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怪气说这样酸话的,自然是那些即将要被裁撤的京官了,那些按规划本就要留任的,这些时日以来预先调任的,都忙活着呢,里里外外随处可见这些吏目和买活军的吏目混在一起,指挥着众人昭穆列班,又道,“戴帽子的不用摘了,围巾裹头的暂且取下来,大典过去了再戴。午门要开了,都庄重些!”
连日来京城大乱,买活军抓走送去苦役的人数,不胜枚举,而且多和官员沾亲带故,甚至还没等被裁撤,阖家就坏事的官儿也有数百,留下来的官员,早就对买活军服服帖帖了,闻言丝毫也不敢反抗,把围巾扯下来,头脸被冷风一扑,立刻就冻得青紫,不自觉缩脖子拱背,牙关轻轻打战,只好把围巾堆高了,尽可能多抵御一些寒风。
这在从前,御前失仪,礼部监察立刻就要咳嗽提醒了,但今日却没有监察官,一群服饰各异,灰扑扑裹了厚袄子,体态也不雅观的官员,步伐各异,蹒跚走过湿滑的空地:这里多年来乏人打理,屋顶早已青草茵茵,明显有刚扯过的痕迹,而院子角落里的杂草,还没来得及全除干净呢。只是被清扫出的积雪压在下头,偶然露出枯黄色的线条来。
数百年来,在皇极殿这里举办的典礼之中,最草率最无体统的,只怕就是眼下这一场了,简直要比‘陈桥驿黄袍加身’时还要简陋,也不知道是显示了敏朝的山穷水尽,还是买地的顾此失彼。众人中,不无从前曾见过敏地登基场面的大臣,今昔对比,心中岂无感慨?至于有没有人因为这场面的凌乱,而轻视了买地的将来,这就不好说了。
敏朝臣子列队完毕,花费的时间是久一些的,他们都从午门左侧边门进,这和之前文武分从左右进的安排并不相同,等他们都站定了,买活军方面的吏目,才从午门右侧进,他们穿的都是买活军下发的冬装,规格倒是一致的,只是用料比较朴素——粗布袄子,拦腰绑了一道,下方是厚厚的棉裤,掖在棉靴里,瞧着就像是跑江湖的镖师似的,透着一股土气。
有了解买地的人知道,这是买活军下发给他们辽东吏目的制式冬装,而且大概是紧急调来的,肩章上都空着,并无表达职务性质和品级的徽章,说不准买地是不分品级都穿这样的制服,还是说只是没给高官预备符合品级的冬服:这就是新生的政权缺少底蕴的地方了,买地官吏的服饰好像一直没有统一规定,连民间也是如此,完全听其自便。
那么,到了这样大场面的时候,灰突突的一点儿也不威严,叫这些敏朝老官看了,便更怀念起从前皇帝登基时,那花团锦簇、绫罗遍野的富贵景象了。眼看今昔之间,国家大政落魄到这个地步,甚至连体面衣裳都凑不齐了,怎么能不让人悲从中来,深觉这世道每况愈下呢?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地不断往前推进,属于过去的美梦,似乎也被这群神色肃穆,举动利落,步伐一致犹如军队一般的吏目,那毫不迟疑落下的‘嚓嚓’步声给踏得粉碎了。这群吏目,速度比敏朝官吏快得多了,几乎赶得上巡场的兵丁一般,别看脖子周围都没有围巾,只是统一的高领毛衣、护耳、棉帽,脸颊都是冻得通红,但在严寒之下,个个仍是腰杆笔直,神色轩昂,叫人看了心中也是有些打颤,很多敏朝文官都把自己的围巾往下拉了拉,并不敢和他们对视,不再打量对面,而是调转眼神,望向了眼前新结起来那半透明的泥色薄冰。
双方吏目齐全之后,皇极殿丹陛上方,大殿门扉次第打开,王至孝冷肃着脸,身后一群太监簇拥着,从殿中走了出来,手中拿了圣旨,睥睨众人,身后是一个精神女武官,手按刀柄,锐目巡视全场,很多人都认出了,这女武将叫孙世芳,也是辽东将门之后——这一次买地前来接收京城的吏目,很多都有敏朝背景,不过办起差使来,非常狠辣,半点不念故人的情分。这孙世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短短一个月功夫,死在她手底下所谓的‘窃贼’,至少都有二三十人之多。
孙世芳身侧,则是近日来被委以重任,令人瞩目的卢九台,他闪身而出,面色也是严肃,冲礼部侍郎使了个眼色,那侍郎便按事前安排好的那样,排众而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朝文武整肃!”
雪后空气澄澈,哪怕没有喇叭,他的声音也传出了老远,令气氛一时有些肃穆,但这肃穆并不持久,因为很快,队伍末端,便有两个人跑了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的是小巧的仙手机,一个人则是托着一个略大一些的‘摄录机’,他们似乎是遵循了某种特定的路线,时而对准众人面孔轻扫而过,时而又往后飞奔,似乎是要把整个画面全都用机器摄录下来。
这么严肃的场合,突然间多了这两个活宝,实在令人无法适应,原本很多人见到皇极殿殿门大开,隐隐约约,又见到了皇帝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在了宝座之上,心中实在是酸楚难当,泪水不知不觉间已夺眶而出,可被这么一打岔,却又是什么感想都没了,只感到极度荒谬紧张,见到那仙手机凑过来,连忙也是眼观鼻鼻观心,深怕露出一点表情来,吸引了那‘摄影师’的注意。
又强行压抑着自己,在空中响起嗡嗡声,一个黑点从不远处起飞接近,在众人头顶盘旋掠过时,半点也不肯露出惧色,这也似乎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坚持了。
实在是不像话!哪有这样的!如此重大的典礼,衣服都不想着统一,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乱人心神,简直就是胡闹!别说敏朝官吏了,就连很多买地官员,看着也不那么自然——难道这样的画面,还要保存到百年之后,将来给子孙后代观看吗?
这会儿,很多没有取下围巾的官员,心中已经在暗暗后悔了。甚至对于之前那个坚持穿着朝服的老翰林,也多了一丝羡慕:早知道,宁可里头多穿几件毛衣,也要把朝服穿在外头,哪怕受冻生病,至少还维系住了朝廷的最后一丝颜面……眼下这样对比起来,自己这边的确是明显不如对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买活军有意为之,明知道自己的制服过于朴素,便故意没有通知敏朝,让礼部申饬着,叫大家都穿得齐整了来。
不论心底有多少念头,现在都是来不及了,当侍郎唱礼,王至孝念《罪己禅让诏书》时,大家也只能忍耐着那镜头一遍又一遍的扫掠,当那摄影师一个箭步跑到前头,差点要踏上丹陛去拍摄步出皇极殿的皇帝时,不少人都忍不住要开口呵斥了。
本来莫名感伤的情绪,被这么一打岔,反倒是消散了不少,更多的是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那两个摄影师,如同穿花蝴蝶一样,在空地上急趋急退,空中的仙飞也飞得低了,几乎是悬在头顶,把皇帝拍个不停,甚至很多人都见到了皇帝抽动的嘴角:这是被吓了一跳,随后又被这般作态给逗乐了!
这算是什么事啊……逊帝禅让,不说悲悲切切、哭哭啼啼,也没有被逗笑的道理吧?这在场的人中,只怕还有人因为改朝换代,忧思过甚,乃至于浑浑噩噩,甚至不觉得有什么生趣的。见了眼前这一幕,也是啼笑皆非,失了那股子伤春悲秋的兴致,只觉得又荒谬又合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如买地的新词儿一般,有点儿‘黑色幽默’了!
“总览朕登基廿年有余而国家困窘……”
这禅让大典,办得的确算是仓促的,环节也很简单,因为皇帝重病未愈,说话力弱,下诏宣旨这个活儿,就由王至孝代劳了。人齐了之后,侍郎宣请,王至孝念诏,读完一遍之后,皇帝便摇晃着身子,有些吃力地从宝座上下来,在顾命大臣的簇拥搀扶之下,跨出殿门,王至孝也连忙收了圣旨,碎步弓身扶着他,在丹陛上站定,略停了一刻,不知谁又从身后取了一个扩音喇叭上来,继摄影师之后,把凝重的气氛进一步破坏——哪有国家大典上用喇叭说话的!
这一出闹下来,很多本来悲从中来的臣子,都要咬唇忍笑,竭力维持应有的那肃穆中微带悲痛的神色,眼泪是早已不翼而飞了。甚至需要强迫自己凝聚精神,才能听明白皇帝那含混而带了嗡嗡的声音,“挣扎这么久,如今算是,把江山交到更好的人手里。”
他中风之后,尽管恢复得不错,但终究不能尽复旧观,说话就要比常人慢,顿挫也有些古怪,“这些年,来,承蒙各位包涵,我性子孤拐,苦了,你们了。”
“陛下!”
为皇帝做了这些年的事,到末了这几年,更是把头提在手里,战战兢兢,有今天没明日的,到最后能得这么一句话,却也值得了,不少人都是双目泛红,激动地喊出声来了。更有人跪倒在地,喊道,“是臣等无能,有负于陛下,可惜了,可惜了祖宗基业哇!”
当着谢六姐这样说,这是不打算要新朝仕途了?这些死忠派,不免也让旁人侧目,至此,气氛算是稍微烘托起来一点了,大家也逐渐习惯了那前后奔走的摄影师。皇帝摇了摇手,道,“都尽力了,气、气候如此,太艰难了,让有能者,来管事,对大家都好。”
他松开了攥紧王至孝胳膊的手,从一旁托盘太监手里,抓起了一方玉玺,转过身,抖着手,递交给人群中一个不太起眼的灰衣女子,众人这才突然惊觉,谢六姐早已出现在人群里了,只是因为衣着不特殊,而且无人簇拥,居然很多人都没有留意!
摄影师终于突破了丹陛的限制,几步蹿上玉阶,找到了更接近的角度,来拍摄这个意义重大的传递。台下的敏朝文官也顾不得呵斥震惊,也都是纷纷抬首看了过去,注视着皇帝喘着粗气,吃力地一把将玉玺塞入谢双瑶手中,那声音只有一半被收录进了快拿不住的喇叭里,“这江山——就此托付给你了,六姐!”
“必不负所托!”
伴随着简洁的回应,玉玺被那人接了过去,灰衣女人顺手把皇帝的手一托,搀扶起来,送到身后王至孝等人承托的手中去,自己拿起玉玺端详片刻,随手将它重新放回盘子里——这个盘子,刚才已经被买活军吏目接过,眨眼间,就已经完成了一次意义重大的交接。
这速度是太快了,整个典礼快到让人眼花缭乱,那些跪地拜别逊帝的官员,甚至还来不及爬起身来,逊帝就在阉人簇拥下,进皇极殿。他们只能茫然地跪伏在地,仰首张着口,伸着脖子,迷茫地望着风雪中那灰扑扑的身影,好似一只只反应迟缓的乌龟。直到女帝——或者说是摄政,拿着喇叭说了几句话,也跟着回了里殿,这才逐渐回过神来,互相打探道,“啊,这就完啦?”
“也不讲话?没有《摄政即位诏书》吗?”
“真的不赐宴吗?就这么完了?”
“摄政说的什么来着?”
“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让大家别跪了,不要喊万岁千岁,第二句就是……让大家早点回家,天气太冷,室外会议开太久对健康不好……就说了这两句话。”
不论是买地还是敏朝,各吏目无不是议论纷纷,在旷地中又逗留了一会儿,直到又一阵冷风吹来,这才发着抖,都是痛彻心扉地领会到什么叫‘室外呆太久对健康不好’,一边飞步离去,一边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
全都是感慨万千,直道数百年来,这是最草率也最荒谬的一次典礼,充满了敷衍了事的味道,结束得更是草草,似乎也预示了北地朝廷所面临的艰难前路——哪怕买活军神通广大,可在这风雪中的简陋典礼,也实在很难让人对他们的前景抱有什么期待和信心那!
第1159章 这就是历史
“姐, 真就这么让他们走了,连一点纪念品也不发啊——别的不说,搪瓷杯总是发几个, 这个库里也还是有的。”
几乎是才刚一进小楼内,一股热气就是扑面而来, 立刻就让人浑身燥热,感觉到身上这厚厚披挂的重量了,刚才在外头还觉得过分轻盈, 不能挡风的袄子, 这会儿穿在身上又重又闷,汗珠子简直顺着脸颊就要流下来了。一帮人全都站在玄关脱衣服, 外袄解开了不算, 厚厚的乌拉草套靴、厚棉裤, 全都解开了——
其实哪怕是只穿着毛衣, 相对于屋内的温度也还是有些闷热的, 也就只有这样的温度, 才能把外头的寒气从骨头缝里一点点给拔出来, 让四肢百骸都热透了,一旦尝过了暖气房的滋味, 就知道此前的诸多取暖手段, 其实也就是干熬罢了, 没有真正暖热,那寒气经年累月地埋伏在骨头里,到老了发作出来, 就容易坐下常年的病根。北方这里, 老年人多有咳嗽、眩晕的, 每年过冬都难, 或许就有这样常年受冻的影响。
连有了年纪的田任丘等人,都是如此,更别说买活军这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了,一进屋都是燥热难当,宽衣解带,屋内顿时充满了一股说不上来的人味儿,谢双瑶赶紧躲到长桌一角,又凑到窗户缝边上吸了几口冷气,这才感觉肺腑舒畅,她说,“一个搪瓷杯还不如不发!”
“那些要走的,他们想的都是留下,你不让他们留下,发多少他们都不满足,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等人都走了,新的人事完全确定下来,再发点实用的东西——我看比起钞票,发点棉袄是最实惠的。现在北边天气越来越冷,他们也要学着御寒,把冬制服定下来,发下来、推开来,首先大家就能感受到新体制的好处了。”
“这话我赞成。”
“六姐说得有理。”
谢双吉虽然也在联合委员会里有个职位,但很显然,她个人威望不足,说话的份量是不如谢芳和田任丘等人的,这么着,改朝换代后的福利就算是定下来了——和之前每每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动静相比,这一次的手笔的确是很小的,甚至赶不上朝廷的常规福利:哪怕是敏朝,财政宽裕的时候,冬夏的碳冰钱也都是按时发的。
谢双瑶把发冬制服看做是给北地新朝的见面礼,要说是吝啬都不过分,眼看谢芳和庄素一人一句话,把谢双瑶的话头接了下来,田任丘、王志忠等人都是暗地里交换眼神,甚至连原西林的首辅温大人,也不由得加入了这眉眼官司里,大家都是感受到了新朝的基调——虽然没了边患,朝廷财政骤然也宽裕了不少,但很显然,这日子是不会太好过了,京官的日子,甚至也许还要比之前更紧巴。
“大家都坐吧。”
谢双瑶就像是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一般,在长桌一角先行落座,使馆秘书班这边看茶的功夫,王至孝也赶到了,一边连声请罪,一边在桌尾找了个位置,谢双瑶也随口关心了几句,“未先生那边,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冻着?”
“冻是冻到了,但且喜精神十分兴奋,搀下去后眩晕了一会,便也无妨了。”王至孝欠了欠身子,语气恭谨,“未庶人也很盼着南下呢,到了南边,避开寒冬,也能好生休养。”
“那是,问问医生的意见,如果这个冬天不好过,就让他先南下也行,赶在大寒之前到南面去,免得这个冬天难过——就不用等家眷了,这些事他反正也操不了心,就等他弟弟赶过来之后,你们两个商议着办吧。”
政权既然平稳过渡,逊帝的安危,顷刻间似乎就成了细枝末节,不是谢双瑶问起,屋内都无人在意,被这么一提醒,敏朝旧臣面上简直都有些发烧了,谢双瑶倒觉得没什么,禅让之后,逊帝本来就该由买活军来负责,他的健康和后续发展,关系到买活军对于其余藩国的吸引力,买活军方面多上心一些也是该的——
这会儿,旧臣和买地的立场说不定还调转了,买地多希望他恢复健康,在新的岗位上安顿下来,敏朝旧臣怕不是就多希望他早点病逝,让他们可以继续淡化自己的过去。只是,这种心思比较见不得人,大家也都很会藏,肯定是没法轻易从脸上看出来罢了。
本来,按照计划,冬至到新年这段时间,是个过渡期,上元节后,京城新的人事结构就会完全确定下来,开始运转。那些在京城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官员,也多了一两个月做为缓冲,谢双瑶这里,也是找了不少和敏朝有渊源,在买地前程又不错的官吏来,疏导他们进行分流——这也是在曹蛟龙、吴素存等人身上得到的经验。
在她的安排中,逊帝移驾羊城港,是又一个时间节点,在那时候,未老二,也就是前信王会从买地北上,帮助未家人整体迁移南下,也就是说,在上元节之前,差不多京里需要多少人来维持运转,谁走谁留,这结果也应该逐渐明确。
在这之间,整个过渡委员会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商议着敲定新编制:这也是大家都摸着石头过河的问题,毕竟,京城还会剩下多少人,还需要多少人,这谁都不知道。很多问题都是大家谁也没有遇到过的,比如谢双瑶就完全没想到,京城的治安居然能一乱两个月还没平息下来,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了,一般来说,有她在,有买活军的兵丁在,他们治下的城市总能迅速恢复秩序,这会儿都开始安排明年的生产了。
京城作为敏朝的首都,尤其还是一个和平过渡的敏朝首都,情况必定是非常特殊的——这要是打进来的话,那又是另外的局面了,一般来说,新政权攻破京城之后,都会把他们认为不值得拉拢的势力全部杀掉,金银珠宝据为己有,这么着只要预防兵士争赃内讧就行了,等到人都杀得差不多了,再来整顿秩序,剩下的平民百姓,早就被杀破了胆子,自然也不会和新朝作对,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买活军这里,情况肯定就不同了,首先这是禅让,改朝换代就并不彻底,但谢双瑶还想达到改朝换代一般的瘦身效果,那挤掉废物冗余的过程,肯定就会比较漫长、反复而痛苦,那些本来会被消灭的势力,很多都还在蹦跶,不肯乖乖地被时代抛弃!
这股子混乱的风气,又影响了本该顺服的民间,才会造成京城这里断断续续地乱了这么久,孙世芳这些特调进京的买活军兵士,在买地恐怕几年都抓不了这么多人——这些被送去苦役的人,加在一起大概近一万,但这数目其实还是远远不够的,按谢双瑶的计算,她一刀砍掉的京官数目,大概在一万三四千人之多,这个是从官员名册和留任官员的数量计算出来的。
敏朝的京官数量在一万五千人左右,谢双瑶预备留下三千人左右,考量到这里大概还没算以种种名目留京的已致仕或者捐官不赴任而留京的册外人员,光是官员解职者要一万四千人,但很明显这些官员不是孤身在京城做官,他们会有家眷、小厮等等,往往这些人才是闹事的主力军,估算中,一个官员关系着十个京城常住人口,这是不夸张的。毕竟,虽然小京官可能只有二三仆从,甚至只有一个兼职的帮佣,但要考量到高官勋贵夸张的人口比,这么一平均下来,因为京城变化而失去前程指望的,这就有十三四万人了——就这还没算在京中聚居的未家宗亲呢。
说到宗亲,全国而论,大概几十万人这是有的,虽然经过谢双瑶随手为之,皇帝也极力配合的几次瘦身计划,朝廷财政不用供养江南宗亲了,也算是甩掉了沉重负担,但京里的宗亲也有四万人左右。
朝廷虽然几经削减,但始终没有完全断绝他们的财政供养,这也是因为人数过多,害怕闹起事来,绵延不绝,又给朝廷添乱。虽然已经放开了宗亲从业的限制,但是财政始终还要贴补一二,这人数摆在这里,每年也都是天文数字的开销。
四万宗亲,十三四万的京官眷属,再加上专门做他们生意的一些关联人物,经过这几年来天灾瘟疫的减员,京城常住人口估计也就是百万左右,这一下二十多万人要丧失生活来源,带来的动荡会有多大?现在谢双瑶就正在体验着答案——乱一时不要紧,更重要的是,既然她不准备把这些人一杀了事,那总要给他们安排个去处吧。
甄别——导流,这项工作两个月内是完成不了的,二十万人起码要一年起,而且同时还要应付寒冬,这是有切身体会的——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和零下几度比,其实区别还不是特别大,零下几度的御寒装备也还够用的。但如果冬至就有零下二十几度,那差别就很大了,零下几度的服装在零下二十几度,也就比完全没穿要好一些,基本无法支持正常的户外生产生活。
而零下三十几度呢?这就不是外出时的御寒了,要考量的就是在现有建筑质量下,要增加多少煤炭供应才不会冻死人的问题。今年才刚冬至就来了这么一波寒潮,谢双瑶现在要考量的已经不是京城了,而是整个北方的防寒问题——但要沟通北方各县衙准备防寒的话,对接的部门肯定也得在京城落地啊。这是多大的工作量,需要多少人,考虑准备多少容错的冗余呢?
没答案,只知道或许她预料中准备的人手是不足的,但这也只是直觉,具体如何,还是只能通过试运行来解答,谢双瑶现在想到的解决方案是,先在分流人群中筛选出五千人左右的预备干部,如果京里人手不够,那就立刻填上,人手足够的话也不要紧,五千人还是很好消化的,而且怎么看人手基本都是不够的,后期扩招的时候再从这批人里挑也行。
这段时间以内,可以先安排他们到地方上去开扫盲班之类的,或者去县城填充衙门人手,毕竟如果说京城的衙门人手,还只是或许不够的话,那毫无疑问,考量到之后北地县衙要承担的职责,县衙的人手是肯定不够的。
都是拍脑袋的决策,主要是没有前例,那只能是想着来了,在这些事情上,能帮得上忙的人还很少,毕竟买活军本部高层,多数都留在羊城港维持局面,而且他们对北方的情况肯定也并不了解。谢双瑶现在就是缺人——缺办事的人,也缺了解北地情况又了解她的能人,田任丘这些人虽然能干,但目前刚开始磨合,甚至连拿准她的心思办事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说再进一步了。
“关键当然还在于是财政。”
夜里吃饭的时候,她忍不住对丈夫说,“目前来看我的态度是明确的了,北方财政是最好从现有的盈余着手。已经一刀砍出了这么多,而且还拿了国库、私库的残余,省着点花,足够两三年的了。没有一开始就从南方库房大量划账的道理——庄素肯定不会同意的,就算有也不会,更何况南方账上也已经很紧张了。”
对于谢双瑶这样等级的人来说,钞票,那当然完全就只是数字而已了,物资才是货币价值的基础,而物资关联的就是各地的生产力水平……归根结底到最后还是生产力和交通,但这个问题就太大了,而且更加需要广泛的调研作为决策基础。
她揉着太阳穴,甚至失去了胃口,把第三碗饭推到一边,“希望这个典礼能传递出我的态度,务实、简朴,不要花钱在场面上,就直面残酷的事实——为啥场面不好看,因为事实就是这么不好看,甚至连给京官换发冬制服的余裕都没有,大家只能乱穿,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留下来的人也没有福享,大家只能放弃幻想好好干活。”
当然,仓库里是有棉花布料的,但冬制服的制作也需要时间,这也是一项紧缺的资源。本来一度,礼部的设计是让敏朝旧官都穿老朝服,但突如其来的严寒也打乱了计划,现在可以这么说,这已经不是维持敏朝的旧制度就可以解决了,就算是旧制度其实也很难来适应如此严酷的气候,所以,旧有的经验也很难拿来参考。一切全都是新的,朝廷是,政体是,官员的构成是,困难也是。
什么是旧的呢?旧患、旧伤……几乎没有什么好词儿,新的困难来了,旧的困难可没有离去,而旧人要腾位置的同时,新人还没有养成那。哪怕是为谢双瑶设身处地的想想,也很难不感到头疼,谢先生虽然不议政干政,但也会适当地发问来帮助她梳理思绪,“供应有限,需求激增,那就只能放宽标准了,但是……”
“但是,放宽标准又会带来无穷后患。”
谢双瑶的语调里,逐渐少了那股子不耐的烦躁,而变得异常冷静起来,她说,“当然,但凡是进士就没有不聪明的,读书读傻了的那是极少数,这些进士只要经过教育,工作表现不会差的,可以放宽标准,不要分流出去那么多人,留下一些,用人困难也就迎刃而解——”
“但这也意味着,将来的并轨会极为艰难,甚至我可以这么说,分轨期间,北方的买地吏目绝对会受到敏朝□□气的污染,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染上吃拿卡要的所有恶习,让行政效率降低……我们这支生机勃勃的队伍,会失掉那股子朝气,这也的确是我很不愿看到的倾向。”
“但如果不用这些老进士,在买地的底子里再挖人呢,那眼光或许就只能看准官员内眷了。”
她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没有任何异样,语气也还是那么的平常,“那就是打开了另一个我不愿看到的口子。”
“的确,夫妻同掌权,如今的高层权力扩大的速度就太快了,权力家族化的趋势也会更强。”谢先生很镇定地说,还是那就事论事的语气,“但是,眼下的确急用,而且就效率来说,这么做似乎是更好的选择,至于后患——朝廷底定之后,鸟尽弓藏、杯酒释兵权,本来都是必然的事情,在开拓时期适合掌权的人,未必适合继续主掌平稳期的大政,这不也是很自然的道理吗?”
谢双瑶似乎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但她脸上倒看不到多少猜忌与不快,这对地位、关系都非常特殊的夫妻,平时感情似乎是很融洽的,或者说,谢先生总能恰到好处地满足谢双瑶的需要。大概,这会儿他也是帮谢双瑶说出了她心底的某一种倾向,又为她加以粉饰,削弱了她的精神负担。
是放任敏朝官场那有毒的习气在北方新轨重新扎下根,而不是乘势一扫而空,又或者是打开对于买地吏目的限制,让新的上层阶级扩张势力?两个选择各有优劣,代价都在遥远的将来,而谢双瑶似乎也在对未来的怀想中,完全浮想联翩,暂时地离开了眼下这寒冷的冬季。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的脸颊泛着健康而红润的气色,但她的眼神是迷离的,似乎并没有她惯常的那股子自信和魄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坚持这么办禅位典礼吗?”
她看似是在问谢先生,但更多的仿佛仍然在自言自语,“因为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我们现有的筹码,说什么常人难以企及的伟业,说什么天下一统,其实……千疮百孔、外强中干、危机四伏,任何一个超级公司距离破产也只有十五个月,这个道理其实对我们也很适用。而我希望这个禅位典礼不会是买活军的‘新总部大楼’……”
这些话,已经不是谢先生能听得懂的了,她的声音逐渐地更低了下去,近于呢喃,“太复杂,太多变也太庞大了,任谁都会有点力不从心……”
谢双瑶皱起眉头,狠狠地咬住了嘴巴,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但谢先生大声地问了一句,“什么?”一下又把她给惊醒了,几乎是本能地,她立刻摆脱了那无益的惆怅和脆弱,重新变成了惯有的模样,那个尽管承认前路艰难,却始终抱有信心的乐观的领导者。
“我是说,我想起了定都大典时候,谁问我的话。”
她笑着说,“不记得是谁了,是二哥?还是逢春?大红?那时候我在吃饭,他们问我,我在想什么。我说等我统一天下再告诉你……现在,差不多算是统一了吧,可他们没一个人在身边。”
“不过,我还记得那时候的想法,其实现在也是一样——那时候他们都说,创下了这样的伟业,怎么你一点也不自豪?我就想说,这才哪到哪,将来还会更好,到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繁华!”
即便是如今,面对这么大的困难,谢双瑶说到这句话时,依然是眉飞色舞,充满了强大的信心,让人似乎都不由得被她的信念所感染,但很快,她的笑容逐渐地淡去了,化为了一个暧昧的、忧伤而隐约的弯角,“但是……但是在我们到达这个终点的旅程中,也会有很多损失的,会有很多同伴掉队……”
“有多少新生,就会有多少人埋沉,病木前头万树春……冬天已经到了,不是每棵树都能在春天发芽变绿……过筛的时候已经来了,会有更多人活下来——但没有办法,也会有很多人化为养料,被时代抛弃。”
“甚至,我恐怕也有许多是我们都认识的人,这是最让人难受的一点,是不是?但历史总是如此。”
她的唇角逐渐地抿成了一条严厉的直线,似乎是觑见了无法改变的某种历史的必然,谢双瑶的语调有些发沉,“总会有很多人死的,这就是历史,历史总是如此……”
第1160章 卫家聚餐
“怎么样, 今日煤库西街那边怎么说?煤价真没涨那?”
“嗯那,还说了,今年都不涨了——这倒是个好信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南边运了煤球来,按理说, 今年冬天这样冷,入冬以后,山阴的煤也不容易出来了, 该是要涨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