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些罪人来说,能有一条活路,难道还挑三拣四?故此,现在鞑靼草原上,或许还游荡着他们的身影呢。还有些人混得比较得意,甚至可以把家里人接来。白先生的祖父,那是年纪大了,只是设法给家里人报了两次信,言说平安,后来,随着灾害更甚,音信不通,久不闻消息,他们这才猜测,祖父大概是已经过身,这屈指算来,大概也是到了岁数了。
白先生自己这里家人,当时为了避祸,奉先殿之事还未出,就被祖父安排着仓皇出城南下,他们这些做京官的,不是肥差,收入也有限,历年来积攒的家底,儿孙一分,几乎不剩什么,也就仅够路费的。
大家来到南边之后,也就是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各量本事谋生,过着普通人的日子,还有些沦为卖力气苦工的。白先生算是后代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也无非就是黄金地的一个教书先生!
从白先生这里,柳十一等人是足可以获得不小慰藉的——这比他们早南下了近十年,最后还不是混到黄金地来?可见他们或许也未曾错过什么机会。没准柳十一加把劲,过几年,也就把白先生给迎头赶上了呢?
以白先生的身世来讲,他当是经历过苦日子的,性格当会圆融一些,可此人的性格实在是难缠,虽说对村里的大事小情也都尽心,在农务、建房这些种种事情上都能帮一把,甚至如今的村墙,就是他来计算,柳十一等人张罗着修起来的。实际上来说,起到了村中账房的作用。
按理,村里的老少该对他分外感激,可去年在扫盲考试时,卡住大多数人不得通过的,却也是他,这就叫人对他不知道该作何看待了,柳十一本以为,去年那是大家感情还不深厚,且村里人还没有完全归心的缘故,要给个下马威。
但这一年下来,村里的诚意也是给了,大家也处得好,白先生却还是没有高抬贵手的意思,这就难免让他对白先生有点捉摸不透了。
在门外旁听了小半节课,好容易,白先生出门摇起铃铛,宣布第三节 课下课,学生们三三两两出了教室,一边向柳十一问好,一边缩脖子弓背,三三俩俩地抵御着寒风,都急着回家去了。
这是赶着去吃午饭的——三家村本来是两餐制,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但因为今年土豆丰收,这个习惯就更改过来了。只要供应得上,其实很少有人不愿意吃三餐的,不管土豆吃了烧心不烧心,落在肚子里总是食儿么,吃多了,脸上有肉不说,也不会和以前那样怕冷了,虽然多少年来养成的缩背习惯,还改不了,但已经入冬了,大家却还可以每天出门走一段路来上课,也没听到有人生病,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是村里有事?”
白先生见到柳十一过来,并不诧异,转身掩上教室门,把柳十一引到和教室相连,只是各有门出入的一间小屋里:这小屋是里外的套间,外屋地下是一口锅,连着大灶和教室的火墙,因此虽然是冬日,但教室也不算太冷,大家也可以集中精力学习——这是很有必要的,不然,数九寒天,大屋子里只有几个炉子,御寒衣物也不足的话,光顾着别被冻死了,哪还有闲心上学呢?
有了这么一口锅,大家也可以随时喝上热水,因此这外屋平时并不上锁,里间也只是拿一块破布当帘子隔了一下——也不怕人偷,里头几步见方的一个小屋,一览无遗,也就是全部了。除了平时替换的几件衣物和书籍之外,什么都没有。
村里的教书先生,就这个条件,别说和传闻中的买地,就是和老家相比,都很清苦。但白先生却仿佛是已经习惯了,到三家村之后,好像没有抱怨过生活上的事情。一边问柳十一,手上一边就干起活来了,拿起几个土豆坐着开始削皮,“吃过了?没吃跟着吃一口,今天烙几个土豆吃。”
柳家虽然过得朴素,但吃食上怎么也比白先生好,他忍耐不住道,“先生,早就说了还不如在我们家搭伙,叫我娘多做一口,中午送来你热热便是了,好歹能见点油水——”
三家村这里,油的确是贵的,但又不如老家那么贵,因为他们虽然现在还不能自产油,还没到喂猪的地步(没有解决马匪之前,无心喂猪),但油的来源比老家丰富,买地的棕榈油是能通过海运,卖到如铁城这里来的,还有糖的价格也不算贵,所以可以用粮食去换——今年土豆丰产之后,村民也都换了一点,准备着过年时用,余下的粮食还有更要紧的去处。
不过,柳十一家里四个壮劳力,又是村长,日子肯定要过得比别人好,比如这烙土豆,白先生完全是干锅生烙,把土豆压扁了,两面烙焦沾盐水吃,那柳家至少还能把土豆切碎了,混点面粉、棕榈油抓匀了去烙,再点些个酱油。
这也就是三家村乃至如铁城日常饮食的最高享受了,要说和华夏吃得一样好,那是做梦,靠着山野,偶尔打点野味吃吃罢了,要说全村人都动荤,一年下来能有一次就不错了。不过,白先生对柳十一的提议倒并不心动,摇头道,“不该我吃的,多吃一口都有代价——譬如现在,我要是吃过你家的饭,只怕你早开口了吧?”
柳十一尴尬地笑了笑,心下也是纳罕,不知道这白先生是怎么活到如今还没被套麻袋打死的,他挠头道,“想请先生对张厚收客气些,这话便是不请客,我也能开口吧?”
这是拿话岔开糊弄过去了,绝非柳十一拜访白先生的本意,白先生对他微微一笑,颇有些心知肚明的意思。“我对张厚收难道很凶吗?”
要说的话,刚才张厚收被问得哑口无言,白先生倒也没有责怪他,而是耐心地又说了一遍该如何从题干中列算式,解出题目来。这出的题目也的确不算是很难的,基本都是整数,唯独就出现了92这么一个有零头的数字。
“到了明年,扫盲考试的形式就是我在课堂上采用的这一套,城里来的专员,直接读题,现场把答案写到卷子上——不但考验官话听力,而且考验了对复杂句子的理解和记忆能力,这是我这一次回如铁城,章大人透的风。”
白先生透露的这个信息,立刻就吸引了柳十一的注意力,“这和去年做卷子的方式不一样啊!”
“是,难度算是降低了,而且更偏重考察实用性能力——做卷子要求阅读拼音的能力多些,可黄金地这里,百姓平时阅读的场合不多,还是听人口头吩咐,对那些土番来说,往往是强听说,弱读写,这个形式,能少考察一项,对他们的成绩也就有利了。”
白先生手下十分麻利,已经把土豆给刨了皮,拿刀背往下碾得破裂开来,本地的土豆种很好,肉质相当粘糊,裂口中还能看到一粒一粒的淀粉质,放入大锅边上,小灶头的饼铛上,把盖子一压,没多久就是一阵焦香味道。
他一边干活一边说,“我考察张厚收就是为了考察最弱者,但其实其余人强得也是有限,按我的经验,他们要是会,看张厚收受窘,早就上来答了,结果今天一个自告奋勇的都没有,可见能力有多差了。你最好做好准备,来年的考核,三家村成绩可能还是最差一档,甚至有可能还不如那些土番村子。”
“什么?!”
一村几百人,到时候能通过考核的人数,还不如如铁城周围的土番村落?土生土长的华夏百姓,沉下心苦学了这么久,不如才开化几年的土番?
不论是从村长的角度,还是从自诩纯正的华夏人角度来说,这都是柳十一完全无法接受的,片刻前他还觉得只要打通了白先生,明年的考试很有戏呢,白先生这一发话,他也着急了,“不是!这怎么说改就改,我们一向都是按上回考察准备的——这就全是为了照顾土番?到底土番是华夏人,还是我们是华夏人啊!”
白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地看着柳十一,表情倒很分明了:虽然北官移民是华夏人,但很显然,不论是从人数、产出,还是和如铁城的亲近程度来说,都完全不如土番,甚至还不如黑大汉呢!以买地一贯的作风,这不是该当的么?
谁有用,就先照顾谁,三家村这样的小势力,除了万大人来过一次之外,再没有高级吏目来视察的,连教书先生,都只能分来白先生这样有点格色的孤拐性格,还指望如铁城另眼相看,凭什么那?
以如今北官移民的数量和发展程度来说,这也的确就是事实。但这事实很不容易接受就对了,柳十一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想到三家村又黯淡下来的将来,一时间真有点儿心力交瘁的感觉,一股强烈的不甘,席卷了他的内心,这会儿他大概算是明白了一点父亲的心思——有时候,人争的不是别的,就是这口气!为了这口气,他真的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干得出来!
想要别人高看一眼,自己就得有真本事,要得到如铁城的重视,不能光看态度上的亲善顺从,还得看拥有的势力。这会儿,他的心思转得更快了,原本一些还云山雾罩看不明白的东西,忽然间灵光一闪,似乎也前后串联了起来:为什么万大人要给他许诺将来分到的北官移民,要把三家村升级成三家镇,要画出这么一个饼来?
无非是因为只有人多了,三家村才能算得上是一方势力,才能得到尊重和照应,才能继续发展。光靠着现有的局面,想争取到如铁城的倾斜,完全就是空谈!
他曾经的筹划,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天真乐观,多么的一厢情愿,这世上就没有顺理成章白来的繁荣昌盛,哪怕是往前走一步,都是多少人殚精竭虑争取来的结果。光靠着一些微末的本事,理所当然就想让村子往好处走,要外头的天地一成不变地来等你,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
得更不要脸一点,更不择手段一些,任何能为我所用者,都要想办法把他拉到我这边来!柳十一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白先生,你说出这样的话,还怎么能吃得下饭的!我们村已经被你教了两年了,倘若表现还这样差,难道你就不也跟着丢脸吗?”
这本来也是他打算拿来规劝白先生的话,只是柳十一原本想着要婉转说出口的,绝不是如此刻这般语气强烈,近乎责难,白先生双目微睁,似乎有一刻也受了他的震撼,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那古井不波的死样子。
“我有什么吃不下饭的?人饿了就该吃饭,我已经尽忠职守,奈何学生太愚钝,非师之过也。”
怎么就非你之过了?要是教导的时候,能灵活一点,别这么和旧式塾师似的照本宣科……
柳十一捺下了喉咙里的争辩——他简直想往白先生脸上打一拳!耐着性子道,“非你之过不过的,大人们看的也只是个结果,那边考试的生番,成绩都比三家村好,就是我们都轻易不能信服,更何况如铁城的人了?到时候,上头看来,是我们不愿好好学,还是先生你不愿好好教呢?”
说是三家村不愿学,但其余事情上,三家村的表态又是诚恳的,那这么思考下来,结果也就很简单了。白先生的教学能力势必将受到严重质疑——柳十一分析到这里,白先生的神色也有点不好看了,但还是维持了自己的风度,他把第一波烙好的两个土豆盛了出来,让柳十一道,“吃?”
柳十一本来不打算吃的,这会儿却是满肚子气,非得要压一压才好,默不作声,拿起辣椒盐洒在土豆上,咬下一大口,那土豆边沿烙得焦黄,配着香辣味道,很能解气,柳十一满意地咕哝了一声,三两下就是一个,又拿起另一个来如法炮制,白先生烙出几个来,他就吃几个,根本不给白先生留,白先生也不免侧目,问道,“你都吃了,我吃什么?”
柳十一拍着肚子道,“是了,你也知道,别人都吃了,你没得吃——村子之间,不也是这个道理?你如今也是我们村子的人了,白先生,说句僭越的话,以你这为人,想要调动只怕是不容易,眼看我们都要掉队了,你还这么不急不躁、照本宣科的,你不急,我急啊!”
大概是他的情绪,多少也打动了白先生,白先生居然没有反驳柳十一的暴论,阐明自己调动并非难事。而是少见地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方道,“教也用心教了,学也用心学了,只是你们这些学生,犹如写满了字的墨纸,想要再写新的并不容易,不像是那些生番,白纸一张,心思犹如孩子纯净,反而好教。
考试是如铁城出人巡回考,每村现场出题,我无题可透。就算是说通了考官,把通过率做上去了,可你知道么,扫盲班第一阶段完成了,第二阶段还要继续,两边的通过率,差池若是太大,城里是要直接过问到我身上的。好处是村里的,难处全在我,蚀本买卖,不做。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说,怎么才成?”
原来这里还有这些讲究!
柳十一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设想也是行不通的,这扫盲教育设计得严密,就是怕人弄虚作假。一时间也有点儿气急败坏,暗道,“怎么早不告诉我!”
但他也知道,白先生说得不无道理。的确和生番比,三家村这里,那种敏朝的气息太重了,要全部抹掉再学新的,没准还真比生番吃力得多。语文、数学都不说什么了,就是社会规矩课里,就有很多和老规矩冲突的地方,村民的本能都是跟着老规矩来选的,这也是个极大的失分点。
这样看,难处比他想得只有更大,唯独的好消息,便是他总算是撬开了这个死硬先生的心防,两人算是站在一块儿使劲了,不如之前那么孤独。至少还有个比较见多识广的伴儿,能一起出主意。
“既然外部改不了,那就只能从内部来想法子了——我就认一个理,生番都能通过,我们王化之民不可能过不了,过不了那就是还不够努力,还要想辙激励他们!白先生,你对如铁城比我熟悉,能想到什么路子不能?”
白先生闻言,瞅了柳十一一眼,又摸了摸肚子,看了看空荡荡的饼铛,“饿着肚子,什么也想不起来。”
柳十一从怀里掏出一张饼递给他,道,“吃饱了就有气力了,快吃,快想。”
这可是一张杂面饼子,在今年大部分地块被划去种土豆的情况下,面粉显然越加珍贵,四个土豆换一张饼,白先生并不吃亏,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回绝柳十一了,接过面饼,放上饼铛去加热,手按在锅盖上,皱眉寻思了片刻,道,“要这么说,倒还真有一个办法,是我看如铁城那里常用的,就看你们是否能过得去这个坎了——”
说着,便在柳十一的期待之中,缓缓说出一番话来。
第1194章 北官村子的扩张性
“什么, 今年三家村的人,扫盲考试,那重点人群竟都合格了?”
“可不是, 没想到吧,本来料着今年也过不了太多的,那柳十一毕竟年少, 他父亲也只是个江湖汉子, 狠戾有余,治才不足,还当那三家村最后要拆分并到别的北官村子里去,可这么看, 今年的扫盲考试, 北官村子里, 三家村应当是第一名吧?”
周老七有些诧异地从办公桌后抬起了头,推了推眼镜,“我们家那口子上个月也和我说, 去年三家村的收成也是北官村子里名列前茅的。看来, 这柳十一是个能人那, 居然连那白茂才都能带得动,当时还以为, 这白先生派过去, 他们的脚步怎么都得被拖累个几年来着。”
“可不是?白茂才去了三家村, 倒也像是开窍了, 比从前要积极得多,这一次还主动给我交了工作日志, 又提交了报告, 开始向我要政策了。”
万大人万义, 听了周老七臧否白先生的几句话,也是会意地一笑,“要不说,艰苦地区锻炼人呐?这些‘下脚料’,到黄金地来,也是等于在那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转一遭了,不想把清水煮土豆吃到死,那就总得想着办法进步吧,看,苗子们这也就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来了。虽然和本土那是没得比,但在黄金地够用我看也行。”
这话是很公道的,周老七自己也曾是叙州的‘下脚料’,还是以戴罪之身去的立志城呢,一转眼也就这么多年,在黄金地,早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就是万义、李魁芝等人,从前做海贼的事情也还历历在目那,不论是柳十一还是白茂才,他们的底子并不比两人要黑多少。
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们也不过是在这条路上多走了几步而已,白茂才在买地本土的尴尬和窘迫,对他们来说也一样存在。在本土,尤其是南面欣欣向荣,繁华已极的情况下,会跑到黄金地这里来啃土豆的,有多少和章大主任那样,本来就出类拔萃,过来总览大局的?
本土的失败者、边缘人物,跑到这里来谋求生路,才是常态。如铁城也得习惯这种模式——能使用的人才,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能不能改掉毛病,那就得看造化了。哪怕是得到提携帮助,有时候也不是因为优秀得打动了他们,而是因为一个朴素的原则,‘够用就行’,只要够用就很好了。
至于那些不堪造就的人呢?面临的就是比本土更凄凉的命运了,在华夏本土,不管怎么样,一口饭总是有得吃的,最差最差,你就回老家种田,在工地搬砖,或者扫大街做点琐碎活都行,也能保证一个不饿肚子,南洋几大港口外,现在就云集了很多这样的游民,就靠在码头做苦活暂且维生,等待别的机会。
在南洋温和的气候之下,至少生命没有什么危险,而在黄金地那就不同了,黄金地这里,一个村落想要维持下去,就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没有来自如铁城的持续帮衬,在马匪、生番和严酷自然的虎视眈眈之下,一个村子在数年内零落,留下开垦后的熟田等待后人接手,这才是正常的结果。而如铁城这里,内部商议定下的策略,就是严格按照考察结果行事,取前几个村落栽培,打造出环绕如铁城的小镇——这些小镇的发展,所需要的人手,就是从那些被淘汰的村子,自然衰败的过程中吸纳过去的。
别看万义似乎对柳十一另眼相看,也给三家村描绘了一个不错的未来,但在这事儿上,领导都像是花间浪子,好话是见了谁都说的,最后能不能落在实处,就还得看考察下来,你们村子到底处于那个梯队了。
柳十一说,请如铁城派个精干的教书先生驻村,想得倒美!三家村算什么东西,也配让干练吏目长期驻村?不知道能干的吏目,在如铁城也是紧缺资源吗?小小一个北官移民的村子,就是全村死绝了,对如铁城又有什么影响?好人才轮得到你么?
三家村的等级,也就只配划拉些白茂才这等级的货色过去了——一样是在本土存身不住,为了更好的发展,主动申请到黄金地来教书的书呆子。这个人,只要和他交谈过几句,对他就会有一个基本的印象:学问可能是还不错的,但照本宣科,性格非常古板,就像是旧式的老书生,连书都不能指望他教好——这人只会按着他学到的那一套来教人,但教小孩是可以的,教成人效果就很差,因为性子的缘故,还不肯改那。
其实他更适合在买地的繁华地区,专门担任蒙童的扫盲教师,但这个范围就很狭窄了,越是买地核心地带,想要留下的就越是能人,都是多面手,他这样的性子和能力,根本竞争不过,所以在资源分配上就形成了一个倒错——可以教各种年龄段的老师,能力高性格好,都留在买地,可能专门就教蒙童了,而只适合教蒙童的白茂才,则不得不来到黄金地,去接触各个年龄层的学生。
说起来是有些荒谬,但这种人才的自然流向,连六姐都没有办法,遑论他人了,这人来了黄金地,也不能把他送去喂狼吧?黄金地这里的人才,比他好很多的也没几个,都是些下脚料,修修改改将就用罢了。事实上,万义把他派去三家村,也是因为不怎么看好三家村的将来,所以不愿浪费相对较好的先生——
就当这白茂才是给柳十一的第一个考验好了,这块下脚料,修修还能用,只是太硬了,一般人不得其门而入,让白茂才去三家村吃吃苦,倘若柳十一能修好白茂才,那就是意外之喜,倘若不成,那也无所谓,环绕如铁城的北官移民村子有十来个,只要有三个发展成镇子,为如铁城把守门户即可,如铁城现在是在广撒种,等着看谁先冒头那。
第一年的扫盲班成绩,惨不忍睹,三家村的人大感羞惭,其实是在如铁城意料之中的。白茂才根本不会教成年人,只一味死守那套针对记忆力好,脑子活泛的孩童的教学规范,还当这是自己有操守,自以为清高。第一年的成绩,也算是在磨合吧,柳十一那会儿也刚接手村子,忙分田都忙不过来呢。
到了第二年,三家村的粮食产粮提上来,开始有点亮眼之后,如铁城的高层,这才开始对三家村的情况多留意了几分,把数据看得比较仔细,而不是随意一瞥,就锁到办公桌里去了,还是会细看总数字底下的小项,发掘出里头的亮点来。
别的不说,就是这扫盲班的成绩,除了总人均成绩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数据是‘重点人群合格率’——这数字划分得也很简单粗暴,以四十岁为一个槛,四十岁以上的人,也干不得多少年活了,上了五十岁还有体力干重农活的那是凤毛麟角。
而有个冷酷的数字是黄金地的人均寿命——在这缺医少药的地方,人均寿命是很低的,能活到六十岁的都少,这样的人,是否能被扫盲,其实已经没那么要紧了。
如铁城更关注的是三十岁以下、二十岁以下的年轻百姓,他们融入买式规矩的速度。十岁以下当然就更重要了,不过在北官村子里,这样的孩子基本没有,能过来垦荒的肯定都是当打之年的壮劳力。
要说总合格率,三家村在北官村子里也还是不能排第一,没有办法,他们是以族为单位迁徙来的,必然携带了很多有威望的耆老,但要说到重点人群合格率,这就很亮眼了,居然达到九成五以上——这个数字,那是远远把其余村子都甩在后头了。
其实,就算是买地本土的村子,要说一村人两年内都考过扫盲班,也有点难,周老七在叙州做过类似的工作,他是有心得的,摇头晃脑地说,“首先就要去掉一多半的傻子,心不在读书上的,再要去掉一小半老人,学什么都慢的。
最开始第一年,就能把聪明的都挑出来,这些人走了以后,留下的就全是笨的,和聪明人比较起来,那简直就像是两种脑子!这些人,五七八年内,都能学会说官话,这就不错了,拼音能学会的,脑子便很好使,再往前走一步,能认得字的,在村里就算是能人啦。”
要这么说,北官村子,其实多数还少了一个官话的障碍,他们本来说的就是官话,只是需要学习拼音而已,但即便如此,在聪明人合格之后,余下那些差生的表现,仍然不是简单能用时间去填平的。
可能第一年的合格率,在第二年能往上再提个百分之十,就算是很不错了(第一年合格者第二年也可以参加考试来提高通过率,这也是为了激励他们别放下学问),而三家村这里是直接翻了两三倍。倘若不是作弊,背后定有因由——
“这要不是今年的这个考核形式,很难作弊,且那白茂才人缘又不好,我都要这般猜疑了。”
周老七也是笑道,“我猜,柳十一他们必定是在背后使了手段,把成绩和什么绑定在一起了,这才让大家玩了命的读书,其实你说这些人,笨也不是真的笨,真要说学不会就性命难保,那也都能学会,只是眼界有限,很难把自己的努力,和村子的将来联系在一起罢了,听着是这个道理,转头就又从心上滑开了,留不下什么痕迹来。”
“世间庸人往往如此,所以才要用种种利益来诱惑约束他们——或者说,你我岂非也一样身在局中?”
万义呵呵一笑,也是揭开了谜底,“白茂才在信里说了,他和柳十一一番合计,是说起了村里的婚事问题,以婚事为诱饵,把扫盲考试成绩,作为村里做媒拉纤的顺序——”
说到这里,周老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也是朗声长笑了起来,“明白了,明白了!原来还是这酒色财气,人生常态!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别的什么吃食享受,什么田地火铳,哪里比得上这婚事两字。他们俩人,也算是拿捏到了这些单身汉的命门啊!”
“然则。”他也很快好奇了起来,“如今黄金地整个北官移民也好,就是我们如铁城百姓、鞑靼移民甚至是黑大汉都是一般,只要是移民,那就是男多女少,比例非常悬殊,甚至可以达到男七女三——想要婚配,在黄金地比买地还更难得多!他们打算怎么去兑现自己的诺言那?”
的确,这话也是说出了黄金地的一个隐患——当然,在现在要说之后会如何发展,那还为时尚早,但起码在现在来看,如果这个趋势不改变的话,眼下这批拓荒者都有极大概率会单身终老,把自己辛苦一辈子开垦出来的田地留给陌生人——如果是留给族里的血脉,那都说明情况比预想得好了,如今的男女比例来说,一个村,一个家族通通绝种都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如果只是北官移民无法成亲,这也就罢了,这个现象之普遍,其实令章叠翠已经开始忧心了——除开别的考量之外,还有一点是她不能不考虑到的,那就是女性稀缺对于女子就业率的影响:以如今女子少见的程度,在如铁城之外的地方,女眷几乎成为了一种能招来觊觎的贵重资源,就说三家村的年轻女子,基本也从不离村太远,只在近田做活,甚至有些杂姓女眷,根本都不出门,就在家做做饭,不敢抛头露面,越是年轻就越怕惹来村里那些单身汉的注意。
百姓度日有百姓的考虑,但往上报数据的是章叠翠,这种因为人数过于稀少,反而在女子就业上形成倒退的现象,也让章大姐很有些无奈,却又无计可施,因为女眷愿意渡海来黄金地的比例的确就是很少。连章大姐都无奈的事情,柳十一他们倒有办法解决了?
周老七也是好奇,“他们要想出什么辙来,能缓解此事,我看章大姐倒要给他们记一功!这要只是提出要求,那就只能让他们等着去了。”
“白茂才为人虽然太古板,但并不是傻到家,他也知道,如铁城都缺女眷,要给三家村这二百来男丁都说上亲,肯定是指不上我们。”
万义也是有点儿匪夷所思的意思,把信递给周老七,“要不说别惹老实人,这老实人一开了窍,胆子倒是比谁都大!白茂才给柳十一出了这么个主意——让我们给他们派个向导,带他们去找那些对我们不太友好的本地生番部落,或者去南边四大总督的种植园也行……”
“如今,他们也顾不得什么肤色、族裔了,汉人里没有媳妇,那就在番族里找,他们想要用土豆和白糖,去挖这些地方的墙角,把这些地方的女子给引诱出来,到村里来过好日子!
不管来的人有多少,反正只要有数十人来了村里,他们做过媒,就算是履约了,能不能成,那得看他们自己,白茂才说,保证不会发生强迫之事。只有学晓了买地规矩,通过扫盲班考试的男丁,有资格接近这些女子——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万义说到这里,也是笑着摇起头来,“反正,他们就一个意思,黄金地男多女少,一定有人成不亲的,那这成不了亲的人,只要不是他们三家村的就行——这是一点大局观没有啊!这样公然诱惑别族女子过来生活,不就是公然挑衅,要和四大总督区乃至那些生番区直接开战的节奏了么?”
对于三家村的这个要求,很显然,两个高级吏目都感到荒谬,并没有答应下来的意思,万义直接就把信封锁到了抽屉里,并且在心里把三家村的将来评级又调低了几个级别:这么荒唐的想法,还是先斩后奏,如铁城怎可能会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