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港区那些洋番逃女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更改洋番船只的靠岸港口来解决啊,别让他们在江南靠陆地的港口停泊,不就行了?就在嵊泗一带,多少港口小岛,地方有限,逃人根本就是无处藏身的。
在那里停靠了进行能力检定,检定等级不高,又拿不出船钱的,和船长签下欠债文书之后,就登船去她们挑选的地区务工了。没有接触到羊城港的环境,没有那些人引诱帮助,或许根本就兴不起讨债的念头,也不知道好日子是怎样的,去到做工的地方,也会觉得条件比家里好太多了,感到知足。
这解决办法,岂不是很简单吗?怎么不论是《羊城小报》,还是《羊城消息》,都不提出这点,《羊城小报》,也不拿来说事,逼迫洋番船只更换检定港口,《羊城消息》,也不登报呼吁,改善对洋番的坏印象,就从减少逃女开始。就不知道,这两边是都笨,还是都胆小,不敢指正衙门施政上欠缺考量的地方,又或者,别有缘由了。”
说到这里,吴香儿也是若有所思,出起神来。袁哥道,“这有什么别的缘由,只怕还是胆小吧,议论社会上的现象弊病,这是一回事情,直接说衙门安排得不好,又是另一回事了。
倘若衙门的规矩,直接造成了不便,那大概还是会说的,就和眼下一般,只是一种间接的影响的话,大概这些报纸的胆子,还没那么大。尤其是《羊城小报》——他们折腾这什么‘艇仔粥倡议’,其实完全就是为了提升销量,多卖特版,为钱而已,就更不会找这个事了。”
他的语气是很自信的,也折射出了袁哥对羊城港报业的了解:他们这个宣化办公室,本来就是主抓此事的。他自然对羊城港乃至周边区域的报纸刊物,了如指掌了。
别看他们当值,很像是在躲懒,一叠报纸一盏茶,就是半天一天的,其实对监控报纸的吏目来说,这就是工作,而且是相当繁重的工作。这些报刊,不论是官家还是私家小报,不论是登记过的报纸阅看,话本戏曲,还是没有登记的飞帖盗版,都是宣化办公室的负责范围。真要是报纸上发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又或者民间舆论风向出了岔子,上头问责下来,那都推脱不得,只有认罚的。
这宣化办公室,名字起得大,文宣教化无所不包,但也因为名字起得大,和很多其余的办公室重叠了,实际主要管理的范围,还是比较狭小,又像是个口袋,什么都能装,其权柄范围到底是大是小,主要就看主持人的手腕了。
民间的民俗、民风、扫盲,报纸上的舆论导向,戏曲话本的尺度,甚至是民间的争论,按道理什么都能管。但怎么管,和什么部门接洽,这都没有固定的说法,反正眼下,袁哥和吴香儿这两人,主要负责的就是报纸这块。两人讨论的结果,很可能就会决定此次论战的走向,究竟是息事宁人,还是可以再来回拉锯几次——
甚至,如果他们有意封锁洋番发声的口径,都不是没有办法,直接叫停《羊城消息》的转让就行了,按道理来说,报纸和一般的商铺还是不同,负责人的资格是要经过审查的,未审查而转移所有权,可以从严处罚,也可以到办公室这里来补上手续,其中的尺度,就看两人怎么拿捏了。别看他们不过是个品级不高的小吏目,甚至两人年纪都轻,资历也浅,有些时候,手里的权力也不小呢。
这种弹性很高,即可以混日子,也可以四处寻衅暗示索贿的位置,和别的岗位还不同,很考验吏目的个人品质,受不住诱惑,被举报送过矿山的也有,不过,袁哥和李香儿倒都不是那种人——
吴香儿不说了,她是想做官才考进来的,其人多才多艺,彼此又结交了一帮才女小姐妹,这些当年因为‘招贤令’前来投奔的江南落拓女子,也是一段佳话,成材率很高,而且彼此互相带挈,感情真挚,在文艺界尤其是有声名的。
很多人都笑言,这些人倘不来买地,陷在姑苏,也一定能够有一番的作为声名——就是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不会在她们面前说而已,这都是家计无着才南下的,若是留在姑苏,能有什么好去处可成名?
无非是花街柳巷、十里山塘,这话初听是赞扬,细品之下却透了轻视。多少有些酸味在内,就不知道是谁先品评出来的了,有人说是同样出身江南姑苏的那些名门才女,不忿自己被抢了风头,不过此事没有实证,也就始终只是传说而已。
不论如何,以吴香儿所在这个圈子的声势,倘不做官,那她来钱的手段可太多了,琴棋书画戏,哪个不能让她过上优裕生活?人家来做官,就是因为不那么看重钱财,万不至于为了一点贿赂而失了操守,至于袁哥,他是名门之后,其祖父为前敏大臣袁礼卿,一生清廉,子孙多成器。
虽然袁礼卿本人没有出仕买活军,而是告老归家颐养天年,但他的后人并没有什么禁忌,多考取了吏目,在各地做些小官,官声颇佳。袁哥也是有志于宣扬教育,开启民智,因而才投考的宣化办公室。
虽然眼下被安排分管报纸口,但也是兢兢业业,平时非常谨慎清廉,自他们两人搭起班子,羊城港的小报圈子,也为之气象一新,不但出格离奇,让人皱眉的一些恶俗文章少了,甚至连市面上从前屡禁不止的很多违禁刊物,现在也比从前要低调太多。可见这世上其实竟没有多少管不住的事情,只看做事的人能力如何,是否用心罢了。
对于两家报纸的这番论战,吴香儿的结论是‘暂不处理,以观后效’,虽然这么做,可能会承担一定压力,譬如上级的问责,但她既然打定主意,而且理由充分,袁哥也不反对,还乐观地道,“不过,可能这些问题,也不等吵出个结果,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袁哥你这话怎讲?”
“只要衙门决心关闭这条渠道,不再给入买的人才进行检定,不就再没有争端了么?这红圈航线一旦结束,那洋番逃女也将绝迹——到那时候,洋番能来买地居住的,也就只有能付得起船票现钱的达官贵人了。
我估摸着,绝不是和眼下这般,男一女九,当是很快就会以各种男贵族和家眷为主,甚至家眷都被抛弃,只有贵族本人孤身来此。到那时候,和洋番逃女相关的乱象,逐渐减弱,很快也就不会成为问题了。
至于那些男乘客,家资足够付船票钱的,那肯定是贵族,欧罗巴贵族,都是些面色苍白、身体孱弱的家伙,来到买地之后,做通译或者教师的有,考大学的也有一些,要说作恶,我看他们也不是那块材料。多数也就默默消失在人海之中,倒不至于引来什么社会问题,招致民间反感的。”
“朝廷有意停止人才招揽的赏金么?!”
袁哥对后续的推测,吴香儿倒不反对,她震惊的是这个小道消息,“不会吧!要关上渠道了么?袁哥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她查看袁哥脸色,猜测道,“难道是因为果阿之事,你觉得我们要和欧罗巴开战了——”
见袁哥神色变化,她就知道自己才对了,吴香儿一下放松下来,“我说呢,怎么忽拉巴儿下了这么大的决定——你就放心好了,这条通道,一时半会决计关不掉的,绝不会因为要和欧罗巴开战,就不让欧罗巴人入境,或许反而恰恰相反,越是要开战,就越是要放开了吸纳人口,更是要吸纳女眷!”
这里头的道理,在吴香儿看来相当的浅显,只是她毕竟比袁哥要小几岁,资历也浅得多,不便反过来指教前辈,刚才反驳袁哥,已经是一时忘形,这会儿绝不会再说下去,因此,哪怕见袁哥还是有点懵懂,却也不再说了。只莞尔一笑,岔开话题道,“这也都是后话了,眼下,还和咱们这两份报纸无关。对了,袁哥,你看过新一期的《衣食住行》没有。”
“没有,怎么,是什么文章值得注意么?你也知道,他们是全国性报纸,还是衙门发的,我们也管不到,因而都不怎么细看,尤其是副刊就更是如此了——我这也算是爱看书的人,自从做了这一行,真是看字都头疼,你可是有什么发现,快说。”
“虽说是全国报纸,但《衣食住行》又是不同,和我们羊城港也是息息相关,你看这篇文章,是说到了布市外那条美食街的事情……”
看看报纸,写写节要,这一天下来居然也是头晕脑胀,手腕发酸,吴香儿今日是不打算加班了,虽然一份报告没写完,但到点也揉着眼睛,出了衙门,匆匆往港区而去:这是她们姐妹难得小聚的日子,她也是攒了一肚子的话,更夹了今日没和袁哥说,憋在心里特别难受的一番分析,只等着对着她那帮小姐妹们,好好倾吐一二呢!
第1243章 旧人赏新月
“吴大人来了!吴大人, 快请上座,今儿没了你,我们可是都不敢开餐呢!这不是,茶也没倒, 座也没叙, 坐的坐, 站的站, 可不都是巴巴儿等着你么!”
“嗳呀,你这个人!就知道笑话我,眉生姐,你瞧啊,打小儿就欺负我, 长大了还不放过,这个仇是要结一辈子的!今日相逢, 新仇旧恨, 就在姐妹们的见证下做个了断。”
“行呀, 行呀, 口舌无用,干脆直接拳脚见真章吧!一会儿吃完饭, 咱们别去浴场, 到拳馆里去?”
“哪有你这样拱火的, 卞赛儿, 你一会也别走,我收拾完惜白就来收拾你, 给我等着!”
“了不得, 了不得, 这是官员蹂躏我们百姓民女了, 我要告上公堂去,敲起登闻鼓来,叫青天给我做主呢!”
“哈哈哈哈——”
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宽敞明亮的包间中四处回荡:这屋子,一看就知道是极阔绰的所在,光是纵深、开间就要比买地现在的民居更阔朗了许多,屋内也没有砌墙,而是以多宝格做了个半隔断:外间是茶几高凳,也有贵妃榻,墙角立着留声机。
高几上摆着打开的攒盒,盒子里都是各色细点,干果蜜饯、鲜果切片之外,还有难得一见的白食点心,很显然,这是在餐前餐后,给大家闲谈吃茶,赏曲听戏的地方。
到了中堂,一张大圆桌,中间还放了转盘,上头的菜色,转动如意,不用侍女布菜,自己也能吃上,这里是吃正餐的地方,装饰之雅致,便不用说了。
再往里,还有一个内间,这内间设了更衣处、衣箱、屏风,也联通着耳室中的盥洗室,一角还贴墙放了一张一人的小床,这是备着倘有人喝醉了醒酒小憩的。
在这小床上躺着,一睁眼便是花窗碧纱,景色悦目,隐隐还能见到院子里的竹林影子,映在窗上——这竟是个完全独立的院子,除了这么个里外三开间的主屋之外,竟再没有别的屋子了,这一个院子,放在别处都可以开个餐馆了,可如今一晚上只能招待一桌客人。就算院落和旧敏比起来,还不算大,能在此处吃一顿饭,那种感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沿路走来,这一溜小院子里的人声,隐约还能听个囫囵,多数都是丝竹之乐不断,又有兴奋谈笑,吆五喝六的行令之声,虽然不能见到饮宴场面,但也可以想见那富贵奢靡之乐。不过,今日吴香儿她们这个厅,却是没开留声机的:今日人多,满屋子已经都是说话声了,再开点音乐,岂不是要把人给吵死了?
要说这些从小长在云县的姑娘,如今虽然陆续都来了羊城港,但平日里各有各忙,天南海北,总有奔波劳碌的,也是难得聚得这样齐全。随着吴香儿来到,人也差不多都聚齐了,大家便来到中堂,按序齿落座——之前说让吴香儿上座,只是笑话而已,大家一张圆桌,也不分什么主次,以今日做东的顾眉生为中心,左右各自散开罢了。
年岁相近,从小往来的,如顾眉生、李玉照、杨爱,自然更加熟络一些,也就坐在一起,其余窦小妹、吴香儿、卞赛儿,董惜白、邢沅等人,比她们都小了四五岁的,各自坐在下首,也都在低声交谈,互问近况,又说些相识之人的近事,以及对方行业内的大新闻。
这不是,凉菜还没上,吴香儿便被问了好几次报纸论战的事情——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也没有什么涉密的内部消息,全都是自己看报纸分析出来的,因此,吴香儿便大大方方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又对董惜白几人道,
“如今,但凡是两家报纸打擂台,为了多卖报,把自己的观点多散布出去,一定会重金请来小说家,为他们撰写话本故事,这两家报纸,《羊城消息》肯定是要更有钱些,也更舍得花钱,你们可以设法接触一二,没准,付给你们的润笔费还能再高两成,就看你们是否有意来赚这个润笔钱了。”
“哈哈,是,虽然是一家一边,但那《羊城小报》,对准的是羊城港市民,只消为他们发声呼吁,就不愁卖报的。而洋番终究仍属于少数,他们要把自己的观点铺陈开来,潜移默化让世人接受,就得靠话本和笑话了。”
她的观点,也得到姐妹们的认可,董惜白撇嘴道,“话虽如此,但我写话本难道只为钱么?这为人一世,不过是衣食住行,如今该有的也都有了,倘要为了那么一二成的润笔费,还主动登门自荐,却又没得什么意思了!
我是个小富即安的人,有了些闲钱,只想着浪游天下,去那袋鼠地观潮看虹——姐妹们,谁有意和我一起?须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难得还年少,身子骨也好,禁得起折腾,这会儿不出远门游玩,什么时候去呢?”
众人听她这么一号召,都是摇头笑道,“得,得,得,又是一个顾姐姐,你怎么不叫顾姐姐和你一起再去一次呢?偏她回来了,你又羡慕她!还要再张罗人和你一起去,那可就难了,我们若是能去愿去,第一趟也就和顾姐姐一起去了!傍着她还得一专船,更安耽些,和你一处,同那些移民去袋鼠地的人一船去?那也太吃苦了!”
有些是不喜欢坐船,不愿受那颠簸之苦,也有些人是忙得走不开,就是没人说自己无钱:这么一桌姐妹,如今也的确都是家资丰厚者。她们很多人都已是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了,琴棋书画,各有专精,而这些行当如今在买活军这里,来钱很快——
奏乐水平高,能谱曲的,只要能找准民间的脉搏,写得些雅俗共赏的调子,传唱开来,那么,不但录唱片赚头很大,经常登台演出,收入也非常的不少。毕竟,能写好各种戏剧配乐的老文人多,可能写出民间小调的乐家,如今仍少。在这块上,倘若能有一二建树,收入之高要胜过同等水平的工程师呢。
还有就是董惜白这样的话本家了,随着地方性报纸越来越多,对话本故事的需求,也是越发茁壮。如今的话本,早已不是随意结集出版,卖一波了事,又或者敷衍着从戏文中翻出些花样,编编就是一个故事的形式了。
基本都是以在报刊上连载作为面世的形式,除非是一些小说名家,这才能在没有连载的情况下,直接出版新话本,但这也相当少见,这发表于报纸之上,可以多收一份润笔钱,在小说家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润笔钱也是水涨船高,和早年间买活周报不分作者身份,一视同仁的标准不同,如今这些小报,可是看人下菜碟,对于名家的润笔费非常大方——毕竟,小报的销量很可能就是某篇连载拉起来的,它们上头刊登的那些社会新闻,固然读者买来也会翻看,可无疑无法形成期期不落的习惯,只有话本连载,每一期留一个钩子,这才会让读者惦记得茶饭不思,每每到了发售日便立刻询问报童,买来一睹为快。
因而,如今的话本故事,早就不似二三十年前那样,云山雾罩、东拉西扯不紧不慢的开场,很讲究谋篇布局,开局便要激起读者的兴趣,一旦剧情进入高.潮,更是恨不得把每一篇都断在一句话的逗号那里,下半句话,要等下一期出来才说完呢!
眼下的话本名家,也不论文字雅致、立意高远、人物生动,第一个就看这留钩子的本领,钩子留得好的,哪怕文字荒疏,两三年间,在羊城港不错的地段买房置地,也不是什么问题呢!
要说用话本赚钱,众姐妹中,杨爱是第一人,董惜白便紧随其后,她们虽然不是如今最走红,润笔费最高的话本家,但杨爱之话本,文字雅驯,考据周到,而董惜白之作想象瑰丽、天马行空,在有一定知识的人群中也广受好评。
吴香儿不告诉杨爱,而是认为董惜白更适合《羊城消息》的新定位,也不是没有道理——董惜白早就写过有洋番做主角之一的探险故事了,理所当然,这个故事在洋番中也大受欢迎,毕竟主角的背景比起纯正汉人,更适合他们带入想象,有了这样的印象,在《羊城消息》上再开个类似的故事,不也是顺理成章么?
却不料,董惜白也颇有些文人脾气,自家茶饭无忧了,便不思进取起来,终日只想着出去游历玩耍,颇有些吃光用光,没钱再挣的意思。羊城港这些姐妹,就她公事最少,但每每小聚却缺席得多,便是因此了。
她和吴香儿,从小便是互相斗嘴为乐,每每见面必然互相嘲谑,如今也是形成鲜明反差,吴香儿工作自然忙碌,所受的限制也多,收入在姐妹中则堪称微薄,其余人都要比她高多了。
如卞赛儿、卞敏儿姐妹,又可谱曲,又能献唱,如今一个在买活大学音乐系任教,一个专门开了一家商铺,灌售唱片,又为幻灯片配音等等,偶尔为大富之家喜事献声唱个堂会,也是轻易不能请动,出场一次,费用极为高昂不说,而且对于东家不假辞色,倘有宾客,想要借着唱堂会非礼轻薄,轻则掌掴怒斥,重则当场闹到更士署去,闹得宾主都下不来台,那也是有的。
自然,这是从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不说这伶人戏子地位的不同了,哪怕从人情上来说,从前一个伶人要出众,总要有人给拉琴,有人给写戏吧?那么,就算一身傲骨,不应酬豪客,也难免要和一帮擅音乐懂作戏的文人来往,这里也不是个个都把她们当成女学生来看待,想要他们给写戏捧角儿,可不就得风月缠身吗?
可如今,卞家姐妹她们自己能写能拉,又有留声机配合,就算自己写不出来,音乐系的老师教授,那些老一代的瘦马名伎,以及小一辈这些小姐妹,哪个不能帮衬?她们的曲子一经传唱,各地都来买唱片,就算没人请唱堂会,又如何?那些个买唱片的,许多都是餐馆酒肆、浴场戏台,这些地方的东家,本来就请不起她们来唱什么堂会,她们性格如何狂狷,谁在乎呢?
如此,两姐妹竟是目无余子,以清高孤傲闻名,都夸说她们是要洗刷了大学音乐系的名声——上一代的教师,许多来历都不那么光彩,叫人嘀咕,生怕把攀龙附凤、以色事人的不良习气,带到学生这里。如今卞家姐妹之风骨,也算是狠狠地回击了这样的猜疑。
这二女以音乐为业,也是羊城港新晋名流,隐隐有和之前不少戏社打擂台的势头,而杨爱则是一边写话本,一边治学,她在历史上始终有浓厚兴趣,话本赚来的钱财,以使她一辈子不愁吃穿,便把力气用在了著论文上,大有皓首穷经,重修一部《二十四史》的壮志。
她也是小姐妹里,年纪较长的这几个人中,书卷气最浓的,另几个如顾眉生、李玉照,如今都是大富,大家聚会的这处别庄就是顾眉生的产业,李玉照则是和兄长一起,做辽东烟草生意发家,又和顾眉生,合伙做洋番买卖——她们两人,读大学时都选修了洋番语言系,在这块是下了死力气的,是少见将南洋诸般语言,乃至大食、天竺以及北面罗刹语俱通的人才。
顾眉生非常喜欢游历,曾远赴建新,查看该处的猛火油矿,因而对于当地的风土人情,认识很丰富,她以自己少年时作画换来的钱财做本,借用李玉照家里在辽东的人脉,很快梳理出了几条独家的商贸路线,在商界有‘点石成金’的美誉。
很多在甲地常见不值钱的货物,到乙地却非常的畅销,这种商路的发掘,使得她占尽先机,顾眉生对于这些商路,运营几年之后,便会出让,几次下来,不过是五七年时间,已成殷实富户。
就说顾眉生初试啼声的买卖,就很是有趣——顾眉生认为,辽东大豆极好,用盐卤来点,暴殄天物,遂贩了石膏来,以石膏点嫩豆腐出售,结果大受欢迎。虽说石膏矿并不鲜见,但因为餐饮业比较认死理,从她这里买了一次,效果既然好,宁可略贵些也要再买她的。再者,点豆腐的是生石膏加工制成的熟石膏粉,这加工过程就有讲究了。顾眉生的石膏粉比较洁净,商家也愿意多付这个钱。
别看这似乎是一门小生意,但辽东何其广阔,新建起的城镇又是林立,那些哥萨克人、罗刹人内附,使得本地人口也是逐年上升。就光是辽东一地的石膏卤子供应,都够养活一个人口繁多的兴旺家族了。更何况顾眉生只有一人呢?
她又妙笔生花,教那些北方蛮子,以甜品的方式来品尝糖水嫩豆花,在内附北蛮中培养起使用豆腐的习惯,大家一品之下,也觉得嫩豆花入口,清甜如玉而口感细嫩如丝绸,是从来没有品味过的精致美食——试想,这辽东新增的数十万人口倘若都追捧一种美食,能带来多大的商机?
如此,顾眉生竟把一门小买卖做得有滋有味,称为发家的根本。实在的说,这石膏粉也是北方矿产,只是在他们自家设立的工坊中再加工罢了。顾眉生实在赚的,按她自己说,‘是教乡下人开买荤的钱’,她就专门在这种针对洋番土番的贸易中寻找发财的商机。
以她如今的身家,前往袋鼠地游历,包下一艘专船的开销,也算是承担得起了,在羊城港城郊购置别庄,自住之余,兼且招待自家姊妹,还有两三处小院子,也是随缘经营,不是老相识都难来订座。这顾家私房菜,虽然是个‘素’场子,但在羊城港小圈子里也有不小的名声,很受文人雅客的追捧——要说餐费真不便宜,可菜蔬用料半点都不奢靡,无非是新鲜别致而已,这其中餐谱还少不了诸位姐妹的巧思呢。而板壁上悬挂的精品字画,也无不是姐妹们的手笔。
众人只要是羊城港小聚,几乎都在这顾家别庄内,到底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姐妹,虽然聚会次数不多,许多朋友一走就是一年多,但一旦再见,喝上两杯淡啤酒,生疏隔阂便全都消失不见,能说不能说的,也全都一股脑儿倾泄出来。
吴香儿算是其中最深沉之人,但也不过是不主动提起一些敏感传闻罢了——其实她也不用说什么,哪怕她在宣化办公室上班,耳目灵通,可姐妹们的消息之准,之快,也屡屡让她吃惊。
譬如说,如今朝廷可能要对欧罗巴用兵的小道消息,吴香儿压根没提,便有姐妹谈起道,“没准就是因为果阿之事,朝廷准备出手,这一阵子已经在造势了,那些洋番心中不安,故而赶紧临阵磨枪,买下报纸来要为自己发声,唯恐开战的事情传出之后,他们被本地的百姓当做细作,要逐出羊城港去。”
又也有人和袁哥持一样观点,“其实为这些事情争吵是没有必要的,如果开战是真,肯定会停止吸纳欧罗巴百姓,如此不会再有新的洋番入来,问题也就没那么尖锐了。《羊城小报》,或许是尚不知道这一点,胡乱发力,或者,其实已经知道了,但却也是为了自身的销量,装聋作哑,挑起事端就只为了多卖几份报纸呢。”
吴香儿听到这里,再忍不住了——在袁哥面前可忍,在姐妹们面前就没必要了。忙喝了一口淡酒,拿起花螺用牙签挑着,一边往外叉螺肉一边说道,“就算开战,也绝不会停下女巫航线,甚至只有把条件放得更低的。这其中的道理,对细读过道统书的人来说,一目了然,我今儿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大学生,哪个是有真才实学的,哪个呀,是欺世盗名之辈!”
要说她们姊妹的天资,真是半点不差,一桌里人人都是买活大学生,在校时成绩也多数都是一等。不过仔细一想又是当然,也就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顺理成章在羊城港常住,从小长大的朋友中相对平庸的,早已被甩在身后,回到老家云县,或者是外放去求前程了,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帮才女,听吴香儿这么一说,果然并不失笑,而是纷纷面露沉思,不久,也各有所得,先后做恍然之状,顾眉生先笑道,“我懂了!”
待要开口时,又促狭一笑,挥手相让各位,“妹妹们先说,谁说得最好,最靠近香儿的答案,今日便由她来做东!”
如此一来,谁愿赢呢?众女一听也是一阵大笑喧哗,不过,她们这些姑娘,各有才华,自负本领也自然关心政治,所谓彩头一说也只是玩笑罢了,对于此事也都各有见解愿意和友人议论,却是最腼腆的窦小妹,先开口笑道,“姐姐们让让我,我年纪最小,就由我先说——”
第1244章 数字的转移
这窦小妹, 本家原来姓寇,因为她们家在姑苏颇有些名气,是世代唱门的缘故,来到云县时是特意改过姓氏的。这事也是这些年来, 相交逐渐密切, 这才听她说起的。不过, 在座年纪大些的姑娘, 家里还算清白的也就是李玉照,顾眉生和杨爱,养母也都是姑苏伎女,对这种事情,她们也并不忌讳, 彼此总是亲密相交,更是曾笑言道, “第一批从姑苏过来的女娘, 就算自家不是做这一行的, 那也是年纪尚小, 年纪一大,总是有这样风险的。”
这种话, 也就只有在云县这么一批姑苏老乡里说了, 从吴江那些地方过来的才女们, 譬如沈、叶几家, 和她们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哪怕同在云县居住多年, 彼此的关系也相当冷淡。
从事的职业, 更是泾渭分明——一样是才女, 这些人家中的女孩子, 进戏社,写话本子的都有,但很少有做生意、四处游历以及亲自登台开嗓的,像是顾眉生这般,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婚,作风还颇为奢侈者,更是绝无仅有。
叶、沈、吴家那些出众的女子,大多都各谋公务,从买活大学一毕业,就进入报纸或公廨任职,到了二十七八岁,一般也会成亲了,找的都是按着城里最时新,最上乘的标准,挑选出来的丈夫,用顾眉生的话说,便是‘千篇一律之无趣’,从头到脚,都像是跟着六姐的模子来的。
也一般都会在三十岁以前,生一个孩子——这就又符合了买地提倡的‘模范生活’。这大概也是因为她们走的都是官样路子,而云县小姐妹,则多在民间文化界以及商界活动,这两个圈子本来也是要比较放松随意的缘故。
至于说这入了夜之后,还在城郊别庄和一帮小姐妹餐叙饮宴,这就更是这些精英女吏不会做的事情了,她们的助力多来自于家族内部,交往的也是以同僚和大学同学为多,自小的邻居、同学,和她们的道路鲜有交叉,就是幼时有所来往,长大多数也渐渐地断了。
不过,要说这两帮人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就是对于政治,她们都很关心了。就算是窦小妹平日里沉默寡言,对于如今的国际局势也是清清楚楚,因道,“为何说越是开战,便越是要放开了来吸纳女眷,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如今我们买地国内,男多女少的态势,虽然略微缓解,但依然相对严峻。
这样的局面,至少还要再维持二十年,才能得到解决,这二十年内,又有两代人娶妻是非常艰难的,先且不论说海运的人数能达到多少,但维系一条女子净输入的航线渠道,仍然具有相当的象征意义。就单单是为了这一点,也不会轻易停掉航线的,香儿姐,你是这样想的么?”
吴香儿点头道,“我怎么想的先不说,你的说法也很有道理。”
窦小妹抿嘴一笑,有些害羞地道,“还是那句话,一切政治问题都是数字问题,否认数字是毫无意义的,数字的存在是客观的,它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被转嫁到另一个公式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