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话外,全在挤兑榕城府尹,无非是要迫他们出兵抢回延平——郡王府内数百年来累积的金银财宝,逃亡时可是只带出了不到百分之一,这让延平一系如何舍得?
胡大人对此早有所料,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他是给九千岁送了钱,这才运作到这个职位,自履职以来,也受到福建镇守太监郑芾的关照,对于阉党在海宁、武林两地的种种举措,了然于心,也自有一番打算——闽北一带的归属,说实话和他这榕城府尹并不相干,但买活军的奢品令九千岁舒心了好几个月,连宫中亦难得频频开颜,今年催辽饷的文书口吻,也并未那样严厉,这都是可以眼见的改变。
“这……”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取过了麻纸,定睛细看了片刻,胡大人不由皱眉道,“安公,谁告诉你这是买活军发的报纸的?”
这话是在问安福,其实也等于是在问延平郡王,郡王不说话,王世子问道,“难道不是?”
胡大人告了声罪,回头吩咐长随去寻郑太监取报纸来——其实他家中也有,只是按道理来说,这报纸是反贼刊发,并非各官僚私下可以收藏的东西,倒是镇守太监处因为兼了厂卫观风的职责,搜罗此物合情合理。
这才向郡王一行人解释道,“买活军的报纸都是一种特制的麻纸,并不是这样粗制滥造的黄麻纸,而且用的都是活字印刷,也非手抄。王手中这一份,其上的内容微臣刚才粗略分辨了一番,神神鬼鬼,全是些因果报应、修炼成仙的说辞,更极力宣扬谢六姐的神威等等,共有十几期。但买活军的报纸迄今才刊发了两期,其上的文章多有和这所谓报纸抵触的地方,恐怕……这份报纸,乃是有心人伪作,为的就是惊吓殿下,使殿下一行人离城他往。”
延平郡王一行人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胡大人又请问他们是如何看到这份报纸的,王世子便有些吞吞吐吐地道,“这……听闻买活军那里也出产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事情说出来不太体面,但也是人之常情——别说延平府,现在连京城都在用买活军的蜂窝煤,用买活军的雪花盐、雪花糖,还有什么手表、手镜等物,全都小巧精致至极,延平府就在买活军边上,不可能没有货殖往来。
延平郡王一向是收用买活军这里出产的奢物,也有人专门跑买活军的地盘里去为他物色所有新鲜玩意儿。不说别的,就说上半年风靡全国的两部话本,延平郡王便一下各买了五部,数百两银子可就这么开销了出去。
都说是货殖往来,也不是一味的只出不进,买活军要女娘,要牛,延平府这里也都有供给。这几座州城之间往来十分频密,所谓的报纸刚一刊发,便先后有数人前来敬献,都是这样的麻纸手抄,内容也有不一,不过因为邸报没有注明日期,郡王府倒也没有生疑。
这邸报上头,以各种神怪志义小说为主,又夹杂了夸耀谢六姐文治武功的马屁,也有对买活军各种政策的吹嘘和宣扬,譬如甚么信奉六姐,给女娘确田的民众,来世便可以修得乐果仙身之类。由于那些志怪小说颇为有趣,郡王父子倒也都照单全收,毕竟这些藩王,平日里只能幽居城内,连出城亦是极难,在自家宅院里胡天胡地也会厌倦,实在是很缺乏一些新鲜的游乐——他们豢养的门客,有许多都是能书善画的大家,便是因此了。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谁知道这一日邸报上竟传出了这样的大事——先是一张邸报上,夸耀谢六姐的能为,说她能提炼龙脉,吞噬龙血,进化自身血脉。这和《斗破乾坤》的桥段简直一模一样,众人看了也不留意,谁知道数日之后,邸报上便公然宣扬要进军延平府,通过阴阳双修之法汲取延平郡王一系的龙气,将郡王府众人练成‘龙丹’,逐一吞服等等。
由于《斗破乾坤》中,主角销岩的晋级之路便是这般,买活军又屡次显露神异,实在由不得延平郡王父子不信,当下便派出了探子前去窥伺,果然也见到买活军有动兵的迹象,再加上另一份新报纸上有说,这神通有几种方式,阴阳双修自然是效果最好,速度最快,但只要双方在十里之内,也能隔空汲取生机,更能施展仙法,将人挪移到自己身侧采补等等。
光是前头几番话,郡王父子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一听这细节,又哪还有守城的决心?只求要离开谢六姐越远越好,由于吴兴县和延平府实在太近,也不敢多加逗留,仓促收拾了几日金银细软,这便夜以继日,逃来了榕城。
胡大人仔细看过了那几篇邸报,不由也是扶额无语,半晌方道,“恕下官冒昧,延平府和吴兴县彼此几乎接壤,这报纸刊发之后,在买活军窃据的州县之外也极为畅销,按说延平府内不该没有真报纸私下发售……”
说到此处,便有些尴尬了,因为延平府这里去岁便开始针对吴兴县建筑防御工事,不但挖断了驿道,而且不许治下子民擅自前往吴兴县一带。由于这里是藩王的封地,对治下百姓的管制相当严厉,是以除了寥寥数户人家之外,延平府的百姓和吴兴县的往来实在是相当少的。
虽然如此,但延平府却从来没有少了买活军的货物贩卖,这便可以见到延平郡王之所以要隔绝内外,无非是为了包揽贸易,从中取利而已。是以虽然双方的贸易频繁,联系紧密,但渠道却被一家把持,那么只要这一家从中弄虚作假,郡王父子也就被蒙在鼓里,上当受骗了。
郡王父子至此已很难把自己完全洗脱,叙述漏洞百出,个中龌龊胡大人心知肚明——延平郡王若是被宗人府盘问,只怕也很难脱身。甚至他暗中怀疑这一切都是郡王父子心知肚明的安排,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从延平脱身而已,这个借口固然找得有失朝廷体统,但和失了性命相比,显然父子俩也并不在乎。
——不过他一个榕城府尹,不过是站干岸的,此事如何于他来说实在无关痛痒,因此也不揭穿,在心中寻思片刻,便找到了最适当的说法。只含笑道,“如此,殿下,我说句诛心的话——只怕是身边出了佞臣,摆布人心,反而将延平府当做了投名状、进身阶,将殿下骗出延平府,是为了调虎离山,也是还有一丝天良尚存,使殿下得以脱出买活军的凶手铁蹄呢。”
延平郡王父子虽然愚钝,但并没有傻到极点,此时哪还不明白?这是延平府久处于买活军环伺之中,有人生了异心,刻意炮制骗局,将王府的精锐家丁与郡王父子骗走,让延平府城防空虚,他这里转头就去献城……
“夏禄!”
在他身边,大太监安福也是同时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一个人名,只气得双目血红,“定是此獠!他原来私下里已打定主意要投了谢女了!”
一边说,一边不由打从喉咙里发出长长的惨嚎声,“殿下,殿下!咱们上当中计了呀殿下!多少年来祖宗积攒的家业!多少年来的家业啊!”
只看他撕心裂肺的模样,便知道他也有丰厚私蓄落在了延平府,此时已化为乌有——当然,这也要他说得是真的才好。胡大人尽管打定主意不去追究真假,心中仍是不禁冷笑,面上却自然露出了关怀忧急之色,几句劝慰下来,倒惹得延平郡王父子也跟着大放悲声,这驿站中凄惨落魄仓皇之意,简直令人动容。
胡大人一边跟着哭丧,心中一边思忖道,“买活军眼下还未有吃下福建道的实力,按他们的习惯,此次拿下延平府之后,最多再拿个长溪县,便要再将养一段时间了。哭有什么用呢?自然是要在买活军吞并榕城以前,再立了几功,才能周旋如意,设法调离。”
“想要立功,该当如何?自然是要和买活军贸易了,没得武林府远在天边,那王大珰还能吃得满嘴流油,而郑大珰空占着马尾港,一丝作为也无。”
“那锦衣卫黄氏能扶起王大珰,我胡某人难道扶不起郑大珰么?”
“此次几番探听郑大珰的口风,他也是大有此意,只是不知该如何结交。眼下可不就是个现成的人情?不论延平府这对手里还剩多少,这夏禄定然是早已被买活军买通了,一切少不了买活军的掺和。”
“但文书里却不可这么说,全都要把黑锅推给夏禄。夏禄要献城,买活军事前一点不知,却也不好不取,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一来,九千岁那里脸面上也就颇过得去了,不至于坏了两方的交情。再者,这手段终究是好做不好说,我把买活军撇清了,只怕他们也感我的情。”
“买活军一向是恩怨分明,有了这个人情,想来便可结交起来,不过还需要一个老道的人居中介绍,更好转圜。”
“嗯……听说泉州宋氏,和买活军也是老交情了,他们家似乎还有买活军的仙器.自行车……”
第116章 宋家人读报(上)
“报纸?”
泉州宋府后花园中, 一位五旬老者抬头有些诧异地道,“这是哪家报房传抄的?可这会儿不是邸报送达的时日啊。”
“这是买活军所发的报纸,搭船的伙计设法买了几百份来。”
宋玉亭将几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纸张递给父亲, 笑道, “倒也机灵, 共发了三期, 每一期都买了一百余份, 所费虽然不多, 但却是绝好的人情。我昨日已瞧了几期, 当真是颇耐人寻味,父亲大人请看,光是这报纸上,便看出来有好些生意能做哩。”
他父亲宋老太爷闻言,便横了宋玉亭一眼, 道,“你倒是有理了,一份多少钱?”
听闻一份十文,便道,“这里也是好几两银子了,须知道大家大业, 也在于一针一线,你手里这样敞开了花销, 叫家里子弟们学去了, 咱们家够花几年的?”
虽说他年纪大了,脾气难免古怪, 但这般发作, 其实还在于去年宋玉亭花了两千两银子, 买了一架自行车回来,且还将家中的门槛给拆了几面,就为了骑着自行车在家里四处转悠。此事惹来的麻烦又多又杂,余波迄今仍旧荡漾不休,老爷子想到这点便是来气,虽然还默许宋玉亭和买活军做生意,但见到这种新鲜玩意儿又出现在家里,到底是训斥了几句,这才拿起报纸细看了起来——作为商人,再怎么样也是不会拒绝信息的,毕竟他们吃的可就是这碗饭。
“买活周报,这是周发的?”先看标题,宋老太爷眉头就是微微一挑,嘟囔了句,“倒是还有些分寸……这要也是日发,岂不活脱脱又是一个邸报?”
又略翻阅了一下,看看版式和字体,因道,“印得倒是雅致,大抵是周报的缘故,这版雕得好。”
此时的邸报,多为手抄,也就是写本,这在京城是合适的,因为京城的邸报是每日刊发,工作量相当的稳定。但这些邸报下发到地方之后,传递便很不稳定了,会因为路上的种种状况出现延误,往往是一批一批到来的,而且还有集结成册的需要。因此民间的报房便会进行雕版翻印,这种雕版相当粗陋,错谬甚多,商人们也不太挑剔,只取个大略。
宋家世居泉州,京里的邸报送来至少要一个多月,而且往往是在途中进行翻印的版本,是早习惯了那低劣的印刷质量,此时见到这版式,首先就判断是极佳的雕版,还在赞叹呢。宋玉亭已笑道,“什么呀,爹,这是活字印刷。人家一印就是几万份,光港口一期就稳定卖个四五千份。雕版?雕得过来吗?这是他们的新式印刷机,那活字取墨稳定,而且不易发热积墨,排版又快,除了造价特昂之外,便没甚缺点了——雷老弟在信里满口称赞,还说要托我将他们家的老医书捎带过去,他要整合编排,重印《雷氏五十方》呢。”
“还有此事?”
福建道自古以来便是印书的好地方,因为这里地处丘陵,林地甚多而又不便耕种,住民百姓伐木砍竹,造纸印刷,自前宋起,‘闽刻’便是一大流派,虽然这印刷业的中心是在建宁,但在泉州亦颇为兴旺,宋家自己也有在几家书房里有股份,老太爷自然知道这雕版印刷的局限——若是要在数日内印出几万份来,至少要有五六份雕版轮用,因有木雕版发热变形、积墨模糊等问题,而活字只会更差。
按他的经验估量,一份雕版一日夜最多也就印千次算是极多的了,这还要用很好的木头,因此书房发书,若拿捏不了前景,一般第一版也就是数千册,听儿子说起,这《买活周报》一发是数万份,便知道买活军一定在印刷技术上又有了突破。所用的活字比木活字、陶活字更稳定,又比铜活字更坚硬,还没看正文,不由得就道,“这一套活字如何发卖?若是肯带一个师傅来教,便是四五千两也都值得的。”
宋玉亭摇头道,“这自是不卖的,一套四五千两也止不住。没看雷老弟也只是托人带了书本过去排版?他们家中可也有书坊呢。只云县那处交通便利,若书坊也能对外接单,我们倒可去印了书来,往广府发卖。”
宋老太爷道,“这是一,二来你也说了,买活军用的紫头筹子,那染料不知是如何调配的,很难仿造,可见得他们对彩印也是有心得的,这又是一门大可做得的生意,且不说往广府一带散发,便是那些西洋人,也很可以印些什么圣母图去赚他们的钱。这就又是一门生意了。”
此时一副印刷精美的彩画,售价四五百文是丝毫也不新奇的,买活军有了金属活字的技术,毋庸置疑便可以烧造金属雕版,这种雕版本身都是财富,哪怕是每年刻印年画贩卖,都是稳定的财源。宋玉亭满口称是,道,“如此免不得又要走一趟云县了,底下掌柜们倒也不好做主。”
一边说,一边看宋老太爷的脸色,宋老太爷无奈道,“你怎么不把家安到云县去!”
原来宋玉亭自从押船去了一次云县,便屡屡在云县逗留不归,对买活军的一切物事都极为着迷,把世交雷家的小老弟拐去了不归不说,还搬弄回了那所谓的自行车。带回来也就带回来吧,还非得在亲友中夸口,当下便引起轰动,全城士绅都知道他弄了个‘铁驴子’回来,口耳相传,不知多少谣言,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连官府几位大人都表示关注,传话让宋家将这自行车带去一观。
宋家为了这自行车本身就花了两千两银子,这倒也还罢了,但后续打点各方的大人,又是数百两银子流水价孝敬了出去,最后到底是将这自行车献给了他们家的老根底,百年来世代有人在京城为官,高祖更曾入阁,如今家住浮桥的李家,这才平息了事态——这还是后来传了消息,连宫中都用了买活军敬献的自行车,为宋家免除了最后的隐患,否则哪怕时至今日,只怕仍是睡不安寝,深怕什么时候就被人以私通反贼的罪名给抄了家。
饶是他家在海外也有船队,这几千两开销出去,最后手里什么没落着,宋老太爷也觉得肉痛,此后便不许宋玉亭再去云县,唯独只有牛痘出来那段时间,雷轻写信回来,宋玉亭便又带着雷家子弟去了一次,学习种痘,并且带回了一批痘苗。
由于这是买活军治下传出的东西,宋家也不好大肆宣扬,但又无法阻拦人们种痘的热情,总之又不免破财消灾,为雷家打点关系,雷家的药铺子里这才多了种痘一项。虽然定价极廉,不过五十文一剂,但半年下来,雷家还是乍成豪富,这里头宋家白搭了不少金银财宝,却空坐着看雷家发达,便是宋老太爷也知道,人情无价,嘴里不免也埋怨几句,“此一去,不知又要花销多少。这些新生意赚来的也不够你花的。”
宋玉亭不敢和父亲顶嘴,只一径微笑,见宋老太爷不再说嘴,便知道他已是默许,这一遭云县是可以走的。
当下二人埋头看报,宋老太爷先拿了第一期来看,这报纸已被熨过,十分平展,头版也做好了标注,第一篇文章是谢六姐的亲笔,解释了报纸的概念——“为面向我买活军活死人的文章合集,凡是活死人必须认真阅读,如此,便可更清楚地明白家主谢六姐的意思,也可明了谢六姐的家规,使活死人免受恶人欺凌。那些吏目倘若有狐假虎威、招摇撞骗,与谢六姐的规条有抵触的地方,看了报纸便可明了,并设法往上汇报。而此报纸中也会对六姐的种种家规做出解释,让民众更容易趋利避害”云云。
这样看,这并非和邸报一样,是汇合了官员奏章以及朱批的合集,实用性似乎要更强。这也让宋老太爷兴趣更浓——生意做得大的人家,都要想方设法地找邸报来看,其实就是为了第一时间了解政策的变动,并且分析其中的风险和机会。朝廷节选奏折,其实也是为了解释自身的施政理念,但他们刊发邸报的对象是外地衙门,这些读者默认了便能明白奏折中的潜台词,并且具有相当的文化水平,也就意味着邸报对大部分商人来说都晦涩深奥,并没有什么阅读的趣味。
而买活周报,便要平易近人得多了,反正他们也是活字印刷,字体可以很小,又无须顾虑抄写书吏,因此周报完全摒弃了文言,一律使用白话、拼音标注,哪怕就是老农,只要会拼音也能无障碍地朗读。而且所写的几乎无一不是民生相关,在宋家这样的商户来看,每一页似乎都写满了商机——教导防疫,那就说明云县方面需要药材,提倡农事,那就更不得了了,其中写的关窍哪个不能指点自家的农庄?
“他们很需要牛啊!”
宋老太爷连看了三期报纸,然后把三期都折在了连载笑话、小说,以及趣味算学题的第八版上,准备稍后再仔细看。抬头对宋玉亭说道,“接连三天,都由买活军官府的口吻,发了通告来求牛。”
宋玉亭忙道,“正是了,儿子和您想到了一块,咱们在晋江的那个庄子,因这几年水文不好,屡遭洪灾,收成一向不怎么样,刚好背后又靠着山,儿子想若不然便改为养牛了,今日唤了管家来问,也是知晓,若是今年都放开了配,那一年至少也有二百多头小牛犊子,从我们这里直接上海船运到云县,路上花费的时间倒也不多。”
海运便是这一点好,若是走熟的路,又是地头蛇,不必担心海盗,那么运输本身的费用实在是不高的。老太爷笑道,“这倒也还算你有些聪明在里头,我再说一句——你便不妨先买些牛来,就这一船试着运一运,若是可以,解了燃眉之急不说,也能加一加你的政审分,说不定还能早日再买一辆自行车孝敬给你老子骑骑呢。”
买活军对牛的需求,只需要熟悉他们治下的民生,便可以分析出来,一定是稳定、长期、大量的,哪怕从生产到贩卖要消耗一两年的光景,在宋氏父子来看,这生意也很可以做得,况且养牛是怎么也不太亏的,便是买活军用不着了,杀了制牛肉干贩卖也不会折本,赚多赚少的问题而已。宋玉亭脸皮厚,只当听不见父亲刺他,笑着应了下来。
因又要发一船去云县,二人不免细读报纸,钻研着云县的需求,盘算着该带什么货物前去贩售,此时便越发感到报纸的好了,纵然传递上也有个时效的差别,但有些长期的大宗商品需求,却不可能有太大的波动,由需要的人来刊发,比靠自家的掌柜打听要更全面得多。很快几份报纸上已用朱笔圈了几个圈,都是父子俩觉得可以在市面上搜罗的商品,此时卡着宋家脖子的不是钱财,也不是对销路的担心,而是运力的有限。能卖的东西太多了,但船舱却只有这些,便连一个麻袋都要仔细衡量才好。
宋玉亭在云县处也学会了制表,当下正拿了竹纸来打格子,往上列品名时,外头忽然有人来禀报道,“老太爷、老爷,李家来人了,是二少爷亲自来,还带了两个管家,将自行车送了回来。”
宋家父子均是大奇,不过因为李家只来了二少爷,按礼该由宋玉亭出面招待,宋玉亭忙回房换了见客的衣裳,将李二少爷让到内书房,二人谈了半晌,这才回来寻父亲回话,道,“李家言辞很客气,说之前收那自行车,不过是外头风声紧,由他们取走动静小些,既然此事已经平息,自当完璧归赵,除此之外,也没说什么别的。”
宋老太爷奇道,“吃进嘴的还能吐出来?这可不像李家行事,其中必有缘由。”
二人正计议着要去亲友处打探风声,又有人进来回话道,“老爷,外头又来了一波人客,是榕城府尹胡家的管家,手里拿了胡大人与福建道镇守太监郑大珰的门贴,还带了几样表礼,我看他们神色颇为和煦,表礼也十分丰富呢。”
宋氏父子当下也是惊得都站起身来,丝毫不敢怠慢,宋老太爷回房换衣,宋老爷则连声吩咐,带了自己长子过来,大开中门将胡管家迎了进来,双方彼此见过礼,又密斟了许久,胡管家方才告辞离去。
事已至此,虽然李家并无只言片语提到阉党,但宋家如何能不晓得?李家归还自行车,无非是受到了阉党的压力——李家上一个阁老已是数十年前,正所谓人走茶凉,虽然在地方上还是大有面子,但要说和阉党这样的新贵作对,那是痴人说梦了。既然阉党要挖角,那么不论宋家还是李家,实则都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接受宋家定位的变化。
于宋家这里,郑珰的延揽令人又惊又喜,也是顾虑重重,而李家方面也要做出解释,令双方关系能持续圆融交往,莫要落下了怨恨,这种仕宦家族,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出了一飞冲天的俊才,是不能往死里得罪的。两父子诧异之余,漏夜密谈,虽也有忧心,但宋玉亭还是对父亲笑道,“大人,这自行车买得到底也还值得——若无这自行车,郑珰可知道我是谁呢?”
宋老太爷此时也不好嘴硬了,默然半晌,还是叹道,“可见这政审分的重要了,既然如此,牛还是重点,不能因其利润不高便不卖了,买活军这个政审分的制度是好,你送了雷家郎中过去,得了加分,买了自行车回来,才有了咱们家后续的这些因缘。如此,也该感谢雷家。”
宋玉亭道,“可不是这个理?”
既然要加分,那便要仔细琢磨了,买活军在报纸上列明了大量急需的,除了牛之外,还有棉花,以及各种高精尖的人才,棉花这东西,也是要讲收成的,仓促间实在是难以筹措,宋玉亭既然存心要多加分,便很不择手段,翌日起来,借着送报纸的机会,又往雷家拜访,想着若是能从他家再带走一两个郎中,那也是好的。
谁知刚走到雷家府门前,便听到里头一阵吵嚷混乱,又有一个小子直冲了出来,差些惊了宋玉亭的马,后头直追出几个人,叫道,“拦着三少爷!别叫他跑了!三少爷!码头无船,你今天去不了云县的!”
第117章 宋家人读报(下)
“还是小宋有心了, 这报纸我们原也有几份,只是子重那孩子到底年轻,不似你老练, 心里少了成算, 只各色带了两份回来, 这如何够分的?老四、老五正在里头抄着哩,好热的天气,汗都湿了,倒也还算他们有些求学的心。”
雷、宋两家本属世交,从前也曾结了一门亲,虽然雷家人对雷郎中北上之举, 私底下或许不无恼怒, 但如今他们家那雷除病堂的郎中, 日日夜夜都在泉州一带奔走, 甚至还得了官府给的一块匾额,含混地表彰了雷家‘药泽父老’的善举, 又得了钱,又得了体面,这也是因为雷郎中捣鼓出了‘牛痘’。
因此雷家对宋玉亭相当热情,雷老太爷亲自款待他吃茶,又示意小婢女将刚炸好的麻粩放到宋老爷手边,笑道,“来,尝尝我们家的新味儿,用的也是六姐处新产的药材所制。”
他半点不提刚才被捉回去的三孙儿, 但宋玉亭也知道, 自己把雷家最有出息的二房大孙子雷轻拐带到买活军那里去, 迄今两年多雷轻也不肯回来,而眼看这三孙子怕也难留住,一心要去买活军那里闯荡,说来都是因为自己,当下也是打点着小心,斜签着身子坐在椅上,笑道,“老太爷厚爱包容,晚辈愧领、愧领。”
说着,便将那炸得金黄酥脆,上头还撒了红粉的麻粩捻起,放进口中轻轻一咬,果然口感香酥蜜甜,细品之下,又有淡淡的辣味,反而更显出了糯米与芝麻的油润香甜,不由赞道,“果然是太爷家的名点,令人回味无穷,这辣味恰到好处,微咸而更显甜味……嗯,这似乎不是雪花糖,而是添了蜂蜜?”
在座几个陪坐的耆老都笑了,也道,“不愧是宋家人,你们走南闯北,是真的吃过见过。”
这麻粩是泉州一带流传已久的茶点,富裕之家往往常备,用糯米与槟榔芋泥做馅,虽然这二者都是顶胃的东西,但麻粩的馅心却偏偏酥脆蓬松,外头再裹一层麦芽糖衣,这糖衣又要粘牙,最外层沾一层芝麻,也有沾花生碎的,再入油慢炸而成。
闽南一带探望病人、孕妇,往往也有称半斤麻粩带去的。而雷家的麻粩又是一绝,时常大量制作分送亲友,宋玉亭从小吃雷家麻粩吃到大,自然能吃出不同来,此时因笑道,“从前用麦芽糖,是前些年买活军的雪花糖贩来了之后,这糖衣就变了方子,添了雪花糖在里头,滋味更足而口感又更轻盈了许多,当年小侄头一回品尝,便觉得比往日更加美味,如今几年过去,现下市售的麻粩也都添雪花糖了。”
这番往事款款道来,其中都是两家多年世交的情分,雷老爷子十分欣慰,连道,“可是如此,外头的麻粩,如今反倒是雪花糖添得更多,粘牙糖添得少了些,这全是因为雪花糖卖得便宜——还是你们怜恤乡里啊。”
泉州的盐糖贸易现在几乎都被宋家包了,盐价、糖价还不是宋玉亭一言可决?他不赚父老的钱,图的便是这民间的一点声誉,双方这样互捧,彼此都觉开怀,雷家几个爷们又道,“这蜂蜜也要归功于你们这些雪花糖,若不是糖价下来了,蜜蜂没那样容易越冬,这蜂蜜的产量也上不来。如今我们泉州一带,蜂蜜比往年要增产了五成,对我们这些药材铺子倒是好事儿。”
此时养蜂早已是相当普遍的行业,除了蜂蜜之外,蜂蜡也很能卖上价,只是这一行颇难做大,利也有限,便是因为在无花的季节,蜜蜂只能吃糖为生。因此养蜂人多是四季迁徙,逐花而居。饶是如此,到了冬日也还是有大批蜜蜂死去。
而泉州这里,由于雪花糖卖得便宜,蜜蜂过冬的耗费便少了,一个糖价下来了几年,竟连养蜂业都跟着发展起来,让药材铺子也跟着得了好处——不但蜂蜜本身就是一味药材,药铺卖的药丸许多都是合蜜来滚的,蜜价低了,不但雷家的麻粩能用蜂蜜来做,且雷除病堂的药丸子也能跟着降些价格,不论多少那都是百姓的实惠。
宋玉亭本人是看了三期报纸的,对其中一期上刊登的文章极是认可,其中正解释着为何商业贸易如此重要,而泉州糖业的变化,以及后续一系列的改变,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为商者利润不必一味追高,细水长流,维持一定的收益,一样也能厚泽百姓,倒是比一般的吏目更见好处哩。
此时听雷家说起这些事,他心中的欢喜更胜于赚了多少钱,只恨不得要写一篇文章,也刊发出来,叫《买活周报》的百姓们都知道有这样的好事,因他宋玉亭而发生——便是因此要给周报厚礼,也都是极愿意开销的。只是此事一时也操办不得,只能强自压在心底,眉开眼笑,拿起茶杯连喝了几口安溪铁观音。
众人因又品鉴起了这辣椒粉和麻粩的配搭,按雷老爷子所说,这是在试验辣椒的药性、食性,雷家一向推崇食药不分家,并且很热衷于引种新鲜药材植株,因此雷轻也常常请宋家船队捎带盆栽,如辣椒、西红柿、玉米等,如今都在雷家庄子里种着。雷老爷子道,“这样东西都是很可吃的,不过只有辣椒或可以入药。玉米一说产量极高,可惜本地农户愚钝,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的那些,都不愿学种玉米,也就我们家的庄子勉强种了一些,几个逆子还老大不乐意。”
似雷家这样的人家,在本地根深叶茂,乃是大族,主支以雷老太爷为首,膝下六房已经分家,但还时常到主宅来请安走动,刚才所说的老四、老五便是别房的子弟,至于其余远近亲戚,也多有从医的,虽然不算富可敌国,但多数各有安稳营生。这种人家也不抱能青云直上的希望,只想着安稳传宗接代,是最盼着国富民安的,所谓忧国忧民的那些士大夫,便多数都是从这样的家里出来。
除此之外,若说雷家人还有什么欲求,那便是在医道上有所进展,若能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再出一个在杏林中名声广博的名医,恐怕雷老爷子也就无憾了。不过此事也已被雷轻完成了大半——此事最可惜的便是由于买活军是反贼,牛痘和雷家的关系不能大肆宣扬,否则只怕雷老爷子早就敲锣打鼓地祭祖去了。
宋玉亭知道雷轻还曾托人给雷家带回了《赤脚医生手册.一》,雷家暗中研读了很久,而且还在民间散布删改后的抄本,这抄本以一些疾病的诊断和颜芳为主,并没有人体图这样过于激进的内容,但之后历次包裹中便没了后续。雷老爷子每常念着雷轻,只怕也是念着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