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丰年的观点已经有了浓厚的买地痕迹—不论是气候论、数字论,来世解读,甚至是公然质疑神的勇气,和老家的氛围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在买地司空见惯的活跃讨论,在欧罗巴都是难以想象的,而这也更显出了欧罗巴的死气沉沉、陈腐无聊。
光是这些被买地氛围票陶过的教士、水手,回到老家,对于本地的文化都会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就像是巨石投入水池,激起的必然是惊涛骇浪。而更不要说如今使团中许多人,都怀着壮志了。起码,丰年就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他的逻辑是很融洽的。
“既然在世的一切都需要我们自己努力,那我们现在不就正在努力吗?我们正在努力地改变这注定的命运啊,只要神不反对,那这就绝对是他所许可的。那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神也没有说过梵蒂冈里的那些人就足以代表祂的意志啊,神爱的是每一个世人,既然祂对每个人的爱都是平等的,那么,她也一定会赞成我们的选择—把买地的道统引入欧罗巴,消灭掉贵族,别的不说,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养活一个贵族的资源,足够养活七十个农民,我们每杀一个贵族,就有七十个农民因此能活下来。
生产总量不变的话,消耗资源最多的单元,消失得越多,可以活在这世上赞颂神的人口长期来看肯定是增加的,这又为什么一定是坏事呢?”
这样疯狂的逻辑是很难从内部去驳倒的,它是如此的似是而非,以至于大家听着都觉得很不对,但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甚至还隐隐约约有些被说服的感觉,至少对李类思来说,每次听到丰年的歪理邪说,尽管面上不显,但他的心情都会变好一点。这会儿他的呼吸就顺畅多了,他轻声说,“尽管这是外来的道统.…”
“外来的道统,那又怎么样,对欧罗巴所有国家来说,罗马都是外来人,马其顿、雅典都是外来人,甚至我们移鼠会的发源地也在东方,”丰年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我们英吉利更是外来人了。外来不外来无所谓,重要的是买地的统治习惯—他们喜欢‘以夷制夷’,提拔拥有买地学习生活经历的吏目来管理当地.?如果治理本地的还是本地人,思想是外来的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接纳纸张和药火的时候,没有嫌弃它们是外来的。只要是好东西,广泛接受并且广为传播本来就是很自然的事,文明就像是液体,总会向低渗透压地区流动。我们也无非遵循着历史的本能,我们正是受历史驱驰而动,李类思,其实你该庆幸是我们这些人被历史选中,或者说选中了历史。我们毕竟是教士,在我们的设计中,总会本能地给移鼠留下位置,将它向着适应生产力的方向改造,如果是那些异教徒,那些心中无神者接过了这个担子—”
那么,毫无疑问,当这些人设计欧罗巴的未来蓝图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教会抹去,那才是教派的终局。想到这里,李类思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真诚地,再一次地理解了主教,明白了为什么汤主教也没有抵触他们西归的愿望,甚至还积极促成。
主教必定也是洞悉了其中的道理—文明将会跟随生产力的进步而发展变形,所有文明的精神产物都必须如此,不论是文化娱乐还是更严肃一些的宗教和政治,对应的都是生产力所在的阶段。在这样一个变化的时刻,能够有一些人促进宗教改革,使其适应生产力的新阶段,对宗教本身其实是一件好事。
归根到底,主教还是接受了买地道统的理论:精神世界受物质世界的制约,是物质世界的反映,物质世界是一切的根基?
这个认识,是买地道统的核心,它似乎并非是作为一种口号被大肆推广,在刹那间被所有人接受的,它的普及很慢,很被动,但在悄无声息之间,似乎随着买地所有那些花哨的、迷入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科学理论、话本戏剧,被写入了每个人心底,成为了活死人的共识,就连李类思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丧失了对这个观点的反对热情。
这些一开始被搁置的分歧,伴随着买地种种仙器,无数玄奇的工厂造物,伴随着美食、音乐、美景,伴随着买地的每一次呼吸一起,滲入了骨髓深处,让所有身处买地之人,不知不觉都成了这个认识的信徒!
而这,岂不就是信仰崩溃的开始?当物质世界成为一切的基础时,凌驾于物质之上的实体,还有必要被崇拜吗?其存在唯一的价值,不也就成为了如今知识教所信奉的那样,沦为了指引信徒走向更好生活的工具?
宗教的基础,在于信徒自身,而不在于神!
这样的认知,对买地的活死人来说,简直就犹如对天气的谈论一样自然,但对受过老一代神学教育的教士来说,哪怕其从不虔诚,哪怕其早就被潜移默化进了这样的阵营,却也依旧日足够让他们喘着粗气,心潮起伏好一阵子了。
尽管李类思不是第一次得到相似的结论,但要自如地接受和谈论,显然还需要一段时间。对于这样的讨论他依旧非常敏感,他沉默着跟随在几个朋友身边,心不在焉地随他们一起社
交,勉强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在晚饭之前,他还是拉住了两个朋友。
“我说不上来,”李类思说,“我心里还有点不舒服—但不是因为之前我们谈论的那些,背叛祖国,背叛神.不,我很肯定这些都不再是我的顾虑。但是…?我心里还有什么东西没
法跨过去,没有想通。”
他真诚而困惑地向两个朋友求助,“只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能理解他的话,那肯定是出身和立场相似的两个好友了,丰年和史囧对视了一眼,丰年摇了摇头,示意他也没有更多高见发表了,很显然他自己内心深处需要跨越的藩篱也就只有这些,对李类思仍存的疑惑并无头绪。反倒是史囧,略经思索似乎就有了一些想法。
“我有点明白了。”
他说,“你是个执着的人,老李,有些时候不够灵活,就像是你对数字的执迷一样,有些东西你不容易放下—或许是这种立场上的转换,让你耿耿干怀,我们这些移鼠会的教士,是怀着传教的愿望来的,而且明知道这是六姐所不允许的,我们是在和她作对。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和她敌对过,现在似乎还要违背原有的计划,反其道而行之—一”
随着他的话声,李类思的脸色晴朗起来了,似乎是内心的一个隐创被挑明戳穿了,造成不快的脓肿流淌出来,反而减轻了他的心理负担。“我不是对六姐不敬!绝非如此,就是——”“就是好像有一件事没有做完,就被迫中断了,这好像破坏了你心中的一种对秩序的追求。”
史囧会意地笑了,他没有在意丰年夸张的撇嘴表情,而是顽皮地一笑,降低了音量。“那你不妨这样看——谁说你现在不是和六姐作对呢?我们要把道统带到欧罗巴去,虽然她也并不反对,但你认为,这会是完全符合六姐意愿的事情吗?”
“这不是吗?”李类思微微一怔,本能地反问。毕竟,这在什么角度来看,道统的扩大,就犹如教派的扩大一样,不都是主持者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这是吗?”史囧,这个理应对知识教和六姐忠心耿耿的知识教祭司,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地从国际政治—或者就从最简单的,数字角度想想,道统往欧罗巴的扩散和夺权,应该是一件能让六姐感到欢喜的事情吗?”
第1264章 二五仔们
如果欧罗巴也归入道统的光辉之下的话,六姐.她是会欣喜,还是会感到忧虑,于战略上,她是会慷慨地给予欧罗巴各种资源襄助,还是会依|日秉持着眼下这般遏制欧罗巴的态度呢?这个问题,让李类思和丰年都同时陷入了长考:对他们来说,这也的确是个新鲜的议题。哪怕是在半年前,都类似于玄幻话本子一般的狂想。把道统带回欧罗巴去—秉持这样念头的人就不多了,敢付诸行动的更少,德札尔格和他的拥趸,就差不多是全部了。
但是,谁都没有想过他们可以成功,毕竟,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群手无寸铁,也没有军事经验的学者、海员,想要颠覆欧罗巴的政局?不论他们先挑选的是哪个国家,都将会是一场笑话,即便能形成一些声势,也绝对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欧罗巴的!
也就是这半年来,羊城港从吹风到落地,使团当真开始组建,而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规模一再扩大,欧罗巴或许将彻底被道统笼罩的可能性,才算是正式走上台前,成为了一种值得去考量的可能——但这也不能表明它就必然会成真了。
仅仅是说如今的确存在了这样一种可能。这也就难 李类思和丰年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积累了,毕竟,史囧所质疑的,是很本能的结论——六姐为何会不开心呢?自然也会给予支援吧?买活军对于属地,从来是慷慨大方的,这难道不是一切讨论的前提吗?
“难道,是知识教内部吹出的风声…?”
他们不免也就往别处去想了,史囧摇了摇头,“八字没一撇,怎会有风声传出?不过是我个人的一些揣测而已,别误会我,我倒不是质疑道统的光辉,只是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仍需直面,买活军这里,之所以好,就是好在理想比所有教派都更新也更有吸引力,而现实又比所有现实都往前走了一步。这二者之间的差距,是要比别处小得多的。”
这话算是把洋番在买地的感受给说透了,买地的所有好处,似乎都被概括了出来—除了丰沛超前的物质享受之外,还有就是史囧所说的,那种精神上的愉悦,固然,买地也绝非是完全映射了道统的所在,现实和理想之间仍然有无比迢远的距离,但,正因为这里的差距要比其余所有地方都小,所以?
“生活在这里,也能让人感到特别的文明和体面。”丰年喃喃说,他已经没有了刚才戏弄李类思时的活泛劲儿,而是满脸的深思,“有时候,这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理想已经实现的错觉…”
“不错,理想正在实现,与理想已经实现,当然还有极大的区别。按理想来说,天下大同,天下为公,任何一个地区进入道统的光辉,都是值得每一个信奉道统者欣喜的事情,他们也会,也该竭诚地帮助这些同样信奉道统的兄弟姐妹。
但是,那终究是理想中的事情,不是吗?现实是,我们依旧日停留在极早期的阶段,甚至无法复现出仙界的科技造物—而仙界是否已经实现了道统,六姐究竟是从一个大同世界下降,还是从一个根本就没有道统的世界前来,到如今还依然众说纷纭,没个定论呢.……”
“而以买军那实用主义到了极致的做派来说,六姐到底是以国际政治的眼光来看待欧罗巴,还是以道统信奉者的眼光,来看待欧罗巴的变化?我看,除了她之外,或许谁都不知道了。
比起片刻前两人对前景的展望,史囧的这番话,就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自然让他们大感愕然,甚至对前程的向往都减轻了几分,那瑰丽的幻梦仿佛也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乌云。—打击自然是有的,但与此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踏实感,好像是终于看到了、得到了自己正在渴求的东西一样,李类思心底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得劲,反而在片刻的愕然后,冰消瓦解,完全消失不见了:对啊,这才对啊,这才是符合他认识的那个世界,一切都得来不易,哪有那么简单的飞黄腾达?
所有的东西都不会全部来自上头的赐予,即便他前半辈子一直鼓吹着神赐恩惠的理论,但教士本身却从未相信过这种逻辑。哪怕是六姐,他似乎也更习惯于把她当成一个潜在的敌人,一个博弈中的合作对象,一个活生生的,有弱点、有谋略也将会有矛盾的人,更胜于把她当成一个无私的,永远光明,永远散发无穷热量的神。
“我明白了…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国际政治当然和道统没有任何关系,否则,宗教纷争就不会持续干年。真要这么说的话,我们和星月教信仰的还是一个神那,可这不妨碍我们的战争。”
“是的,最开始,是多神教和一神教的纷争,随后是一神教内部的纷争,宗派、名头,信仰的征伐,有时只不过是掩盖着利益的矛盾。只是为了让愚钝的百姓有个最简单的办法来理解和支持战争。”
李类思完全明白了,“在道统中,新的道统支持地的诞生,这是大喜事。但国际政治的角度来讲,欧罗巴是被设计好的垃圾桶,是一个理应承受牺牲和损失之地,是被扼杀了发展空间的地方,发展空间去了哪里?
它回到原本土地的主人那里去,哪怕他们本来也算不上文明,哪怕他们依旧同类相食、茹毛饮血类似猿猴,但他们就生活在那些土地上—它还被汉人汲取过去了,尽管汉人也是外来者,但他们足够厉害也足够大方,他们富裕得可以把原住民也囊括进来,大家一起发财。”
“可我们欧罗巴人呢,我们又是外来者,又穷得厉害,我们只能通过抢掠的方式来争夺发展空间。而现在就连这条路也被买活军给锁死了。欧罗巴本该在贫穷和寒冷中逐渐凋零,它不会成为买地的问题,除非——”
“除非它突然和道统拉扯上了关系,成为了按照道统的要求必须帮助的对象,也就成为了六姐的问题。”
丰年突然在史囧肩头用力拍了一下,“而这也正是德札尔格在竭力争取的,也是你——你这个假意虔诚的知识教祭司,决心要挑拨战争,夺取治权而去够到的——欧罗巴在这一轮历史周期的最后一个机会!”
他用一种崭新的眼神,敬佩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你根本就没有把你的虔心完全奉献给黑洞量子神明,奉献给六姐,祂们也只是—”“只是我帮助百姓众生的工具?是啊,的确如此。”
史囧坦然地承认了下来,他面上浮现了淡淡的微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说回了拉丁语,而且说得很快,因为这毕竟是极为敏感的话题。不过,光从史囧的态度来看的话,恐怕谁也猜不到,他说的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
“但,这不也是知识教所希望的吗?神明彻底地工具化——不过是帮助百姓把生活过得更好的途径.我正是在完全遵循着教义行事那,我可说得上是最虔诚的教徒了,不是吗?”
无懈可击的逻辑,甚至还弥补上了最后一丝漏洞:他们不再是被异国女王驱使着,抛弃了国家、教派、文化,回到老家去征服出生地的叛徒了,恰恰相反,他们是这片土地最后的希望,争取的是这个纪元最后的机会。
比起叛徒,他们更像是双面间谍,他们暗中希望的,决心的,要将欧罗巴的局势推去的方向,其实已经抵触了女王的意愿,他们也有可能因此承受报复,但却依然义无反顾。谁能说这不是一次奋不顾身的,伟大的自我牺牲?
对劲了,一切都对劲了—说来也是奇怪,当李类思前来买地的时候,他对于表面上赋予自己的那些使命,其实是相当不以为然的,他从没想过真的去履行什么,可没想到的是,到未了他居然还是主动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来解读自己,或者说,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隐晦地和谢六姐为敌,还在和这个东方女王周旋博弈时,作为一个欧罗巴教士,他这才能够心满意足,感觉自己走在正确的人生道路上。
尽管事情还是一样的事情,可看待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结论也截然相反,李类思心想这其实也很合理—归根到底,在国际政治关系中,欧罗巴和买活军本就该彼此为敌,两个相对最发达的文明处在两个极端,这才是稳定结构。
而他的忠诚,当然毋庸置疑属于家乡,这是买活军这里所动摇不了的归属感,他也相信,如今在买活军居住的所有洋番,只要他们对于家乡还有记忆,不论曾承受过如何的薄待和苦难,也依然有一份血肉相连的亲情—一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个人本来就属于他长大的土壤,就如同德札尔格,他所爱的是道统,所向往的是结合了道统的故乡,他的归属感从未有一刻真正属于华夏。而难道其他的红圈学者,他们的情感就两样了吗?
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大多数人只是接受了生活的残缺,只有少数人,像是德札尔格那样,足够勇敢,敢于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李类思想,“但如果欧罗巴也结合了道统,也发展起来了,这些学者们——我相信他们也还是愿意回国的。
不,物质享受、医疗条件,这些东西固然重要,可它们留不住真正想念家乡的灵魂。如果.?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德札尔格成功了,这些杰出的脑袋回国时,想必,那遥远而伟大的六姐,她也会多增些许烦恼吧?到那时候,她又会怎样做呢?
毕竟,世界已经变得太小,时间再也回不到从前,大汉和罗马,从前惺惺相惜,推许彼此为世间少有的可以和自己匹敌的文明,但那时候,他们只是大海中的两座礁石,永远无法对彼此施加影响。
可现在,可现在海洋已经成为了人类的池塘,我们正在进入全球纪元,世界已经变得太小太小,在我们前往理想的路上,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现实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国际政治的布局中,国国有别,洲洲相背,地缘就是一切的基础!
当敌人是邻居时,新教和旧教的区别无比重要,可当敌人来自远方时,我们就成了同乡和同信者,是天然的同盟。整个欧罗巴凝结在一起,对抗着那个压榨走我们一切发展空间的大洲和大国—吸收着它、利用着它、对抗着它,将会成为欧罗巴最好的未来图景。
而这还需要我们的艰苦奋斗,也需要极大的运气和一点点奇迹…但我们的帮手也会比想象得多,因为这正代表了所有欧罗巴人最根本的利益。”
在启程来华之前,李类思就对自己要面临的情况心中有数,他知道,理论上,自己肩负重任,将会在艰难的环境下想方设法地展开工作。不过,同时他也知道,这理论上的使命,绝不会有人前来当真,他对于在买地传教也没有丝毫的兴趣。即便这才是神赋予的最重大的责任。
可现在,李类思的激情被真正点燃了,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高尚—这不是神赋予的,是他自己油然产生的责任,是他自己的利益所在。说来也是好笑,他在买地潜移默化地解开了自己的思想枷锁,但这一切只是提高了他的主动性,让他积极地成为买活军在国际政治层面的竞争者。
从道统的角度来说,或许有一天大家都是同信者,可在国际政治,在那为数不多的现实资源面前,强大的文明必然又总是处于激烈的竞争中,而李类思意识到,他们虽然一无所有,但也因此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他们无所畏惧,不像是谢六姐,她要考虑的东西注定更多,她被迫或者自愿背负的枷锁也将越来越多,她本身就处在激烈的矛盾之中,必须不断的选择。
“希望一切顺利。”他对同伴们说,“哦,我从古埃及祈祷到黑洞量子神明,我希望一切顺利,让欧罗巴的一切都归属于道统的光辉之下,到那一天,或许我们竟能有幸欣赏到伟大女王的窘态,在理想和现实的拉扯中—一她到底会怎么选呢?”
“我们拥有共同的目标。”“我现在更加理解汤主教了。”
他的两个朋友,都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很显然,除了早就将一切洞察在心的史囧之外,丰年刚才经受的震撼也丝毫不比李类思小,同时他,不管内心经过何等的挣扎,最后也选定了和李类思相似的立场。
或者不如说,这绝不是什么巧合,这本就是所有欧罗巴精英都会天然选择的立场—买活军很好,可如果买活军能移植到欧罗巴,那就更加的好。为了自己的故乡,自己成长的大陆奋斗,这本就是能唤醒所有人心中热血,让平凡人也变成英杰的事情。
即使目标再遥远,道路再困难,也浇不灭他们心中的热情,为了自己,他们会犹豫,会衡量得失,可当这一切关系到他们的家乡和民族,在未来的命运时,困难只会让他们的斗志更加昂扬,他们知道几率是多么的渺小—一但难道因此就不去做了吗?这可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祖国啊!
顷刻间,这三个朋友因为有了共同的志向,立刻就变得更加亲密了,友情似乎也更加真挚了几分,他们彼此交换着会意的点头,随着步伐逐渐接近食堂而停下了交谈,回到了熟悉的社交节奏之中。
从表面来看,他们没有丝毫的异样,熟练又心照不宣地隐藏着自己的壮志,只是打量着同僚的眼神,和从前不再一样了,就如同他们多重的身份一样,这些同僚也叠加了第二层身份,未来的盟友—或者是对手,谁知道呢?只要是洋番,加入他们的概率总是很高的,但汉人和土番就—
汤大人、嘉利玛,这些人只怕早就想明白了,他们当然是盟友,顾通译未来的竞争对手,这女人看起来就是随时随地想横插一脚,让欧罗巴成为她飞黄腾达的阶梯,徐船长?哼,这是个蠢货,跟着族亲来发财的,是可以利用的人??
一个个人名在心中伴着注脚浮现,一幕幕画面似乎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可资利用之处—李类思的眼神,在顾通译身上停留了两次,他对这个女人印象比较深刻,因为她看起来聪明出众,而且很多人都认为,她的语言天赋,足够成为洋番中的天才少女华丽姿的陪衬,不过李类思判断下,顾通译的语言天赋不是她最厉害的地方一
但她今晚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不怎么自然,这也让李类思多注意上了几分。他观察着顾通译在食堂中的动态,注意到她走向门口,和两个人打起了招呼,“面孔很生,哦…那个中年女人有点面熟——这不是《买活周报》的沈主编吗?是她吧?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周报》对于使团的行动,居然如此重视吗?”
第1265章 新老会面
“你以为, 使团中这些新加入的欧罗巴人,他们的心思当是如何?”
“这……必然是不纯正的,各有各的私心,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么。”
顾眉生微微一怔, 但还是本能地快速回答, 她的态度亦是真诚的,“不论是真心信仰道统者, 或者是知识教的狂信徒,又或者是浑水摸鱼, 想要从中牟利者, 都有动机,将谈判推动为战争, 利用我们使团船队的武力,为欧罗巴方兴未艾的起义背书……倘若其中有些成员, 是德札尔格的知交, 我也不会诧异的。”
“这么说, 你看好德札尔格在起义成功后,不会被窃取权柄喽?”
沈主编的回应,再一次出乎了顾眉生的意料, 她不免更为不自在起来了——沈主编从现身到谈话, 没有一步踩在顾眉生的节奏里,就好像之前的论战压根没有发生似的, 这会儿纯粹是在和顾眉生闲聊。就如同两人是颇有交情的熟朋友, 正针对时事,发表着各自独到的见解一般。
这自然是明显地逾越了两人的关系, 可不知为何, 对话却又进展得和谐自然, 两人一交谈,就感到彼此都很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甚至连言外之意都一清二楚。并且,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坦诚和善意。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为她们的立场,本来该是敌对的,哪怕没有董惜白搦战,吴江才女,对这些云县旧女,也总有些划清界限的味道,鄙薄藏在体面之下。这点顾眉生是领教过的,她自然也有一些轻蔑,藏在表面的客气之下,作为软钉子等着吴江才女们去品味。
可在沈主编身上,她倒没有感受到这些,而她也希望沈主编能明白,其实她对于沈主编个人,倒没有什么好恶,只不过是因为两人都在某一个位置上,而她们的理想发生了矛盾而已。对沈主编的才干,顾眉生是很尊重的。
“您的意思是,德札尔格先生的学者脾气,或许使得他更适合担任号召者、导师的职位,即便起义成功,权力纷争也会在那些真正掌握了起义军的首领中不可避免地发生?”
“读过《倚天屠龙记》吧?”
又是一个没有想到的回答,顾眉生的眉头高高地挑起了好一会,才有些迟疑地道,“这是自然,您是说——明王与小明王——”她实在是难以想象,沈主编这样……这样正经而古板的人,居然也会读话本。
虽然细想之下,沈主编的亲眷中,有不少人在当今文坛曲苑是很有建树的,且《倚天屠龙记》这些仙界话本刊印的时候,沈主编年纪尚轻,工作恐怕也不会有此时繁重,她看过《倚天屠龙记》,甚至亲自为其做校对删减,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但顾眉生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干瘦,似乎除了经过精心打磨的肌肉之外,皮下就没有一点儿脂肪润泽的中年女子,好像还是很难把她和流行话本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仙界的话本,那也是话本,最能移情易性的东西,沈主编似乎就是那种主张不该接触一切话本的典型形象。她的一切,似乎都是按着买地这里号召的新八股而来的:标准、严肃、古板而缺乏变化,就如同她所代表的《周报》一贯的态度。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是忽略这一点——你们只是正在经历年轻而已,世上所有人都有这么一遭,当然我也年轻过。”
她的这种未曾予以表达的印象,似乎也被沈主编给阅读到了,这位大人物唇边逸出了一丝笑意,她的语气,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说笑,或许嘲讽是有一些的,但更进一步地说,顾眉生也说不出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她。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那个第一时间浮上心头的回答,“我还年轻吗?我却觉得,芳华易逝,我的青春时节,也已经快到尾巴啦。”
这确实是近年来,常常浮现在她心头的感慨,因此她的语气也显得格外真挚,沈主编闻言,亦不由得失笑,“是么?坐叹青春别,逶迤碧水长,在我眼中,你们这些小一辈,仿佛才刚刚冒出头没有多久,原来却也已经到了这青春的尾巴了。”
此处的青春两个字,做的是原意,‘草木茂盛,其色青绿为春’的解释,顾眉生微微一怔,脱口道,“这是……宋之问的《送姚侍御出使江东》?沈大人思维当真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