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多数百姓们都扑了个空,只见到了浩浩荡荡往京城搬运货物的车队,还有那些走在最前头扛箱子的苦力‘窝脖’,这些人常年歪头承托重物,久而久之,在脖子上长出老茧,形似驼峰,也有叫‘骆驼’的,因为是人力,落脚知道择选轻重,凡是精贵的物事都交给窝脖儿们来搬运。买活军这一趟大贸易可是给窝脖儿们过了个肥肥的中秋。
窝脖儿顶的箱子里,一看就知道那都是要进上的好东西,说不得便有去年起流行的大穿衣镜,还有怀表闹钟,这东西黑市里能卖上二万多两,出价的都是洋船贩子,想要带回自己国家去的——就这还很少有人倒手,因为能买得起这些物事的人家都不缺钱。
后头的车队,运的就都是一车车的煤球了,上头都搭了白布防尘,仔细看能瞧见,那黑黝黝亮晶晶的煤球垒在一块,后头是一个个煤炉子,看客们瞧着都羡慕,“哦哟哟!这叫蜂窝煤,那是梅花炉,你瞧这俏式!千辛万苦运来这里,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斤呢!”
去岁从河运来的蜂窝煤,市价是二三百文一斤,这不是平民百姓能承担得起的。今年看这车队的长度,蜂窝煤的运量要比去年的多,但高门大户你分一些我分一些,平民家庭也很难轮得上,最多精打细算买个几十斤,给老人小孩使用。至于其余货物,都装在箱子里,并看不出有没有牛痘疫苗。
辣椒号和伴从的鸟船,运完货补给完,也是悄然扬帆而去,只在港口停泊了不到两日,可谓是低调至极,当百姓们极度失望,从津港缓缓回京时,近一两年来深受双方宠信的锦衣卫黄谨,早已来到了九千岁府里,在这里,他见到了九千岁、奉圣夫人以及微服出宫的皇帝——他们第一句话都问起了牛痘,但黄谨却是在叩头之后,说起了另一件紧急的大事。
“什么,他们准备去娘娘宫送粮草?”九千岁惊得声音都变了。
“是,”黄谨满脸的沉重,“属下也是在津港下船后方才得知,按船长连豪生所说,此为谢六姐示好之举,因上回三十万两银子都被送回购买商品,算来眼下这些的账目还不够抵的,因此六姐便送了十吨粮草,欲捐赠辽锦前线。”
“此事实在过于荒唐,因此六姐问计于属下时,属下便说到这十吨粮草便是运到了天港,再去娘娘宫也是路途遥远,恐怕其上折损不少,还不如换乘别的奢物。六姐听了,当时并未再说,直到前几日方才得知,其性子一向执拗,也并未打消念头,索性用海船决意将粮草直送到娘娘宫去,言道海运十分便宜……就算是……交易的赠品……”
饶是奉圣夫人一向不过问政事,此时也不由得瞠目结舌,九千岁更是许久说不出话来,唯有皇帝已迫不及待地坐直了身子,追问道,“十分便宜?究竟有多便宜?十吨粮草运到娘娘宫耗费多少?”
黄谨嗫嚅片刻,仿佛也对这个数字不可置信,片刻后才道,“从云县过来,折算重量……这粮草运到娘娘宫不过是二百两!”
“什么!”
“二百两?”
非止皇帝,连九千岁都由不得站起身子,“你……你可勿要狂言虚饰,蒙骗圣听!”
第122章 代差战争
以此时陆运90%以上的折损率来说, 只有货物总价2%的运费,这是一种怎样的改变?黄谨完全了解此时座上二人的心理状态,他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虽姿态卑微, 但心下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底气,仿佛在对话中还占据了主动。“愿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
他也知道,皇帝履极未久,先帝去得极为突然, 皇帝尚未接触政务,便接手朝廷, 九千岁发迹还要在这之后,也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老吏,对于海漕这样的陈年旧务已是一无所知, 当下便口说手比, 为二人解释了起来, “海漕花费特少,这是前朝也验证过的事实,实际圆朝并无河漕, 而是多以海漕为主, 便是因为海运的消耗比河运还要更小得多……”
考量到人丁畜力的嚼口, 陆运是损耗率最大的粮草运送方式, 这一点是不必论述的, 九千岁和皇帝都懂。河漕的折损量大概在十分之三左右,这包含了围绕着漕运上上下下所有人丁的收入, 以及途中的折损, 已是一个很可以被接受的数字, 至少要比陆运好得多了。
海漕和河漕都是水运, 为何这里就相差了27%呢?原因便在于纤夫。黄大人道,“从运河启航往北,许多河段水浅、水急,必须要用纤夫拉船前行,久而久之,此辈的花销都要从漕运中出,而海船免了这一遭,便等于是免去了一项极大的成本。”
除此以外,从武林一路往北,运河所经之地,无不想从漕运身上获利,这类的‘漂没’是难以制止的,已成官场积习,和本地的财政收入捆绑在了一起,任何一个官员都不敢撼动,朝廷也是心知肚明,属于半公开的收入,一旦完全制止,则运河上处处生变,漕运都要因此停顿。这两样加在一起,使得漕运途中的损耗达到了三成,其中约有二成是分润给了纤夫,进入了州县的财库,让他们给吏目开发一些生活费,又或者在灾年时有了腾挪周转的本钱,余下的那些,才会进入运河官员的腰包。
而从海运走呢,这些损耗便完全没有了,海运从云县到天港,走得顺利的话一个多月,期间只需要补给二到三次,但可以补给的私港很多,私港是没有‘议价权’的,“属于完全的买方市场!”
接话的竟是皇帝,他双目闪闪发光,有丝兴奋地道,“我明白了,如此,海漕船给付的便是补给的实价,其并无纤夫的支出,也无沿途港口勒索的损耗,借的是自然的海风伟力,所有的消耗,只是数十百多船员途中的食水与报酬!怪到能低到百分之二!”
看他的表情,已是心动到了十二万分,九千岁不得不问道,“这么好的事,为何祖宗们还要将之废止?此事必定有极大的弊端。”
“不错,海漕虽然消耗极低,但也有风险,最大的风险便是海运要比河运不稳得多,”黄大人在买活军治下待久了,现在回到京城,说话中总是不由带出买活军的腔调,‘不稳定性’这四个字几乎脱口而出,不过他比王至孝好,还知道出口前一一地改过来,“东海夏日多飓风,若船只被卷入其中,恐怕尸骨无存,又有海盗横行,一艘船出海后,或许只损耗了2%便到达天港,也或许便永远都不会抵埗了,而朝廷也很难得到确切的答案,究竟是为何没有抵埗。”
“这哪怕是别的任何物资,也是值得去冒险的,但粮食却是不同,漕运一日未达,京中众官的心便一日不能落地。相较起来,河运又无飓风,也无巨匪,固然耗费高些,但船队离港时便知道大约会在何时,携带多少粮草到港,这都是可以算出来的,于行政来说,尤其在粮草此事上,不怕耗费太高,只怕太多的不确定,因此从海改河,倒不能说是倒行逆施,反而是先人的大智慧所在呢。”
九千岁和皇帝只是执政时间太短,底蕴不足,但要说基本的道理那还是懂的,听黄大人此言,都不由得点头称是,皇帝迫不及待地道,“那六姐又是有何神通,能避开这两点,走海运运粮呢?”
黄大人叹道,“她有仙器在手,如何与旁人相同?属下此前来信中也提到,六姐有‘传音法螺’,便是千里之外,也能和属下沟通如意。只是此物属于重器,毕竟六姐对我等尚有防备,也无缘得见,这次登船,方才在船长连豪生手中一窥究竟——”
刚说到这里,三人都是一脸关切,奉圣夫人甚至闭目喃喃念佛,也不知到底是敬拜六姐,还是厌恶她装神弄鬼,皇帝兴奋至极,几乎一跃而起,叫道,“千里传音!哈哈!果然《蜀山剑侠传》所说是真!”
自从黄谨进京,大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九千岁都有些跟不上了,在一旁揉着太阳穴没有说话,而皇帝已暂时忘却海运的事,迫不及待,令黄谨将传音法螺备细描绘。黄谨道,“那东西也不是法螺的形状,相当的小巧,不过小臂长,是个黑匣子,上头有亮银色的天线,在天气好的时候,只需要拉出天线,在船上变换几个地点,便可收到云县的‘信号’。”
“云县那端,是六姐传信童子,叫做‘总台’的说话,其会为我们预报风浪,尤其是在南海时十分准确,因为夏季的风浪总是先从南发生,经过一段时间再到北面,因此只要南面有飓风,北面的船只便可躲避。此次出发之后,经由指点,我们离开海宁港之后,又调头返回,在海宁港躲了七日,躲过了一场暴风雨,这才继续调头北上。除此之外,船上的食水配给也能随时汇报回去,总台会往接下来预计停靠的港口发信,这样到港就能补给,比往常要快捷许多。”
“据微臣所知,买活军的商船往外贸易时也是如此,船未到港,已经开始竞价货物,在上一港口的价格也跟着报了过来,让各商家心中有数,可以拿货多少。又该如何定价,且自己的备货也比往日从容,先从买活军的报纸上看了求购信息,备货之后,再根据商船的播报安排生意,一笔本钱可以周转两次,要比平日更赚了不少。”
这里小皇帝便不解了,倒是九千岁在民间混迹多年,一听就懂,为小皇帝解释道,“譬如我有一百两,已知道青头贼要棉花,便全买了棉花,青头贼来了以后,我先将棉花卖给青头贼,存在仓库里,又将得了的一百二十两全买了青头贼的糖,一百二十两糖在青头贼北上期间,我都卖完了,得了一百五十两,这一百五十两等青头贼从北面回来之后,我又全买了青头贼从北面带来的老山参、药材又或是其余什么北方特产,最后得了一百八十两的利。青头贼则将棉花装舱运走,这里一百两银子我做了两次买,两次卖,这便是周转了两次。”
“倘无报纸,或者没有传音法螺,不知道仓储和价格,那便不好事前安排生意,打探销路,三个月时间只能做一次买卖,里外里便少了四五十两的利,因本钱只有一百两,这其中就差得多了。”
皇帝性喜营造,这对算学也是有高要求的,在心中略一盘算,便道,“这实在是差得多了,怪道谢六姐有钱,十吨粮食说送就送,有仙器傍身,不赚钱都难。”
说着也是嗟叹起来,大有恨不得一见神器,甚至一见谢六姐的意思。九千岁可不敢接腔,忙问黄谨,“飓风的事体,我已懂得了,那海盗呢?现如今倭寇、西洋人的船只都在外海横行无忌,结成船队横冲直撞,辣椒号就只有一艘福船,一艘鸟船,难道就没有被欺负吗?”
说到这事,黄谨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点头道,“是有的,辣椒号共遇到三次敌袭,第一次是出海不久,被一支海宁县的小船队盯上了,这都是不到一千料的小福船,很是灵活,船速要比我们更快……”
但凡是位高权重的男人,就没有不爱武事的,哪怕不可能亲自领军,也是兴致勃勃,唯恐黄谨说得不细,又让人取了船模来,让黄谨上手摆布演练,奉圣夫人听得一脸无聊,却也不敢催促,只见黄谨拿着船模,在桌上摆了开来,口中说道,“这种船可进可退,在海上相当难以应付,始终逡巡不去,是为了给我们施加压力,也是为了摸清我们的底细,因还不知道我们有没有炮,水手又有多少——他们是没有炮的,只能打接舷战,因此事前要好好估量,看看能否吞下我们这块肥肉。”
“被这种小苍蝇周旋骚扰,对一般船只来说,虽然或许无惧接战,但也相当烦人,因主动完全在彼,而且这种船长都极为老练,只要船身还有一处蒙着厚布,他便一定停在射程之外,让人无可奈何。”
说到这里,九千岁不免怒道,“实是不爽利,这般狗贼,一炮轰杀都不冤枉。”
又问,“那辣椒号是怎么做的?”
黄谨拿起代表辣椒号的福船,往桌面深处直直开了过去,道,“辣椒号问过这段时日并无飓风,便往深海开去,就是要甩开这些苍蝇,免得他们使信号烟火传信,惹来更多海盗,以多欺少,抢掠了辣椒号上价值连城的货物。”
茫茫大海,孤船上载着至宝,在群狼环伺之下向前航行——哪怕已经平安抵埗,珍宝也都送入内库,皇帝还是战栗起来,又接连问道,“为何不一开始就驶入深海?那些船不敢追上去吗?”
这就又要牵扯到海上的定位和航路问题了,黄谨说了近半个时辰,教了皇帝无数概念,皇帝和九千岁、奉圣夫人才意识到原来此时朝廷已根本没了远航的能力,甚至连从前的牵星术都完全丢了,哪怕是那些私船海匪,航海技术也远不如西洋商人,仅仅只掌握了近海的有数航线,不像是西洋商人,能够通过牵星术和自己的星盘,进行远距离的跨洋航行。
“天下之富,无有富过港口者,如微臣刚才所言,财富之计在于开港,而开港之计又在于自己要有一批海船水军,否则开港也只是为海盗积累方便。”
黄大人详尽地解释着,九千岁听到这里,眼神一闪,道,“除此以外,开港之计还在官营、收税,否则还是损公肥私,富了海商,与朝廷财政无补。”
这是对的,但这摊子烂账黄谨不打算多提,也知道朝廷是根本收不上多少商税的,除非能将‘新巫觋’杀上一大批,但如此一来,朝政的崩溃一定在收税之前。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见九千岁和皇帝都不说话,方才续道,“六姐掌握了一种叫做六分仪的仙器……因此可以在海中辨明方位,确定航程……便有了驶入深海的底气……”
又是仙器,三名听众都有些麻木了,奉圣夫人忍不住说道,“俺们是妇道人家,也不懂事,只是一向听大人们说着,奇技淫巧不过玩物丧志,修身修己方能弘扬大道。可怎么今日听着,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难事,都被青头贼的奇技淫巧所攻克了去。有了这六分仪,此后船只遇敌则驶入深海,再无航路一说,那些海盗可就没那么好过活了!”
黄谨冲她行了一礼,略过了所有关于奇技淫巧的争议,只道,“夫人明鉴,这也尚还不足的,因船只到底是要去港口补给,海盗也可在港口附近的海域逡巡,寻找对手。辣椒号第二波遇到的敌人便是来自青岛港附近,以微臣的一点浅见,这海盗显然和当地大户有一定的牵连,事前便收到了消息,是专在这里埋伏的,约有三艘大海船,形成包夹之势,不让我们靠向近海,维持在炮击角度之外,显然就是逼着我们补给耗尽,接舷之后,杀人越货来的。”
虽然有炮但却不肯发,明显是觊觎船上的货物,九千岁怒道,“要说此事和鲁王无关,我是不信的,多数胶东布政司也牵扯其中,一帮狗崽子!——那六姐是怎么脱身的?”
不知不觉,他也忘记用青头贼这称呼了。小皇帝压根没有留意,已是期待地望着黄大人。黄谨略顿了一下,道,“倒也没什么,辣椒号的炮是可以移动的,而且射程也比他们想得要远,发弹更为精确,在船上拉好角度,一炮轰断了主桅杆,那船自己就沉了一艘。另两艘刚要转帆逃跑,也被轰烂了船身,这次敌袭就这么完了。”
别说皇帝,就连九千岁也没反应过来,都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望着黄谨,倒是奉圣夫人抱着暖囊道,“又是奇技淫巧,怎么听起来,有了奇技淫巧,这打仗好似很简单么!”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反射性地擦了擦嘴,似乎要擦干唇边的口水,又猛然咽了一下,这才叫道,“姆姆,这还叫奇技淫巧呀?这么多奇技淫巧堆在一起,就不叫奇技淫巧啦,应该叫——应该叫——”
仓促间,他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不免就望向了黄大人,黄大人叩首道,“属下不才,曾听六姐用过一个词,叫做‘技术代差’——”
“她说,这种技术层面胜算达到百分百的战争,就叫做……代差战争!”
第123章 Win-win-win
要知道什么是技术层面胜算达到十成, 首先便应该要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战争的技术。但这个问题实在是为难了厅里的三个听众——虽然小皇帝和九千岁,借由奉圣夫人这个桥梁, 一道执掌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但很显然他们两人连一场小战争都没有见识过, 就更别说战争的技术了,战争的代价他们倒是清楚得很。
战争的代价是什么呢?是几乎无底洞的花销,让人绞尽脑汁的后勤调动, 以及从中大肆攫取好处的各路人等,运补给赚盐票的商人那都是等而下之了, 真正的大庄家正是各地的名将军阀, 他们养寇自重,绝不会一次把仗打完, 而是维持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中, 不断从朝廷索要粮草, 私下则和贼寇互市贸易,自家赚得盆满钵满。
战争的结果则藏在重重迷雾之中,送回来的永远都是捷报, 以至于朝野上下都炼就了从捷报中分辨真实信息的能力, 到底是真捷报还是假捷报, 要从字里行间仔细分析军队的动向, 是退守还是往前劫掠,军队周围的村落有没有遭到乱兵的洗劫……
皇帝本人或许也曾幻想过御驾亲征的画面,尤其是他阅读《斗破乾坤》, 看着销岩以下克上、一骑当千的画面时, 不免也常常陷入热血沸腾的遐想, 但这件事, 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本人也知道他并不真正具备这个勇气。因此他对战争的态度是消极而逃避的,从他登基以来,战争也的确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局面最好也就是维持而已,要说消灭建贼,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军队已完全失去了扩张的能力,沦为防守,就像是喉咙上的一道伤痕,一直在汩汩地放着财政的血。
现在,黄谨带来的‘代差战争’,则更让他有些麻木了——朝廷攻打买活军会比攻打建贼更难,这是不言自明的共识,辽东是四战之地,四处平原,很利于运送补给,调集人马,按说这样的地势,双方在人数上的差距是很容易转化为战果的,而敏军尚且只能采取守势,像是闽北浙南这样叠峦重障的地方,历来都是易守难攻,又背靠茫茫大海,这还怎么打?
更不必说现在还有这所谓的‘代差战争’了,皇帝不必问也知道,朝廷是肯定没有这样轻便可移动的红毛炮的——西洋船有的东西,本朝的海船还未必有呢,这移动炮台以及奇准的炮法,一定又来自于谢六姐的‘秘传’。若是朝廷擅启和买活军的战事,那就不必多说了,等于是在自己喉咙上又割了个大口子,还要剜下一大块肉来,哪来的钱呢?真的没有钱了,要不是今年的奢品贸易回了一大口血,恐怕连给官员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看来延平他们是不打算归还了。”
在短暂的震惊后,反倒是皇帝先平静了下来,他冷不丁地说,“长溪县也要取……他们给的甜枣儿便是辽饷,是么?只要我们肯……”
他寻思了一下,采用了买活军式的说辞,“承认买活军现在的地盘,让他们裂土封王,他们便愿意为我们从江南承运辽饷?一年运多少?”
黄谨拱手道,“皇爷明鉴,此事六姐并未明言,或许还要再谈,以微臣所见,彼女手中运力,便是要将全年粮草全数承运都足足有余,只是索取的代价也必然极昂。”
九千岁浓眉紧锁,忽道,“放肆!军国大事,也是你能随意置喙的?她若有心报效,何如就让她自己到京城来谈?”
这完全是虚张声势了,黄谨立刻配合地露.出惶恐之色,叩头不止,皇帝道,“好了,魏伴伴,黄谨居中传话也不容易,黄谨,你无须忌讳,尽管将你的消息放胆说来。”
黄谨见此,又流露犹豫之意,几番做作,连奉圣夫人都出言宽慰他身在敌营,十分辛苦,这才仿佛感动肺腑,垂泪道,“微臣世代深受皇恩,虽身处敌境,皇爷、九千岁和夫人的深恩,一日不敢或忘,只周旋之中,难免故作无心之语,以图博得谢女的信任,以微臣来看,谢女心高气傲,也的确有些异能,她坚信自己可预测未来,因此对我们大敏北面的疆土并不感兴趣——”
九千岁插嘴道,“便是之前报纸上说的小冰河时期的谶言?”他倒很关心此事,但对农事的重视显然不足,而且终究没有眼见过谢双瑶的异能,不免是半信半疑,终究没有太当真——实在也当真不了,就算是真的又如何?眼下也根本没有余力去安排应付此事,只能不想,过得一日算一日。
“是,谢女对此深信不疑,更相信此后百年间,天候会异常寒冷,是三千六百劫中所谓的‘寒冰地狱劫’,因此她心中的计划,是要从长溪县这里拿到船场,大量建船,随后取了鸡笼岛……”
黄谨取来纸笔,绘画出简略的南海疆域图,“收服了鸡笼岛的海盗之后,再取泉、厦,随后缓缓图南,或许对琼州也有野心,只是未对微臣言明,不过她心中实在觊觎的是吕宋、安南之地,她说此地现在地广人稀,多为土著,随着天气变冷,此处原本炎热的缺点将会减弱,正适合繁衍生息,种多季多产稻,是她证道活民的所在。”
买活军兴盛以来,的确很少听说起劫掠百姓,虽然外头关于买活军什么样妖魔鬼怪的传言都有,但这是官府对付反贼惯用的手段,倘若不把他们说得恐怖一点,百姓们纷纷去投他们该怎么办?只要看过买活周报,便可以明白谢六姐的确对农事和民生是有极大的关心的,黄谨这番说辞不像是胡编乱造,也仿佛不是受了买活军的蒙蔽——买活军似乎还很重视信义,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既然如此,北面广袤大地,以六姐的所见,给大敏可以,给闯贼、西贼或者也可以,”黄谨刚说到这里,三人面色都是一变,他又续道,“只是给建贼绝不可以,泱泱中华衣冠,怎可落入外贼之手?因此方有此次的赠粮之举,以微臣对六姐的了解来看,不论谁在山海关外抵御建贼,恐怕都会获得买活军的援手,这倒也不是因为她对国朝的孝心。”
虽然她之前也曾经言之凿凿地说过什么谢六姐忠孝之心尚存的屁话,但九千岁和皇帝都不曾追究此事,他们都深知仁义忠孝不过是装裱在外的屁话,似谢六姐这样身份的反贼头子,和国朝对话时,着眼点自然只在于利益二字,如果还要再加上两个字,那便是政治。
从政治利益出发,买活军支持国朝杀建贼便不难理解了,虽然九千岁无法说出自己心里的感受,但他模模糊糊地也感受到了买活军这话的真实——买活军这里的奢物也好,盐糖也罢,不也需要国朝的百姓来买吗?若是天下都卷入战火,谁来买他们的货?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候他们要守住自己的地盘可比现在要难得多了。
不过,买活军的算盘虽然在这摆着,但朝廷会否答应便是另一件事了,朝廷也有朝廷的尊严在,尤其不能当着黄谨的面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下来,总是要斟酌一番,留一些周旋的余地。皇帝并未再问,九千岁便转开话题,问起了这一次买活军送来的奢物与卖价。关于牛痘,现在也一并都暂搁置了,总是要等之后商议清楚了,再一总表态。
黄谨入京,名义上的任务便是交割货物,当下立刻取出一张表格送到九千岁身前,交代道,“此次来又送了三百腕表,三百小闹钟,三百手镜——花色各自不一,还有极其轻便的桌镜,以及替换腕表、闹钟的仙器纽扣电池三百,大穿衣镜一百,剔透玻璃窗格两千,香水五百,花香精油肥皂一千盒,又有花露精油沐浴乳五百,花露精油洗发水、护发素五百……”
他口中不停地往下报去,九千岁、皇帝、奉圣夫人听了都不由微笑点头:这里的货殖,若按京中卖价来算,已是远远超过了三十万两,买活军别的不说,做生意还是很实诚的。
“此外,还有蜂窝煤二十吨,这些都是卖货。”黄谨又揭开另一张表,道,“买活军另送皇爷新书三部、教材七册、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一架、自行车一台,并水泥粉若干。”
这新书不必多说,定然是话本,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非常引人兴趣,皇帝当即要看,黄谨便从箱子里取了出来,教皇帝如何开机,如何玩耍,笑着解释道,“这多联骨牌中,隐藏着一个算学的道理,便是要验证多联骨牌组成的多边形面积之和最大为多少……”
他说得认真,九千岁听得却是云里雾里,不过有了过去一年的铺垫,虽然还不能理解仙器的原理,但已不再做恶意猜测,而是由得皇帝兴致勃勃地验证起来,对黄谨道,“在宫中要造水泥房,阻力甚多,明日你在府中勘察一番,选个方位,皇爷已拣选好了一些工匠,你们一起把房子建起来,若还有剩余,便铺一条水泥小道。”
在买活军的赠礼中,其余都是买活军自发相赠,只有水泥粉是朝廷的索要。过去一年来,买活军的奢物在京城中掀起热潮,而皇帝便是其中最大的拥趸,任何买活军的事物他都啧啧称奇,着迷不已,对诸多探子一律盛赞的水泥屋更是极为神往,屡次下令让工部仿造,可惜虽然知道原理,但他们没有蒸汽机做动力,对石灰粉就磨得没那么细腻,对配方也不甚了了,造出的水泥更像是三合土,造价特昂,不似买活军处廉价。
皇帝这人,最是喜欢造房子,怎么能忍耐得住?到底还是让黄谨设法拿了几十袋水泥粉来,要建水泥抹面的暖气房,不过把买活军的东西带入宫中,大臣尚可睁只眼闭只眼,要在宫里建这样一幢房子,哪怕建在御花园、西海,也实在是超出了大臣的忍受限度,钦天监更觉得这有‘恶紫夺朱’的嫌疑,因此几番口舌之后,只能折衷建在九千岁的别院中,横竖九千岁也是阉人,以毒攻毒,倒是不惧买活军的邪气。
如此一来,九千岁便顺势将别院献给了皇帝,让他也有个游乐之处,买活军进来的奢物亦都贮藏在此,内外看护得风雨不透,甚至比皇宫大内还更严格。黄谨知晓此事,也道正好,“天气将冷,别的不说,这水泥房倒是暖和。”
皇帝一听这话,便恨不得就要立刻打开造房的样式图纸来看,又心系着送来的新话本,站起身踱来踱去,听九千岁和黄谨商议着下回购买的清单——这些奢物到底购买人群有限,虽然利润率极高,但市场小,既然九千岁已知海运成本很低,别的先不说,就先打起了蜂窝煤的主意,想让买活军再发两船蜂窝煤过来,便专做冬供煤的生意。
“二十吨够什么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一院子一冬用一千斤煤,这不是松松的?从前是贵,二百文一斤,能用得起的人家不多。三十文一斤便不同了,一户人家一吨不过也就是三十两,京城能掏得起这钱的人家,那可海了去了。一冬几千上万吨不在话下!”
买活军这里给九千岁的报价,一斤连运费是十二文,九千岁往外卖一斤就是十八文的利,看着似乎不多,可一吨便是十八两,一千吨是一万八千两,一万吨便是十万八千两,而且是这市场很稳定,每年需求只会更旺盛。奉圣夫人心里默算了一会,眉开眼笑道,“哦哟哟,不得了,这比奢物也不差多少了,若那报纸上说的有几分真,以后年年都会更冷,那赚头岂不是年年只有更多?”
她拗着手指头算,“若说一个院子一冬要用一千斤,那京城里一年两万吨我看是松松的——光那些家里一个院儿套一个院儿的人家,便是一两千户了,他们家老少爷们,到底哪个用蜂窝煤,哪个用银霜炭呢?往常每年的碳费也不少,多花一些来买蜂窝煤,好处是只有多的,□□味都好了不少,便贵一些也能承担得起。这里一年就是二十万两。”
“这二十万两,倘若都拿来买福建那里的粮食——黄大人,你前说买活军处粮价多少来着?”
黄谨心中暗道:都说奉圣夫人跋扈,和皇后处不来,其实也自有过人之处,果然不是白得皇爷信任,她嘴上虽无什么仁义道德,心里见事却更明白。
他垂头道,“买活军处的粮虽高产,却不中吃,在本地卖得便宜,八文、九文一斤,卖价按吨算,一吨按运费是十两。二十万两银可买两万吨粮食,按一人一天吃两斤米算,够三万人吃一年的了。”
辽东驻军也不是全靠运粮,自己是有屯田的,此时除了宁锦防线之外,最后一支还能牵制建贼的军部便是东江岛毛家军,他们的生产也最是不便,最需要朝廷的补给,只是他们孤悬宁锦之外,陆运很难抵达,补给也是时有时无,因此即便能收复失地,也是不日旋失,这些糜烂之处提起来都令人不快——但送往娘娘宫的补给,却正合东江岛来取,而且买活军甚至可以直接将粮米送到东江岛上,那处虽然号称数十万大军,但实在居民也不过就是三万余……二十万两银子便可维系一处让建贼头疼不已的敏朝天军!
别说九千岁,连皇帝的呼吸都不禁急促了起来,他喃喃地道,“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不用朝廷出钱,不用加征辽饷,便把东江岛安置妥当……何异于为朝廷省下了二三百万两银子!”
按原本陆运的折损来说,的确如此,辽饷甚至可减半计算,对于朝廷财政来说是极大的缓解,奉圣夫人不由双手合十轻轻念佛,九千岁一向阴鸷的脸上也不禁现出了亮光,道,“这还只是煤!”
不错,这还只是煤!尚且还没有说盐,没有说糖!
说到这里,众人都各自心潮澎湃,一时反而没人说话,又过了一会,皇帝‘砰’地一声,在桌上拍了一下,喝道,“黄谨,你抬头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