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陈福顺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又很安于现状,跟着徐大发出外闯荡了几年,把老家的房子修起来了,就觉得在外处处都是局促不安,还不如在家做点农活,虽然清苦,但胜在安心,就这样竟宁可回村子里住,只是农闲时在家附近揽活,不愿再离家进城闯荡了。
上一代人的努力,改变的其实多数是下一辈人的命运,其余进城扎根的表亲,他们的孩子,至少自小都知道要供着好好读书,像葛谢恩这样,从小到大连家务都不太要干,只需要专心读书的都有,农村孩子从小帮着干活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传说了。
而且,城里的学校,怎么也比村里的扫盲班质量要高,读书上只要肯下苦工,多少都能读一些进去。这样从小,陈福顺姐弟的成绩就是最提不起来的,家里也没有什么要求,都默认了他们是随了父母,都不会读书,一辈子在土里讨食的命。
谁知道,歹竹出好笋,陈福顺的小弟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陈福顺这姑娘,看着不声不响却很能干,她读书上的确是耽误了的,只能说是粗通文理。但种田上却有才干,人也比较会来事,在村里立了女户,被当成典型,还做了田师傅,在种田上,是有成就的,前后两次来羊城港,都是为了田师傅的考试——田师傅分为好几种,第一种,是不需要什么考试认证的,只需要县里下来的师傅认可,算你是本村比较会种田的,大家都客气地也叫做师傅,平时在乡里也有威望,处处都被人高看一等,镇里村里有什么种植任务,也会调派你去学习、讨论,但一般来说,仅限在本村、本镇,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报酬。
第二种,这就是有职位的田师傅了,平时就算不种田,也有一笔津贴,是按月发放的,如果被调派去别村,甚至是异地教人种田,那每次都还有额外的报酬,差旅费、误工费等等,去远了还有危险津贴,加在一起,收入并不低,甚至比一般的吏目还要丰厚。
如果工作表现特佳,还有文章发表,那么,甚至有进入农学院的希望,到这里也就算是彻底跳过龙门了,虽然还是和田地打交道,但身份已经是吏目。也算是一些读书上没有天分的农人,一条上进的途径罢。
不过,做这种田师傅也是要通过考试的,和招考吏目的考试比,要求要低一些,只要求具备初级语言水平,能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即可。并不要求文采,甚至写白字都是可以的,考试内容主要集中在各种农作物种植的注意事项上,除了笔试之外,还有门类繁多的实践考试,也并不强求要一次性考完。
比如陈福顺,先后就来了有两三次了,第一次考笔试,第二次考了三种重点作物的实践,这一次来考的又是新经济作物的推广实践,等这些科目陆续考完了,得到了认证之后,她就算是真正走上这条路子了,虽说渺茫吧,但至少有了将来转入吏目的一丝希望,倒是比其余表亲都发展得好,其余表亲如葛谢恩这样,差不多也就是做个工人,表现好的做大匠工,胜在安稳,不必和田师傅一样东奔西走,也不用挽着裤腿下田,但转入仕途的指望几乎没有,别看陈福顺现在是同辈中少见的泥腿子,但葛爱娣观她行事,却很看好她的将来呢。
这孩子和葛谢恩年岁相差不大,从小长在村里,进城难免有些自卑局促,少女气息也是未脱,在村里还好,说到种植时,稳重有威严,私底下和表妹在一起,也有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观念偏激的时候。不过,一旦转开话题,她的沉稳劲儿就浮现出来了,和她聊天让人听了心里很舒服:不骄不躁,对人处处尊重谦让,说到自己的工作,又很在行,比葛谢恩真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葛爱娣见到她,就想到年少时的自己,非常喜欢,心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真是不假,所以说,孩子从小还是要让他们吃点苦,可恨我早些年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已来不及了!葛谢恩算是废了一大半,再不下重手,她成不了器不要紧,最怕一家人都遭了她的连累!”
心下已是打定主意,不能再容她这样下去了,面上自然不露出来,因为还有气的缘故,也不搭理她,更不把另一只鸡大腿扭下来给葛谢恩,葛谢恩赌气也不动,那只鸡腿便一直兀然矗立在那里,谁也不碰。葛爱娣和颜悦色,问陈福顺近来工作如何,徐大发也很关切村里的近况,陈福顺道,“今年收成还是好,村里现在不太种红薯了,水稻也种得少了一些,主要开始在种茶叶。”
“甚至稻种也换了,不再种从前的高产一号。有些乡亲,觉得每年种的东西都不太一样,要跟上比较勉强,再加上之前说的那篇文章,重重因素叠加,偶然也有一些抱怨,不过大体还是很和谐。”
虽然从买活军力推的‘高产一号’开始普及没多久,徐大发一家就不做农民了,但前二十年的生活,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一听说高产一号不种了,忙问道,“这是为什么!不至于又种回原来的种子了吧?那产量可就太低了!”
“倒不是,是换了产量低一些,但口感更好的丰润二号来种,因现在米价下来了,高产一号的卖价也就比南洋米高一些,口感相差无几,再种高产一号,富裕的米卖不出去,留着放陈了,拿去做米粉、米线什么的,就和南洋米价格没有区别。”
“倒不如种茶、烟草、红薯、棉花、大豆等等,套种、轮种可以保证产量,而且加工产品也好上价格,只是这样对农户的要求肯定也就高了——现在还流行开辟果园、花园,原本分地的时候没人要的山林地,都成香饽饽了。”
徐大发、葛爱娣都是种过地的,当然不可能只种水稻而已,很多作物都粗略知道它们的性子,因此更明白这样逐年更换作物,对于农户来说的确是一种扰动,每一年的时间都要单独安排,产量也很难预期,等于是更加担惊受怕了。
这种每年由村里统筹种植计划,更换主作物的办法,对农户来说,他承受的压力,和进城做工是一般无二的,而且还平白多了个遇到天灾人害、血本无归的风险。徐大发也是叹道,“是我的话,也难免要抱怨的,这要是自己愿意去种,倒没什么说头,这上头安排下来的,可不就有许多人觉得,是给自己找事儿了?如今是统购的,倒还好了,若非如此,口舌就更多了。”
陈福顺也道,“现在也有风声讲,除了分配田之外,倘若自己开荒的地,头几年是可以自己做主种什么的,村里也不干涉,也不收保护费,不过,如此村里的田师傅,就不是免费指导了,允许收些好处。”
葛谢恩插嘴问道,“取消统购统筹,其实是好事啊,让他们吃个亏,就知道跟从官府安排的好了不是?衙门的安排,全都是根据市场信息来的,对于大宗商品的翌年价格预测,自然比农户要准确,还能互相通气,怎么看都比让农户自行决策好得多,等他们吃够亏,不就自然愿意听衙门的安排了?”
葛谢恩和葛爱娣这对母女,现在是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一句话由葛谢恩嘴里说出来,葛爱娣便觉得不中听,她忍不住冷冰冰地道,“哪有你说得这样简单?你以为取消统购统筹,让农户自己种地,村里还能太平?怕是第一年之后,那些种亏了的懒汉,便要去收成好的人家找茬闹事了!”
“现在村里大家报团,有谁敢闹事,大家群起攻之,万事也都有商量,有村长协调,统筹一取消,大家一盘散沙,你种你的,我种我的,首先就要争水,争肥,起了冲突,彼此也不报团了,大家各扫门前雪,村长说话也无用,难道什么事都要去县里请人来管,把人抓起来?”
“这样大家各凭拳头说理,谁家人口多,谁家就横行霸道,那还有谁肯分家?多少年来的努力,你一句取消统筹,就全部倒退回去了,其中多少人的鲜血,你赔得起么?说话以前全不动脑子,就只图爽快!再者说,谁告诉你百姓们吃了亏,又会要求恢复统筹的?他们为什么不和从前分家的族亲重新走动起来,到最后还是靠着乡亲地缘、姻亲血脉这样抱团争斗?思想简单,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是有智慧的,别人都得按你想的来!”
葛谢恩面色血红,一声不吭,徐大发忙道,“好了,都少说两句。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理么!”
他动手扭了另一个鸡大腿,要给葛谢恩,葛谢恩把碗一移,道了声‘吃饱了’,起身就走,徐大发的手擎在半空,尴尬地道,“那行,倒便宜了我——”
他想说他来吃吧,又实在觉得可惜似的,要再给陈福顺,陈福顺慌忙摇头,徐大发便把鸡腿塞到葛爱娣碗里,道,“倒便宜了我家老婆子,我们家两个鸡腿,都是给孩子吃的,说说也十几年没怎么吃了鸡腿,细想想,人还是对自己好些,这子女都是要走的,到头来,还是我们两夫妻相依为命!”
葛爱娣也没一点胃口,但偏偏露出欢容,仿佛刚才的摩擦只是家常小事,自然地道,“正是了,以后鸡腿你一根我一根,咱们辛苦一辈子,也该享清福了!”
徐大发道,“就是了!女儿说话不顺心,那就少谈天,这么大的孩子,说话偏激也很正常,以后慢慢就好了……她能懂得什么?凡是和村里有关的矛盾,都在地上,一篇报道,那根本不当事儿,有没有都一样,没有这个什么‘新伦理’的报道,也有别的借口,地上的事情能让大家都高兴了,这报道就再发一百篇,村里也没人当真!福顺,你讲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福顺是个善于调和的人,她和葛谢恩高谈阔论时,取的是这件事一面的道理,到舅父跟前就立刻开始认同另一面的道理,“舅父讲得对,其实村里,尤其是我们临城县这一片老区的村里,对于报道的确是有意见的,但根子上来说,不在报道上,只是说往常一些不满的情绪,报纸都能调解,读读报,能把道理讲通,而这一次,报纸不管用了,这报道不但不能把道理说通,反而让人心里更不舒服,更是要骂娘罢了。”
这话,葛爱娣听得就非常舒服了,不由笑道,“这才是知事人、做事人的话,福顺是有做事的,大发呢,也要予以表扬,别看这几年以家庭为重,但没有放弃学习,平时多多的读书看报,思想见地越来越深刻了!反倒比年轻时候更敏捷!”
直到这一刻,她才愿意真正去了解村里的舆论,问陈福顺,村里人为什么不满,为什么要骂报道。除了对耕种统筹的厌倦和抵触之外,还有什么消极情绪。陈福顺道,“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就是如今县里出钱修路的频率低了,有些村道比较老旧,修葺也主要是靠村民自筹,出义工,不再和从前一样,是官家出钱管饭。”
“这要是以后都不修,也罢了,偏偏村里有人是专门出去修路的,现在都是往大江上游走,说是以后要去那边修路了,不再管我们这边了。村里自然也有怨言,觉得六姐疆域广阔起来,便逐渐薄待了起家的老地。”
这话其实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在情在理,现在也该轮到新进之地去修路了,临城县修路时不也是新进之地么?但百姓有时候是不讲理的,只看拿到手的好处。村里这样的言语,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流传,不过这种话尚好破解,毕竟都是扫盲班毕业的村民,文化水准是逐渐增加的,对他们去讲‘家国’,讲华夏,讲共同发展带来的好处,大家就算不以为然,但也知道这才是正路,尚能压住他们那些不该有的抱怨心思。
这是一点,还有一点比较突出的不满,那就是对于地理位置的不满:村里的教育、医疗都是非常有限的,教育不说了,陈福顺和表亲们起步的差距,就是最好的证据,再说医疗,也是如此,百姓有急病,在城里和在村子里,很可能就是两种命运。
如果一向如此,那也就算了,好像还习以为常地忽略。但前些年开始的‘小三线’,让很多人就开始犯嘀咕了:工厂设在城边的时候,工人生活比他们便利那也就算了,可现在,小三线配套往往有学校和小医院,这是什么意思?工厂配有,村里就不配有了?
合着虽然说人人平等,但敏朝的士农工商,现在变成了士商工农,农户反而成了最后了呗?很多规矩,都是工人的好处,这是为什么?你要说工人难做,工人的活计有难度,那我农户有话要说了,买地的农户难道就好做,难道就不需要脑子,祖祖辈辈一个种地法了?买地的农户也很难做!也几乎是被强制着在不断学习!
很难说到底是哪个制度承担主责,但这篇‘新伦理’的报道,也确实点燃了大家对于农户地位长久以来的一个怨气,很多人都认为,不管在敏朝,日子多么难过,至少他们务农本分的百姓,地位尚且是得到了国家名义上的认可和尊重。可买地这里呢?表面上说六姐之下人人平等,都是六姐的奴仆,但实际上,你见到吏目畏惧不畏惧?尊重不尊重?衙门是否薄待了农户?自己心里清楚!
到现在,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要剥夺走了,甚至连孩子都不让多生!为什么不让多生,就是因为城里要休产假,这不是就说明白了,城里的生活就是一切的标杆,全然把他们这些农户给排挤成下等人了呗?就村里这样的医疗条件,孩子夭折的概率,生两个?这要是没了一个,余下的独苗苗又有出息,进城去混了份工,让他们两夫妻该怎么养老?
当然,就个体来说,可以用奋斗进城作为自己的目标,但这是没道理的话,人人都进城了,谁留下种田?意思是好人都进城了,种田的全是劣等人,活该被讥笑了呗?对于现居于村中的农户来说,这话是尤其能激起他们愤怒的。
越是扫盲班开得久,对于道统有一定了解的农户,就越感到不是滋味——看不起就看不起,别强着说什么人人平等,反而没意思了!再说了,既然都这么看不起了,那你管什么呢?我都这么差了,我能不能有自个儿决定种什么,自个儿决定什么时候成婚的自由?我为什么还要受你这样严格的管束呢?
不是每句话都有道理,但情绪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葛爱娣听着外甥女的讲述,眉头也逐渐皱紧了,她心底甚至突然掠过了一个有点不应该的念头:这些农户……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心思这么多,对他们的生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或许扫盲班的教育,本就不该有太多关于道统的内容……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她感到非常庆幸,自己不用去考虑这个问题该如何处理,和女儿不同,葛爱娣非常迅速地失去了对这个问题的兴趣,知道得太多了,她怕自己会睡不着觉。她也迅速地压制住了这个本能的,不该有的念头,不去深思着这个念头的闪现,宣告着她自己的什么改变——像葛爱娣这样的人,她的思想一向是非常实际的,绝不会轻易地审判自己,她远没有如此高洁。
这可能是个很大的隐患,是一系列麻烦的开始——对她来说,知道这点,就足够了,葛爱娣几乎是立刻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葛谢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徐大发有一点说得很对,鸡腿为什么一定要给孩子吃?葛爱娣是从人吃人的年代过来的,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地摆脱了那样残酷的生活,但现在,她发现,仍有一部分的自己从未离开,她对于孩子的慈爱,永远不会超过活下去、活得好的执念。
女儿曾经一度是她弥补自身遗憾的方法,也得到她满腔的慈爱,但她绝不会让女儿摧毁自己得来不易的生活——不,别说摧毁,甚至她绝不会让女儿影响到一点儿。
“我想,得让她吃吃生活的苦,别读书把人给读傻了。”
第二日,她特意告假,到情报局来找她的好姐妹张桂华,对张桂华把葛谢恩的危险倾向合盘托出,寻求好姐妹的帮助,“有没有什么出路,是适合她,能让她成熟起来的,你帮我出出主意。另则,对于老地的这些思想倾向,你看看,需不需要我那个外甥女形成文字,给你送一份过来——这也是你的工作内容是吧,广集各种见闻……你们情报局的工作也的确辛苦琐碎,比港务局难干太多了!”
第1071章 情报局琐碎死人
虽然对于百姓来说, 情报局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但在吏目之中,情报局其实也就和一般的衙门差不多,甚至包括涉密部门的数量, 差距都是不大。譬如葛爱娣, 她是港务局的, 港务局一样也有不少涉密机要信息, 许多事宜要直接通报到上级——这些部门的吏目,哪怕是和同事相处,有些东西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由于港务局这里,牵扯到进出口, 他们和情报局的对接更是极多, 是以, 在吏目之间, 远远说不上谈情报局而色变的, 也就是个正常来往的衙门, 很多时候,情报局和统计局要的材料都是差不多的, 大家都还犯嘀咕,不知为什么要来他们这里索要,而不是直接去统计局拿计算好的资料。每每复写交接资料时, 彼此还互相打趣几句,“这种工作量感觉没什么意义, 我要找你们谈谈天, 抒发一下感想!”
“好,一定如实记载进去!不过优先级放得多高可不敢保证——应该不会比那些小报要高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连那些胡编乱造的花边小报都不如了吗?那岂不是在第一批销毁的案牍中?又浪费了资源吗?”
“收集情报的事,怎么能说是浪费呢!真要这么想, 那我们可没饭吃了!”
“别说,你们如今待遇怎么样?还招人么?招考对政审分有什么要求……”
情报局中,肯定也有真正让人畏之如虎,仿佛敏朝锦衣卫那样的密探,但那都是调查大案的,对葛爱娣这级别的吏目来说,且犯不着害怕这些。余下的不少部门,其履行的职责完全是公开的,也就和一般的吏目一样,公开招考,从事繁琐的文案工作,职能和统计局有很大的重合——
而且,这部分人数还相当不少,在羊城港就有数十人,他们的工作说起来是没有什么压力的,因为并不会有即刻且明确的后果,追责也很困难,对于一些知情人来说,算是美差了。
尤其是以收集报纸消息的文案组,最为让人羡慕,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收取各地买下发来的地方小报,把其中的信息分门别类地抄录到对应的表格里去:比如,各地的米价、布价、油价,主要的生意……以每月为单位,通过整理各地的报纸,情报局就能做出一张重点商品各地价格走势图来。
这种走势图,不能说是很准确,而且并不是经常会被用到,只是衙门希望能够常备而已。就算偶尔有一个数字错漏了,其实被发现的可能也很低——除非屡屡出错,和统计局那边的表格有了出入,倒查回来了,那才有被处置的可能。
这种等级的工作压力,和更士署等地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在桃花源了,因此,尽管情报局文案组的报酬不算高,且提升空间有限,但仍令不少知情人趋之若鹜,认为是一份稳定清闲的美差,在局内是最受欢迎的。
再要往下,那就是张桂华在的民情组了:民情组的职责,和组织部又有点重合了,不过,一般组织部找吏目谈话,都和工作有关,往往是提拔的前奏。而民情组这里却很宽松,可以说是聆听各级吏目的心声,就和谈天似的,你要愿意,天天来吐露都可以,排队就是了,总有人接待。当然,要明确的是,你说的一切都是实名记录的,而且有被往上递交的可能。
虽然说是什么都能讲,但任何人都可以想到,这种机制不是给你谈今天菜价多少钱的,民情组很多时候听取的就是如葛爱娣这般的困扰,起到一个半备案的作用,或者也能表达对某些社会现象的忧虑,同样,反馈是延时的,甚至没有反馈,但将来如果出了什么事,或许这里就有被宽大处理的一线生机——同样,民情组也成为很多人往上告状的一个渠道,很多时候,针对于上级、同僚之间的违规行为,就是通过民情组揭发出来的。
葛爱娣自己是没有这么做过,但她知道,有大量吏目偷情偷生,逃避产假的行为,就是通过民情组告发的。否则,男吏目私下和谁有往来,有没有人偷偷给生了孩子,情报局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早就监视到了吧?
如今光羊城港的吏目都多少人了,怎么可能达成如此密切的日常监管。这肯定都是同事之间才能留心到蛛丝马迹,有心人再梳理证据,往上一交,情报局再略一使力,证据查实之后,又有了政绩,办公室又有位置空出来了,六姐的政策也得到了贯彻,这岂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吗?
除了逃产假之外,很多时候贪腐行为,也是通过这条途径往上转达的,羊城港这里也有起监察吏治作用的御史台,有事儿两边都可以去,证据全一点的,御史台动作快,证据不全只是猜测,想给某人上眼药的,那还是民情组这里好些。当然,目前尚未听说有人胡编乱造,戏耍情报局的,一般这样的人也干不久,两三次就要被申饬远调,又或者被情报局盯上了,三五个月,哪还有抓不到小辫子,查你个履职不力的?
除了专门接待吏目的这组人,民情组还有一些社会线人,通过各种渠道和他们保持联系,传递的也不是什么敏感信息,不过是在自己这个位置上的见闻和思考而已,这组就相对要低调一点,线人的身份也是保密的。
做这份工作,每天就是不断的谈天、记录,再整理归档,写出自己的节略,上报登记,和文案组相比,多了很多聊天的机会,令很多吏目都异常羡慕,恨不得调动进来——不就是聊天吗?这可太轻松了!一天聊十八个小时都行,怎么想都比自己的工作要简单得多!?
自然了,这样说的人,大概是从来没有一天听人絮叨个三五小时以上的,尤其这并非是双向的交流,而是单向的聆听,对于自己并非完全赞成的观点,还要含笑点头,以种种技巧建立起信任感,促使其吐露心中最深的念头。
同时,还要在颠倒错乱的口语中,把对方自相矛盾的想法、证据等,整理成我简洁文案。反正民情组的人都认为,尽管文案组也有‘烦恶心慌,不能专心’等普遍的工伤,但还是愿意去文案组,和人聊天聊多了,有时甚至会有了无生趣,感觉活着没有意义,世界令人憎恶的感觉呢!
今日和葛爱娣的交流,也是一样,她不能在工作时给出任何建议,只能示意葛爱娣,等她下班后两人去茶馆再细谈,反而是对葛谢恩以及她的同学,张桂华要把名字给一一登记下来——好在葛爱娣给得很爽快,很多人在登记名字这一栏时,都会犹豫起来,好像直到这一刻,对友情、亲情的‘背叛’,才算是真正落到实处。
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告密行为,或许会对被告密者的一生都产生影响,也因此难免迟疑。但葛爱娣是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老吏目了,她既然来了,就知道什么是必然要给的,便不会做任何无谓的挣扎,这也让张桂华几乎要心生感激了——这让她的工作变得容易了许多,对一个积年老吏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葛谢恩以后还能考吏目吗?升学上会否遭到什么针对?还有她那些活跃于抨击一线的同学,会不会有特殊待遇?这是张桂华也不能解答的问题了,作为一个办事员,她只能尽忠职守,记下谈话核心,让葛爱娣签字按手印,成为两边的佐证。随后,在葛爱娣告辞之后,赶紧伏案把总结写一写。
至于其中反映的问题,张桂华根本没有看法,她早就感到麻木了——基本上,从她投入这一行到现在,五年多的时间,她每天总结的信息,不是吏目的贪腐违法,就是吏目乃至亲眷对某一政策,某一行业现状的不满,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理由都有,光从这些信息来看,买活军简直是处处民怨沸腾,好像距离倒台也就只有几步之遥了。
临城县等老地的农户,不满于舆论导向对农户的歧视和忽略?太正常了!羊城港还有百姓不满六姐定都于此,对旧城区大拆大改,破坏了城市风水的呢!别看这批人或许是借助定都的东风,赚了个盘满钵满,放下碗来骂娘的不要太多。
同样的,认为舆论导向忽略和歧视自己的,又何止是农户?书生、商户、甚至是地位得到极大提升的匠人,社会的百行百业,都有对衙门的怨言。唯独没有的大概就是兵士了,但这也只是因为兵士的不满不通过情报局传达,在军中只有一套体系而已。
张桂华经常在暗中质疑自己调入情报局的选择,当时想方设法调进来,主要是因为感觉这里是个闲职,她身子不好,不能到处奔走,情报局的文案组、民情组都很适合她,五年时间做下来,身子倒是养得好些了,但精神上感觉受了重创,在这里她是把一切人心的阴暗面都几乎见证够了!
九成以上通过民情组收集的信息,都满是人心的恶意。忘恩负义、贪得无厌、恨人有笑人无……似乎是人类永远也无法避免的天性,即便是在吏目之中,依旧如此。
张桂华几乎从未见过怀抱光明而理想跑到她们这里来谈话的人,哪怕是来举报婚外情致情人怀孕的吏目,有多少是要维护同休产假制度,出于对六姐的忠心,又有多少是为了给自己搬走一块绊脚石,也禁不起琢磨。
好些时候稍微一谈深了,线索都是明摆着的:早就留心到端倪了,但就是憋着,‘养着’,因为单单是婚外情,后果可大可小,未必就能把此人扳倒,等脓疮够大了,再来戳破,如此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甚至,说不准还有些人推波助澜、穿针引线,行事和那些仙人跳拆白党,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分别呢。
人之初,性本善吗?怕是性本恶还差不多吧……就算政治课都是高分,可呈现出的人性,好像也没有因为靠近了道统而有任何改变。张桂华都习惯了,这些被六姐赐予了一切的人,对自己得到的习以为常,调转过头义愤填膺地叱骂六姐,也完全就是常态。
葛爱娣和葛谢恩之间的矛盾,其实更不是个例,如果只看她这里接触到的抱怨,甚至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除了真正从生死关头被六姐拔起来的那批人之外,其余人根本不值得信任,年轻一辈,不论男女,对六姐都没有忠心和崇敬可言,只有各式各样的不满,六姐的威望,早就只是一个假象了。百姓对她的服从,更多的还是建立在对武力的畏惧之上,而不再是对她本人的深深敬慕了。
当然,这里或许存在着一定的谬误,毕竟,民情组收集的是不满而不是赞誉,同样也要看到,民间依旧广泛存在对六姐的偶像崇拜,这种崇拜也是异样狂热的。没有人比民情组的人,更清楚知识教在民间传播的速度,以及教义和教众之间的错位:
教义宣扬的是对量子黑洞、无量知识的崇拜。可教众哪管你那么多,尤其是买地直接治理区,百姓加入知识教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此教以六姐本体为最尊位,为在世神使,可以直接崇拜本人,不需要通过共享尊位的那些化身来传达信仰——也就是说,百姓连原本信奉的宗教中,那些副神和神话体系都懒得搭理了,就只想着拜六姐,认为只要直接拜六姐就完全足够了!
一面是怎么做都错,胡搅蛮缠的不满,一面是怎么做都对、无可救药的盲信,两种极端在民间并行不悖,各自都发展得很好,只是前者较为隐蔽,表达的很婉转,彼此间也很零散,难以联络组织,也没有表达诉求的强烈意愿,不是情报局的人,很难意识得到。
但后者就不一样了,后者天然就具有强烈的表达和传播倾向,虽然同样违背了衙门的倡导,但他们半点不心虚,反而光荣又自豪,在民间各地所形成的潜流,已经到达了让情报局也难以忽视的地步,张桂华也偶然能在吏目的闲谈中,听他们提到对于这股潜流的担心——当然,这担心是极为微小的,不过是只言片语而已,因为这种事并不需要谁来负责,绝对超不过他们对自己利益前景的在意。
“你几个?”
“三个,你呢?”
“我今天上午居然没有!”
送走葛爱娣,也到了中饭时分,几个同事边走边谈,说的都是组内的黑话:接待一起告发隐瞒生育的,就算是一个,有时还附加婚外情,这基本算是民情组这里最直接的成绩了,也普遍最为主流。
“我这里重新出来有偿陪侍的揭发了,不过,地点说得不清楚,不知道更士署那边会怎么处置呢。”
“这就出来了?安静了也没有一年多!”
“上回抓走了那么多人,也要给点时间重新聚集起来……桂华姐,你今日如何?”
“我两个,还有一些农业地方问题。”
“哦!”
大家便立刻议论起来,“倒是难得,估计你今天报告要被调阅了!”
虽然对外影响不大,但内部管理显然不可能放羊,也有自己的考核标准,调阅率就是个重要指标。民情组这里会数告发弊情,也是因为这种事一抓一个准,转达御史台后,肯定会被调阅详案。但这种事情是不会引起大吏目重视的,甚至包括常见的民间消极情绪,也根本不在上层关注之中。
大家私下议论,也觉得很有道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会有人不满的,只要没有不满到要起来造反的地步,那关心这些干嘛呢?而要说从不满到造反……那这条路可太长了,除非是活不下去,谁会造反?敏朝的日子够艰难了,百姓只要有一口饭吃也不闹事。百姓有多容易抱怨,到末了就有多么容易妥协和顺服,甚至于你鼓动抱怨的人去掀桌子,他还会立刻和你划清界限,还要去把你给告了呢!
上层最关注的是什么呢?那就是阶层利益的冲突了,凡是记载了阶层利益动态的报告,发现了利益新矛盾的,都很可能引起上层的重视,得到反复调阅,那也就间接说明他们的工作干得好。
张桂华其实也是这么想,葛爱娣今日传递的所有信息之中,倒可能是牵扯到临城县规划种植和自由种植矛盾,农民经济规划不能长期稳定,不能形成共识的现象,可能最后被调阅的次数最多。至于葛谢恩等人的活动,很有可能石沉大海,上头根本没有丝毫反应——由得她们去吧!再长几岁,也就自然敛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