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谢恩不由得大笑,“这是求我?这是给我解决难题!这没吃错药吧?都在羊城港扎根了,还来求情要去袋鼠地发展?还是说,为的也是老家什么不着边的亲戚,或者不知道袋鼠地的具体情况,听信了报纸上的胡编乱造?”
对于袋鼠地的真实情况,葛家里外肯定是清楚的,陈福顺便把徐老爹一家的事情仔细说来,“倒也不是没有求的,知道袋鼠地吃苦,就是想让孩子过去吃吃苦,托你留心看管历练一二,若是能懂事,合同期满了,让他回去,若是实在懂事不了,那也只能认命了。
至少这几年存下来的钱,不至于糟蹋了,他也好为养老做些别的打算——置换了房子,做个包租公婆也是条路子,那样就算三郎从袋鼠地私逃回羊城港,也寻不到他们了。”
葛谢恩听了,点头不语,陈福顺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算不算难办,便没有进一步询问,而是扯开话题道,“说到他家的事情,你方才那话,倒是越发有些道理了,开拓袋鼠地和黄金地,至少能为这些无所事事的城市青年寻一个去处吧。
还有那些不断过来的洋番,也要有地儿安置,不然,他们找不到工作,聚集在羊城港,终究会成为祸害——你说的开拓新定居地,对本土意义极大,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陈福顺也是不由得嘶了一声,观察着葛谢恩的脸色,细问倒,“这次回来,开会的时候,是听到上头提起,对这件事情,已经引起重视,认为会是各地州县的一个大弊病了么?”
第1235章 葛家的晚饭
“吃饭了吃饭了——先不说你们那些个国家大事了, 来吃饭吧,今天我切了点腊肠来炒洋茄,你们尝尝,是不是更够味, 辣不辣——还有菌菇豆腐滑肉羹, 都是你爱吃的!”
徐大发满脸喜悦, 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马口铁的大汤盆, 座到了八仙桌上,拿围裙擦了擦手,又回去端菜——一大盘许县熏鹅,肉是微褐色的,码得扎扎实实!头、脚和鹅四件这些内脏, 零碎拼一拼,竟也又凑了一盘。这个规格, 着实是很说得过去了, 一般不是富裕人家宴客, 轻易斩不出一只鹅来。
又还有一碗山珍羹, 里头白玉一般的豆腐,褐色白色的菌菇都斩碎了, 红红的辣椒段, 载浮载沉, 还有那翠绿色的水芹菜, 一小碗芫荽沫放在一边,给人自己舀了放到碗里去, 这是照顾到了葛爱娣不爱吃芫荽——就这一碗汤瞧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再加上辣椒腊肠炒的洋茄, 蒸腊肠单切了一个碟子, 再来一碗蒜泥炒的空心菜, 一共五菜一汤,四个人吃一顿是决计吃不完的。这一桌菜再配上几道海鲜,都足够做喜宴了,还是被人称道主人家阔气的那种。
按说,葛家平日里也是勤俭持家,绝不至于如此奢靡,这也是徐大发心疼女儿成年累月在外奔波的缘故,平时他和葛爱娣两人,吃得非常的随便,一碗米粉打发了,也就是陈福顺这些小辈登门时,开几个罐头。
而葛谢恩出门在外时,虽说吃食上并非次次受苦,但开荤大多都是在吃罐头,因此,她一旦回家,徐大发便从不开罐头佐餐,每道菜都是自己手工细作,全是葛谢恩从小吃到大的临城味道,还额外加些辣味,投合她的癖好。
其实他们老两口,因为自幼最多吃些茱萸,并不是很能吃辣。倒是陈福顺这些临城县的新一代,因为闽北山区,冬日苦寒超时,和大江沿岸的州县一样,都有发汗祛湿的需要,因此辣椒一经引种,便立刻在年轻一辈中流行起来,像是陈福顺和葛谢恩,口味上就吃得相当的辣。
“哎哟,舅舅,这趟我是来对了——全偏了我。这熏鹅我们在延平都难得吃到呢!”
陈福顺和葛谢恩姐妹两个,谈心谈到一半,也起身帮着端碗拿筷子,陈福顺口气夸张,惹得徐大发更加高兴自豪,“舅舅这手艺没落下吧?喜欢你就多来,下回把孩子带来,舅舅帮你带着,你就只管回延平去!什么时候再来羊城港公干,把孩子接走就是!”
徐大发这样说,陈福顺怎会当真?虽说孩子来羊城港读书,自然有诸多的好处,可葛爱娣不发话,她绝不会接腔,因笑道,“她还小呢,离不开她爹和,等再大一点,肯定要带来羊城港认认门的。说起来,表哥那边也结婚几年了吧?可有动静?”
她和葛谢恩比,起步又低,脚步也不算大,但也算是扎实了,陈福顺的学历没什么提得起来的,但好在有一点,她是农业口的,这行当出成绩之后,提拔得很快,和农业不挂钩,也有大把种田有天赋的人,学问上做得不好。提拔的金标准也很简单,无非就是粮食的产量。
陈福顺在这块,还是很拿手的,她现在是延平农业局先进技术推广科的副科长,也因此常常在旅途中奔波,要到榕城、羊城港去学习先进的技术,引入适合本地需要的新种子,往下铺开等等。经常到羊城港来探望舅父舅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似这样的职业,当然无法顾家了,陈福顺因此在择偶上完全采用了如今买地‘采长补短、各取所需’的思路,找了一个在初级班任教的教书先生做丈夫,这个丈夫,虽然不过是中人之姿,勉强平头正脸而已,身量也不算太高,收入更不必提了,无非是糊口而已,但胜在性子老实,肯干家务,平日里下课以后,立刻回家里里外外地忙活,眼里有活,还略有一些洁癖,把孩子带得很好。
在从前,这些优点自然不值一提,说不得只能认个契兄,在生活上得其帮衬,才能勉强在延平这样的州府立足,但如今他这样的男子,在陈福顺这种女吏目中也还挺吃香的。陈福顺自己的条件也就如此,指望不上父母照顾,找这么个丈夫来做婚主,也还算是相配。说起来,在肯签这种婚书的男子里,他的条件又还算是好的,所以陈福顺相中之后,便早早地定了下来,算是满了婚龄就立刻结婚了。
结婚之后,又是一年多的时间,便怀了孩子,她自幼是活动惯了的,吃食上条件也不错,身子骨很扎实,竟是挺着大肚子还东奔西走,出差无碍,直到八个月之后才回延平去,算上之后的半年产假,离开一线大概八个多月——因买地现在到处缺人,陈福顺又有葛爱娣这门亲戚,也谈不上什么被排挤,一回局里报道,立刻被委以重任,又是一轮的学习、下乡,这不是年前才提的副科长?
这也算是一帆风顺了。陈福顺也没打算再生,已经让丈夫去做了结扎——反正他一个教书先生,又不干重活——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是州府副科,下一次调动按道理,如果是往福建道内的县里调,那就是科长,再干出一些成绩,经过一轮学习,三十多岁能走到副局长的位置,就是再一轮外调、支援、历练、出成绩、提拔的周期了。
如此一切顺利的话,差不多五十岁能走到副厅的位置,也就算到头了,亦不可能不知足,事实上,这还是最理想的结果,一路上还不知道有多少关隘要过呢。只能说,能走到眼下这一步,都是陈福顺激发了近乎所有潜力,拼搏而来了。再要往上,就得靠机缘和贵人的提携,在她自己,已经是做到最好,几乎没有犯错。
对于这样的晚辈,做长辈的都只有喜欢的份儿,甚至和葛谢恩比,陈福顺这样安安稳稳,一步一步的发展,或许折衷下来还更让做母亲的放心。至于说其余小一代,那就更不必说了。葛爱娣一说到儿子就摇头,“他?我是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扎根小三线,像是不打算回来了!说是我们这边托人说句话,把他们调回来,也好生孩子——谢恩都开口了,光明正大的事——”
特勤救灾队立下的汗马功劳,除了用官职什么的酬谢之外,人事局也会询问他们有什么比较私人化的需求,这和洋番高层次人才办公室一样,都是有专人来办的差事。葛谢恩也的确表示过类似的意思,父母年事已渐高,她常年在外,如果兄长搬回羊城港,就算不住在一起,凡事也有个照应。
陈福顺还当此事已经在操作中了,没想到听葛爱娣这么一说,才知道还有变数,表哥居然不肯答应——“说是什么,羊城港这里,蒸汽机发展机会很少,基本没有提升可能,收入也低,日子过得局促,还不如在地方上,悠然自得,真要有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送回来给我们看就是了。”
葛爱娣说到这里,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你看,这是在点我们呢,还是在点他妹妹?我和你说,福顺,万千年来,都说什么女生外向,我看竟是男生外向才对,这男人就是如此,娶了媳妇忘了娘。离家的时候,好好的儿子,娶了亲就变了一个人了!话里话外,变着法子想从家里掏点什么——我们是该他的,还是欠他的?这家谁不是一无所有,白手起家奋斗到如今的?!”
别看她对着女儿这里,依依不舍,有了些慈母的样子,可舅妈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眼里不揉沙子,敢和地主斗到底的舅妈。陈福顺见她满面的不悦,就知道舅妈大概是把八成的仇怨,都记在了那个远在他乡的表嫂身上,这婆媳关系以后可是好不了了。心下也是有些叹息,暗道,“成亲时候我就想,姑娘家条件不错,能往更高了说的,却找了表哥,怕不是别有所图,却不知,这家中谁是省油的灯?不论舅妈还是表妹,都是何等人物,表嫂想在她们身上暗中图谋什么,那是找错人了。”
不过,这话明说不得,表面还要劝道,“舅妈,隔了那么远,来回传话,很容易产生误会,表哥表嫂未必是这个意思——”
葛谢恩是不参与这种谈话的,她和兄长分开得早,感情已淡,也不是那种为了家中和睦,宁可多牺牲自己一些的性子——如今买地,凡是好强者,都以牺牲自己的利益为耻,以维护正当利益为荣。
当然这也不是鼓励多吃多占,而是崇尚‘是我的一分不少,不是我的一分不要’。陈福顺见她不为所动,稳稳吃菜的样子,就知道葛谢恩的心思:为了照顾父母,把哥哥调回来,这是她情愿的,葛谢恩绝不会因此就在哥哥面前居功,即便这可能会用掉一个宝贵的机会。
但如果哥嫂反而拿捏起她来,希望葛谢恩或者葛爱娣许诺,等小家庭回京之后,会在经济和事业上继续帮扶,每个月贴补生活费之类的,或者说让他们住回葛家现在的小院子里,占用掉葛谢恩如今居住的大房间,那葛谢恩根本不会理睬。
本来么,按买地如今的风气,是不鼓励立族谱之类,兄弟姐妹,各自长成独立之后,就是两家人了,亲戚间有来有往,各自能立得起来,如陈福顺和她之间,情谊便是深厚,但若是给脸不要脸,那就算翻脸不认人,断了这门亲,难道她还有什么损失?
她是太了解这个表妹了,对于舅妈的性格也是拿捏,葛爱娣听了陈福顺这话,果然更加生气,冷笑道,“什么误会?福顺你别帮着描补了,这人就是如此,贪心没够!既然如此,那行,那你就过你该过的日子,孩子也不必往我这里送!我是能指望你养老怎么着?”
“既然地方上好,不用奋斗日子也过得不错,那就在地方上住着呗!孩子不都指望父母?我们家两个还不是跟着我一步步到羊城港来的,你们做父母的靠不上那是孩子命不好,没福!也别拿什么抱孙子孙女来说事,我既然指不上,又关我什么事情?从来只见儿女给父母扫墓,没见到曾孙给祖上扫墓的,那满山都是荒坟头,就是开国皇帝也拜不到三世祖宗身上!”
这话是发了狠了,陈福顺不好再劝,见徐大发有点儿不忍,但不敢开口,便给葛谢恩使眼色,葛谢恩道,“哎,团聚的日子,说这些干嘛,吃饭吧妈。这汤喝了我全身舒坦,就是小时候的味儿!下回再擦点小薯进去,更有滋味了。”
这小薯是临城县一带的特产,比山药要细,肉质也细腻一些,徐大发一听就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惜今天菜市上不但没有小薯——这东西本来羊城港也不多,没指望买到,偏偏山药都没了!你不是喜欢吃粘菜吗,刚好今天鼎边糊的老徐来,带了腊肠和洋茄——这洋茄也是临城县的风味,这不是我就都炒上了,我特意没用盐抓,还粘粘的呢!”
洋茄,也就是秋葵,这也是买活军作兴起来的一种蔬菜,焯水时多烫一会儿,或者拿盐抓了,可以把粘液祛除,直接下锅生炒,有些品种粘液便很丰富,陈福顺道,“也就是临城县的洋茄最粘了,吃在嘴里,滑溜溜的,很有嚼劲,不论是延平府还是羊城港、榕城,轻易吃不到这个味儿。”
“你们姐妹都喜欢吃这粘东西。”
徐大发慈爱地道,“还记得小时候带谢恩回家探亲,炒一大碗洋茄,都是你们姐妹分了,拿来拌饭,加点辣椒,一人一大碗饭,一点问题没有!”
这都是如今渐渐远去的童年往事,两姐妹听了,也是相视一笑,心中温暖。葛爱娣也缓过这口气来,张罗着让她们多吃菜,别装饭。“可惜了的,今天备勤,不然喝点井里湃的淡啤酒多好,苏打水也行——不对,不对,苏打水喝了占肚子,别喝了,就吃菜吧!对了,你们先在说什么呢,是在说老徐他家三儿子的事?”
这就算是揭过刚才的话头了,陈福顺也知道,舅妈这是委婉地表达了自家的不便:但凡人都想着让孩子走得更高一步,能来羊城港上学,尤其是在舅妈家附近的好学校上学,为什么不来呢?主要是两家关系也是极好,亲舅舅在家闲着,又开了口,似乎来寄宿也很正常。
想要回绝而不伤感情,就得斟酌分寸了,葛爱娣把家里的矛盾揭开,其实就是为了告诉陈福顺,他们已经回绝了给儿子带孙子,自己亲孙子不带,带表亲家的孙子,这是要被人说嘴的。因此陈福顺也就不好再接这个口了。
当然,现在孩子也还小,而且要说长期离开父母,陈福顺也不忍得,这件事也就是偶一动念罢了。最理想还是她能调到羊城港来,哪怕是附近,这样让丈夫在羊城港周边区域租个房子,这样倒可以把孩子送到中央区来上学,平时周中寄宿在舅舅家里,这舅妈料来也是愿意,表哥那边也说不出什么。
表妹是有大出息的,可能常年在外,顾不上家里,舅舅舅妈总需要人来照料,舅妈的那些人脉能量,帮不上表妹了,但却是陈福顺所需要的,她也愿意照料二老作为报答。——像她这样的出身,禀赋也不算是太出众,要往上走就只能这样,有机会就要借用上每一分力量。这也是从田间走到衙门中,不能不接受的一些辛酸。
不过,眼下往羊城港调动这事儿,八字没一撇,有什么想法还是藏着为好,她也不会贸然和表妹开口去求什么。因便做无事人一般,先喝了两口滑溜溜有点儿发粘,又鲜又辣的杂烩汤,这才回答葛爱娣的问题道:“是啊,舅妈,我们刚是在说徐小三的事情,他家这孩子,情况其实还是有普遍性,主要就是现在州县一带的百姓,家里的孩子,有不少找不到稳定工作,又不愿意去地方上谋生,或者去乡下务农的,无处可去,聚在一起,有撩闲无赖的倾向。
这徐小三,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情节也还不算是最恶劣的。在延平府这样的人也有不少,而且还有一个棘手的点,在于其实近郊乡下也没有什么田地分给他们去种,要安置他们,得往犄角旮旯找去,恐怕他们又不愿意,我在问谢恩,她经略袋鼠地,是不是就有这个意思,将来要把这些没有去处的年轻人,撮弄到海外去扎根呢。”
葛爱娣还是很关心国家大事的,这么一听,也是面色一变,道,“是,我听老徐那么说起,也是为他们糟心。不过羊城港治安上似乎还没有很大的压力,这情况在州县,矛盾突出吗?是只在沿海,还是说内陆也是一般?”
这种事情,任何人说自己的切身体验也好,亲眼所见也好,其实都是管中窥豹了,毕竟以华夏之大,任何人无法以双眼望见全貌,只有统计局的数字,以及足够多的官吏反馈,总结下来,才会是一个较完整的印象。
因此,大家都只能从葛谢恩会上所听到的来做为判断依据,也都是望了过去,葛谢恩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具体数字涉密的,我刚也和福顺说了,提不得,不过,这个事情的确是引起上头注意了,要开始为解决这个问题做准备。毕竟,长期趋势是可以想见的——城里人越来越多,肯定没那么多岗位,总有一些人要被淘汰到地方上去。”
这里的地方,其实就是指农村了,就说陈福顺工作的延平府,也是一样,自己的岗位也不足,轮得到外来人来抢?换句话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并无特长,在城里长大的平民百姓,将来还是有一大批要被迫迁徙——但用葛谢恩嘴里的鹅腿想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有人会情愿的。
而且,就个人来说,其实大家也能理解他们的抵触,这种田也是技术活,没学过的人,被迫迁徙到荒地去,很大可能会饿死,生活质量会有一个极大的下降。徐大发就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好?倘是自愿招人,谁会去?”
葛谢恩耸肩摊手,“不知道,就这次去袋鼠地,还不知道怎么找人呢——鼎边糊徐叔又是送腊肠又是送特产的,以为是请托了什么天大的人情,殊不知我这里正缺人!他算是解了我的急,起码有一个力工了,至于说其他人怎么找——不知道,凉拌!”
这确实是个非常尖锐的问题,主要葛谢恩还不是招人去种地,而是招人去修铁路、建城,这就不是简单的农户,多少都需要队员有一些教育水平。大家听她这么一讲,顿时放下了其余事体,开始为她出起主意来。
只是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好点子,徐大发还突然横插一嘴,庆幸道,“还好,那庄驸马写了一本游记,把袋鼠地说得是物华天宝,倘若把真实情况一说,恐怕招人更难!”
说着,也是合十赞颂,葛谢恩道,“谢他还不如谢郑大木呢,他不也是郑大木请去的么,其实这事儿到最后,实在不行我也有一个办法,就是那样就太依靠郑家了……”
她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沉思了片刻,似乎还没拿定主意,旋又露了笑脸,有些混不吝地道,“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头掉了碗大的疤而已!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眼前这小事,也犯不着你们为我担心,来来来都吃菜,工作的事,等我明日去了衙门再说……”
第1236章 双杰会晤
要说起葛谢恩的新差事, 其实感到惊讶的只有家人而已,在她自己,是早有预料的。这种跨度很大的提拔,以及被放到袋鼠地这种要岗上, 事前少不得各方部门前来谈话, 对于葛谢恩进行摸底和评估, 甚至或许在葛爱娣一家人不知情的时候, 就已经进入了情报局的例行审查之中了。
可以这么说,这种岗位,看似是极度艰苦,责任重大,一去多年, 但只要葛家审出些差池来,或者葛谢恩稍微表现出犹豫, 或者在谈话中展现出了什么和预期不符合的细节, 到最后这机会能不能落到她头上, 还不好说呢!
像是这样的职位, 只要干出成绩,将来都是冲着封疆大吏去的, 不管多艰苦, 也是有太多人在争取了。葛谢恩也知道, 自己能得到这个机会, 其实是有些侥幸的,论能力, 她或许不是最出众的, 但出身, 自身的事迹、知名度等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 使她最终被列入了考虑范围之中。
但最后能争取到任命的,应当还是她的思路:对于袋鼠地的开发,具体实操上的难度,大家都会有认识,但怎么解决?每个人想法都是不同,这就要看对于中枢的大政,理解得是否透彻了。能不能钻研到《吏目参考》,以及《买活周报》这两大喉舌,以及每年培训班新出讲义的要义。
就说袋鼠地好了,条件艰苦、人口稀疏,这是摆着的,任谁都能想到,过去第一批开荒的人,肯定是最吃苦,牺牲最大的,甚至于说,很可能第一批人,过去之后吃了几十年的苦,好不容易把基础打下,人也没命了,到时候,第二代的人才去使用他们建起来的城池,种他们留下来的地呢!
——不用想,第一批开荒的绝对是男丁九成五以上,没有女人根本留不下后代,哪怕是和土著通婚,也是不成的,因为袋鼠地的土著人数很少,很显然也不会突然间从犄角旮旯里跑出来,和拓荒者通婚。
这第一批人,吃着苦,成不了婚,干的全是重活,五十岁以后,没人养老,医药条件也差,死得必然也快——不是倒在干活途中,就是侥幸从劳作中活下来,但也没有老年可言,几乎注定孤独早死,没有后代……怎么想,这样的生活,和买地如何相比?
哪怕是和如今的所谓敏朝代管之地,生活质量也是差太多了。所以,估计很多候选人都是提出,招募南洋土人,或者是欧罗巴、罗刹一带的土著来做,还有把主意打到鞑靼人头上的,其思路一目了然:汉人身份最尊,其下是华夏这里的老土番,其余外番,地位低下,最差的活理当由他们来做,而且肯定和买地为敌对的欧罗巴洋番,在外番中的地位也是最低的。这种最脏最累的活,优先找他们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当然,除了欧罗巴洋番之外,还有重刑犯也被列入考虑范围之内。据葛谢恩所知,有些候选人构想的人口结构,是买地这里出高级工程师和管事吏目,让汉人来干动脑的活,粗活则招纳那些欧罗巴饥民——有些人还很有创意地打开了一条周折的通道:先吸纳罗刹人、哥萨克人、北海鞑靼、察罕浩特鞑靼,让他们从建新渡口直接登船南下,到袋鼠地来安家。
“这些外番,都是住在受到气候影响最直接的地区,气候根本不允许他们谋生,在老家连饭都吃不上的,为了有一口饭吃,甚而要铤而走险,横穿冰雪走廊,到黄金地去,他们泛滥的数量,还给黄金地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秉持这种理念的候选人,所说得也不无道理,“他们来袋鼠地这里,条件未必比在黄金地要差许多,但吃食可是要好太多了——在袋鼠地,他们也别无选择,只能跟着我们干活,毕竟,黄金地供不起的粮食,我袋鼠地是可以供得起的,而且,本地虽然也有合宜的牧场,但牲畜供应,可是捏在滚筒帆船手中,这种船旁人轻易是仿制不得的!”
一举两得,又能缓解黄金地的压力,也能解决袋鼠地的人口来源问题,至于对那些迁移的人口来说,本来在原地,没活过十年就要饿死了,什么成亲生子,这样的预期压根就没有。到了袋鼠地,至少还能多活个二三十年的,对他们来说,生活怎么不能算是变好了呢?
有需要时,往更艰苦处去找,这种思路是买地惯有的,核心原因,其实还在于买地执政的理念,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改善百姓民生。因此,总是希望迁徙者的生活水平是向上的,除非其本身是罪犯,那就另当别论了。
因而,他们设计中的人口结构,是高层汉人管理者、底层洋番迁徙者,以及人身自幼受到限制的买地重刑犯——不能说汉人的比例非常低,因为还是有汉人在设计的模型之中的。
粗看之下,这个模型也算是着眼大局,没有局限在袋鼠地一地思考。因此,秉持这种思路的人为数不少,这条思路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长程海运,导致单趟时间成本很高,但这也是无奈的事情,因为这种旅程,是不能在繁华港口停泊换船的,否则谁都能想得到,那些北方蛮子会怎么选。最好就是好换船,直达目的地,可想而知航程本身也会比较痛苦。
不过,这也只是执行落地上的小问题而已。葛谢恩也没有揪着这个点来反对,她有不同的想法,主要也在于对大局的考量上。“这个模型就完全没考虑到升迁了,等于把阶层固化,岂不是犹如圆代的四等人种,又或者是敏朝的匠户、军户制度了?如此等级森严的社会结构,和大政的氛围相符吗?”
“这是第一个,第二个,重刑犯是有限的,而且,华夏内部的矿山,需要人手的地方也很多,滚筒风帆船是唯一一条通往本土的渠道,每一个铺位都是有限的,运送一批重刑犯,必然要有押运人员,这就等于是浪费了来回运力,怎么看都是亏本生意,执行起来,重刑犯一年能送一两个就不错了,设想中源源不绝送来的汉人刑犯,也只是臆想而已。”
“众所周知,百人出一官,倘若管理者和劳动者的人数相当,那就乱了套了,比例不说一比一百,一比二三十是有的,随着袋鼠地的规模逐渐扩大,洋番南迁者源源不绝,我敢问,二十年后,这袋鼠地究竟是我华夏地方,还是他们那些连买地都没待过几天,只是学会说汉话,但却不算是完全浸染过我华夏文化的迁徙洋番,他们的私有地方?”
“我们衙门,还有你们郑家出钱出力,竟就是为了给这些若干番族,开辟一个新的广大疆域么?”
这一问,就算是把这些计划最大的弊病给道破了——和所有的好处比,这坏处哪怕只有一个,却也是最致命的,因为这在政治上至关要紧,便是要付出偌大的代价,也决不能妥协放松。
葛谢恩以为,凡是没有在华夏本土长期生活过的人,他绝不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买地人——这个人可以信仰买地的道统,仰慕华夏的文化,但也不会更改他的归属感。
就犹如黄金地的那些土番,他们绝不会把自己视为是买地人,最多是——买活军黄金地的百姓,他的归属感始终是和黄金地挂在一起的,这也是理所当然,不能苛责的事情。同样的,在他们的社会中,对道统的扭曲和再解读,也是必然会发生的,道统最后可能会变成买活军不易接受的,特有的样子。
哪怕就在和买地接壤的北敏,这样的现象也依旧存在,并不会因为同文同种就天然地能把买地的东西吸收过去,原样照搬,事实上,扭曲地和当地乡情结合,这才是常态,而且,接受了新文化的本地人,也不会特别亲买,甚至可能因为互相比较了解,还更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们呢。
“我在北方救灾七八年,所见过的太多了。人字两撇,扎根在地里,你出生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长大,就是什么人。
出生于买地,不论肤色都是买人,那些洋番苦役,不管其出身处多么苦寒荒凉、野蛮不堪,只要他是在当地长大,那么他就是那里的人。
要让其心归买地,唯一的办法,便是在我买活军老地安家居住,如此经过漫长时光,多数是要等到他的下一代长大了,他才算是洗去旧身,脱胎换骨,成为了彻彻底底以我买活军为故乡的百姓了。”
那些洋番苦役,根本满足不了这样的条件,来得越多,袋鼠地的内核也就会染上越多他们的色彩,这不是社会地位能改变的,即便他们的社会地位稳定不变,始终处于社会底层,但依旧会在本地的历史上留下自己深深的痕迹。
因此,除非第一代召集的这些劳工,只留下零星后代,之后来的全是汉人,又将历史深埋,否则,人来得越多,买地衙门和郑家就等于是把自己在的这个坑给挖得越深——更重要的是,这种改变往往是潜移默化,不易察觉的,而且拥有很强的惯性,通道一开,想要合拢非常不易。
如果到时候,郑大木、葛谢恩都不在任了,这些不宜留下痕迹的考量,没有传递到继任者手里,那还真有为人作嫁的可能:衙门给郑大木这么多资源,包括郑家的种种布局,最终目的是为了让遥远地方的外番移民在袋鼠地建立起新的国家?就是菩萨下凡都没这么慈悲的心肠!
“眼光还是要放得长远些,便是短期内要多花一点钱,也要稳住人口比例——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乃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天下人九成九逐利而动,从此处下手便可解决了!”
第二日起来,葛谢恩在买活大学附近,一处幽静的院落中,再一次对郑大木重申道,“找不到人去,无非就是两点,第一,钱不够,第二,没有未来。钱不够,我们可以给他钱,给他一个让他心动的数字——没有未来,我们就给这服务一个年限,十年、十五年,合同期满,拿钱回来,有了这笔钱,买房娶亲什么不能指望——如此,还怕找不到人么?”
“葛主任这话,我没什么可反驳的,天下事自然逃不开这个道理。只是——钱从何处来呢?”
从远航中返回,又暂时重回学生身份的郑大木,粗糙的皮肤已经被养得重新细嫩白净起来,绕着袋鼠地的远航,只是在他面上留下了淡淡的风霜之色,和脸上带疤的葛谢恩相比,真不知道谁才是大海狼的后代了!
对葛谢恩气势十足的陈述,他也是客客气气,微笑着回答,“这让人心动的数字,还要有个给付的期限——加在一起,总量不小呀。”
“当然,葛主任别误会,我这也不是摆困难,拖后腿。总归有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克服,代价再大,您给个数字,也能试着去筹措。郑家没有这么多现银,还可以向银行抵押贷款——有您的背书和走动,对于袋鼠地的资源,做二次、三次抵押的话,钱还是能想办法弄到的。”
没等葛谢恩回答,郑大木便笑着又解释了几句,“您只需要告诉我,在您的构思中,我郑家要解决多少,余下的怎么去弄,我们也再没有不听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