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还是请素存那边出面,往开原活动活动,如果能把老参把头请来庄子里看看,没准儿来年产量就上去了。预备上这个数的车马费——便是参把头也得高看咱们一眼吧?”
“怕是他们不敢收!”
“将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只要是钱,哪有不爱的?买活军的吏目那也是人啊——”
喝了点稠酒,两人谈笑便更无所顾忌了,撕着熏的飞龙肉下酒,炒的豆干还用的是鲜大葱——这几年辽东虽然也冷,但日子竟比西边草原和南边京畿要好过得多,主要在于本地还不算太旱,至少烧的柴火、煤球也还能供上,一个庄子也还有余力在冬日里养几盆鲜葱做菜。
两人边吃边谈,就说起了给开原那边送礼的事情来,老佘把师爷之间互相打探通信出的行情价告诉袁元素,“参把头出门一次,没有二十两黄金是请不动的,就这还要托关系,光有钱还不行,也不知道素存贤侄写信有没有用,这边请动他的几次,多是走的孙大人的路子......”
“孙初阳?他哪来的路子?”
“将军,您这是忘了?孙初阳去过买地,而且见过六姐!哪怕在特科中,地位也是超然,咱们军屯之后,他比以前更活跃得多了,常往开原跑,如今算是咱们这拨里第一个有办法的人,您要提刺五加的产量,没准还要走他的路子——”
两人刚筹谋着起了个头,还没往下谈呢,就听得屋外隐约一阵响动,像是村口那里有人开门了——这军屯的田庄,规制比一般聚居村落还是完整很多,村墙是必备的,在如今野兽增多的环境下也很有用。基本上到了晚上,村口大门都会上锁上闩。也就是今晚老章打招呼给留门,否则,开门还得费一番功夫。
这两人听了动静,先还以为是老章回来了,也不以为意,听那动静一路往这边屋子里来,也不过是微微一笑,袁元素说了一句,“这老章,得个野兔也来献宝,让他留着自己吃吧——”
正要让人开几枚赏钱来,把他打发了去,就听得马嘶声中,一道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有人砰地一声,几乎是踢开了门,闯进来喘着粗气,头顶的兜帽都没解,嗡嗡地嚷道。“叔父,叔父!大事,大事!”
袁元素无子,这是他侄儿的声音,两人下意识都是要去找刀,却不得——这辽东也是太平太久了,一般人在家聊天早已不携带兵器。老佘在炕上直起身子,皱眉道,“慢慢说,兆基,是锦州出事了?”
袁兆基也不等气喘匀了,就忙道,“是六姐!六姐的消息——六姐到京城了,急电辽东,召辽军边将进京议事!”
“就这些?”
“就这些!”袁兆基道,“如今这锦州城内还有谁啊!大家都下乡巡视,准备在庄子里猫冬了,我听闻消息就赶紧来送信了——哦!传消息的买活军联络员还说了个事,她说,也不是强制一定要进京,去也可以,不去也可以,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不强迫的。”
这话他本来大概是为了安抚一下叔父的情绪,却不想,话一出口,袁元素本来已逐渐平稳下来的脸色,立刻就是一变,和老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二话不说,起身就披衣扎裤,收拾出赶路的装束来。
“去让他们备马!”袁元素声音都有点变了,“我们连夜回锦州,一刻也不能耽搁!”
竟是不顾这秋夜清寒,也不管行囊预备得如何,更是不顾自己吃了那半肚子的酒,马一备得,立刻就翻身而上,在夜中摧马飞驰而去,一刻都不敢耽搁!
第1145章 各怀心事
从辽南到京城,倘若是换马不换人的赶路,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打从京城方向下令,五日内,十几个在辽东声名显赫,跺脚能止小儿夜哭的军中大将,竟是前后脚都到了,没有一人敢完全藐视买活军的命令——来得最迟的是被分到江边的赵宣教,那里是个渔场,但距离锦州和狮子口都不近,消息传过去就用了三天,赵宣教也是留了个心眼,一听这话,先不去锦州,赶忙到狮子口,找狮子口的买地通讯员报了个道,这才取道狮子口直奔京城而来,好歹是赶在八日内到了京城。
这批大将来京,自然激起不小的动静,更有出奇者,他们没被安排住进使馆里——这么安排,其实非常尴尬,相当于是公然叛出敏朝了,这群人心里也是犯嘀咕,不知倘若如此安排的话,自己该如何自处。可等到了京城,发现自己的住处居然依旧被安排在官驿,而且,驿站上下人等,对他们一如既往,没有半点非议,好像他们受到六姐传召进京,非常自然——他们却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味,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和荒唐——整个辽军都被掏空了,被买活军招之即来,怎么难道这居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老袁,依我看,朝廷怕是实在不行了。我们毕竟久居边疆,消息实在是不灵通,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京中对于六姐的崇拜,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如今人人都被魔法所迷,根本不顾这是天子脚下,恨不得为六姐焚指断臂,血墨写经......这股子崇拜,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了!”
私下里,祖天寿和袁元素恳谈时,也是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这股风是什么时候卷起来的,我等竟丝毫不知道,而田任丘等人也听之任之......皇爷中风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难道皇爷没病之前,能忍得了这个吗?”
这些辽东军将,在京中肯定都有眼线传信,只是消息传递得不会有官方利用电报那样快,延宕上一两个月也是常识。不过,官方的消息,比较简单,自己人递来的消息要详尽得多。他们也都习惯了这种割裂的节奏:先是收到一个简讯,大概一个月两个月之后,京里的信到了,才会知道详情。也可以和差不多同时递来的旬报、周报一起对照着看,拼凑出事情原本的样貌。
袁元素和祖家关系一向亲密,平时互通有无,彼此报信,两家也都是前后脚收到皇帝急病、六姐进京的消息,包括之后六姐动身去察罕浩特,又过了一个多月,辽东这里见到了察罕浩特方向去建新的罪民......这些消息融会贯通在一起,时间线还是比较明晰的,袁元素道,“这股风气,必然是在六姐察罕浩特大胜后开始酝酿的,那时候,皇爷说话也不管用啦,只是,特科也不管,内阁也不管,如今又召我们全都进京......看来,朝廷是要有大变了,叫我们进来,这是让我们也跟着见证那!”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禅让的风声,早已在京城上层中吹得很旺了,在这些边将之中,只要有一人知道了,肯定也会传开。袁元素在京中有同年,有座师,人脉比祖天寿广博多了,他口中说出的话,祖天寿再没有不信的,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说——禅让竟是真事儿?六姐召我们进京,也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心意?”
“越是说来不来都行,那就越是要赶紧的来,非如此,怎么显示出忠心和恭顺?”
这两个都是一听消息,立刻漏夜回锦州点卯,在买活军那里挂号的将领,交谈起来也就自然融洽投机,袁元素道,“瞧着吧,这要有人敢不来,禅让之前,皇爷都能下令收拾了他!把手尾交代清楚了,六姐这才会接权受让......你当也听说了吧?禅让这事,就是皇爷力主,甚至京中的这股子’迷人’风气,都是皇爷下令煽动造势的,为的就是给禅让铺路,嘿,宝座上的人,自己反自己,咱们这也是看了新鲜了,打从十来年前起,这荒唐事一出接着一出,到这会儿算是登峰造极了!”
“如何没听说?只是不敢信真了!”
祖天寿也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从炕上一跃而起,倒背双手,不断来回踱步,心潮起伏又有些不可置信,不由得喃喃自语道,“竟就无一人反对?就没有谁想做个忠臣么?!怎么,怎么连皇爷都——”
袁元素来京的时候,虽然也有种种设想,诸如皇帝病危,买活军准备夺权等等,但其实也没有想到,京城居然是这样一番局面,他所受的震撼也的确丝毫不小,只是比祖天寿城府更深,面上不露罢了,闻言也是轻哼道,“这不是,也都提防着呢,这不是把我们给叫进京来了?怕的可就是我们辽军出了忠臣!”
“我们辽军?”祖天寿的声音又提高了,不可思议地道,“怕我们要当忠臣?这怕不是在说笑吧!自打那辽饷海运开始,我们辽军不就有了二重主子?这还指望着——还怕我们认死理那?难道不知道,越是边军,越是”
这话好说不好听,他住嘴了,但袁元素知道祖天寿的意思:越是边军,其实身段就越灵活,忠心就越可议,这也是自古以来,朝中君王往往对边关大将多加猜忌的缘故。很多时候君臣相疑,并不是不信任个人品行,而是形格势禁,一步步走向离心。
王朝越是强盛,粮草越是充足,信任也就越是牢固,可如果王朝的粮草都断断续续了,哪怕是为了手底下的兵马,边军将领的身段也得灵活起来,至少要先保证大家活下去呀!有时候,战事不利,为了保留力量,暂且苟活,开城投降其实也是很常见的选择。王朝越弱,君臣就越是相疑,这是一个难以摆脱、互相催化的恶性循环。
边军勤王,那一般都不单单是为了勤王,如果没有自己的目的,在勤王、自立为王之外,边军会很快顺服于新主,指望他们对千里之外的君主有什么耿耿忠心,那是很不现实的。祖天寿从这份猜疑中,体会到的是敏朝的虚弱,他道,“如果连我们都提防上了,那岂不是说明朝中根本无人可用——原来朝廷的中干,已经虚弱腐朽到这个地步,竟没有人站出来为祖宗家法,血脉传承说一句话了?这禅让的事,在他们众人想来,除了边军之外,竟无人会出头了?这速度也太快了!”
他不断地摇着头,说不出是惋惜还是痛快,是嘲笑朝廷脆败的速度,还是难以接受这巨大的转变。“这、这.....”
“这不也是预料中的事么,朝廷挥起屠刀,对江南宗室大杀特杀的时候,不就早该想到这一日了?”
袁元素悠悠道,“咱们的这个圣上,自己都不顾祖宗家法,血脉亲情了,现在更是要把家业全都葬送,那宗室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也寒了心,谁还会为这样的君主死节呢?难道,是你我么?”
开什么玩笑,祖天寿骇然摇头,那模样好像生怕沾染上一星半点,袁元素道,“这不就是了,大家都不傻,这会儿跳出来,那就是陪葬的,可皇帝自个儿活得好好的呢,脑风都弄不死他,就是要陪葬,哪有死在人前头的?”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了,似乎也透出了一些袁元素对皇帝的真实评价,祖天寿一时也有些愕然,望着袁元素说不出话来——这是个精细人,文人么,城府深,不是喝多了酒,一般不会轻易臧否朝廷,能说出’脑风都弄不死他’这样的话,还是在按理来说遍布了密探的京城,那是真少见了。
这是......情发于中,不由自主了?还是说,在袁元素的判断中,皇帝已由高高在上的主子,变成了需要划清界限,显示疏远的人了?
祖天寿虽是粗人,言谈难免有些江湖气息,但却并不愚笨,一惊之下,低头琢磨起来,一时间倒是没接了袁元素的话头,屋内便沉寂下来,只有屋角小炉上,一壶热水翻滚时发出的汨汩之声,还有窗外隐约呼啸的秋风。
京城和辽地相隔虽然不远,但气候却是不同,辽地已经快入冬了,京城还在中秋,风并不算太冷,窗户也没钉严,透过窗缝,扑到两人身上,犹如是谁在幽怨的低语着,抚摸着他们的脸颊。祖天寿不由得机灵了一下,喃喃道,“难道,这就是魔法迷人的征兆?”
他这话半真半假,算是对袁元素的话顺下来做的试探——不是要划清界限么?如今京中’魔法盛行’,辽军也被迷惑,似乎在情理之中。但袁元素却严厉地看来一眼,摇了摇头,祖天寿有些愕然:文官都能被迷,怎么他们就不能了?
“文官手中无兵,无足轻重!一般的武官也罢了,我们辽军,手中个个都有庄子,军户......哪容得下丝毫的含糊!”
被魔法所迷者,时机恰当也可以被解救出来,这是一个进退两便的借口,若非如此,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散播开来了。但袁元素的话说得半点不假,祖天寿也灵醒过来——来也可以,不来也可以,听其自便,这里的重点在于’自便’,忠心必须自发于内,没有任何外力相加,否则,六姐怎么放心让你继续掌兵?!
他明白过来了,“我们这是——要写表劝进啊!对,我们既然都进京了,不正该联署劝进吗?!此事,此事便合该由——”
祖天寿热切地望向袁元素,却是在袁元素平静的表情中,仿佛踏了个空一般,讪讪然地冷静了下来:在祖天寿看来,此事当合该由袁元素出头,他来奔走,但再一想,劝进这事儿,是要上史书的,附和着在新朝为官也好,和皇帝划清界限也好,都不如上表劝进这一步迈得大。
别说袁元素这个读书人了,就连他这个莽夫,想到这里,不也......不也。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其实,敏朝的覆灭绝不是什么意外变故,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时间问题,而那一个又一个的变化,更是早已发生,前后对比的鲜明,是完全无法忽视的。可,正因为有了这么多变化,朝廷也还是能勉强维持运转,也难免让人陷入错觉,好像朝廷依旧会这样永远存在下去,永远如常,真到了这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那天,惊叹的,难以接受的,不是它崩溃的速度,而似乎是一种熟悉的生活,所消失后,带来的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过去,也随着敏朝而永远的失落了,虽然人还活在世上,但归宿已失——好像是一棵树,长到一半,却没了根基。
失国之人,就是这样失魂落魄么?犹如其子失母一般,就算身子骨无恙,但心中的不舍和怅惘,却也令人凝眉——这也是袁元素和祖天寿都是辽东边将,关于在严寒中求生作战,早就历练出来了一副钢铁心肠,还有那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庙算决断,才不至于被这种冲动左右了行动,这要是换成个容易血涌上头的莽夫,说不准都会脑袋一热,揭竿而起,反对皇帝禅让,敏朝彻底灭亡,宁可自杀身殉,也绝不会活在那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
便是一听闻六姐召见,觉也不敢睡,立刻就通宵赶路,可谓是识时务到了极点的袁、祖二人,尚且也还是受了这股情绪的牵绊缠绵,谁也不愿去联络上表,四目相对,都是看出了心中的复杂情绪,以及因此产生的,对皇帝的迁怒——哪怕明知不敌,如果皇帝奋发抵抗,斗争到底,没准他们也会跟着轰轰烈烈上一把,为忠孝而亡,马革裹尸,未必不是大丈夫最好的归宿,可偏偏,这是个古今无双的败家子儿,败家且不说,命还真长......真是,连脑风都弄不死他!天竟还让他活着,还蹦跶着继续给祖宗牌位挖土,敏朝气数已尽,这也算是最好的证据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思前想后,也只能如此浩然一叹了,“今日灭亡之速,细思之下,前因早伏,桩桩件件,都是败亡之因,只是在当时来看,又是不得不为,这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唉!”
因为六姐不喜,进京后,大家不敢喝酒,只能互相敬了一口浓茶,却是越喝越愁,袁元素也是说出了自己今日这般多愁善感,最根本的原因,“宗庙倒塌,基业全无,天翻地覆的,又何止是他未家一家?天寿,我们的好日子,没过几年,怕也是要到头啦!如今草原一统,华夏混一,这天下尽入军主之手,疆域最远到了北海之畔,辽东一线,反倒成为内陆了,难道还需要军屯守边么?我们为了那些庄子,呕心沥血了这些年,却不知道将来如何是好——难道,解甲归田,回老家去做个农夫,了之残生么!”
虽然语气不重,但这话却是越说越诛心,仿佛更是挑破了一层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幻觉——辽饷开征,迄今都已经有数十年了,边将足足换了两代人,很多人都早已习惯了辽东边境重兵防守的事情,就算没了战事,但军屯还在,而且饷银还在拨给,更是让人认为,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就算将来有一天,辽饷不给了,只有常规的饷银,但军屯总还是在的,总能源源不绝地给边将带来财富——说实话,这几年来,他们的日子是非常好过的。
又有朝廷的银子,又有军屯的产出,还有买活军的销路,虽然说军屯草创,也花了不少心力,他们也不敢盘剥军户太过,害怕他们跑到开原去,但毕竟结余肯定是有的,这结余在朝廷来看或许不多,但集中在一家人手中,足以让他们成为巨富。要不然,这些无利不起早的边将,为何会对自己的田庄如此热心,这么关切药材的产量?这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如果皇帝禅让之后,六姐让辽军移镇,或者说,杯酒释兵权,让他们都回老家去,那——那该如何是好?这是他们能接受的改变么?光是想想,祖天寿都是血脉偾张,面色紫涨,他猛然一拍桌子,似乎有什么豪言壮语,就要这样怒不可遏地脱口而出!
袁元素也是眉头微扬,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等他回话——可偏偏,这话终究是没出口,就眼见着祖天寿的脸色,一点点重新平复下来,那股怒气,仿佛是变戏法一般,一点点被什么人抽走了似的,到最后,只化为一声含糊的叹息,祖天寿似乎是心灰意冷,摆了摆手,叹道,“我老啦!哎!督军,我是真老了,提笔忘字,想说什么,怎么突然就忘了!我便跟着你干吧,你要做什么,我跟着摇旗呐喊,咱俩一条道儿走到尽,反正,我信你袁兄坑不了我!”
“老弟弟!”
这样的表态,如何能让袁元素不大受感动?这要不是没酒,两人非得就着这句话再喝三碗不可,饶是如此,也是把臂言欢,互相拍着肩膀,激动了好一会儿,这才分开落座。祖天寿借着拭泪的动作,从衣袖底下瞟了袁元素一眼,见他也正举袖拭面,似乎是真的动了感情,也是在心底暗骂道,“老狐狸,尽是挑唆我出头!”
“我可不比你,也没个后,就指着屯田这片基业了,我们祖家自己的后生不行,可还有素存呢!这几日他也该到了!”
他不把话说死,既不被袁元素挑唆起来串联通气,也不完全回绝袁元素,表明自己任凭买活军揉捏,其实就是在等吴素存这边的消息,祖天寿想道,“素存到了,也多个人转圜商议,反正,老子就一句话,吃什么也不吃亏!”
“这些年来,祖家人在辽东流血流泪,这军屯办起来,也少不了我们的苦劳,不让我们继续屯田,那就得开个好价钱,这要是不给开价,还想对付我......那老子还不如把家当一卷,带人跑到通古斯去,还能自个儿当家做主,也少些拘束,免得那终日战战兢兢,就怕被人鸟尽弓藏了!”
他又瞟了袁元素一眼,见他同时看来,也忙换上欢容,又给袁元素添了一杯茶,“行止定下以前,还得哄着这老小子,把他高高抬起,托到上头去,正所谓,铳打出头鸟,这个头谁出谁傻,这个袁元素,老子没读什么书,可也半点不傻......瞧不起人的那才是大傻子,谁能挺到最后,咱们且走着瞧吧......”
第1146章 吴素存卖拐
再荒唐也好,再怅惘也罢,如今这世道,正是那乾坤颠倒、纲常沦丧,夏飞雪、冬雷震震,地府大门开,恶鬼人间行的时世,又有什么是不能成真的?在所有人的不可置信,以及那内心深处隐隐的抵触中,禅让这回事,竟这就这样莫名其妙不知来由地,逐渐成为了京城上下热议的话题,和那迷人魔法的风潮搅和在一起,从上到下,从官宦遍及民间,令初冬的京城骚动不休,连京畿一带,都在议论着这千年难得一见的禅让,将会如何成真了。
“乾坤颠倒,可不是乾坤颠倒了?这女子做君王,上一回还是千年前呢!那武后称帝,立了大周朝。如今六姐已经是买活军之主,掌管南边偌大地界了,岂不是乾坤颠倒,女为尊?”
“再说那纲常沦丧,这就更是不必提了!什么君臣、父子、主仆、夫妻,哪还有什么规矩是依着从前的?那皇帝对宗亲血肉下手,那坊间流传《新子曰》,如今子孝父,都是要讲究把父亲卖到买地去!什么主仆,买地是再也没有仆人了,只有按月付钱的帮佣。至于夫妻,你没有听过新式婚书么?那夫妻可还叫夫妻啊?和从前的夫妻比,不过是名字一样罢了!早就不是从前的纲常了!”
“什么夏飞雪,冬雷震震,就说今年辽东,六月飞雪,多少庄稼受灾——嗐!这真是再常见没有了,六月、七月、八月,如今各处哪里没有盛夏落雪的事情,还不都是全赖这个小冰期!”
“这话......还真是如此,算是有些道理的,那冬雷震震,又怎么说呢?”
“冬雷震震就更不稀奇了,买地统管南洋,四季如夏,就是冬日也有雷阵雨,再说了,就算是我们北地,难道冬日就从不打雷吗?”
“什么山无棱、天地合,和如今也是对应上了——山无棱,天地合,这是什么?不就是地动?”
’啪、啪’的拍腿拍桌声,前后响了起来,很多人都是恍然大悟,笼着袖子在那里不住点头,“是,是地动!所以说,这古书还真都是有理的,有些事儿,还真不是发毒誓,专捡那没有的说,还真是有!只是咱们从前不知道而已!”
“是不是,就说了,那经文故事,都不是信口胡柴,那都是有出处的,从前妙音寺的姑子送我的册子,我去拿来给你们看,我还留着呢,就说了末法时代的事儿,桩桩件件,和这些年都是对应得上的——”
“哎,你说这时势,还真是,要说朝廷不亡,那都说不过去!这会儿,六姐入了京城,使魔法到处迷人,这就是要把我们都练成她的子母阴兵呗.....”
“大胆!怎敢如此编排六姐!你可小心,仔细张老三听到了,掌你的嘴!他是早入了魔法的,你打量你的脸,受得住他几个嘴巴子?!还不快把你的臭嘴闭上......”
按说,如今快入冬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比起聚在胡同树下侃大山,里坊的社交,会很自然地转为更加私人化的里屋闲话,围着已经不太会熄火的灶台、炉子,几个街坊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用灶灰煨几个红薯,这日子就正经不错。可这一个多月以来,京里的什么茶馆、庙堂、社树、井口,总之是一切便于聚集的地方,就没有少过人,从皇帝重病议论到魔法迷人,草原大捷,到如今又在议论禅让,话题也是变得很快。
东拉西扯,又总能有一些玄之又玄的道理,把这些事情都串到一起,让人听得也是一惊一乍,又禁不住的想去相信。这不是,就一个月不到的光景,不管对买活军之前有没有了解,又是否抱了好感,似乎禅让这事儿,已经成为了铁板钉钉的事情一样,竟没有在民间遇到什么阻力!
就哪管是最老八板儿,最是闭目塞听,一辈子也难得走出自己住的这条胡同的老太太、老太爷,也俨然仿佛就默认了谢六姐即将接受皇帝禅让的事实,感觉这是很自然的发展。街坊间,也只听见有人议论这个新帝神通威能,议论着这天候和她的魔法是否有关的,却少见那种怒发冲冠、义愤填膺地嚷着’牝鸡司晨’,什么’宁死做未家民,也不活做谢家子’的二愣子。
所谓时穷节乃见,自古以来,每每到了王朝的穷途末路,固然绝大多数人都是蝇营狗苟,谋求着自己的生路,可也总有些气节之士,秉持心中信念,粉身碎骨浑不怕’,总要在这个当口发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如今的京城,虽然这样的默认是一种主流的旋律,但很多人心里,或许也在暗暗地期待着能有些不同的声音——就算扭转不了事态,但至少对内心那股感伤的情绪,也是个安慰,甚至于说,对敏朝,在临别时也多了几分体面么。
可让很多人失望的是,这样的声音迟迟就没有出现,这种异样的沉默,和沸腾的民间言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算是把敏朝最后一点颜面,都扫到了地上,让大家窥见了其根基的松动——连京城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别处了!人情冷暖,甚至连皇帝也不可逃!
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奉行了数千年的所谓’天子受命于天’这么一套言论,有多么的荒谬,心中那股子不得劲的感觉,是这么也挥之不去的。祖天寿这些日子以来,在街路上听到的议论,喋喋不休,透着愚昧和深信,越听越是触动他的这股子情肠,让他感到分外的不耐,只是气闷地坐在窗边,一杯又一杯地喝茶。
反倒是他那外甥吴素存,一路行来,听着这些民间话语,虽然也是摇头失笑,但明显还是比较入耳的,含笑品了几口茶,这才续上了刚才的话头,规劝祖天寿道,“舅父,你便信我一次罢,以退为进,强过串联对抗好些呢!别看六姐脾气好,但那都是对着民生让步,这刚在草原敲山震虎,把察罕浩特给生生打散了,又何必凑上去触霉头,给她这个立威的由头呢?”
这话倒也切中了祖天寿的一部分隐忧,他不是完全听不进去,只是也的确有太多东西难以割舍,“素存,舅父是不是年老了?性子也吝啬了?你要说上表把军屯献上,重归民田,我都没二话!可连咱们家里那一点小小的基业,全都献上去,就剩下一些光身人,还要往南去所谓的袋鼠地——也别怪我畏首畏尾,这要是六姐真点头答应下来,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
我也这把年纪的人了!埋骨他乡,还在一片大陆上,那也就罢了,可这要是远渡重洋,死在另一个大洲,我不知道我捡脚印该怎么捡啊!那岂不是永永远远要做个孤魂野鬼了?”
这话倒也是情真意切,没有半点矫饰,把自己的那点不为人道的小心思,小迷信都给说出来了——吴素存到京之后,和祖天寿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几次都是力劝祖天寿’全面投降,彻底合作’,不但把军屯归公,连自己的家产私蓄,也全献出来,至少要做一个献出来的姿态,更是建议,祖家上书,愿意服从需要,往买地开拓的方向迁徙——吴素存是建议去袋鼠地,那个地方眼下除了郑家之外,还没有什么势力过去经营,他认为正适合祖家过去建功立业,重新打下一片多年的基业。
要说到军屯归公,这一步祖天寿还能接受,而且他也是想过的,一旦皇帝禅让,六姐如果还是正式定都京城,那辽东从此就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了,要说她能容忍京城到开原之间,还有一大片实际上是半独立的军屯,这连祖天寿自己都觉得不现实。
他和袁元素不同,袁元素虽然也有送人去买地,但成就显然没有吴素存这样高,吴素存、曹蛟龙、艾狗獾,这三人算是这几年来辽东方向,不论汉番,发展最好的’三杰’了,吴素存如今已经是一县之长,而且有很大希望被提拔做知州,他站得高、看得远,说出来的话也当然更让人信服。
每常鱼雁往返时,在祖天寿心底种下的敬畏,要比袁元素等其余将领更深厚得多。打从一开始,他的底线其实就比别人要低,不像是别人,还想着保住军屯,祖天寿被吴素存说了几句,就松动了——如果交出军屯,那就交吧,留几个庄子,就在辽东做富家翁了此残生也行。他这年纪也大了,眼睛看的是第三代,第二代没什么人才,那就退休在家,好好教养第三代,图个子孙兴旺,也不是没有盼头。
这一步,退让得已经够大了吧,难道还不足够吗?退一步说,就把自己留着的那几个私人庄子,低价卖给买活军,从此迁入京中居住......如果能给孩子换个前程,讨价还价一番的话,祖天寿都不是不能接受。结果吴素存说的那都是什么啊!
一切无偿献上,这且不说,还要请旨,去那劳什子袋鼠地发展!祖天寿也不能不生出疑心来了:你小子,是不是打量我没读过那本《新子曰》啊?什么以退为进,这要是我退了,你得寸进尺,那怎么办?可别把老子全家坑进去,成全了你的政审分喽!?“这袋鼠地,去不去的且放一边先不谈,就说交出军屯,这事其实是没得商量的——舅父,且看如今京中,开始暗潮汹涌,百事漂浮,连六姐也不敢轻举妄动,还要观望风色,来决定是否推进禅让的进程,好像旧朝的将官,还可以谈一谈......
但实则,如今京里说得上话的各方势力,早就逐一对六姐输诚了,六姐之所以还按兵不动,不是怕自己掌握不了局面,激起北地的动乱,其实是一片慈心,还是和当年同各大军屯传话时一般的心思——减少摩擦,保证生产,共度时艰!
让我们从南方过来,不是说斡旋局面,怕了咱们辽军各将官,这还是在给咱们脸子,还在好好说话那,真要把六姐给小瞧了,那才是给脸不要脸,就刚才咱们听到的那句话,虽糙,用在这是恰当的——到时候,巴掌落在脸上,才知道痛就已经晚了!”
吴素存也是磨破了嘴皮子,用了十二万分的耐心,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给祖天寿分析,“京中、地方上说得上的势力,咱们这般计算,特科、内阁,到如今一声不吭,对咱们这些边将避而不见,显然是早已达成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