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郎们的大呼小叫,把斋赛从沉思中惊醒了,他们手里擎着在边市抢来的千里眼,正往远方关内方向,一条主要由汉人行走,可以过车的商道上看个不停,“挺多的,二三百人……是汉人的军队吗?咦?最前头黑乎乎的那是什么东西——”
“呀!台吉!”
斋赛刚伸手要千里眼想看个究竟,他们就又喊了起来。“他们也发现我们了——他们朝我们过来了,有什么东西升起来了!天啊!是雄鹰!是仙飞——”
队伍顿时好一阵扰乱,很多人惊讶得紧紧勒住马缰,让马儿腾起了蹄子表达抗议,在律律嘶鸣声中,那眺望手一边发抖,一边坚持地喊道,“真是仙飞!这是汉人!”
“不不,不仅是汉人,他们是买活军,是六姐布尔红的人!”
第1127章 使者当面
六姐布尔红!
仅仅是这么几个音节,立刻就让队伍陷入了慌乱之中,上到斋赛,下到马奴,都无法再继续维持镇静,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大家都跳下马来,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跪伏着,甚而突发奇想地做出了从前在喇嘛教中行礼磕长头的姿势来,表达自己绝对的服从:知识教是从来不要求叩头敬拜的,所以他们仓促间居然想起了这样的老礼仪,而且迅速地在一队人中蔓延了开来,这也是有些为难了他们的慌乱中的脑子了。
眼前看得到的,只有黑泥和草地,还有草地中无处不在的,飞舞着的小虫,也正在往新鲜闯入的血肉上扑来,重要的后心,完全暴露给了头顶的‘雄鹰’,也就是在边市大名鼎鼎,威名甚至远播到了附近草原上的仙飞。
生死完全操诸于他人之手,只等着买活军的裁决。大家心惊胆战,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愿望都不敢升起,只是在擂鼓一样响亮的心跳中,听着那嗡嗡的声音越发接近,在头顶盘旋了片刻后,传下了陌生而有些生疏的鞑靼语。
“你们是哪里来的,要到哪儿去?”
“我们是察哈尔左旗三部的首领斋赛部下的兵马,我们从边市来,回察哈尔去!”
哪怕如此老实的回答,带来的可能是灭门之祸,大家也不敢说谎,斋赛自己的声音都是很大,由他开头,众人渐渐地形成了一致的发言,这样的交代当然是可信的,那仙飞对他们的表态,似乎也不置可否,在他们头顶又盘旋了几圈,不知道在观察什么,过了一会才下令,“丢下武器,堆成一堆,你们去百步外扎营,首领过来两人,把一手绑上!”
老道的吩咐,为的显然是预防在相对高处的骑兵来冲击队伍,虽然斋赛等人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胆子,他们不敢拖延,连忙依言行事,拿鞭子把一手绑到背后,歪歪扭扭地上了马,在还有数百步时,便勒停了马匹,跳下来踉踉跄跄地小跑到了队伍跟前:越是跑得近,心中就越是害怕,因为他们逐渐看到了队伍中间的怪兽,毫无疑问,那是边市也没有见过甚至听说过的大型仙器,看来,是买活军的大人物到了!
都敢冲击边市了,难道还会怕仙飞,怕买活军吗?仔细想想,如果当时大家往前狂奔的话,或许布尔红的天兵也拿他们没办法吧,但这不是此刻的斋赛能想明白的事情,看到仙飞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完全被恐惧给攫住了内心。
这和大军一起冲击边市的感觉又不一样,落单了之后,心里少了依靠,而且,大军那时候,仙飞也只是飞起来一两次,便再不见踪影,可能是已经被买活军带走先转移了,对仙飞的忌惮,也就被淡忘了。正在心虚的时候,突然被买活军抓包,给斋赛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刚才一路在马上缓步过来,他也逐渐从情绪中回复,本来还有点后悔没有下令逃跑的,可很快又随着把那黑怪兽看得越来越清楚,而转为庆幸:还好,还好!刚才他表现得还算是老实!买活军的大人物,携带的仙器,怎么会是旁人能够想象威能的?很可能逃跑也没有用处,反而会被判断为敌人,对方举手抬足之间,就把自己给灭了!
“斋赛见过大人!”
他的官话说得还不算太好,但斋赛是努力地把声量给放得很大,才刚接近,就跪倒在地,一步步地挪移过去,他感受到一股居高临下的视线,注视着他的后心:买活军的吏目一向是很和气的,并不喜欢过于尊卑分明的礼节,但这一次似乎是例外,边市被毁之后,他们也多少带了些情绪,并没有阻止斋赛请罪般的卑微举动。
“嗯。”那黑怪兽上的大人物说话了,如刚才惊鸿一瞥的印象,这是个健硕的女子,正当壮年,音色清亮,中气十足,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魄力。“说说吧,你们为什么从延绥方向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又没带任何辎重,延绥内讧了?”
这……这真是行家啊!
斋赛心中猛跳,一时间不由暗恨:草原消息闭塞,他甚至不知道买活军在北方的官员,也难以猜测这位会是哪个大人物。难道买活军的女吏,个个都是如此厉害的么?
之前和女吏瓶子接触,就觉得那是个非常难缠的女人,据瓶子说,她的好朋友苏茉儿,要比她还更加聪明。现在又来了个女大官,没说几句话,就让人感到她的眼光比瓶子还更毒辣精准,而且气魄也是非常:
二百多人的队伍,看起来是要直接向延绥去的,他们可不知道,延绥现在边防空虚,如果还按兵员最多时来计算,两三万的精锐战士那是有的,可听这个女官的语气,二百多人去对两三万大军,好像她也半点都不当回事儿!
若说刚才,他的畏惧是因为对仙飞、对知识教,对背叛了所信奉的宗教,打从心底滋生出的恐惧,那么,现在斋赛的畏惧,似乎是由这个女官直接引发了,他收起了一切小心思,老老实实地望着土地,恭敬地答道,“大人,我们就是害怕买活军的惩罚,所以要在天罚降临以前,快点回老家去,察罕浩特的骄兵,违背了他们大汗和我们达成的约定,收走了延绥百姓的过冬口粮,我们阻止不了,却也不愿意承担不属于我们的罪责!”
虽然心中害怕,但鞑靼人的老习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要押起韵来,犹如在唱长歌一样,斋赛把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从头细说:部族的艰难,物资的紧缺,对未来的悲观和畏惧,族中此起彼伏的抱怨,来自察罕浩特的邀请……
当然,还有出兵以前,双方的盟约,打下边市之后,为了守约频频爆发的小冲突,察罕浩特的高官拉偏架,锡尔洪等人阳奉阴违,率先不遵守林丹汗定下的规矩,斋赛尽力阻止之后,最后却还是失败了,当他发觉时,锡尔洪部已经抢走了延绥边民的种子粮远走高飞。
愤怒的斋赛,不能去找锡尔洪部把种子要回来,也不愿再继续守约在延绥戍卫,等候察罕浩特方向的下一波兵源,趁此机会,远走高飞,决定回察哈尔的老家去,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却遇到了买活军的仙飞队伍……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再说了,女大官不动声色地听着,等斋赛全都说完了,才对左右说道,“声音都哑了,赏他点水喝。”
大家对斋赛的态度也比刚才要和气了一些,没有那样排斥了,上前很规矩地喂他喝水,并没有借机踢打,或者是让他呛水。斋赛感激地吞咽着清水,咂巴着那甘甜的滋味,他终于凝聚出勇气来,隐蔽地瞟了女大官一眼,她已经从乘坐的黑怪兽上下来了,斜靠着怪兽,听斋赛说话。
这东西有点像是……一个极其巨大的自行车,停着也是斜斜的,但轮子极大,而且发着黝黑的光亮,一看就知道,绝不是现世能造出来的东西,车头也比马头还更大,瞧着让人打从心底泛寒,却又忍不住似的,一看就喜欢。斋赛心里想道,“这东西比自行车好,自行车只在边市见过一两次,在草原上骑不起来,这东西似乎是可以在草地上开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官,能乘这样的仙车!”
“这么说,延绥现在只有一千不到的鞑靼军?主要是察罕浩特的帐下臣?”
在女大官身边,还有些人继续追问细节,斋赛收摄心神,坦然回答,“是,其余部落得了第一批说好的粮草之后,就都撤走了,余下的全是察罕浩特的份额。”也所以,锡尔洪等人才会打种粮主意,因为余下的全都是他们的,其余部落不会去争抢。
“你们打边市时,伤亡惨重吗?”
“不重,没怎么打,边市是不能守的,延绥边城守了七天,也没有怎么狠打,没有做攻城器。边城也没用火砲,七天后,他们就开城了,那时候,该走的人都走啦!也没有屠城!”
所谓的攻城器,就是投石机,这东西是大家伙,从察罕浩特是运不来的,在边市周围,也没有鞑靼部落甘于保存这种利器,所以要用就得现做——能否掌握会制作攻城器的工匠,也是一方势力是否强盛的表现。
鞑靼人用攻城器,有时候不仅是投石头去试着砸毁城墙,还会在石头、木桩等物上,涂抹粪便、腐尸水、病人的□□等等,试图在城中引起瘟疫,一旦用上这样的攻城器,那仇就结大了,同样的,边城如果用了火砲轰击攻城队,也就相当于是结了死仇,为了平息将士的怒火,城破后,将帅可能就会下令屠城,或者说,士兵也会自发行凶,而以鞑靼人现在的军纪,是难以约束的。
没有做攻城器,也没有用火砲,围困后开城投降,这里有很多原因,有林丹汗的严令,也有鞑靼人心中对仙飞和布尔红的敬畏,当然也有边市百姓落入鞑靼人手中后,边城官吏的忌惮:不用火砲,大家的态度都相对克制,鞑靼人只是驱赶边市居民,图财而已,常居边市的百姓,他们的性命就可以保住了,往关内迁移。
如果城里用了砲,鞑靼人挥起屠刀,城外的百姓先就要死一大批。以如今边市和边城息息相关的联系,城里从上到下,官民哪个没有亲戚住在边市里?因而他们也是投鼠忌器,虽然有火砲,但不敢用。只是守了七天,把砲弹、粮草什么的,争分夺秒地往关内方向运走,算是争取了一些转移的时间。
虽然延绥陷落,但死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要说一个不死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不是惨烈的屠城大战,死伤上万的那种。可以算是一次克制的摩擦,一处暗伤,受牵连而死的人命,要经过时间的推移才能慢慢地统计出来。至少现在,看着只是淤青而已,直接因此而死的人,应该是没有过千的。
女大官听到这里,也点了点头,示意斋赛不用跪趴着了,可以直起腰回话。“如果你说得不假,那,你很幸运,你的罪责不算最重,在我这里,还算可以悔改的那部分人,能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斋赛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也无比庆幸自己之前的确一如所言,竭力维持林丹汗的许诺,就怕和买活军结下死仇。他扑通一声,又给女大官磕头,“我一定将功折罪!我这就去追击锡尔洪的队伍,把延绥百姓的种子粮抢回来!”至于其余积蓄,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了,已经被各部运走分食,估计都吃掉了一部分,要追回来极难。
“追击锡尔洪,就算是将功折罪了?”
女大官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反问了一句,斋赛闻言,也是一怔:可除了追击锡尔洪之外,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额外做什么了。
还以为是大官没有意会,他壮着胆子加了一句,“小人部族之中,所分得的份额……”
要退出来,其实也是很难的,这就等于是夺走族人维生的口粮,眼睁睁地让他们在今年冬天饿死,斋赛一边说,心里一边已经在想,该怎么决定放逐饿死的名额——五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这一次是都不能留了,哪怕是他自己的阿爸阿妈也……
“行了,从要饿死的人嘴里扣口粮,这是最低效的惩罚。”
女大官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她不经意吐露的,却是令斋赛整个呆愣住,甚至不敢置信的仙音。“你们进犯边市,抢劫我军商品的罪责,就用你们的壮年男丁进矿做工来抵偿吧,苦役十年,除了口粮和基本生活所需之外,不发报酬——这差不多是能相抵了。至于矿么……嗯,就去建新好了。”
去建新矿里做工?这也算是惩罚?
虽然除了口粮外没有报酬,但话说回来,把族里的壮丁打发出去做工,本来斋赛也得不到口粮压力缓解之外的报酬,他不把人口送去建新,那是不想吗?那是害怕壮丁送走了,保护不了自家的草场,依然养不活自己。
只是从前的这份顾虑,现在又不算什么了——比起直接把粮食退回来,族里大量人死于饥饿,或者是往邻居抢夺口粮的战斗中,把大部分壮丁送去挖矿,那至少还有个回来的盼头。而且——只要这样的惩罚是普适性的,那斋赛就还不算太害怕,因为他的邻居也都参与到了边市大战中,只要确保他们也跟着要出壮丁就行了!
那他们在邻居中,就还不算太弱,甚至斋赛还可以借机把几个虚弱的邻居也吞并起来,整合草场,让大家都有充足的草场放牧,还是能养活自己!再怎么说,他的表现如大官所说,也是相对最轻,只要别人受的惩罚比他重,那他就还能维持区域内的‘相对最强’!
或许是因为过于喜出望外,他的反应比平时要慢得多,怔怔地跪在当地,没有及时谢恩,大官身边的侍卫,有些看不下去了,出声道,“不知好歹的家伙!你可要知道,建新已经是北部矿产中条件最好的了!六姐这是实实在在给你恩典!其余罪责更重者,都是要送去虾夷地、苦叶岛甚至是黄金地的!难道你还不知足么?”
“知足,知足!”
斋赛也不及细想,连忙满口应下,待要再分说几句,忽然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什么,‘六姐这是实实在在给你恩典’——六姐?六姐?!
这女大官是——
最后两个字,甚至是想都不敢轻易想到提及,斋赛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也顾不得尊重避讳,乍着胆子,慢慢从靴子往上,望到那女大官脸上,见她似笑非笑,一副居之不疑的模样,周围人对那称呼也是满脸理所当然的态度,终于不再怀疑,信到了实在:真是——真是六姐布尔红?!
边市之乱,居然把六姐布尔红从南方引来了——他还侥幸以为能蒙混过关的进犯之罪,却是惊动了远在江南安坐的六姐!
这是,这是何等的罪过!该要受怎样的惩罚果报才能偿还?!一时间,斋赛心神俱裂,打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呼号来,又是一下瘫软着磕下了长头去,嘴唇磕进了泥里也是毫不在乎,声嘶力竭地用鞑靼话和汉话混着忏悔:“小人有罪!我有罪啊!我犯了大罪,请六姐责罚!我——我——”
他一时都有些说不下去了,斋赛的思维已经极度混乱,连五感都跟着模糊起来,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身边也有人在激动地呼号着——正是和他一起前来请罪的副手,族弟巴音。他虽然不声不响,但显然也辨别出了六姐的身份,一下就进入了狂热之中,发疯地亲吻着地面,对六姐礼拜了起来——这位可是受到了族里的思想影响,对知识教逐渐不以为然的代表人物,没想到一旦六姐当面,眨眼间,他的信仰似乎又被清洗了一遍,顿时就成了狂热的信徒。
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毕竟这是神明使者当面!这是多大的殊荣、盛宠和因缘!想到这里,斋赛又激动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情绪抒发,就见到眼前的靴子跺了跺地面。
“好了,不要沉迷于搞迷信。”
六姐一句话,立刻让斋赛想起了知识教的告诫:知识教只崇拜知识,不提倡膜拜任何在世之人,哪怕这是六姐!
他已经违背了太多戒律,犯下了大罪,这会儿,斋赛不敢再冥顽不灵了,他连忙又跪立了起来,满脸狂热向往地望着六姐那英伟的面庞,发自肺腑地许诺,“愿为六姐效死!我愿献上全族,为六姐终生苦役,只求能在六姐身边做个牵马的奴隶!”
“哎,你们这些鞑靼人!”
“又来了!”
在六姐身边,旁观着一切的随从们,也不免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他们窃窃私语,似乎是在嘲笑着斋赛的表现,里里外外,透露着斋赛并非是唯一一个,一旦知道身份,就立刻狂热奉献的鞑靼台吉。这也让斋赛微微一怔,往左右张望了一下:这些台吉们,如果被接纳了,这会儿又在哪呢?
“不用看了,他们都回去点兵理将,收拾行囊啦。”
六姐像是看出了斋赛的疑惑,爽快地说,“就连你也是一样——让你们族里出人去建新的矿上赎罪,这是现在的处置,但这处置,也不是不能用功劳来赎买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斋赛,你来打延绥,无非是因为族里实在没有吃的,而延绥的储藏丰富的缘故。但你有没有想过,这草原之上,除了延绥之外,还有另一处地方的存粮,也是堆积如山,如果拿出来分掉,也可以有力地缓解各部落缺粮的窘境呢?”
没想到,六姐和人说话,居然也是如此和蔼可亲,没有半点架子!
斋赛思考的速度,肯定要比平时慢一些,因为他有一半的心思,正在不可抑制的狂热赞叹着六姐的风采,因此,听了这话,他也是愣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您是说,土默特的——”
“对,我说的就是土默特的金刚白城,察罕浩特。六姐布尔红微微一笑,语调轻松随意地说,“那里多年来接受各方的供奉,那里的粮食堆积如山,那里聚集了多年来从延绥流出的巨额财富……怎么样,斋赛,拿出你从延绥得到的补给做军粮,和我们一起上路,把察罕浩特里积攒的,那些本来就属于你们的供奉分掉,把金刚白城的草场,作为你们的新家,过去的罪责,视功劳大小,或者一笔勾销,或者另外有赏——你愿意吗?”
不仅仅是追回锡尔洪了,而是调转头来,追随着布尔红,去打鞑靼人的最后一个大汗,黄金家族的雄主,也是他的远亲林丹汗,把金刚白城的金帐,付诸一炬,把那里的库房,也如同延绥一样拆毁,把存粮和草场瓜分,从察哈尔迁移到土默特地方,保住族里的男丁,在新草场放牧——
一个又一个景象,在斋赛头脑中走马灯般上演,其中有些完全突破了他的底线,是他这辈子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如果是从前,他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样疯狂的计划,就在昨天,他还在和察罕浩特联手,鞑靼人可不会轻易吞掉自己的诺言——
但是——
斋赛抬起头,望着他眼前站立着的壮年女子,看着她长腿上蹬着那油光发亮的皮靴,她随意斜倚着的黑色凶兽,看着她的侍从们手里擎着的四翼仙飞,看着这真神使者的当面——
鞑靼人可不会轻易吞掉自己的诺言,但是,一旦他们决定翻脸,那就再也不会回头,立刻就能拔刀相向,把利刃捅进前盟友的胸膛!
“我愿意跟随六姐!”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大声说,斋赛又再一次叩下头去,他的面孔已经遍布着泥污,夕阳下,骤然冷下的风吹过草叶,叶刃如刀,割着他干裂的面庞,但他的心却是风吹不灭、刀割不掉的火热。
“让我回到察哈尔,把那些有军粮的部落集结,追随六姐打下察罕浩特,从此,再也没有供奉,没有来自金刚白城的命令,我们头顶,再也没有金帐汗国!”
第1128章 道路为证
“六姐,六姐会亲临草原?斋赛!你是不是在边市抽多了烟草,这话就像是在烟雾做的梦!”
“我能用我的性命发誓,除了我之外,巴音、哈图尔……所有和我一起去延绥的勇士都是证人,你可以仔仔细细地盘问他们!我让你问!问他们是不是看到了六姐的神迹,看到了那辆威风的怪兽!”
“就这么和你说吧,霍尔果,只要你肯开动你的脑筋,挪动你的玉步,跟着我们跑上三天,见到了那辆黑怪兽留下的足迹,你就知道厉害了!什么骗子?天下难道还有人敢扮演真神使者吗?我们亲眼见到六姐取出仙界的美食,和大家分享——我还保留着包装那!你看看,这是做梦能梦出来的东西吗?”
“我看看——我看看!让我拿在手里看看!喝!”
一个空瓶子被劈手夺了过去,这轻巧且透明的盛器,立刻就得到了霍尔果的喜爱,他粗糙的手指在瓶子上爱惜地摩挲着,“这东西……这东西装的是什么?怎么被你都喝完了?是天界的琼浆玉露?这么说——买活军的大人物,真的到草原上来了?!”
“是甘甜的清水,一点儿杂质都没有,也不用煮开!我们找不到水的时候,六姐就用这个来奖赏我们!”
跟着六姐的队伍走了两天多的时间,已经足够斋赛在察哈尔诸部中成为最有见识的人了,他颇有些不屑地说,“我不喝完,难道还等着和你们分吗?你要是想领用这份恩惠,那就自个儿顺着车辙去找六姐吧!我在这儿的话已经说完了!——瓶子还给我。”
“哎——不是!这就走了吗?我们已经杀了羊,正要好好招待你呢!”
“来不及了,还得往巴姆特那里赶!我已经把话带到了,霍尔果,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关于我们的一切,我都已经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六姐!这一次,来都不来,完全随你的便!”
斋赛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是在马上说的了,霍尔果满脸愕然地追出了毡包,看着他跳上马背,带着两匹替换的马匹,往外狂奔的样子,手都伸出来了,却也还是没能把客人留下。“这个斋赛!着了魔吧!看他脸上的神色,都有点不像是他了!卖力得和小伙子似的,他就不怕跑马跑死?”
“怎么回事,霍尔果,你和斋赛兄弟起了纷争?”
“没有,阿妈,是这么回事,斋赛突然从延绥跑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客人,又突如其来地离去,这也让台吉帐下的亲人们关切不已,停下了宰羊的动作,跑到霍尔果这里来问究竟——如果和斋赛这个邻居翻了脸,那考虑的就不是待客,而是迎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