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走海的人,此时个个都是酒鬼,但连豪生是买活军麾下的兵士,平日里是不喝酒的,他碗里只是白水,不过态度也很客气,连忙逊谢道,“将军抬举,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是严令在身,不敢有丝毫违背,否则六姐在东海眨眼间便会收到消息,若不然,今日定要和将军一醉方休!”
若是换了个地盘,得毛总兵亲自宴请,居然还滴酒不沾,这小船长自然是休想得到什么好脸色,不过他既然带来了一船粮食,那么就另当别论了,毛总兵心胸宽广,毫不介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笑声中又请连豪生尽量品尝参鸡糯米汤——东江岛的饮食多赖高丽支援,自然也有地方风味,这是高丽本土的一道国菜,便在东江岛也十分难得,主要难得在鸡和糯米,高丽参东江岛倒是不缺,毛总兵就是想托人送回京中去搞关系,也实在是交通不便,储蓄了一大批在仓库里。
腊肠是连豪生带来的,是他们的口粮,所剩不多,尽数送给了东江岛守军,米也是连豪生带来的糙米,虽然口感很淡,不过此时辽东也没什么人种水稻,大米是很精贵的食物,多是以小米、高粱为主。因此众将士都吃得很开心,至于酒——吃饭不耽误喝酒的,甚至吃了可以喝更多,只不过东江岛的存酒没有那许多罢了。
对于这在秋后送来补给的船只,毛家军的态度非常友善,可谓是给足了面子,满口的俱是感激结交之辞,酒过三巡,菜至五味,这才慢慢开始套问连豪生的来历,与买活军的底细,还有他们忽然来送米粮的缘故。连豪生倒也不怯场,笑道,“咱们买活军如今可是天下知名了,说句托大的话,将军,咱到底是离开上国,在这高丽湾中待得有些久了!若是那些本土的百姓们,哪个不知道我们六姐的威名?便是京中的九千岁,也是咱们六姐的好朋友,他的义子,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王大珰,也是来咱们买活军这里盘桓过一段时日的,对我们的仙食佐料,不知有多着迷!”
俗话说得好,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毛将军虽然是孤身奔袭敌后,在东江岛安营扎寨之后才正式发迹,但在此之前好歹也是中层军官出身,对于朝中错综复杂的政治结构有一定认识,当上总兵之后,也要和朝廷联络要补给,因此对于九千岁、王大珰的名字都是知道的。按照此时这信息的传播速度,一个平民百姓压根不可能拥有这些见识和谈吐,因此众军官一看毛总兵的脸色,便知道这连船长恐怕还真不是建贼派来的西贝货,当下越发大喜起来,听连豪生说起了六姐的来历。
这些走海的船员,一个个都接受过专门的培训,为的便是要尽量在敌境宣扬六姐信仰,减弱彼方抗争的情绪。虽然东江岛并不是长溪县,但连豪生也绘声绘色地说起了流民逃难、彬山显圣的传奇故事,一众将兵都听得如痴如醉,七嘴八舌地问道,“既然如此,买活军又如何同九千岁交上了朋友?”
“为何六姐强要百姓们剃头,这不和建贼一般了?”
不得不说的是,若非连豪生是青头,而不是金钱鼠尾,恐怕连靠岸的机会都没有,东江岛守军对于剃头汉子是很警惕的,而连豪生则从容地解释,“连倒不是非要剃头,而是南面天气热,长发容易发臭,而且蓄养跳蚤虱子。只要能打理得清爽,没有跳蚤,那么不剃也是可以的,我们船上也有短发的兄弟。”
说着,便向另一桌指去,果然那桌上坐的几个买活军的船员都是一指多长的短发,还打理了一下,使其仿佛具有一种特殊的造型,还有几个船员干脆就是光头,众人见了,方才略微释疑,连豪生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了几份报纸,笑道,“这是我们家如邸报一样的东西,如今天下也都传遍了,这一期上就有文章写了剃头除跳蚤的必要,诸位请看。”
先不说别的,这报纸的印刷就让人眼前一亮,虽说众将军多是粗人,但毛大帅却是识字的,他少时长在之江,是武林人,虽然没能考取功名,但读懂报纸不在话下——这报纸虽然别字略多,还有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注解(拼音),但没有什么生字,便有了几分酒意,一眼扫过也能认得出字,只是虽然听连豪生解释了是横版印刷,也还总忍不住要竖着认,有些别扭而已。
“是印的啊……”他嘟囔了一句,脸色便多了几分郑重——连京城的邸报尚且都是手抄,这一点毛帅也是知晓的,毛帅不喝酒了,要了茶来,先看了连豪生指的文章,又将其余内容草草阅览片刻,便把报纸折好,对连豪生道,“连船长,此物对我极为宝贵,可赠我否?可还有旁的?”
连豪生笑道,“自然,自然!我们出发时,报纸刚印好了一期,这东西是周报,七天一期,屈指算来,应该已经发了六期了,若是毛帅有兴致,日后我们再来运粮时,便捎带上报纸便是了。”
一听说买活军的船很可能还来运粮,众人都是喜形于色,毛总兵也不由得面现感激,对连豪生更加客气,寻思了一番,又问道,“刚才听船长说,贵船是从天港到此,说实话令我很费解,我们这里的粮食,一向都是从登莱运过来的,便是这样一条老航路,也是常出事故,如何贵船从福建道,先去天港,再直接从天港来我们这里,连登莱都不用停靠,反而一路太平呢?难道……贵船手里掌握了从天港到我们这小地方的航海图不成?”
连豪生虽然只是船长,但在毛总兵面前却是不卑不亢,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此时笑道,“毛帅,小人说句托大的话,您这见识还是有些小了——从常理来说,这东江岛在毛帅驻跸以前,的确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航路图存在,只能先从天港走到登莱,再从登莱过东江岛,这的确是真。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买活军的是天妃麾下的神兵天将,焉能以常理视之呢?宇宙诸地,都在六姐掌顾之中,莫说是区区东江岛,便是琉球、平壤、江户,甚至是北面的海参崴也好,库页岛也罢,您说得出来的地方,咱们这艘船都未必不能去给您看呢!”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顾盼自豪,显然是大有底气,众将兵听了,不由咋舌,而买活军辣椒号上的水手官兵却都是连连点头,面有得色。毛总兵见了,心里更加生疑,不过辣椒号是送粮食来的,没有适当的理由,也不好翻脸扣船,因此索性先不多想,便问道,“果然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今晚必定要好好拜读这几份报纸,好好开开眼。不过,贵部如此大费周章地送粮上岛——可是有什么心愿,是我们能报偿的么?”
连豪生也不知有没有看出毛总兵对辣椒号的觊觎,只微微一笑,慨然道,“我登船以前,也曾问过六姐,六姐当时是这样说的——买活军虽然不听朱天子的号令,但却一样说官话,写汉字,咱们兄弟本一家,都是登莱山阳活不下去的苦哈哈,只是当时有些北上,有些南下,各自落了脚,因此咱们能吃饱饭了,便不能忘记了从前的老兄弟们。”
虽然连豪生是福建道本地人,身量不算太高挑,但他带来的其他船员,很多从身材上看就是毫无疑问的北方汉子,而且这话说得不假,登莱和锦州隔海相望,许多辽东汉民祖上都是从登莱烟台过去讨生活的山阳道人,听连豪生这么一说,登时是大声叫好。
连豪生又道,“本来按我们所计划,十吨粮食只送娘娘宫,去锦州一带便完事了,但六姐又说,东江岛直插建贼后肋骨,深居敌后,荫庇逃到高丽的汉民,可谓是功德无量。又孤悬域外,比锦州一带的官兵还要更苦,更危险。”
“建贼是什么样的东西?金钱鼠尾,茹毛饮血,说不得我们的话,写不得我们的字,不过是一群野人!这天下将来不论是姓朱、姓谢还是姓什么,总之轮不到和野猪皮那样的贼酋鬼物去姓!由得这些掳走我们乡亲妇孺,去做他们的苦工,在冰天雪地里被凌虐至死的畜牲姓!”
说到这里,连豪生面色通红,没醉也醉了三分,众兵将更是大声赞好,人人想到自家的血泪故事,都是咬牙切齿,叫道,“说得好!建贼该死!该死!”
此时凡是在辽东抗击建贼的,哪个没有听过无数家破人亡的故事?被建贼掠走的汉民,编入八旗为奴,如猪似狗,那都是说得好了,其实是猪狗不如,十个人里能有一个活到第二年都不容易。汉民被视为消耗品,死了再抢就是了,那些逃出来的汉民叙说的故事,真能让石人落泪,说是人神共愤都不夸张。这番话说出来,非但众人同仇敌忾,恨敌欲死,就连毛帅听到连豪生的话,都不由微微动容,点头不语。
连豪生见众人神色到位,便续道,“因此,六姐让辣椒号无论如何也要来东江岛看一看,再送一些粮食。东江岛的好汉子们太艰难了,六姐的原话——已是冒了极大的危险,还是要想想办法,叫这些好汉子们能够吃饱,吃好!”
他说了这许多话,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动人的了,配合着米饭和蒸腊肠的香味,更是充满了说服力,有些兵将甚至还感动得满面热泪,觉得买活军的支持比这几年来朝廷的口号还要更妥帖得多,便是毛帅,都是神色大缓,眼圈也不由微微红了,哽咽道,“说的是,说的是,这些好汉子跟着我在岛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便是为了和鞑子斗到底,我心里也时常觉得委屈了兄弟们——”
他这一番作态,顿时又让酒后官兵激动不已,大嚷着要忠心报效云云,连豪生看在眼里,浅笑而已,暗道这毛帅果然是个能人,只是心胸略微狭窄,怕是卯定了要做东江王,这才对民望如此敏感。
当下也不再提此事,只和众人一味吃喝,这一顿众将官一人至少都吃了一斤米,蒸好的八斤香肠全都吃光,可谓是镇守以来难得的饱足。吃完了饭,毛帅又带上自己的三五心腹,请连豪生到书房密斟,因为他刚去过天港,在东江岛算是消息灵通,便也一并请教谈论朝廷局势,以定将来行止。
第126章 东江战略
东江岛这里, 平时当然不可能完全和朝廷断绝了往来,他们历来是和登莱传讯, 也时有通航,一方面是要接收登莱的补给,另一方面也是把辽东汉民搬运往山阳道内陆。刚离任不久的登莱巡抚袁大人毫无疑问是毛帅的恩主,前些年登莱的粮草支援是相当及时且充足的,而毛帅也在建贼的后背腹心颇为闹出了一点动静,时而能收复一些失地,虽然都无法久守, 但总的说来,前两年毛帅还是很春风得意的。
但自从袁大人离任之后,补给便骤然变少, 东江军不得不陆续弃守岸上的堡垒, 尤其是秋冬季节,都要退到东江岛自保为主,更多的精力用来协助高丽防范鸭梨江, 因冬季鸭梨江上冻之后,建贼可以踏冰而来, 攻势更为狡诈,也十分难以预测, 没有东江军的协助,高丽是很难防守的。这也是对高丽将两道之地开放给汉民居住耕种的回报。
从这点来看, 高丽、东江军和辽东逃民,实际上已经结成了牢固的联盟, 彼此间互相扶助, 东江军指望高丽和汉民的粮草, 高丽、汉民则指望东江军的武力保护, 一旦失却一方,如今和建贼僵持的局面都将被打破——当然了,如果建贼南下,势力极大膨胀,那东江军自然也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了。
因此,要说东江军现在最需要什么,那自然就是粮草、兵器,所有的补给都需要,还希望朝廷能强势一些,至少维持现有的态势,遏制住建贼,不让他们更加强大下去——目前来说,这个愿望朝廷还是能够满足的,锦州防线还算是固若金汤,建贼被局限在辽东之地,这几年又受到天花的困扰,人口增加得不多,攻势也为之一缓。似乎并看不到他们挥兵南下,肆虐中原的希望——眼下连建贼自己都还没想着‘入主中原’,能下到富饶之地去抢一把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至于说东江军能提供什么呢,那就相当的有限了,他们手里有价值的商品实在不多,最多就是高丽的一些特产,但来得也名不正言不顺,哪怕买活军愿意把一些产地的货物给东江军,让他们做经销商,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目标客户,目前的高丽——君臣都很穷,没有什么油水,说实话,支持东江军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不论是奢侈品还是大宗商品,都无法形成敏朝本土的规模效应,很难给东江军带来足够的油水。
东江军一般也不从高丽人身上打什么主意,他们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对建贼的抢劫,实行的是彻底的游击战术,时常声东击西,乘建贼外出时攻破田庄,带走被奴役的汉民,再抢走其中的积蓄。但这些积蓄,多数也不过是一些粮草、皮毛,要说有什么稳定的收入能和买活军做买卖,那也是没有的。
连豪生在来这里以前,就对东江军的窘况有了准备,他先宽慰将领们,“若是九千岁和我等达成协议,由我们买活军来包运辽饷的话,那么我们一定是每年都来的。这里的粮草由朝廷和我们结算,不必过东江军的仗,而且绝对足斤足两,不用派理饷官。”
只理饷官三个字,便是说到了毛帅麾下众汉子的心里,他们立刻就唾骂起了朝廷诸公来——皇帝是好的,做官的都是坏的,这大概是所有将士共同的认知了。因为东江军立镇以来,虽然也的确收到过朝廷的粮草和军饷,但却决然没有邸报上所说的那么多,朝廷号称拨给、实际拨给,和东江军最后拿到手的往往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数字,东江军等于白担了‘虚耗粮草’的名头,却实在地并没有收到这么多的好处,不免就让他们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而去年起,毛帅也不得不派出理饷官去和登莱结账,免得白背了太多黑锅,把自己这个总兵的名号都给背垮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辽饷由买活军包运的话,受伤的实在只有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的官员,在东江军、锦州军和中枢来看都是好事,至少在眼前看得见的全是好处。而且连豪生也的确很敬重毛帅——虽然毛帅的小算盘并不比别人少,但他肯在建州腹地率领着老少妇孺折冲周旋,每逢春夏,动辄亲身领兵入建州境内冒险,这就足以说明他除了个人的那些打算之外,抗击外贼的心思是极为坚定的。当人人都想着养寇自重的时候,他纵然有些做土皇帝的小心思,但决心最坚定,也就最值得合作。
因此他对毛帅的指点也最精心,先分析局势,指出最基本的补给是一定会有的,而且能足量,一下把大家的劲儿鼓起来了,这才继续分析,“自然了,以朝廷如今捉襟见肘的样子,他们筹措的饷银,自然总是不够的。咱们东江军虽然能战的兵士就这些,但老弱妇孺倒有不少,都是乡里乡亲的,难道就看着他们饿死?咱可不能做建贼那样的事。”
这话确然是很有道理的,辽东逃民男女老少都有,而东江军也不可能挑三拣四,让那些不够资格的汉民回去找老东家——这等于是逼他们去死,也等于是丧失东江军在此地的立足之本,也就是辽东的民心。这么庞大的人口,带来的是沉重的粮草负担,东江军采取的策略是在秋收时去偷割建州贼的稻子,在春夏时分攻入大陆,占下地盘后种地。收割后再疏散回东江岛,以及附近的岛屿、高丽两道过冬。这样想尽办法,才能多养一些辽东逃民,但此法显然不能继续实行太久,因为辽东之地的逃民越来越多,而这一带能耕种的土地,东江军能折冲的地盘却是越来越有限了。
连豪生对此是有解决方案的,他介绍了买活军的人口贸易,“我们要她们做工——到了我们那里也能吃得饱饭,这样能做活的成年女娘,一百斤雪花盐一个,小女孩儿满了五岁,也有五十斤雪花盐。”
他带来了雪花盐、雪花糖的样品,众人无不啧啧称奇,“从云县到这里,一个半月的航程,这里上船登记,下一期船给付,绝不拖欠。一艘福船能坐五百人,这里至少是两万五千斤的雪花盐,不要盐,要糖也可以。若都是成年女娘,还能更多。”
只要没有老得不能动,哪怕四十岁、五十岁,买活军也算她们是成年女娘,这么一来东江军顷刻间就有六七万女眷可卖——这就是一笔极其庞大的财富了,而且人卖了出去,又减少了消耗,他们的力气一下便充足了起来。
自然,这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留在东江军一带的辽东汉民很难婚配,不过这不是军队会在意的问题,目前他们面对的是几年内可能溃败的防线,朝不保夕的动荡迁徙,生存压力之下,很少有人选在这时候生孩子,即便怀孕生了下来,以东江岛如此艰苦的情况,能养大的也实在不多。
“但……”有人不禁就问了,“为何只要女孩子?这么多盐我们拿来卖给谁呢?”
盐是好的,高丽两班应该也能买走一些,但一旁的账房已经拨起算盘来了,买活军这里的孩子本就不多,女童更非常少,少妇倒是有的,六七万女眷多是成年女娘,这就意味着六七十万斤的盐,哪怕一半盐、一半糖,东江军也很难消化完毕。若是给了银子,倒还可以设法向别处买些甲胄弓箭什么的。
连豪生说,买活军可以回购一些盐,并且代购运送一些兵器,视他们的需求而定,物美价廉,绝不坑骗。
他这话说得很绕,有些将领是不懂的,还要再问,被扯了一下衣袖猛然想起:买活军既然说了这些兵器绝对的牢靠可用,那也就说明绝不是朝廷出品,东江军还是朝廷的天兵天将,怎么能直接向反贼买兵器呢?
这么一来,大部分卖人得来的收入便有了去处,众人更得到启发,兴奋地询问连豪生,收不收建奴女眷,连豪生表示他一视同仁,什么都收,就算换的盐糖多了——他笑眯眯地说,“还可以卖给建贼啊——难道建贼就不吃盐了吗?”
事实上建贼是吃的,而且他们的盐也得问关内买,东江军熟知他们的门路,正是山□□的晋商,他们也问晋商买东西,“那些大豪商,心中有什么大义?只认钱不认人!什么都买,什么都卖!建贼卖他们老山参、东珠,也从他们手里买粮食——他们不懂得种地,便是掳掠了汉人为奴,也是待他们很差,便多了那些地,收成一般都不好,也还是不够吃的。”
连豪生浅笑说,“不急,不急,毛帅,咱们先做几回生意,再说。”
做买卖的,也讲究货比三家,也讲究一家独大,这要看你是买货人还是经销商——这些晋商这样招摇,东江军不想动他们吗?但一来,他们也要从晋商手里买货,二来晋商背后直通内阁,东江军也想要登莱的补给,因此晋商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买活军这里是直接和阉党做买卖,而且目前来看,他们并不惧怕九千岁,也不屑于和朝廷官员打交道,便是得罪了晋商背后那庞大的官员势力,买活军也丝毫都不在乎。而且买活军还有让东江军做自己经销商的意思,那么哪怕毛帅对经销商这三个字前所未闻,他也会本能地发觉:如若能断掉晋商在辽东行走的胆气,那么辽东这里的许多货物都是由东江军独门供应……且不说建贼会否因此逐渐衰弱,东江军在辽东重新开辟稳定的土地,开始屯田,是不是也就不那样遥不可及了呢?
当然了,如连豪生所说,这事急不得,至少要做上几回生意,双方都更加熟悉时才能去谋划。不过即便如此,毛帅望向连豪生的眼神也不由得越显温情,他当即表示,东江军这里的确有很多女娘的生活相当困难,只是考虑到孤身入登莱更加难以谋生,这才一直滞留在辽东,这些女娘是很合适跟着辣椒号一起,南下到买活军的地盘去闯一闯的。
不过,由于辣椒号只有两艘船,还要考量到食水,能搭载的人数确然不多,连豪生这一次只能带走一百人,不过他允诺自己会立刻联络谢六姐,请她打钱——发出装了盐、粮的船来结账。
这‘立刻联络’四个字,又令众人好奇了起来,要知道信鸽传信,这是众人知道的一种远距离传信方法,其余的还有烟火、飞马等等,不过大多都是在数百里范围内的传信方式,就譬如说信鸽,一般的讲也就只能飞个数百里,从这里到云县,间隔何止上千里?他们实在不知道连豪生准备怎么和谢六姐在千里之外紧急联络。
难道是靠焚香祷告吗?那该如何获取回答呢?——当然,常规的答案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靠编。不过买活军既然处处都是不同,能办到这样许多事,众人不由得也好奇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出现了一个勇士,吞吞吐吐地问自己能否旁观连豪生祭拜谢六姐,并表示自己也会跟着行礼,绝不唐突了他的正神。
连豪生顿时就笑起来了,他告了个罪,出门叫了自己的一个兄弟回船上一趟——因东江岛实在不大,不到一柱香时分来人就回来了,连豪生便举起一个黑色的方匣子,对众人说道,“诸位请看,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仙器‘传音法螺’,现在我来将它吹响……”
第127章 毛总兵收义女
“敌进我退, 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夜已极深, 天边的启明星都隐隐露出了光芒, 王氏等毛帅等了半个晚上, 靠在床头, 裹着大氅, 不知不觉已胡乱睡了过去, 骤然惊醒时,听那报更的军士打锣, 已是四更。她将暖被掀开, 打了个寒颤,此时虽然还是八月, 但东江岛夜里已十分寒冷了。
从床下掏出虎子,忍痛掀开大氅, 王氏见外头书房灯还亮着,隐隐传来毛帅的话声, 似乎还在独自沉吟琢磨着什么,便从衣架上取下棉夹袍,从里屋出来, 低声道, “老爷,该安寝了。”
她抖开袍子,为毛总兵披在肩上, 见毛总兵在灯下怔然独坐, 面前并无文书, 只有几张大开方的麻纸, 看排版似乎和邸报有些相似,心头也不由一紧,低声问道,“可是今日那船带来了什么消息?”
今日一早,船来,且带了米粮,这好消息已经是遍布全岛,便连王氏也是暗地里念了一天的佛,她虽然不识字,但跟随在毛总兵身边日久,多少也知道一些朝廷政事的变迁,明白自从登莱巡抚袁大人高升之后,一直萦绕在老爷心头的忧虑,本以为这艘运送补给的陌生船只,能让老爷稍微开颜,不料今日酒宴回来,却是这番表现。
尽管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中已忐忑了起来,在灯下焦切地望着老爷,但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地?若是要说真心话,又十分不合适,以她本心来想,自然还是想和丈夫一起回到登莱去,找个安稳的营生,别在敌后颠沛流离,日日都不得安眠。但话又说回来了,若非是毛总兵有闯劲,敢拼命,又哪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
王氏自知身份,她算来是毛总兵身边的第三位夫人了,毛总兵前半生读书不成,家计无着,在江南娶不上妻子,之后来辽东继承大伯家业之后,方才物色了大夫人张氏为妻,不过婚后二人不太合得来,很快张氏便回江南去伴从老太太,而毛总兵在辽东又娶了一位二夫人。这二夫人更像是大夫人,也是东江系的将官之女,为毛总兵生了一子,只是三年前死在了建贼手里,那次辽阳被突袭,毛家一百多人几乎全都没有生还——饶是如此,毛总兵也没有气馁,而是来到东江岛安营扎寨。
王氏便是之后机缘巧合,才来到毛总兵身边服侍,虽然因原配不在,周围人都叫太太,但她自己知道,不过是个略体面的妾侍而已,她又如何能劝服毛总兵退走呢?只能留在东江岛上,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耳闻建贼鼻息,眼见的全是他们的暴行,像她这样不识字的女眷,除了日夜念佛祷告之外,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倒是身边有个大婢女,叫做小荷花的,虽然貌寝,但却精明能干,将帅府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此时在门外一晃,王氏见了,便知机过去。小荷花低声对她说道,“老爷是三更回来的,听大全说,酒宴上有极大的动静,连他们在一旁守卫的亲兵都赶过去了,那船上的人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戏法,倒是把将军们都吓得够呛,酒也不喝了,赶着叫人设了香案,恭恭敬敬地烧香礼拜什么谢六姐的,闹腾得厉害。”
说着,将手里的一壶热茶放到王氏手里,道,“闷得酽酽的,太太快端去给老爷吧。”
王氏一听她这么说,心顿时更是高高吊了起来,返身回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毛总兵,自己也倒出一杯来,呷了一口,这才勉力笑问道,“老爷,听说今日席间有好新鲜的热闹,可能说给妾身听听,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她也说不出自己怕什么,只是在这样的地界上,似乎任何不同寻常的事都是坏消息,好消息却已经很久都没有了,因此很害怕今日的乱子背后,又隐藏着风波诡谲的政治风云,而朝廷老爷们的斗争,又要让他们这些无处可去,没了家乡,只能直面建贼凶威的可怜人来承受后果——
光是想到这里,王氏便觉得眼圈发红,她几乎错过了毛总兵的回答,“倒不是什么坏消息,你不用担心。”
她的丈夫算是回过神了,虽然情绪仍罕见地相当起伏不定——这可是个每年亲人祭日都不过是少些言语的深沉人,但直到现在,他的呼吸仍不稳定。王氏现在转而担心丈夫的身体出问题了,不过还没起身,毛总兵就摆了摆手。
“夫人……你信这世上有……有真神仙么?”
“啊?”王氏彻底地愕然了,“神仙?”她真觉得丈夫有点不对劲了。
“不错,神仙。”
“老爷,可是那船上的来客显示了什么神迹?老爷,您可万勿被骗了,您如今身处在这个位置,明里暗里,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难道还少了吗——”
王氏一下就激动了起来,她虽然时常念佛,但却实在并不是打从心底就信了佛,因为倘若真的承认了神佛的存在,似乎便要承认她死在辽东的家人是受了应有的报应,而她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也不识字,甚至时不时也盼着能到一个太太平平的地方去,不用再在东江岛这里担惊受怕,但心底却依旧有着自己固执的认识:死去的亲友,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杀死他们的人。
这世上要真有神仙,为什么不降临到辽东来,因此王氏现在很害怕毛帅被迷了心志,让东江岛本就艰难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但她失态的谈吐并未引起毛总兵的反感,当然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摇头说道,“倘若你有幸见识到,便晓得了,不是那等装神弄鬼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仙术,传音法螺,千里之外,犹如耳边,当真是……无法言喻……”
他不由轻轻地战栗了一下,这个心志极其坚定的汉子,极罕见的出现了少许畏惧,还夹杂着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个连船长,取出了一个传音法螺,拔出了一种叫天线的东西,刚一打开,便发出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兹啦——兹啦——”
石头房子透风是难免的,忽明忽暗的灯下,中年汉子口中发出了怪异的声音,哪怕只是听着转述,王氏依然不禁怕得颤抖了起来,毛总兵却仿佛进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低沉地续道。
“这声音一出,我们就吓了一跳,若不是饮宴不带兵器,只怕都要拔刀出来了。那船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找到了一个‘信号好的地方’,对着传音法螺说了几句话,‘辣椒号呼叫总台,呼叫总台,说完了’。很快的,那法螺便在杂音中传出了人声,‘总台收到,说完了’。”
“随后,二人便这样对谈了起来,说到了这一次的航程,交割了多少粮食,还让我们的人对着法螺传话,证实自己收到了粮草——”不消说,敢于上去试用仙器的将领也是寥寥无几,最后还是孔瑞图乍着胆子上前,战战兢兢地说了几句话,证实自己的确收到了一千担粮草。
“会不会是他用腹语作怪!”王氏因为不在现场,所以脑子相对灵活些,见小荷花站在门边,拼命指着自己的肚子,灵光乍现,迫不及待地道,“听说京中颇有擅口技者——”
“不是,不是,”毛总兵道,“你在场便知道了,声音是从法螺中传出的,如假包换,而且对谈的那些话是编不出来的,那份见识,那份气魄……”
他喃喃道,“谢六姐听说我在,还让我去‘听电话’,并对我说了不少勉励之语,其中的见识和气度,语调,都不是连船长能具备的。 ”
说到这里,他钢铁般面孔上也不由得现出了一丝感动,低声道,“谢六姐说,东江军在敌后游击骚扰,所起的作用能和正面战场配合,远比固守一地得到的战果更大。东江军的游击更能起到招引百姓,安抚民心的作用,让百姓们知道始终并未被朝廷完全放弃,还有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他忽而自失地一笑,摇头道,“实在是看不懂了,青贼鼓舞我们抗击建贼……”
“她还说了一些别的,只是声音时而清楚,时而迷糊,最后谢六姐说她会给我写一封信,便放在五日后出发的第二批船队上,捎带来此,在法螺中便只对我说了十六字真言,是游击战术的心法所在。”
毛总兵的神色又转为迷惘,他注视着灯火下的报纸,仿佛是在念诵着什么祷词一般,低沉而又慎重地念诵了起来,“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王氏也不由得跟着读了一遍,她也是从辽东渡海来到东江的,在嫁给毛总兵以前,也曾随着东江军在辽东大地上和建贼周旋,有过一定的行军经历,虽然不通文墨,但这十六个字听在耳中,却也隐隐地觉得似乎蕴含着极为深刻的道理。她现在不由得也信服起谢六姐了,更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这见识确然不是一个船长能有的,这是何等的高屋建瓴,何等的凝聚精到,仿佛把东江军四五年来所有的经验全都浓缩了起来,甚至还隐隐地让她想到了东江军行军时一些不足的地方。
“明白了吧?”毛总兵苦笑了起来,“况且她说船队五日后出发,运载的粮食、盐、糖的数量都是我们在法螺中商议好的。从云县行驶到这里,需要一个多月。那么便只看第二批船队会在何时抵达就行了。自然,途中不能出事。”
那所谓的传音法螺究竟是骗局还是真实,几个月后结果自然出来,是很难作假的。王氏也能明白这个道理——要么就是真能千里传音,从云县发船,要么就是事先有大批货物就藏在登莱,随他们商议的结果立刻支取装船,否则途中运输时间是怎么都赶不上的,而东江岛和登莱的交往很密切,若是买活军在那处耍弄手段,也瞒不过东江军。再说青头贼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来蒙骗如丧家犬一般的东江军?他们有什么值得青贼骗的?
想明白了这点,王氏的心跳立刻便加快了,她的反应比丈夫更加不堪,手握着胸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来,不过毛总兵此时的思绪反而恢复了冷静,他只是望着报纸,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还有这报纸,越看越是心惊……”
便不再讲下去了,而是招手让守在门外的心腹婢女过来,“小荷花,你过来,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现在南面这个买活军,对我们来说,相当的重要,他们有地,能产粮,还有盐糖,药物也有……都是我们东江军急缺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他们少人做工种地,又有船,可以运人……我们东江有许多走投无路只能留在辽东的百姓有救了!”
东江军每每在辽东登陆游击时,都能招揽到不少汉民,而返回东江之时,也总有些汉民无法跟从回到东江,尽管这令人不忍,但事实如此——船不够,地不够,粮不够,东江军挽留他们的态度并不坚决,王氏自己登船时便见到许多老人默默脱队的背影。她的泪珠不知为何突然落了下来,毛总兵的下颚也比平时更加紧绷,他咽了一下,方才续道,“不过,那里的情况怎么样,还不知道——他们也更愿意要女人,这一次来这里送粮草的辣椒号,后日便会启程南下,他们可以带走一百个妇孺。”
小荷花入神地听着,她面上有一大块胎记,身形高大敦实,鼻梁又塌,不说话时显得有几分憨相,但又透着沉稳。毛总兵望着她温和地说,“好孩子,你是个机灵人,心里有成算,又能吃苦,每常我们去陆上,不带着你我是不放心的。我早想收你为义女了,择日不如撞日,你若愿认我这个义父——”
话刚说到这里,小荷花已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脆声叫爹,“我大,我娘都被鞑子杀了,大人从废墟里把我救出来,给了我一口饭吃,把我养到这大,大人就是荷花的爹。”
毛总兵欣慰地一笑,让她站起身来,“如今日子艰难,时间又紧,便不摆酒了,以后你我便父女相称,你便是毛荷花。你做事一向仔细,为父有件事只能交代给你——此次南下,我想让你跟着辣椒号一块去,一来在船上照看妇孺,若是买活军表里如一,倒也罢了,若他们对咱们的人图谋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