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来,莉莲和姑娘们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温情脉脉了,她甚至还允许莲安等人去上学呢——在卢马姬看来,这是很不可想象的,上学就意味着伎女会学到知识,和社会发生接触,容易产生从这行中脱离出去的想法,每次上学,都是离开她的控制区,逃跑的机会很多。
“她甚至还鼓励我们去上学,刚来的时候,我对这一点非常感激,甚至把她当成了一个圣人——”
果然,莲安也提到了这一点,只是此刻,她的表情是复杂的,“马姬小姐,像你们这样付得起船票的人,恐怕很难理解我们当时的心情,好不容易来到了一个好地方,不想当包身工,不想去做苦活——”
想要白白坐船,不愿用劳力还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心思,但莲安的诉说,又很容易让人完全投入到她的情绪中去,卢马姬默不作声地聆听着,不过,莲安没说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只是说起了自己在孤立无援,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怎么幸运地被莉莲收留,并且被介绍了这么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当时,我觉得她比人们口中传说的东方贤者还要好上太多太多了,她才是那个真正拯救了我的圣人——”
但是,现在,她上了学,对买活军的生活也更加熟悉了,或许也认识到了,所谓的苦活,也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可怕。而这份工作也没有一开始认识到得那样好——莲安对于这个圣人老鸨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但她的决心或许也不算很坚定,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退缩。她跟着卢马姬来到牙行前时,就明显地裹足不前了,“马姬老师,您进去吧,我——我在外头等你。”
她的穿着完全地说明了她的身份,因此,两个女人都接受到了若干或惊愕或轻视的眼神,不止一个汉人妇女,拧着眉头愤愤地看着她们,好像她们的出现打扰了这几条街的宁静——卢马姬要看跨区的房子,来的是正规的牙行,这里已经是港区的核心地带了,体面的汉人也随之多了起来,她们算是离开了平民区,虽然距离仍不远。而莲安已经显示出了明显的不适,看起来随时都会飞逃回熟悉的地盘里去。
“别走。”卢马姬本能地想要阻止莲安,她一把抓起了莲安的手,后者诧异万分地瞪着她,好像在说:一个仕女,一个贵族,居然牵起了伎女的手——
这远不是老师对学生展现出的善意和好奇了,但卢马姬——如果情况许可,其实她从不在乎这些,她是不会给自己设限的人。她对莲安说,“其实我也很局促——你看,那里都是汉人,而我是个洋番,他们看我的表情也不友善。请你留下来,我们互相壮胆吧。”
这是真的,的确她每一次和汉人吏目打交道时,都有点紧张,每一次四目交汇时,卢马姬都会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异类和外来者,她永远也不可能像是这些汉人一样,拥有一种茁壮的底气,知道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并且冷淡地打量着外乡客。她不知道汉人外乡客,是不是也会得到类似的打量,但反正卢马姬在这样的眼神中也的确容易退缩,此时,莲安的陪伴也给了她一定的底气。
“异乡人……洋番女,居然想要住出港区去……”
“这样的装束,这样的异味,居然还想要从正规牙行找房子?我们这里供应的可都是贵价房……”
“天都黑了,还在外头走,穿成这样,是什么正经身份……”
在沉默中,四面八方投来的眼神,抽动着的鼻子,扭过头去的小动作,似乎都诠释着这样的成见,卢马姬感受到了一种油腻的窒息,她吃惊地意识到,这就是她的同类每天都要面对的东西——才刚一离开象牙塔,她就真正地体会到了这么一小部分国民——虽然是洋番,但他们也算是华夏人了吧?——最为真切的精神诉求。至少,她现在就很想要摆脱这种恶意的轻视和猜度。
打退堂鼓?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的,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卢马姬直直地走向了表情最不友善的一个牙人,她几乎是有些蓄意地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她遭受了粗暴的对待和拒绝,那倒再好不过了,现成的就是一篇文章,她又能打响名头,又可以出上一口恶气——
“两位,是来问房子的吗?”
但有个女牙人,突然横插了进来,她脸上散发着温煦的笑意,一手兜着一个,把卢马姬和莲安一起,带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边,“是想找跨区的房子,所以到我们牙行来问吧?心怡的地段在哪里?要不要先听我介绍一下如今出租的各种房型呢——”
第1231章 法外之事
天色逐渐地黑了下来, 夕阳在远远的天边,还映着五彩的晚霞,但羊城港的百姓, 有热情眺望明日天气的却已经不多了, 对大多数城市居民来说, 他们唯独会关心的,也不过是每年夏天的飓风警告而已,平时的晴雨, 对生活影响不大。
在渐转深蓝的暮色中,灯火逐渐地从沿街的人家中亮了起来,煤油灯那明黄色的光芒, 参杂着电灯黯淡而又炽热的白黄色,让夜中充满了摇曳的光晕, 也使得牙行中, 这对少见且特异的客人,她们的身姿更加明显了。
因为她们就正站在电灯底下,弯腰看着大桌子上摊开的羊城港地图,许多当晚班的牙人,也好奇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眺望着她们, 似乎拿不准卢马姬和莲安的关系,以及卢马姬的身份——这些牙人,多数都不在港区学校上学, 自然也不会认识老师了。
“如果是短租的话, 肯定要昂贵得多, 一年以上的长租, 若是一次性付清的,价格能打到至少七折。”
这个女牙人是很细心的, 她说话的语速放得较慢,直到两个女顾客都说了,自己的汉语听力很好,这才恢复原速,“一年以上的长租,若是还肯付一笔押金在我们这里,便可以给房子换锁了——这押金是给家具的。
屋子里的橱柜、桌椅,固然买来不贵,可加在一起也是一笔钱,若不换锁,租客私下卖了,房东也只能徒呼奈何,因此多设押金,倘若房子越好,屋里还有什么陶瓷水槽,又有上下自来水,那押金就更贵了。
有时候,两层小楼,带上下水,可以洗热水澡的小院子,押金都要二十两,入住、离开时,都是我们牙行来勘验,没有额外的损毁,才能返还。”
她观察着卢马姬脸上的表情,又很快笑了笑,“自然,倘若只是一人租住一个单间,在那单女子居住的小院子里,这押金就便宜了,一般来说,一桌二椅子,一张床、一个柜子,这样的四间,押金不过是五百文,可以换锁——
但不换锁的也有,那锁也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有些房东自己住院子的养老房外租,那就不设锁,一个月额外给她一百文,她来包打扫、管家、修缮。这种不交管理费是不给入住的,但又有个好处,就是房东对住客筛选得严格些,住客也都守规矩,彼此不容易争吵,邻里守望反而有保证。”
卢马姬认为,这个牙人说话是很有水平的,并没有直说,但意思很明白,可却又照顾到了莲安的面子。因为她们一直没有明说是要一个人单独住,还是两人一起住,这个叫小曾的牙人也就没有问,也并不显得不耐烦。
她大概是看出了一些东西,因此介绍得很仔细,说完了是否和房东同住的两种区别之后,又结合卢马姬的需求,为她规划道,“从港区学校到中枢区东面这条线上,好房子极多,但房租也贵,且多是长租。
倘若愿意绕一点路的话,那不妨在这儿多看看,港区边沿这么三条街,也是新区,房子最多也就十来年,还算新的,下水都有,吃用的水,要自己去挑,如果选了有房东同住的,那房东自然会把水缸填满,只管用去就是。买辆自行车来,每日骑个两三分钟,出巷口就是主干道了,骑车到学校和编辑部,大概都是半小时左右,一路都是水泥地,再平坦不过,巷子里又幽静,不像是主街那么吵闹。”
这个条件,当然是很理想的了,最妙的是房租不贵,因为附近没有超市、菜市,学校也远,少了一大部分拖家带口的租客,多是单身务工的人在住,一间房一个月八百文,大一点的,一两。
当然比卢马姬的预算要高,但胜在省事,房东能帮着打扫,就可以省下时间来做事赚钱,而且,自行车也不用担心被偷了——那种房东不同住的院子,一间院子至少三四个租客,院落大门必然不能谨守。
频繁进出之间,自行车会不会被外人撬锁推走是不好说的,有房东同住,就好得多了,房东一般白日里都在门口坐着,到了晚间,也会锁掉大门,租客是没有院门钥匙的,除非是正当理由会给留门,否则租客也要遵守门禁,有的贸然晚归的次数多了,不是交罚款,就是要勒令退租搬走,规矩还满严明的呢。
对卢马姬来说,这种规定当然无伤大雅,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好的消息,安全上很能放心——而且,对于一些有意于上嫁的女人来说,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能让她们的追求者,对她们的品行更加放心的。
毕竟毫无疑问,这道规定就把很多不那么规矩的职业给拦在了外头——同时,从莲安的角度来讲,这就又是一道无形的门槛了,卢马姬意识到,当你把自己完全放到这种底层的职业中去考量时,会发现,职业本身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让脱离变得非常的困难。
或许,不该怪责这些人泥足深陷、无法自拔,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的确一件难以下定决心的大事,一旦脱离莉莲,要再回归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对莲安来说,她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积蓄也十分的微薄。
要么,就是在积蓄用光之前,把自己嫁了,利用婚姻来找个新雇主,慢慢地积蓄力量,要么就是要尽快找到一个收入丰厚的新工作——可这对一个洋番女孩来说,又哪是那么简单的呢?
更何况,她是逃奴,没有经得起查验的身份文书,在原本的住处,房租也包括了查验时可以拿出来的身份文书,查验完了,就会被收走,莲安只是这女孩在学校用的名字而已,身份文书上,名字有时每次都不一样。
也因此,莲安经常变换头发的长短,也化浓妆——对汉人吏目来说,要用肉眼记住这么多身份文书上一次对应的长相,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平民区也没有居委会这东西,便是有,以庞大的人口来说,也很难一一对应,只要有文书,她们就可以蒙混过关。
想要摆脱这样的身份,仔细想想实在困难,就连正规的工作都找不到,除非用婚姻来换一份身份文书,否则,哪怕离开了平民区,最后恐怕也还是会重操旧业——但倘若如此的话,那还不如留下来和莉莲合作了,至少,莉莲收了房租是真正在办事的,自己单干的话,局面该如何筹措呢?怕是连钱都收不到,那才正经是亏本了呢。
走出平民区时,心里想的是对另一种未来的憧憬,但开始真正看房子,现实便难免涌上心头了,莲安的脸色越发黯淡,她的双唇微微地颤动着,倘若不是时不时掀起眼帘,瞟小曾一眼,甚至会让人以为她根本就没有在听,对小曾所介绍的新的房子漠不关心:
卢马姬更适合房东看守的院子,这是三个女人都可以感受到的,但小曾还是介绍起了更远一些的房子,“这是在布市附近了,骑自行车去港区学校比较远,单程要一个小时,到您说的编辑部地址近一些,大概四十五分钟吧。不过,这里有个好处,就是房租要更便宜一点,一间房七百文一个月的也有,这种廉租房,是居委会经营,但管得也很松弛,譬如说——完全可以由一个人出面租两个单间,这样就只需要用到一个人的身份文书了。”
这种廉租房都是水泥房,上下两层,十几间房通过长廊连缀着,一般分性别,一个宿舍公用一间大公厕,也有洗漱房,条件比之前的要艰苦,治安也乱,卢马姬倘若住在这里,要对自己的自行车多加小心了,恐怕要买个铁链,好好绑起来。
不过,这里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就是这里距离布市很近,周围有许多服装厂,这些作坊很多都是私人开的,对身份文书也不那么在意,更像是包干计件制,每天完成多少件工序,就拿多少钱。小曾说,“手巧的人,做得活又好又快的,一天收入也有上一百文的,而且很多人做了几年,都自己做起裁缝工坊来了——你们洋番女子,也有一些来做这个的,她们知道很多欧罗巴的时新样式,也很有一些稳定的客人呢。”
那都是弗朗基人的生意了,后期通过女巫航线过来的移民,卢马姬这样付得起船票钱的,在老家身份都尊贵,不可能会裁剪大件衣物,最多做一些简单的女红,而付不起船票钱,又评不到高等人才的女人,现在都在羊城港之外的地方生活,个别逃出来的如莲安,从事的行业一目了然。只有之前在吕宋和壕镜的弗朗基女裁缝、侍女,可以干这行——想来也是很赚钱的。连熟练的纺织工,一天都能赚一百文呢,大裁缝更不必说了!
一天一百文,虽然辛苦,但也算是高收入了,甚至一般的教师都比不了。卢马姬看了莲安一眼,她抬起头来,很专心地看着小曾了,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几乎泛白,这让卢马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当然是很同情莲安的,也不惮对她释放出在旁人看来有些过分的善意,不过,如果这份善意让她每天多花一小时在路上,还要增加一些被盗窃的风险的话——
这种真切的利益损失,让她心底一瞬间有些犹豫,通常来说,卢马姬不是个容易被他人操纵、氛围裹挟的人,但今晚,当她看到小曾投过来的询问眼神,以及莲安有些胆怯地看过来的神情时,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很沉重的压力——她知道,小曾其实一样不必做这些事。
她完全知道莲安的身份,这决计不是个理想的租客,甚至,往大了说,小曾都不该接待这样一个没有身份文书的黑户,她可是官牙,此事或许会让她丢掉这份体面的工作。
同样的,她也完全可以轻忽地敷衍卢马姬的租房诉求,毕竟,卢马姬可是个地位低下的洋番女子,还相当的穷酸。卢马姬之所以能在牙行里找到自信,以客人的身份板板正正地站着,甚至于,之后前往所有类似的场合,都会更加的老练,这离不开小曾额外的善意——她本可以不,但却还是给了的好意,让卢马姬得到了好处。而卢马姬如果和自认为的那样出众的话,她其实别无选择,似乎应该把这种善意传递下去,她总不会是个不敢付出的人吧?
“那就先看看布市旁边的屋子吧。”
在他人能意识到她的犹豫之前,卢马姬立刻说,她能感受到莲安的摇摆不定,唯恐自己稍微一犹豫,莲安便害怕给她添了麻烦,松开了好不容易伸出来的手。“月租能省一点,也是好的!而且,我估摸着,你说的那些房东当管家的院子,她们或许也未必愿意把屋子租给一个洋番女人。”
这个理由找得很好,这样,好像卢马姬完全是为了自身考虑,就完全减轻了莲安身上的负担——好像一切就只是这么刚好而已,小姑娘的态度显然热切起来,她扬起脸,虽然没有说话,但浓妆下的面庞上流露了一种稚气的,惊喜的向往: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这么看来,或许有些顾虑也是没有必要的了,收入哪怕会降低,工作得也会更加辛苦,但在这种恰到好处的氛围之下,这些考量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了——
时间毕竟已晚,卢马姬和小曾约定了,明天下课后,一起去布市那里看房子。这样莲安也可以一起去,她明天本来就要去学校上课,这是她脱离管控的时间,匆匆去看一眼房子,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她拿出身份文书,到小曾的办公桌边和她签订中介文书,莲安则还在长桌前转悠着,好奇地打量着全城地图——“我还没有怎么离开过港区呢”!
她的话让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小曾突然轻声对卢马姬说,“卢老师,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这些女孩子都要去读书,没有人敢阻拦着?”
这的确是卢马姬想不通的一点,这样的疏漏,以她的经验都能看出不应该,更不要说老鸨了。
小曾说,“因为这是分管更士的要求,他们会随机到屋中抽查,答不出试卷,不会说汉话的女孩子,连房东和同住人一起,都要带回更士署去好好审问,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老鸨只得组织她们去学习,即使不让她们去学校,也要自己开班。在这件事上,更士署是不管法度,只管这一条规矩的。”
她明亮的双目注视着卢马姬,轻声说,“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总会一再重演,扫荡过了,还会再来,就算是六姐,恐怕也没什么办法。可是,有些事也可以一再去做,因为每一次受到帮助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事很熟悉,人却不一样,能帮得上一个,总是好的,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卢马姬知道,小曾是以委婉的方式,请求她选择布市的房子,哪怕明天看房的结果并不满意。她有一种爽然若失的感觉,似乎受到了模糊的震撼,懂得了一些什么,又因此看到了自己的残缺。
她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似乎是答应了小曾,并且回避了自己升起的更迫切的疑问:如果说她帮莲安,是因为同乡之间的联系,以及同样身为边缘人的那一点廉价的同情,那,小曾这个汉人官牙——她凭什么,她又是为了什么?
第1232章 徐家的烦恼
“低收入家庭在羊城港生活时, 不可忽略的螺旋式贫穷陷阱……还挺拗口,这……啥意思呀,倒也不见有附拼音的, 现在的报纸, 也是越来越偷懒了!除了周报之外, 竟有许多整版都不附拼音,怎么?难道那些扫盲文化的百姓,就只配看话本、笑话吗?”
一大清早, 老城区一隅的巷子,就已经喧哗了起来——事实上,从大半夜起, 巷子里陆续就有人声,一夜都清静不了的。盖因这条青衣巷, 是连接玉带濠和府前路的一条便道, 而每天午夜过后不多久,城内很多肉铺,就要撑着船去东城门外的大肉市进货了,车轮碾过石板路,经过玉带濠, 从码头上岸后,抄近道往铺子里赶——这一来一回,可不是要一夜的功夫?
前半夜, 拉车去码头, 后半夜, 运货回肉铺, 那吱呀呀的声音,一整夜都没得消停, 偶尔还有两边车子来往别住了,发生口角的,要不是大家都顾忌着熟睡的居民,还压着声量,那是真别睡了。
好不容易,黎明前,运肉的车子告一段落了——天色刚放亮,又是沉重的脚步声,叹息声和交谈声络绎不绝地传来了:肉运完了,那就是运菜的,这内城的菜市场,也是从此进货,还有些自己担了时鲜进城来叫卖的农户,也喜欢赶个过夜的船,进城来迎早市。
从前那是夜里有宵禁,他们进不来,现在羊城港没宵禁了,可不是这般安排更加便宜?在船上睡一觉打个盹,进城卖了菜,办完事还不耽误回家,来回都不落地,也就少了在城内住宿的开销。
那喜欢高卧不起的,睡眠浅,受不得惊扰的,久而久之,也都从青衣巷搬走了,如今青衣巷内住的多是些需要早起的人。因而,即便没有这来往的行人,巷子里也是大半夜就开始忙活,不到日出,卸门板、拖车,全是沉重的搬动声,还有那烟火气也早从烟囱中透出来——
这青衣巷内,住了很多做早饭的小贩,也有就在巷子里自家院子做的,也有推车去码头和府前街摆摊的,这早饭是勤行,早晨五点就有人要来光顾的,算算,四点半天刚有点曦色,是不是就得出门了?倘若是做包子、饺子、馒头的,更是一两点就要起来备料,对他们来说,早上八点,就算是过了生意的高峰,很多人就推车回来准备歇息了呢。
这不是,才刚九点半,徐老爹便是梳洗停当了,换下了那浸透了葱姜蒜味的围裙,一边捶着背,一边惬意地躺在院内的摇椅上,一边拿着竹制的美人锤敲打着膝盖,一边翻阅起了报纸——他身边的石桌上,林林总总还摆了三四份报纸,叠在一起,厚厚的一沓,足够细细看上一日的了。
“啥低收入家庭?”他们家的老婆子也是从厨房里探了个头出来,显出了额外的关心,“可是衙门出什么政策了?我们家三小子可够得上没有?要说收入,可是够低的了!”
“想得可真美!他还算低收入了?洗你的碗去吧!”
徐老爹瞪了妻子一眼,眼角瞟了瞟墙角上了锁的钱柜,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抖了抖报纸,眯起眼,又从怀里掏出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这才仔仔细细逐字逐句,有些吃力地读起了正文,“作者,卢马姬……哼,这个女人,年纪不会大的,最多不超过三十岁,她母亲是姓卢吧!这我知道,两头婚,取了父母的姓氏么……姬,就是女公子的意思——以前春秋战国时候,女人都是叫什么姬,什么姬的。看得多了也就记得了!”
这最后几句话,是看着妻子说的——他妻子不声不响,倒是把大木盆拖到院子里来了,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洗碗,一边也是很投入地听着徐老爹读报。很显然,她对于这篇文章是很关心的,而且,因为自己的语言水平不足以阅读汉字文章,所以便不愿错过了丈夫读报的机会。
在徐老爹这里,有人听他读报、评讲,虽然是自家的老妻,但也不失为一件乐意之事,前五七年,物价没涨的时候,他还愿意去茶馆读报呢,为的就是和街坊邻居一起,议论各种国是。
也就是这些年,物价上涨,徐家家用因为许多事情而吃紧,再者徐老爹的腿脚也不是那样好使了,这才改为在家中读报——这习惯看着费钱,因为买报纸似乎昂贵,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报纸的价格,一向是两文钱一份,没有变动,而版面是越来越多了,这其中固然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广告,但便是阅读兴趣不大,把报纸拿来糊墙、练字、包物乃至烧火,也都能派上用场。
因此他们家虽然别处节俭,但一向却是很舍得买报纸的。不单单是《买活周报》,副刊《衣食住行》,以及一些较有影响的地方性报纸,也都买上,只有一些廉价的小报,专门刊登一些艳情文章乃至流言蜚语的,这个是不买的,不单单因为内容胡编乱造,也因为印刷质量不好,那纸张包个点心都怕走油受潮,最多在茶馆偶尔蹭着看两版,自己出钱买,是摇头的。
今日他读的,就是《羊城港新闻》,和《衣食住行》很像,这报纸主要是刊登的羊城港乃至临近地区的各种新闻,不过主题比《衣食住行》更宽泛一些,除了民生之外,也有讲述一些社会事件的,譬如何处发生了凶杀案,何处有村民械斗,何处有什么奇闻,听说何处有什么工作机会等等,也会就一些社会现象表明态度——有时候态度还满尖锐的呢,叫人读了都捏一把汗,不过,这些年来倒也是太太平平的,未见得被衙门查封就是了。
今日这篇《低收入人群的螺旋陷阱》之文章,讲述的也是羊城港的社会现象,不过距离内城比较遥远——说的是港区边缘,那些新辟出来的平民区,其中存在的种种乱象:地下赌坊、风月酒场,以及农田盖屋出租的事情,又分析了这些事体屡禁不绝,一再死灰复燃的根本原因——
说白了,就是各种黑户,不论是洋番、土番,还是在别处犯事了,放弃原有的身份文书,跑到这些地方来寻求新身份的汉人,都沉淀在这些疏于监控的地区,不愿出去,经过若干年,已经形成了一个有内在秩序的小社会,并且不断地对羊城港正常运转的其余区域,释放着自己的毒素,渗透,影响着其余区域的秩序。
“哎呀呀,这样说,那些洋番黑户也罢了,土番黑户是当真不干好事啊!”
徐老婆子,听徐老爹读到这里,也是激动起来,满口地嚷道,“洋番黑户——按这文章说的,多是女子,倒也就罢了,在港区做些皮肉买卖,也碍不着咱们!俺们这样的人家也干不起那些事儿,最是那些走街串巷的偷儿可恨!我们家的自行车肯定就是土番偷的!骑到港区去销赃——直接就上了远洋航船,一转手卖个百倍的价,就算有烫印,还能追查得到么?!”
徐家丢过一辆自行车,这是徐老婆子永远的痛——自行车这东西,相当的贵重,又很轻便,和马车驴车还不同,大牲口只要不出城去偏远地方,在城内要弄丢还是不容易的,自行车就不同了,车轮一卸,推走便是,因而,自来盗窃案中,往往以自行车为目标下手。
为了预防如此事情,羊城港的自行车,购买了以后要去更士署烫印上牌:在车尾醒目处悬挂一个烫印牌子,按照牌子,是可以查到车主姓名的,失窃之后,去更士署报案,也能登记上,有时候遇到烫印自行车要出城,或者被形迹可疑者骑着,更士都要拦下来盘问。
只是这条办法,防得住内贼,防不住外贼,很多洋番船只,在离港前偷偷搬点自行车上船,只要离开华夏地方,到身毒、欧罗巴等地,那都是百倍的利,很多人都是说的——从欧罗巴来买地,运什么都没有客运划算,而从买地去欧罗巴,除了客运赚到的利润换来的配额奢物之外,就是自行车和座钟最有利润,不过座钟要偷起来不如自行车方便,所以远洋船都偷偷用自行车压舱。
甚至还有偷偷把羊城港的自行车,弄到南洋去,在南洋上船的——羊城港的远洋船查得紧,那就用近海买船运赃物:羊城港的自行车运到南洋去,那是正常买卖,很多人都做二手自行车生意,这等于就是赃物洗白了,南洋占城港的自行车价格便宜,就是沾了个光,其实他们当地哪用得了那么多自行车!一多半都是在占城港登船去的欧罗巴。
这条生意链条,不是第一次被曝光了,但里头水相当的深,而且属于即使知道原理,也很难查证的,南洋和羊城港的贸易太频繁,每天都有大量船只离港靠港,同样,占城港也缺乏人手,无法查验出港船只:
远洋船也不傻,不会和你大喇喇地在港**递赃物,在南洋小岛,随便找个私港交货,岂不是好?打着二手生意出羊城港的船只,半路就把货交了,钱一拿,到占城港,把其余货物交割了,如常回羊城港去,难道羊城港海关还能细查他们的帐么?
由是者,羊城港的自行车盗窃,已经成为治安上最主要的警情了,要说抢劫、杀人什么的,尚属罕见,可自行车防盗是真的家家都要思量,在居民区还好,各家自有办法,到公共场所,车棚便应运而生了,停车费一次也要一块钱,交钱拿牌之后,看车的便用一条大锁链,穿过车子的三角梁,和其余车子锁在一起,出门后便交牌取车:三角梁被铁链磕碰产生的掉漆,也是如今羊城港自行车的普遍特征了呢。
徐老婆子,对于番族本来没有任何意见,就因为一个自行车,便憎恶起番人来,而且比起形貌明显和汉人不同,因而难以行窃的黑白番,她讨厌的是难以从外形辨别的土番,并且自顾自地就把所有盗窃的案子,全都栽派到他们头上了,气哼哼地道,“要我说,凡是没有身份文书的,都该一律送去苦役就对了——没文书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多少都有案子在身!就是苦役做死了,也是他们的报应!哎,当家的,怎么不往下读了?”
“你都这样想了,文章中的说法,听了怕不是更要气得手抖?别把碗摔了,可不值当。”
徐老爹对这文章里的观点也不太赞成,不过,他从自己的社会经验来判断,虽说这话不中听,但往往越不中听的话就越有道理,“这文章的意思,想要赶走黑户,怕是办不到,那些房子里,个个都能挖地窖,这里查文书,那里钻地窖,就如同家里灭虫一样,灭是灭不掉的,反而烧烟还会叫它们到处乱窜,跑到别的区去。
而且——这里说的是那些伎女多些,她的意思,这些伎女刚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事理,只是想要逃债,糊糊涂涂入了这行之后,因为种种原因,譬如说……”
他把报纸里总结的‘工作机会、生活成本、社会接纳’等原因都读了,“所以她们才抱着团,始终呆在这个行当里,想要消灭这个职业,不是说抓人能解决的,要给她们提供离开的机会——比如说,身份文书什么情况下能给,帮她们介绍工作……”
“好哇!做得什么春秋大梦!”
果不其然,读到这里,本来听得怔怔的徐老婆子,一下便大为恚怒起来,手里的碗当然不舍得摔,只能把抹布狠狠地扔到水盆里,骂道,“她们是哪家的小姐?谁家的冤孽?要这般呵护?债也不讨了,身份文书给了不说,还要把工作给分出去!这咱们自己的孩子还不够呢!这帮小娘们也配?
呸!这要是都给了,那些老实去边境做活的洋番女孩该怎么说?哦,我们老实就活该吃亏呗,那些脸皮不要的,豁出去放赖,不给我们免债,我们就逃出去作奸犯科——这会闹的反而得了便宜?天理何在?!”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不过,徐老婆子如此的激愤,倒绝对不是为那些去边境的洋番女孩不平,而是物伤其类,想到了自己家里的老大难问题,这一点,徐老爹倒是可以体会的,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吧,早说了不读了,这不是,又白惹一场糟心?罢了罢了,不读了,我自己看吧!你老实洗碗——洗了就早些歇下,傍晚还得去菜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