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以为,比起耍钱,放弃休产假什么的,危害性似乎更小,毕竟这只是自家的事情,在家务事中,也应该要远远地弱于殴打家属——但谁能知道,这件事情的忌讳程度是极高的,越是体面的工作,对这一点也就越发的看重?
这都是没有在买地长期生活,不能具备的觉悟。很多北面、江南新地的人才,好容易找了个前景光明的工作,就是栽在了这上头。
自然了,顾眉生、张卿子等人,对这些事情的轻重,也是十分明了的。顾眉生道,“还好,梅兰工作不忙,不然你们两个,轮流入了这样的小组,可怎生是好?算算年岁,眼下也该是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了,我倒是劝你,从这个小组出来,别再进旁的组了,乘着这个空档,先把孩子生了,产假一休,那六个月好好休息,休息过来了,再去新组,也是不迟。若等你被提拔为厂长,外调了以后,那可就更没有时候了。”
张卿子和顾眉生、梅兰是同龄人——这梅兰,还是当年羊城港开大展览会时,知道顾眉生托张卿子买了票,两下交割得很清爽之后,因为自己也想带家里人去博览会,故而斗胆前去请托,两人相识的。因她风趣活泼,性格大胆,和张卿子互相很有眼缘,渐渐地就走到了一起。这两人的家境,都很殷实,人品自然也出色,倒是成了一对佳偶。
按年岁算来,这两人也都将要三十岁了,按着买地的风气,这时候的确是生孩子的时候,顾眉生这话也说得不错,本身一个小组结束之后,还有很多首尾,出组之后,论功行赏,也将要是一年的功夫。
张卿子倘能得到提升,上任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上任做厂长,那绝对是外调了,羊城这里,没有什么机械厂的厂长,是他这个年纪可以妄想的。这外调去筹建新厂的话,上任前也会给个探亲假,路上也要时间,如果这时间和产假重叠,那也没有补休的道理,当然,这对于能做厂长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了。若是不卡着这个时间点,真等张卿子做了厂长,这厂长休产假,厂子还转不转了?而且还是个新厂,这样不识趣的荒唐事情也很少有人能干得出来。
“顾眉姊,你怎么连我们厂里的弯弯绕绕,都这样清楚?”
一听顾眉生这话,张卿子就忍不住笑了,“这百业你都是行家呢?这话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们俩也是这般想,只是谁知道这船什么时候造好?时间上却是不好安排,也是发愁呢。”
“我也是开过厂的人,厂虽小,事务却一点不少,怎不知道这些难处?”
“那是,顾老板难道是白叫的?”张卿子也是笑着拱了拱手,“罢罢,先不说这些烦心事,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之前听说你的喜事,还没当面贺过,想来出发的时候也将近了吧?你还乘远洋船跑出去做什么?不怕误了船期么?”
“就正是去吕宋做使团培训的。我们这个使团,就不说船员,成员也有三四百了,各司其职,也各有来历,都要统一再受一次培训,通过考核才行,主持此事的人,是知识教的张坚信大祭司,为了方便他的安排,因此把场所设在了吕宋。对于在吕宋的洋番来说,此次筹建使团也是盛事了,美尼勒城上下都为之轰动呢。”
张卿子听顾眉生这么说了,才是恍然,“培训也十分辛苦吧?是封闭式的?”
“嗯,不许接触外界信息,也不得透露培训内容——我们没有接受过密级训练的,也可以当做是很好的练习。”
顾眉生心下也有些纳罕:她的确是第一次和官家打交道,但张卿子不同,他已经是军国重器的工程师了,按规定每年都要接受保密训练,怎会知道不该问的别问?虽然这两个问题并不敏感,但往下细谈就不一样了,张卿子就是没话找话,也不该往这里去谈。知道她是去吕宋,谈些吕宋的风物才对,这是个精细人,如何会犯这样的错?或许其中是有缘故的。
果然,张卿子听了顾眉生的回答,也是点了点头,道,“这就说得通了,你这一阵子必然是极忙,且没看报纸——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一看你的脸就晓得了。”
这也把他刚才的行为给解释清楚了,他们俩本来在路上擦肩而过,遥遥对了个眼,本来么,互相喊一声招呼也就罢了。张卿子却是发足追了几步,把顾眉生喊停了,要和她一起吃早饭。
这也不像是张卿子平素的为人,顾眉生本来就存了疑惑,此时也就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忙笑道,“果然是神算,我近一个多月是一张报纸没看,一点时事消息不晓得,却敢请问,是有什么事和我相关,上了报纸?”
“要说和你有关,倒也未必,这要看你怎么想了。”
张卿子也不故弄玄虚——他时间也是有限,吃完早饭赶着要回去休息的,“你要说和你无关,我也不吃惊——说起来,那窦湄,是你的同门师妹吧?当时在读大学的时候,你们似乎是一帮子过从甚密的小姐妹,她和你一样又都善画。至少在校期间,你们交情是很好的。”
这话说着很委婉,其中的意思却让顾眉生很惊讶——这意思,窦小妹的什么行为或许还会牵连到她?这窦小妹能出什么事?“她怎么了?”
张卿子道,“她上一周,在《羊城小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指责《买活周报》的编辑部,不能善尽职责,话中意思直指沈主编……这件事在羊城港自然也激起了一阵风波。看你这样子,她发文前,和你也没有通过气么?”
第1249章 道不同而志相合
直接发文指责沈主编不能善尽职守?
在最初的惊讶过后, 仅仅是顷刻之间,顾眉生心中已经是转过了千百个弯:这下,她是完全明白张卿子为何不顾仪态,也要追上她了。只看连工作如此忙碌的他, 都知道了此事, 并且是如此的重视, 便可以知道, 买地那些旧式文人出身的家族,是怎么看待此事,对此又是如何的态度了……
虽说她也好,窦小妹也好,这帮小姐妹的出身, 也可以说是书香门第,家中更不乏官户, 但此官户和彼官户, 其实又有极大的差别。只怕身处高位者, 绝不会把她们原本的出身, 当成什么自己人的。
就说一点,那吴香儿, 家中也是官身, 但只是因为父亲被九千岁一党, 厌憎害死, 妻儿便是沦落到只能考虑把女儿送给伎女做养女,来换口饱饭吃的程度。而张卿子出身的张家, 乃至沈主编等人出身的沈家、叶家、吴家等等, 会发生这样的事么?便是家计紧张, 说不上富贵, 也有亲戚援手照拂,自然断不至于让女眷沦落风尘的!
家族繁茂,代代有人,这就是这些真正的书香世家,他们的底气所在。像是那种家里祖上烧了高香,偶尔考中了一个进士,进京做了小官的人家,在民间固然已经当个老爷看待了。但在这样真正的名士之中,却也未必有多看得起。
一旦那唯一的官儿倒霉坏事了,家眷也就自然而然地从这个阶层中跌落了出去,是不配再和他们相提并论的——作为这样家庭的女儿,沦落风尘之后,或者能得这些名士另眼相看,怜惜追捧,甚而做些狂态,也能得到大家的包容——
但顾眉生心里很清楚,狂傲和挑衅,挑衅和敌对,这是三件截然不同的事情——窦小妹如果只是在某次聚会上,说‘我看沈主编也没有什么才华’,这是狂傲,在座者都只会一笑了之,就算是沈主编听说了,也绝不会当真。
而倘她扳着手指,历数买活周报的种种弊病,并声称这都是沈主编才具不足的关系,这就是挑衅了,在座者多数都会有些不安,或者反驳,或者劝诫,总之,不会让她再说下去。但要说此事之后,会否断绝来往,那也不至于,不过是个小插曲,日后不要再犯,也就好了。
而眼下,她甚至是直接在报纸上,把自己的想法发表出来,这就是全然不同了。不单单是沈家的亲眷弟子,甚至恐怕连张卿子的张家,这些人家的子弟,也会感到诧异和不悦,把窦湄视为是全然的疯女狂徒——即便他们自己或许都没有自觉,但顾眉生看得分明:这种被刺痛的危机感,来自于相似的出身和阶层,所带来的一种无形的团结。
沈主编或许可以退位,也可以被攻讦,但攻讦者必须来自于内部,来自于这么个小圈子里。眼下,买地文艺圈的上层,格局已经比较稳固了,个人都有个人的位置,而窦湄这样,出身低微又有出众才华的女子,不满足于自己已经得到的地位,突然间悍然对沈主编的位置也发出了挑战,甚至还找到了一张影响不小的杂志,将其发表了出来——这怎么能不让他们感到一种失控感和危机感,让他们因而对窦湄以及她们这一群小姐妹,产生极大的反感呢?
窦小妹这一出不要紧,只怕是断绝了姐妹们很多前路啊……
这是浮上顾眉生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对于姐妹几人,未来前景的忧虑。要知道,这花花轿子人抬人,很多时候,你在这个圈子里的名气,也是要靠名士来追捧打响,故而顾眉生、窦湄,都是在大学里打响了自己的名号,一出名就被当成画家,而不是画匠看待。
别看就只是一字之差,但在收入和前景上,这相差得可就太多了,凡是写文作画的,谁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高级别的建筑上出现,被大图书馆收藏?她们姐妹一路走来,的确多承的正是这个阶层的提拔和赏识,现如今,反而不识抬举,公然挑衅沈主编:倘若现在改了还好,若是不改,昔日的良师益友,规劝无果,恐怕也只有渐行渐远的份儿。
倘若不想面对这个结果,那就只能疏远已经站出来的窦湄,在姐妹和长辈间选边站了。顾眉生所忧虑的,倒不是窦湄现在面临的压力,以及可能蒙受的利益损失,而是牵挂着姐妹情分,生怕一班好姐妹就此生疏了——至于说窦湄这边,她熟知窦小妹的秉性,知道她既然选择投了文章,便是做好了承受一些后果的准备。以此女的决断,就算画道上的朋友,再不往来,情绪上也绝不会有一丝的波动。
“小妹性子和我最像,都是豪侠性子。此举倒是当机立断,令人快意!”
虽然面上做了忧虑之色,而且此举也的确让人意外,也并非她自己的主要抱负,但顾眉生心底,依然是感到很痛快,忖道,“一想到我的一番言论,能激起姐妹们重新立志,哪怕眼下看,只有香儿和小妹感触最深,也觉得心舒意畅。
不就是些许钱财么?她们立志是因我而起,倘钱财上有什么短缺,我还能亏待了她们不成?当把我托付给玉照打理的那些产业,出息设给她们所用。自古以来,凡是一股势力要成形,必然要有个钱袋子,我既然有,那我出了便是。”
如此一来,窦湄最后的退路也不是问题了,在顾眉生看来更有何惧?想做就做,也无需等待什么时机,本身以小博大,时机是永远没有成熟的一天,既然如此,不如越发任性而为——
想到这里,简直想笑出声来,只觉得口中的萝卜糕都更加芬芳甜美,只是表面上,她还要假做急切,跺足道,“这个窦小妹,可是疯了?无事生非,给自己招惹这样大的麻烦,是什么意思!我出门在即,她还非得给我找事,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住,又是谁惹到她了——
自来,我们在羊城港交际,倒也偶然见到一些沈编辑家里的眷属,她们对我们,或许是有些傲气,遮莫是其中一人,触犯了她,她一时恼火,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么?卿子,你可带有报纸在身上,我看看她是怎么写的!”
张卿子果然也在猜疑这窦湄何以突然发难,这大概是许多人都在疑惑的事情,听顾眉生这么一说,他倒立刻相信了——这个说法也的确很在理,否则窦湄一个平时闲云野鹤的画家,为什么突然间跑来发文章骂沈主编?猜来猜去,不是沈家有人被她记恨上了,就是她受了旁人的怂恿,跑来出头了。
或许,甚至还会有人猜疑到顾眉生头上都未必,毕竟她突然间决定加入买活军使团,有些儿往仕途发展的意思,或许也惦记上了沈主编的位置,这就差遣了窦湄开始打铺垫,等她从欧罗巴回来,再来抢班夺权——
也不管沈家人信不信,但从窦湄发了这篇文章开始,她们这一波人,其实基本也就是成为沈家的敌人了,这文人之间,也是这样拉帮结派的,结仇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宗一派的事情。顾眉生她们这波云县旧交,规模虽然小,但在旁人看来无疑仍是一体。
“我也这样想,小妹性子刚烈,大概或许不是沈家的女眷,就是什么公子,寻常交际时,无意间落下了仇怨,她深夜缠绵此事,渐渐钻了牛角尖,愤而发文——又偏偏遇着了个愣头青的报纸编辑,也是个野路子,甚而连沈主编的资历都不晓得,人家蛮投,他也就蛮发了,因此才酿成这样的闹剧。”
张卿子没事也不会把报纸带在身上,只是说了期数和名称,便又劝顾眉生道,“要我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回来得也是恰到好处,你先在吕宋上课,丝毫不知道此事,回京之后,理所当然要出面调节。我这里要不要去大兄处走一遭,或者让他出面——叶主任虽说可能更合适些,他脾气也好,但他是沈主编的姐夫,可能又不是那么合适了……”
叶仲韶、张宗子,这都是买地搞文艺的人,不可能没有听说过的响当当的大人物,张宗子和沈主编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但没有什么亲眷关系,这且不说。就说叶主任好了,得罪了沈编辑,就等于是把自家的话本子改编为知名剧目的可能断送了一半还多——叶主任是戏剧系的主任,这些年来,戏剧系走出的学生,都要认他的面子,倘若他厌恶杨爱、董惜白,她们的作品,还能改成剧目或者仙画、说书唱片吗?
张卿子提到叶仲韶,大概也是在暗示顾眉生其中轻重的意思,顾眉生忙道,“卿子,你先不忙,吃完饭回去休息。你特意来找我通风报信,已经足感盛情了。怎能还托你的人情去请尊兄,反而把你也拖下水了?你虽是工程师,但梅兰可也是编辑,很犯不着扯到这个麻烦里。
等我去找了小妹,把原委问清,要再寻人去赔罪说和,倘到那时寻不到人,再厚颜求到你这里来罢!”
其实以顾眉生的人脉,在文艺界相交的好友名士不胜枚举,张卿子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料她不会答应——就因为顾眉生人情上一向清爽,他才敢这样开口。
他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此事不能拖延,最好在你去欧罗巴之前办妥,不然,我料你心里也不踏实的——眉生,窦姑娘是性情中人,你是人情练达,心里清爽的,倘若真把她当做姐妹,万万还是要上心啊!这多的,我倒也不方便说了!”
顾眉生道,“卿子,你能这样说,我已经足感盛情了,多的话不说了,等此事完了,你若还看得上我们姐妹,我叫香儿和窦湄登门向梅兰道谢!那时我大概去了欧罗巴,是来不及了!”
两个人精,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此时艇仔粥也上来了,于是两人暂且放下心事,将那用料格外实在,鱼多肉少的鲜粥草草分食了。便在路边分开,顾眉生也不顾去寻找先前那个跑腿车夫了,路边现叫了一辆人力车,“去最近的书屋!”
羊城港,尤其是港区的书屋,现在都是兼做饮食,从早开到晚,好书屋环境雅洁,租书费虽然贵,但在其中看书吃点心是非凡的享受,顾眉生闲来无事也喜欢到这里来消磨时间。不过,今日却是无心挑选,到了书屋门口,先不拿行囊,跳下去问道,“你们这里可有报刊角——《羊城消息》上周五那期有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才回去付了车钱,进来随便点了一壶茶,拿起那份报纸,迫不及待便看了起来,她先草读了标题,把编辑、作者的名字都记在心里,再去看文中各段的小标题,对文章的筋骨有了一个概念,这才细读文字。
这会儿看得就慢起来了,逐字逐句,看了前两段,便不由得眉飞色舞,欣然将桌子轻轻拍了一拍,笑道,“好,好!这篇文章做得好!足以做一个流派的旗帜和筋骨!”
“不论是谁做的这篇文,做得是真好!看了叫人解气——也难怪那些人,反应这般大了,这篇文章,是要掘起了他们的根来啊!”
第1250章 窦湄好骂!
“姑娘, 茶水来了,陈皮普洱一壶,您闻闻味儿,火候上倘有什么不足, 随时吩咐。店里送的一碟云片糕, 请您赏脸。”
景德镇上好的紫砂壶, 雪白轻薄的瓷杯, 被稳稳当当地放到桌上,小心地离开了客人读报的区域,免得被打翻了,伙计还贴心仔细地说了一句,“茶烫, 小心洒了——”这是在提醒客人,一会儿读报别拍桌了。
只看着伙计办事说话的语气, 就知道, 这是难得祖上有传承的大馆子里出来的——现如今, 买地百业兴旺, 四方来投,商贸非常繁盛, 理所当然也吸引了无数人以跑堂上菜、打杂洗碗为业, 这让很多卖肥皂和草木灰的商户, 就此发家, 甚至还催生了一种特别的补习班:
一般人都是补习学校课程的,这种补习班却是从前那些餐馆食肆中, 经过多年的学徒教育——先在后厨跑腿, 后到柜台后立正站着, 随时被大伙计吩咐帮闲, 最后才能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经过多年的历练,才有在堂中随意行走招呼的资格,‘跑堂’两字,也不是白来的,其实是这个行当最大的光荣。
这些真正的老跑堂,进退趋避深有法度,不卑不亢,礼貌中透了亲近,既不势利眼,也不让客人感觉自己被当了羊牯。哪怕其貌不扬,但对真正上乘的馆子来说,却比什么女陪侍要紧得多。真正上得了台面的老字号,东家是从来不沾这些风月东西的,这种行规,也带到了买地来。
港区、钱区这里的馆子,收费越贵,服务就越向这种老派作风靠拢,跑堂一开口,客人就知道自己花的钞票值得不值得。这些馆子雇佣的,全都是这些补习班里毕业出来的伙计,就算没有从前的十分神韵,也能有个七八分神似了。
甚至很多买地的富贵人家,他们的子女,几乎是不去小馆子的,只在这样体面的店铺里打转,布市那里的裁缝铺,也不登门,都是倩人上门裁衣——虽然吃穿起居上,不敢超过六姐太多,但有权有钱的人,天生就追求奢靡,就算有重重限制,也自然变着法子地彰显自己的身份。
自然了,因买地如今的风气,这种奢侈也没人敢张扬,顾眉生也只是隐约听闻,凡是大众熟悉的名字,过的生活其实反而简单了。此时她也无心思忖,开在这里的这样一家上流书铺,都是些什么客人在光顾,一心还在读报纸:
刚才她问起报纸的期数,那伙计并没有恍然之色,看来,这一期报纸并未在百姓中激起什么影响,这也是有理,毕竟,这文章说的是大多数人完全不关心的问题——报纸是谁在管,大多数人都没有印象,也不在乎。
对于衙门,他们只知道一个六姐,也只知道听从,除非有些东西,直接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这才会激起讨论。如报纸这种比较间接,和生活无关的东西,到底怎么样算是办得好,民间连个统一的标准都没有,九成以上的市民,也就是看些奇闻异事,游记话本而已。这个沈主编做的好的时候都没人赞扬了,被骂也更是没人关心,想要和《艇仔粥倡议》一样,激起广泛的反响,这是不可能的。
然而,在圈内人看来,这篇文章,份量说不定比《艇仔粥倡议》还要更重呢!概因《艇仔粥倡议》,其实说的都是老生常谈的话,无非就是希望治安清明,蟊贼少一些,对不规矩的人要严办。
这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百姓正当且常见的要求,而窦湄所发的这篇《问某周报是否已经过时》的文章,却是第一次挑明了攻讦沈主编的思路,其中提到的不少意见,都是之前没有人提过的首倡!
“道统不能过关,始终在作风上保持旧式门阀作风,虽分家而实际仍紧密呼应提携,安插门人亲戚者,是否对我买地提倡分家的大政策阳奉阴违?仍保持了实际上的大族大姓?要复辟大族抱团之风?”
“细察周报编辑部的三代出身,以平民百姓为主,受六姐恩惠最深的工农家庭者,能有几个?上数三代而无一个官身的又有几个?《衣食住行》编辑部身为周报副刊,编辑却多以平民出身,周报编辑部是否存在以出身筛选编辑,暗中排挤的现象?
编辑身份结构严重单一化、派系化,是主编有意为之么?倘是有意,居心何等叵测,倘是无意,身为主编,长年累月不能提拔后进,改良编辑结构,是否也极度缺乏远见,恐沦为一些有心人的傀儡?”
“周报为我买活军衙门官报,今我买活军富有万里,疆域极其广阔,华夏百族,人口众多。编辑却多以买活大学传媒系毕业生为门槛,为羊城港长大,毕业后立刻入职,有出身、有关系者,即得提拔,对于羊城港外的世界,了解多少?除了历年来随军的采风使,有多少出远门的机会?
没有丝毫历练,便在周报这样的要害岗位上站稳,根基何在?而民间真正有阅历有抱负却无关系者,就算想在传媒界有所作为,也只能栖身小报,发声无门,在买活周报上发表一篇议政文章,如今已经非常艰难!所见到的政论,多是熟悉的老面孔,难道这二十年来,我们买地就没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新声音出现么?这是主编的怠职因循,还是想要垄断发声的渠道那?”
“买活周报的主编之位,本为六姐,只是六姐政务繁忙,无暇他顾,因此,副主编也就是实际上的主编,按笔者理解,六姐素来不喜欢虚名,倘若副主编能让她满意,早已辞去虚职,为其正名了。如今多年来迟迟没有转正,或者也说明六姐圣明,对于周报的这些弊病,了然于胸。只是腾不出手来选拔更优者,笔者年小德薄,对于这个位置,不敢奢望,但也号召在野遗贤,自度才量相配者,争取这个职务,这也是有能力者当承担的责任……”
顾眉生读到这里,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窦湄的话倒也不是谦虚,的确是这个道理,《买活周报》的情况,的确比较特殊,沈主编当年做副主编的时候,虽然年纪也不大,但那时候买活军地盘小,而且六姐抓得也比较紧,她就是一个副手,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因此才以三旬年纪接任了这个职位。
《周报》也算是随着买活军一步步地做到了今天这样的广域报纸,以买活军和报纸现在的规模来说,怎么都要四五十岁,至少负责过一份颇有影响力的区域报纸,这样的人才有能力去接手主编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来讲,窦湄的攻击也难怪大家都觉得背后有缘故了,你就算把沈编辑骂下来了,又如何呢?也不可能是你上啊,你完全没有办报纸的经验,也没有什么老师亲友,是这方面的关系。对沈家来说,这就好比走在路上,突然间被一只野狗出来咬了一口一样,糟心是糟心,但也难免有些疑惑,打狗之前,恐怕也想看看这狗是不是谁家养的吧?
可是,不论背后有没有主人,文章一发,伤口其实就已经撕裂开了,所有对沈主编不满者,也就是窦湄文章中所说的‘彼可取而代之’的人,将都会看到她的一个致命伤——买活周报编辑部的编辑构成,实在是太单一,出身也太统一了!
固然这些编辑并非全是沈家派系,必然有她的反对者,这些人也可以用‘出身不论,就事论事,能者居之’,来为自己辩解。但这种事,怎么说还要看六姐的发话,报纸,不过是衙门的喉舌,政治上的事情也谈不上对错,工具会不会被换掉,就看主人是否觉得好用了。
眼下,舆论场上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发声的,大家都是在等——等中枢衙门的反应,如果中书衙门始终没有任何一丝表态的话。那其实,也就是印证了窦湄的暴言猜测:恐怕六姐对沈主编,并非是那样的满意,一直也在等待谁来把她给斗下去呢!
若是那样的话,各方人士恐怕都要摩拳擦掌,准备下场了。别的不说,至少羊城港的小报,估计会立刻吃香得多。有意在这块布局的人,都会设法去运营一家小报,来展现自己的能力。顾眉生忖道,“沈主编也的确有些事做得不好,不该把张利青副主编排挤出本部,让《衣食住行》再开一个编辑部的……排除异己,不能容忍的罪名,这就坐实了,完全无法为自己辩驳。”
“更大胆者,她排挤走的还是彬山嫡系,也是小妹提到‘最可信重’者,固然,就事论事,能者居上也没有什么错误,倘若是在别的行当,这倒也无妨,可报纸,尤其是喉舌报纸,甚至要比一般的衙门还更讲政治。沈主编的做法就实在是有待商榷了,也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破绽,成为小妹攻讦的口子……”
倘若是指责沈编辑的能力,《买活周报》选上的文章如何如何不好,固然也需要极大的胆气,但这样的招数,根本谈不上什么威力可言,能被轻松化解。窦小妹一出招,就犹如刺客亮剑,一抬手就是见血。这也让顾眉生非常赞赏,她甚至感到强烈的遗憾:这场斗争,她注定是不能亲眼见证或者亲自下场的了,才开局不久,她就要扬帆往欧罗巴去,也不知道多久能够回归故土,而回国时,又是否能够分出胜负。
“嘴仗是慢慢打,至于说要把沈主编斗下台,更不是一日之功。甚至我离去之前,能否见到沈家的回敬都不好说。”
把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顾眉生放下报纸,一边品茶一边沉思起来,“香儿有城府,小妹有决断,我在不在也无关紧要,只要钱上能给供足就是了,不过,姐妹之间就此事也当都有个表态,如此也好明了日后的同盟。那就先去刺探一下玉照的看法。她和我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又是不同,我们家中最出色的唯有自己,她还有个兄长呢。”
除了李玉照的思想她拿不准之外,其余几人顾眉生还算是有些把握,有吴香儿在幕后主持,窦湄出头,余下的人帮着敲边鼓料应不会胆怯回绝,不过她也以为,她们这样的人,同类少,在民间似乎也没有什么群体易于被鼓动起来,把她们当成发声的渠道,因而寻找盟友便成了重中之重。顾眉生又把报纸翻出来,拿指甲轻轻地在编辑栏上画了一条线。
“此文一发,张利青主编我估计会有表示的,此外还有谁?对了,曾经《国朝旬报》,现在《北方旬报》的副主编惠氏,据说这是个好信儿的,虽然年岁已高,但一旦知晓说不准也有动作。这些都先不提,也只能等,但这个编辑黎蔷……如果我没记错,上回《艇仔粥倡议》,她也是特刊编辑吧?”
“当时就敢发那样的倡议,现在又敢发小妹的文章,这个女娘,不知道是什么成色,我倒是想会她一会,盘一盘她的底细了……”
第1251章 小黎的胆量
“小黎, 小黎——你这孩子,又是跑到哪里去了,到了下午才来铺子里,我昨儿不是明明和你说了, 叫你今天早点来, 我有话要吩咐你——哎!小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