着汉家服饰,学说汉话,犹如高丽一般, 和宗主友好,但要说那里是汉人的所在,就有些不实了。”

  当然, 要说自古以来的话,彩云道归于华夏王朝统治的时间还是占多数的,从滇国为秦所灭开始, 一直到南诏立国, 彩云道从未正式脱离过华夏的疆土,只是这里的汉人的确一直也不多,多是当地的土著, 服从中央王朝的羁縻管理,出了昆明城之后,各地的部落便是土司制度,一直到敏朝都没有完全‘改土归流’,从土司制转化为流官制度,要知道,改土归流可是意义相当重大的一步,一个地区一旦改土归流,便说明它彻底进入了中央衙门的管辖之下。

  “前些日子,你们买活大学的历史学家——在敏翰林院也有名气的一个先生,好像叫做石斋先生的,也是从这条线路来访彩云道,在彩云道、黔州道呆了近两年的时间,回叙州返羊城港,我当时和他一艘船东去的,他就对我说,历史上,汉人向彩云道大举迁徙,一共就有两次,第一次就是庄蹻入彩云道,立滇国,不过,那时期搬迁进来的汉人,如今恐怕早就把自己归于夷族了!”

  除了这一次随楚将入滇的汉人之外,历代也有很多汉人,顺着五尺道进入彩云,休养生息,逐渐和当地部族通婚,形成‘南中大姓’,但是这些汉人,也逐渐以夷族自居了,不论是中原的汉人,还是他们自己,都把自己视为‘南蛮’,实际上要考据下来的话,最出名的南中人士,即诸葛亮七擒七纵的孟获,他就一定有汉人血统。

  在彩云道,孟、爨、董、雍等,都是南中大姓,而数百年前颇知名,现在也因为话本而重新声名大噪的大理段氏,其宗谱所记载的祖上根源,还要来自于共叔段——他们的祖籍在武威,毫无疑问也是汉人,但大理段氏已经完全以白蛮自居了。这样‘蛮夷化’的汉人,在彩云道并非是一种罕见的现象。

  “华、夏、汉,到底是一种文化,还是一种血统,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石斋先生当时就是和我这么说的,这些人的血统是可以考证的,但文化和自身所谓的……‘认同感’,对,用他们学问家的新话来说,那叫认同感,却已经完全夷化了,那么,在管理中便要尊重他们的认同感,把他们当做夷族来管理。”

  对于民间百姓来说,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但陶珠儿却是心中一动,“民族认定、政策待遇都按异族来?”这可不是全然的优待,固然这也意味着一些特定的工作机会,但与此同时,在更多时候,也不会被衙门的吏目当成‘自己人’,就如同买地的新进之地和根本老地的区别一样,新进之地也有很多好处,但基本上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被当成老地嫡系看待。

  “他们既然认为自己是夷族,那就已经是夷族了。”

  说到这里,茶桌边坐的另一个乘客,也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样汉人夷化的现象,在我们川蜀也不少见的,当然了,汉化的夷人也多,叙州千百年前也是夷人的住所,只是那些夷人现在全都汉化了,我们也就把他们当成汉人看待——就好像老李,你是白杆兵出身,那你也是土人吧!你看看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哪里还和汉人有什么区别呢?”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老李也不算老,交三十的年纪,只比陶珠儿等人大了五六岁,这一说他也笑了起来,“我们这一支毕兹卡人,世代接受汉人土司的领导,都学会了说汉话,打小入伍,跟随秦将军驻守白帝城,自家的土话都不太会说啦!要不是身份文书上标注,有时真忘了自己不是汉人了。”

  秦贞素乃至其夫,虽然是土司出身,但却是汉人土司家族,率领土丁士兵,这在西南也是相当少见的。陶珠儿也是被老李这么一说,才知道在川蜀遍地开花,待遇和汉人一般无二的白杆兵,原来还是夷族,一时间也体会到了石斋先生所说的‘华夏到底是文化还是血统’,这个问题耐人寻味的地方。

  老李又道,“以石斋先生所见,用文化认同感来划分民族的话,那么,如今在彩云道,文化上还保留了自我认可的汉人,往上算,时间没有超过二百二十年的,族谱的祖籍,也全是应天府、洪洞县两处。”

  “石斋先生走访了昆明城附近的十余州县,只要是还留有族谱的,祖籍不是应天府柳树湾,就是洪洞县大槐树,这些汉人,就是现在彩云道汉人的根基了!历年繁衍生息下来,大约是将将百万人口,你从五尺道入滇的话,要走到曲靖一带,才会看到他们,多数都在昆明城周围数百里内,再往外纵深而去,基本也就没有什么汉人了。”

  彩云道在地图上看,疆域并不小,陶珠儿连忙取出行囊中的地图,按照老李的说法,依靠比例尺用铅笔虚虚地画了一个圈,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了:昆明周围几百里,最远的是到楚雄,就这么一个小圈儿,往外还有偌大的地盘,全是夷人百族……

  怪道老李对她说,汉人在彩云道才算是刚刚站稳脚跟,从居住区域来说,确然如此,什么保山、大理、普洱、文山等地,全是蛮夷羁縻之地,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设立更士署、行政衙门,贯彻精细统治,可想而知有多么困难了!简直就像是徒手建起一座高塔一样,令人有无从下手的感觉。

  陶珠儿的工作地点是早知道的,在楚雄西部,老李在地图上指点着道,“这里已经是汉人较少的地方了,石斋先生也没有过去,因为语言已经不太通畅,那里的农户夷人会说汉话的还不太多,倒还没有彩云道南部那样开化——来这里要越过昆明,知识教的人是不太敢去传教的!据石斋先生的说法,在这里的卫所,早已废弛,沐国公府的影响力也多为负面,基本就不是汉人能够安居乐业的地方了。”

  “沐国公的事情,我们课程上是说过的。”陶珠儿也忙道,“知识教什么的,就讲得有些含糊,李主任,听你的意思,在彩云道不能全依靠汉人,是不是……还要依靠那些被知识教开化的熟番呢?”

  老李的眉目顿时舒展了,对另外几人笑道,“这不就是六姐身边,久沐仙恩的聪慧娘子了么?敢出外差的女吏,果然没有庸才,我这一点言外之意,她是立刻就听明白了!”

  对于买地本土的百姓来说,知识教只是一个遥远且模糊的概念,没有去南洋地区出过外差,是很难理解这种宗教在土著间有多么流行的,大概是因为其的存在,和六姐不推崇宗教的圣训,有明确矛盾的缘故,官方对此也几乎没有任何宣传,培训课程更是不会明言了。

  老李等川蜀吏目,只对陶珠儿道,“等你到了昆明,估计更士署的人也会仔细和你介绍的,我们毕竟还隔了山峦重重,知道得不是那样仔细。只是听了往来于五尺道、三峡水路的彩云旅人说起,彩云道的局势很复杂,各地的土司,心怀鬼胎,沐王府积威甚重,但数百年下来,内部也是一团乱,虽然听从了皇帝的命令,对买活军放弃抵抗,任由我们买地不费一兵一卒接管了沐王府,也没有遭到任何清算,但要说完全归心,那也是没有的事情。”

  他们说的含蓄,但陶珠儿完全可以想象出沐王府在彩云道能有多么作威作福、一手遮天,这一支国公,虽然没有封王,但实际上完全是割据彩云道数百年的藩王,地位比很多宗室藩王还要更加稳固。

  按道理说,这样的王府,随随便便都能找到无数理由将其连根拔起,再办个株连大案,但考虑到沐王府和如今彩云道汉民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能明白买活军为何会对沐王府网开一面,敏朝的皇帝,也为什么没有如传说那样,暗地里派遣人手,把藩王府的财富全都搜刮殆尽,对于不肯投降的人,更是直接辣手处死,肯投降的也督促买地送他们前去苦役。

  就算敏朝皇帝对沐王府的财富有想法,买活军也不会配合的。本来彩云道就几乎都是夷人,汉民完全仰仗沐王府的保护立足,忽然间把他们的保护伞毁去,那还谈何依靠彩云道汉人?不反目成仇都算好的了,局面势必将更加复杂,彩云道的官吏,举目无亲、腹背受敌,‘娘家’还远在十数日的脚程之外,这让人怎么开展工作?

  虽然这样做,似乎不能算是伸张正义,不过鉴于陶珠儿本人要亲自在夷人居多的新治所工作,她对于买活军衙门在彩云道的政策,就绝不会追求‘爽快’,而是力求‘稳妥’,并且发自肺腑地认为,彩云道的汉人还是少了,如果能再一次大量引入移民,她的工作也会好做些。

  可惜,事实和她的愿望背道而驰,根据老李的介绍,川蜀这里的日子好过了之后,也有很多彩云道的汉人,通过五尺道来到川蜀定居——彩云道的汉人不但没有越来越多,反而越来越少,从缅国等地过来的夷人也多了起来,汉夷比例反而越来越悬殊,留下来的汉人,比起买活衙门,对沐王府的尊崇还更根深蒂固,其忠诚度似乎也不那么让人放心,不是可以全方位依靠的对象。

  “甚而可以说,比起这些沐王府庇护之下的汉人,被知识教开化的熟番,还更值得信赖一些,这些人对知识教和六姐忠心耿耿,效忠、出力、传教的心思都是很强,而且开化速度非常的快!”

  在川蜀这样汉夷杂处的地方,知识教的知名度显然很高,官吏对其的了解也胜过江南不少。不论是老李还是另几个吏目,都是如数家珍。“知识教的大本营,还在吕宋呢,距离我们这里很远,他们是从占城港开始上岸的,其原意也是在原来的占城传教,以此开化我们领地内的番人。但不知什么时候,安南境内,越人把这一套给学过去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打从安南境内,四处开花,西南百夷,你带着我我带着你,又从那些部落亲戚里,直接传到了彩云道、黔州道还有桂州道来了。这些番族的部落之间,很多都是亲戚,就算自认不是一族,但也是语言相通,传教的速度快得不得了!甚至连我们川蜀边境现在都有了,也是顺着五尺道传过来的。”

  “只是如今,这些都算是邪祀——知识教不敢派祭司过来,如此搞得我们本地的衙门也有点儿束手束脚,不知道该如何管理,我们这次去定都大典的同僚,还受托而去,弄了几本祭司的手册来看,这正经祭司没有,说不得衙门也只能兼管,好歹要他们规范信仰,别整出些血腥规矩,把好好的教派都给弄变味了。”

  原来知识教进入华夏已经确定精细统治的领土,是颇为触犯忌讳的,也因此,哪怕在彩云道已有官方祭司活动,但由于楚雄靠近昆明城,又在彩云道北部,和川蜀接近,很显然知识教也不敢轻举妄动。陶珠儿也是个‘万事预则立’的人,立刻便想讨一本祭司手册来看,可惜老李没有,“我给你写一封手书,到叙州衙门,你找农业局技术科的张吏目,他也是我们白杆兵的兄弟,平日里颇有办法,叙州那里是五尺道的关口,好货也多,只要叙州有,他就能给你搞份抄本来。”

  同舟之谊,这一路也令她多了不少助力,陶珠儿心下也十分感念,甚而觉得旅途都没有那样难熬了。此时她们仍在三峡行船,并见识到了一些小船闸,这些船闸多立于水浅之处,把原本处处礁石的险滩,变成只需要耐心等待便可通过的航段。

  虽然两岸的崖壁依然险峻非凡,也有很多力夫仍在船闸周围干活,但和从前那命悬一线、竭尽全力地挣命的场面相比,给旅客的震撼的确低了许多,陶珠儿放眼望去,只见那些力夫许多都是面色红润,浑身团团的俱是活肉,也是暗赞道,“都说川蜀富裕,果然如此,便连力工都能吃出这一身的肉来!”——她自然是不知道,在七八年前,这里簇拥的纤夫力工,都是如何的面黄肌瘦、身形佝偻,咬牙鼓劲,拖拉船只的画面,又有多么触目惊心。

  船过三峡,抵达白帝城,川蜀的富庶便更加昭然了,这里距离买地已是很远,但电灯、蒸汽机等物,却十分常见,城门楼也多改为水泥建,百姓给人的感觉,整个比南湖道要宽裕了一大截。

  甚至民风也要比南湖道更为开化,在南湖道所见,下头要搭配窄脚裤的圆裙,这里又有人单着穿了,而且所染的花色,比羊城港都更大胆,羊城港流行的尚且是纯色裙,这里流行大朵大朵的团花,图案非常富丽,虽然精细程度参差不齐,但这花色流行却是不分男女,随处可见一些健壮男子,甚而穿着膝盖以上的短花圆裙,撒开腿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大概也是因为川蜀气候闷热的关系,使得圆裙又具有了相当的功能性。

  对陶珠儿这样见过世面的吏目来说,这点场面已经不足以令她瞠目了,入川之后,令她无法适应的是此地的饮食和气候不能配衬,明明是湿热的天气,却不饮凉茶,而是流行吃辣,陶珠儿的身体不能承受,长了好些痤疮,不过,这些疥癣之疾也就不必多提了。

  周折近一个月之后,她终于抵达叙州,且也见识到了叙州帮在整个川蜀的威望——从夷陵往上,水运码头几乎都是叙州促进会的老人,而叙州的城建明显要比万州、白帝城都更上一层楼,相当威风。陶珠儿忖道,“叙州帮虽然倒了,但还真是,好处却都留了下来。还好六姐神威赫赫,无人敢于冒犯,不断有仙器颁下恩赐,不然,叙州本地必然有怀念叙州帮而诽谤六姐的言论。”

  来到这里,她更意识到尽快给川蜀通有线电报的必要了,尤其是叙州这样僻处川蜀深处之地,局面又如此复杂,不通电报,当地主官只能自行其是,久而久之太容易养出第二个叙州帮来,同样,锦官城、万州等大埠都有一样的风险。

  而川蜀的耕地条件又实在太好,那片川中的平原沃土,粮食产量惊人,不得不引起重视——反倒是她要前去的彩云道,虽然更为封闭,局面更为复杂,但陶珠儿从培训中也学到,当地多为高原,农业发展不易,说实话,陶珠儿也想不出其在经济上对买地能有什么补益。

  大概历代中原王朝对彩云道的看重,多来自于其高耸地形,对南洋诸国居高临下的审视罢了——敏朝是唯独的例外,因为在敏朝,彩云道发现了银矿,于是敏军便立刻前往镇守,如今银矿产量下降,而且买地的经济对白银并不重视,彩云道似乎又一下可有可无了起来。

  然而,不论多无足轻重,也一样要派人教化镇守,这就是吏目工作的意义。陶珠儿在叙州修整了十余日,叙州更士署出面把要去彩云道赴任的吏目,组成了一支队伍,大约有十余人,并为他们说和了一个马帮,与他们同路而行。

  陶珠儿等人为此还特别上了半日培训班,学习马帮内部严明的规矩,如此一人配备两马,一马骑乘、一马驼着行李,这一日在马锅头的带领下,踏上了迄今已有数千年历史,本身就是历史厚重一笔的秦五尺道。

  上路时,陶珠儿在马背上眺望前方的狭小土路,一时间也有些恍然:这条路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从中穿行而过,又有多少名人由此出入彩云道,甚至哪怕是如今在沿海名声赫赫,被很多人私下奉为航海侍奉神的三宝太监,当年或许也是由此离开彩云道,踏向他传奇的一生,陶珠儿第一次感受到了古迹那幽幽的韵味,启人深思的魅力,心道,“这样难走的路,千百年来也有这么多人走完了!人力,真是伟大至极!”

  “今日,我也踏上了这条路,我的终点,又在何处呢?”

第1046章 五尺道

  五尺道, 顾名思义,宽仅五尺,在有些山间狭隘地方, 甚至还不足五尺,大概只有尺多些, 恰好就是一匹马可踏过的宽度。用如今买地的度量衡来说的话,五尺大概在两米左右, 也可说明秦尺要比敏尺宽裕一些。这也是陶珠儿所走过最窄的官道:她幼年随着家里人迁徙的时候,被挑在箩筐里,从竹编的箩筐缝隙之中,也摇摇晃晃地眺望过广府道山间的路面。

  当时他们行走的官道,怎么说宽也有个四五米,可以容纳两队人相向而行——毕竟是官道么,那种只容一人通行的乡间小路, 一般都在村子通往官道的支路,官道本身不论多么年久失修,至少规模是在这里的。

  年纪稍长, 也不免东奔西走,但那时候,买地内部的官道基本都铺设了水泥, 这道路一平坦,各种车辆也就都来了,独轮车、二轮驴车、三轮人力车、四轮马车, 以及木轮、橡胶轮的自行车, 林林总总,总能把旅人的路程填满,就算再怎么周折, 也比凭一双脚干走要快且省力。

  在买地,城际之间门的移动,早就默认要乘坐交通工具了,五尺道这里却是不然,这里的条件,大概就和买地十余年前差不多,陶珠儿只有在一些描绘早期外差的回忆录里看到过,说当时第一批走出云县、临城县,到丰饶县出外差的女吏目,在路上就是遇到相当的困难,也是要翻越省道边境的一座大山,生活条件又有多么多么艰苦云云。

  现如今,买地的女吏目,不管人数如何,那要说走得远,立志城、非洲港口也都是有女吏目过去的,去丰饶县而已,这不就和抬脚到邻居家串门一样的吗?现在看来,如此慎重其事真是没有必要。这大概也是社会风气在过往不知不觉的一种改变了。

  就说这男女之别吧,这些年来实在是废弛得厉害,十几年前,女吏目和一帮男私盐贩子出差的时候,还要彼此照应着,大概是为了各自的作风来做个见证。到陶珠儿这里,从松江登船到叙州,这么久的航程,间门断也有女乘客,但只有陶珠儿一个女官吏的时候也有,大家也都非常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当然,船是好船,各自有单间门,陶珠儿还是女更士,同船的也都是买地的吏目,品行至少是有保证的,但这也可以说明,如今女子在出门这件事上,所得到的安全感普遍是大大提高了,若干年前,连陆大红那样的英豪,都要为丰饶县的外差而忐忑,可今日,陶珠儿这样的平庸小吏,也可以一个人跑到彩云道去,大家都不认为这是什么壮举了。

  外出的行为普遍起来了,可五尺道的条件不会突然变好,陶珠儿出发之前,就被叙州更士署的人警醒过,告诉她这会是艰苦的旅程,当时她以《陆将军工作笔记》为标准,请对方衡量一二,对方却不屑地一笑,告诉她,东南沿海的路,不论怎么难走,也不会比五尺道更危险的。

  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福建道的山路,再难走也好,在设计中总是一个驿站接着一个驿站的,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晓行夜宿,行人每天晚上都能在驿站周围住宿,这也是历朝历代对驿站的标准。但这样的标准,在五尺道这里是失效了的——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驿站,但是在横穿许多山脉的时候,四周都是不毛之地,一口气走上四五天也没有其余人烟,这是常有的事情。

  而且五尺道直穿山麓,很多道路地势险要,路面狭窄,又有不少猛兽野人,在林间门窥伺,在这样的道路上走马帮,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载着货物的驼马,失足摔落山下,连马带货完全损失,让马帮一趟白跑,只能赚个吃饭的钱——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翻山的时候,地势越来越高,用现在买活军的话说,那就是渐渐进入高原了,有些身体不好的人,还会生高原病,土话就叫做水土不服,很多生人旅客,因此生出重病,无法走动,就这么迷失在茫茫山野的也有。”

  “五尺道在山间门的路段,年久失修,有时候淹没于丛林之中,岔路迷途,根本就不知道哪条路是正道,哪条路通往荒废的村寨。尤其是这几年,很多沿路的村寨去川蜀谋生了,或者卷入了天花带来的夷乱,整个村寨人去楼空,行路人赶了半天的路,发现自己到了一座鬼寨边上,一回头,山岗边就是一株人头树……”

  陶珠儿虽然是文书岗,但她是做更士的,胆量不大都考不进来,一般的鬼故事很难吓到她,但是,随着描述,想象着这么一副鬼气森森的画面,她的汗毛也是全立起来了。

  她抖了抖肩膀悚然不语,倒把一边吓唬她的马帮小伙子给逗乐了,他还想再说什么,前头却隐约传来了马锅头的口哨声,于是他赶快扶了扶自己的包头巾,撒开手里的缰绳,让马儿跟着前头的马匹缓行,走到前头去听马锅头的指示——一个成熟的,敢走长线的马帮,所有的马儿都是稳重的成年马,还要有一个有威望的马锅头带领,这一路上,马锅头的话就是马帮所有人的意见,是决计不容许听而不闻、阳奉阴违乃至公然挑衅的。

  每天何时起身,在哪里落脚,甚至是在哪里扎营,哪里点火,谁和谁一个帐篷,帐篷扎在哪里,一切的细节,全都听凭马锅头的安排。这其中有很多讲究和迷信有关——这些马帮,太容易出意外了,和远洋水手一样都非常迷信,有很多类似于水手‘吃鱼不翻身’的讲究,他们也很忌讳‘摔’、‘跌’、‘病’这些字样,都用暗语代替,或者干脆避而不谈。另外,相看风水、寻找吉位,这也是马锅头的看家本领。

  连有丰富行路经验的伙计们都不能置喙,旅人就更是只有听命行事的份儿了,马帮愿意携带衙门吏目,也是因为吏目们素质都较高,不但给予报酬,而且历次来往也能做到听令行事,从不作威作福、指指点点。倘若是敏朝的官儿,他们应酬一两次还好,如果要和如今这样高频率地携人上路,那就难免也要叫苦连天了。

  “也是因为,如今马帮多是加信了六姐的缘故。”

  同路的吏目里,有不少都是女吏目,也是各地前来,汇聚在叙州的,也有昆明这边派往叙州出差,商谈商贸交通的交通局副主任,这个方主任,谈的就是修葺五尺道的事情,对于马帮的底细知道得是很清楚的,她和陶珠儿比较谈得来,便把两人的四匹马栓成前后一溜,在宽裕些的道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

  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低了,“这些马帮的年轻伙计,很多人接种了疫苗之后,私底下都信仰六姐和知识教——他们最长的路,是要去普洱把茶贩到叙州,普洱那里,完全是夷族的地盘了,知识教在那里非常奉行,他们都是在普洱种的疫苗,因此不惧前些时候叙州的天花疫情,自那之后,自然就入教了。”

  “不要小看了知识教,他们入教之后,对我们衙门的态度,不知道亲热了多少——因为六姐是女子的关系,现在大多数马帮,也不提带女客不吉利的迷信了。往年间门很多老锅头,是不愿意携带女客的,尤其是不愿带癸水上身的女子上路,现在都不说这些了。当然,所有的迷信大概都有实际的利益作为根底,以前他们不愿带女客,也是因为女客往往体弱,不能配合行路速度的关系吧!”

  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路的确不好走,五尺道在建立之初,是‘烧山裂石’,以此开路,这样火烤水浇,利用热胀冷缩的道理,炸下来的石头,敲碎成鹅卵石,就地用来铺路,很多地方还残留了鹅卵石路面的残迹,地势也还算平坦的话,人还能骑在马背上走一段,可倘若是上山路,那就全是靠一双脚走上去了。

  马帮在路上,看马比看人更重得多,绝不会滥用马力,其实一天下来能骑马的时间门极少,大家都是靠走,那么如果体力跟不上,要么就是被抛下,要么就要拖累整个马帮的速度了。他们自己在路上,也都是吃苦耐劳,个个都能久走,有些人双手双足都是厚茧,走起山路如履平地,这都是多次历练得来的本领。

  从前的女子,本来就是体弱,如果还缠足,更加不能久走。但买地的女吏目就不一样了,陶珠儿她们入职后时不时就来个体能考核、长途拉练什么的,如果体能评估不过关,也没有外派的机会,因为外派有时候就是要吃苦,就是要考验身体素质。所以,虽然行程的确辛苦,但她们也都能应付,不至于成为队伍的累赘。还有些文弱些的男吏目,别看架着眼镜,好像手无缚鸡之力,到爬山的时候,袖子一挽,拐杖一柱,走得也是飞快,好像还能把马帮的汉子给甩到后头去呢。

  也是因此,马帮对买地的吏目也都高看一眼,甚至很是敬重,这帮有时候颇有匪气的江湖汉子,认为吏目们文武双全,不但身手好,而且极有学问见识,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对于买地的吏目,他们很是亲近,心服口服之余也很好奇,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考入衙门,怎么成为吏目,大有让家里人也去效仿一番的意思。

  这一天,晓行夜宿,路上能说话的机会不多,因为离开叙州后不久,道路进山,就开始变得狭窄了,石子路也逐渐变成了横亘着树根、碎石,不那样好走的黄土路,识途老马,都是有经验的,每一步都踩得准准的,顺着前头的蹄印走,人们只能走在马侧鱼贯而行,没有了并排的空间门,有时候还要微微斜签着身子,给马儿留下余地,不能让它们走得太靠外了——外侧就是悬崖,一个失足,那就是直接摔下去!

  在这样的山路上,本来连缀的缰绳全都解开,完全是凭着马队的默契在排队前进,人们也不敢高声谈笑,生怕惊了马,在这样的地方,马匹若推搡、闹腾起来,场面就太危险了。马夫们仔细地观察着马儿的状态,整个队伍都在一种提心吊胆的气氛中,和身边的大牲口同行在窄道之上,好像完全被五尺道的险要给夺去了气势和精神。

  这样一天走下来,哪怕太太平平,没有看到什么猛兽的踪迹,也够累人的了。马锅头是最操心的,一上路他就择定了打尖的处所,一路上不断地吧嗒着烟袋锅子,白白的烟雾在队伍前方缭绕着,似乎也是在引路,他时不时就回过头眺望着绵延的马队,用眼神点数着行旅,看看有没有人马掉队,有没有马儿显露了异样的疲态,又要往前看看,是不是要招呼后头的伙计上前砍树除草,把道路修葺一二。

  更要侧耳聆听,时不时唱几句山歌,这是为了把自己的动静告知对面可能的同行,也听听对过是不是有人相向而来,有没有马铃声,若是有的话,那就要提前许久筹划着在宽敞处交汇,别两边堵在窄道上,那就大家都为难了……

  等到大家打尖休息下来,还不算是完,马帮的规矩,在马儿吃饱饮水之前,人是不做饭的,大家还要忙碌一大套,才能在天色向晚的时候,把帐篷支起来,灶垒好了,饭煮下去,在袅袅的炊烟中,盘着腿,靠着行囊抽两袋烟来解乏。

  老马帮几乎没有不抽烟的,这东西虽然刚传入华夏没有多久,但流行得非常快,就是因为干了一天的辛苦活之后,抽上两袋烟,浑身的酸痛似乎都消散了不少,而且又不像是喝酒那样误事。这几年,彩云道和川蜀的烟草产量上升得都很快,彩云道南尤其如此,那些番族部落,几乎都有出产,一个是普洱出产的普茶,一个是夷烟,现在都是马帮贸易的主要货品。

  “这两样都是知识教的祭司帮着种的……彩云道不愁大米产量,吃食上自古也不曾听说过怎么饿死人了,老天爷饿不死彩云道的夷人,下一场雨,空地里都长出菌子吃。花能吃虫能吃……大米种了也能吃,这东西压秤,靠马帮运出来也根本卖不上价格。”

  “米,够吃就行了,多种了也没用,夷人都爱种茶、种烟,靠着这两样东西,夷人一整个寨子一整个寨子的信教,五尺道也比从前要好走多了——自从卫所废弛以来,我们走道的马帮,就要担心被土人抢劫,但现在没有了,沿途的寨子对我们汉人很亲热,他们都知道我们也是尊奉六姐的朋友,和沐王府的汉人不一样。”

  吃过一锅出的牛油菌子腊肉丁焖饭——这几年马帮的赚头大了,也舍得吃肉了,他们在吃上是不小气的,因为干的活极辛苦,不吃好些没有力气。还有一个,带买活军的吏目,叙州会给餐补,一部分是钱,一部分就是物资,这里也是有考虑的,一路上大家一起吃住,一起走险路,没个吏目吃肉,马帮伙计吃素的道理。

  把热乎乎的焖饭,浇了火里燎过搓碎的糊辣椒盐巴,香喷喷地嚼着,马锅头的话也比白日里要多些了,他指点着前方远处的山麓,“那里就藏了一个夷人的寨子,以前有一次,他们大概是没饭吃了,远远地跟了我们马帮两天,我们把腰间门的刀剑亮出来了,他们到底是没有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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