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买活军来了以后,这些就都没有了,随着不断的分家和迁徙,现在早已没有族老了,街坊邻居的联系也不像是从前那么紧密,不再是动辄便相处几十年,互相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现在的县里,到处都是外来人,也到处都是搬走的人,人情似乎越来越冷漠,而老年人原本能依靠的一大利器,邻里舆论,也就陷入了虚无之中。
而且,买活军的县衙从来不管儿女的孝道问题,他们只管赡养协议,如果赡养协议没有在衙门‘备案’,他们也是不管的。老人若没人赡养,被扫地出门,倒是会被收容到孤儿院旁的老人院里去——去那里的老人,自己身强体健,还能做活的还好,有病的几乎都活不过一个冬天,说来实在是凄惨落魄,让人心寒。
张老丈自家也是儿女满堂,他一样有徐地主的烦恼,此时和徐地主嗟叹了一番老友们的境遇,分家了之后,如今也是有好有坏,但总的都不如没分家以前,又着重说起了两人都熟识的一个姻亲,“他倒也是糊涂,明知大儿不靠谱,还将家产分了七成过去,也有好几十万筹子,这般可好,余下两个儿子一拿钱就都去了外地,信也不来一封,大儿一家待他也苛刻,要说去找女儿来说理,女儿道现在又没有出嫁女儿不分家的道理,她什么也没落着,不如不掺和娘家的事,免得还被赖上了养老,转头听说也到云县去了。你说说,这生育养育之恩,没一样记在心里,只记得这一点不公了!现在五六十岁的人,还要在街上摆个油炸摊子,真正是!”
徐地主他们都是长子,这才继承了这些家产,他们是从前那种继承方案的受益者,并没有被苛待过,便不知道被苛待的人是什么感觉,因叹道,“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礼崩乐坏,更是人心贪私,他们只知计较心里那点不公,却不看落草时什么也没有带来,哪怕是一文钱,还不都是我们给他们的?”
张老丈也极力称是,两个老头子越说越投契,徐地主不觉就将心底话告诉了出来,道,“以我的心里话,这钱,还是要捏在手上为好,家可分,但钱还是要等我们死了再分。尤其是家里这些产业,现在实在是不好分的,都在房子里、租书铺子里,再说现在又要去做生意,本钱自然是越厚越好,现在分开了,便没钱去做生意,怎么生发呢?”
“说到这事,我托人从衙门里抄了一张分家协议来,”张老丈从怀里掏了一份文书,徐地主顿时精神一振,经过数年的培育,他们这些从前只讲人情道理的地主老财,现在比谁都更喜欢看衙门的规定,看文书的范式。“倒是分得有点意思,老亲家您且看看。”
买活军治下的活死人里,现在有大量财产需要分配的人家极少,99.99%以上的民众都还在积累资本中,这种分家的烦恼集中在原本的地主阶层中,而他们的情形也都是相似的,手里有大笔的现金,有一些房产,但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生意,田地那是一点都没有的,全被买活军给买走了。
这份分家协议,应该是衢县那里的地主撰写的,他们家也是大家族,徐地主一扫就道,“这儿子七人,女儿六人,着实是人口兴旺!”
“可是了,这户人家听说便是衢县那里数得着的柯家的文书。”张老丈指点道,“你瞧这分得,倒是有意思,明说了田产变卖的筹子、存银、铺子,合为一百万筹子,还有住房八处,各有大小,其中儿女十三人,各得了二万筹子,并共分八处住房扑买。”
“什么叫扑买?”徐地主虽然也做过生意,但脑子就不如张老丈灵活。
“便是把八处房子分成十三份,设了底价,十三人各自物色想要的房子,并对此出价,譬如这处房子底价是一万筹子,但你觉得它好,便出了两万,另一人出了一万五,你得了之后便要付给另一人五千,另一人可以在第一轮挑剩的房子中再进行一轮扑买。”
徐地主先听着迷糊,后听了,一面觉得合理,一面也感到荒谬,不由啧啧赞叹道,“普天之下,竟有此事,简直是纲常沦丧——不由父母分配,而由儿孙扑买,这是何道理来!”
张老丈捻须笑道,“哎,你还真别说,老亲家,这也是我一个亲戚给我看的,她说这件事之后说不准会上《吏目参考》,作为范文刊登呢。说是这分家分得效果很好,人人满意,兄弟姐妹之间,依旧和以往一般融洽,对父母更是加倍殷勤。”
“还有此事?”徐地主不太相信,因他所见的所有朋友,分家后都大不如前,这还更不说平民家庭,分家后被长子、次子双双抛弃的现象。“住房可以扑买,家产呢,难道真的均分?不分男女?”
“正是了,住房分了之后,家产也分去了二十六万,恰是家中卖田的筹子,存银和铺子还在手里,约有七十多万,这七十多万又一分两份,老太爷占了其中的五十万,老太太占了二十五万,约定了两老去世之后,各由遗嘱进行分配,那遗嘱已经在官府上档立了一份,若是要改,还要老人亲自去衙门里改,才能算数呢。”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偷改遗嘱,这点徐地主能理会得,也是咋舌不已,道,“这是把子女当贼来防了!”
又道,“这老太太,必为继室。”
这么多子女也不可能是一个太太生的,想来除了继室之外,或许有生育的姨娘丫鬟也少不了,只是现下各谋生路去了而已,不过既然知道了分配的办法,为何子女们对父母依旧殷勤,也就很了然了——钱还没分完那,便是看在钱的份上,也得好好孝敬着不是?
徐地主先是感慨世风日下,但其后迅速便发觉出这办法的好处来,也不由陷入沉吟,半晌方道,“虽说是算计了些,半点体面都不要了,但……按如今时世来说,倒也确然能派上用场。”
张老丈道,“可不是,他那六个女儿,可不是喜出望外?连几个女婿都对他们感激涕零,听说其中最巴结的,立刻就将一个外孙子改了姓,要讨老爷子的欢心呢——可见如今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有钱才是真的。”
徐地主不由便自问起来:几十万筹子,他倒是有的,现都存在买活军的钱庄里。但这八处房子他有没有呢?自家儿女虽少,但挣钱的本事,还有分家的魄力却都不如这个老封翁。
因此比起做新农具那样细水长流的生意,心中这天平,便向着做船运贸易生意那边倾倒了过去,因便对张老丈道,“俺们家本钱少,要分给儿女的筹子怕没有那样多,不过这办法也好,不如就先跟着买活军北上做一波买卖,回来也学了这柯老翁,略置房产分了,余下一些浮财也给他们,大头仍在你我手中,如此分家之后,也不愁家里没了和气,照旧是热热闹闹一家人。”
张老丈也连声称是,直说自己也是这样打算,他倒不必为自己女儿一家再争取什么利益——徐地主放弃旧规矩,不再一口气将家产大部分都交给长子,已是他身为二儿媳亲家辉煌的胜利,因又和徐地主谈起生意本钱,乃至于货物种类等等,彼此商议了好半日,徐地主老伴送了茶食进来,这才暂时歇下,就着茶水吃洒了辣椒粉的炸鸡架。
“唉,只想起来也让人嗟叹,自古以来,只有儿女对不起父母,没有父母对不起儿女的,为人父母,将他们养大成人,已是足够,却只因为一个分家,父母子女之间,翻脸成仇,老人反而从此要看子女的脸色,战战兢兢,实在是让旁观者心寒。”
徐地主吃了两口炸鸡架,忽而又叹息起来,看得出来心中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那些年逾六旬,弯腰驼背,还要自行谋生的老人家,实在是令人看不过眼,咱们这买活军的衙门,什么都管,如何便不管这些不孝的子孙,真是令人费解!”
凡是老人,便必定是很关注老人的权益,张老丈虽然比徐地主更讲实用主义,调整得更快,在这一点上也是极有同感,两人谈了一阵,张老丈忽地就说道,“亲家,说起来,这买活周报也是接收投稿的,我们这些见地,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何不就撰写文章,试着往买活周报上投一篇稿子去?”
第135章 郝六哥投军(上)
巴蜀道叙州府
咣咣——咣——咣——
响亮的锣声从衙门口开始往外荡漾着, 衙门的帮闲、杂役们,各自拿着打更用的更锣,骑着小驴, 往几面城门各自去了,一面走,一面时不时地便敲着锣, 大声地喊道,“皇——帝——慈——悲——”
“今——年——不——征——饷——”驴下的帮闲们便附和着喊了起来, “皇——帝——慈——悲,今——年——无——辽——饷——”
他们经过的街道上, 便有不少百姓都抬起头来, 极感兴趣地望着衙门里出来的差役们, 彼此地打听了起来, “什么意思?锤子扯哦!今年竟真没辽饷了?老子是不信的。”
“信不信由得你, 反正喊是这么喊,今年不征辽了!”
“那还催科不?”
“催吧, 从盘古开天到如今,哪年不催科, 催科总要催的!不催辽饷总催点别的!”说话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衣衫褴褛, 如今已是十月天气, 他却仍穿着薄布衫子, 这衫子上还四处地打着补丁,饶是如此, 肋下还有一条极大的裂缝, 显然是刚撕破的, 还没有来得及缝补。
人群中便不由得发出了一阵赞同的叹息声, 这话是没有说错的,反正这三五十年来,各色赋税不说是横征暴敛,总也让人的日子很难以过下去,辽饷是过去一二十年间开始加征的,一旦开始了之后,便紧急得不成样子,哪怕是家破人亡了,也要交足了辽饷方才能过关,否则,那胥吏揉搓着,是叫你生死不能。现在便是今年暂且不征辽饷了,那少不得也有旁的赋税要补缴的,官府哪能让人轻快了去?
“总也比催辽好些!”在那汉子身旁,有个四十多岁的老者便叹着气,用过来人的语气说道,“催别的,那还算得上‘三催四请’,实在没有,也就罢了,催辽饷,那是真正的扒皮吮血,连骨头渣子都要给你嚼干净了!”
“可不是。”
今年不征辽饷了,终究是件好事,大多数百姓并不关心这其中蕴含了什么变化,只知道今年冬天要比以前好过上那么一些儿,这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像是这傻大个这样的人家,每年冬天都是生死关口,因冷得越来越早,这会儿又没凑足钱从当铺里赎棉袄,万一感了风寒也就无钱抓药,只能硬扛着。若是扛不过去,那就是草席一卷,乱葬岗里一抛的下场,一条命悄无声息就这样没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既然不征辽饷了,那么手里的钱便可以去赎棉袄,至于其他的税赋,这壮汉也知道,催得是没那么紧的,因此他嘴上虽然抱怨,心里却也还算是喜悦的,回家从床脚挖了瓦罐出来,数了数罐里的铜钱,算着该是够了,便将钱串子和当票一起用褡裢装了,甩在肩上,摇摇摆摆走到当铺里,叫道,“三德,来赎棉袄了!”
当铺那一人多高的柜台上人影一闪,一个猴精猴瘦的小子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叫了声‘郝六哥’,又道,“六哥,算计着还得再接两次活才能凑够钱呢!如何今日就来了?我手里还有些,想着若天气实在冷,我先借你呢。”
这厚泽当就开在街角,掌柜的和街坊们也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彼此深知底细,这三德和郝六哥便是自小一块玩大的,从小就进了当铺做‘后生’,这几年刚刚做成了‘追瘦猫’,专管搬运当物。收入也仍嫌单薄,郝六哥笑骂道,“小子,自己也穿着单衣,还有钱来借我?你这性子不合做当铺——你也快赎了棉袄吧!这鬼天气,十月里就要冻死人了,今年不收辽饷了,不必存着那份钱!”
“此言可当真?”
这下非但三德,连原本坐在柜台里看账的二叔公——即当铺的朝奉,都站起身来,关切地问道,“郝六,你这是听谁说的?”
“刚才从府衙里出来好多衙役老爷,四处敲锣打鼓地说哩,看那样子,还要出城去村里喊,今年辽饷着实是不征了!只不知道为何。”
三德手脚快,听郝六哥说完,连忙钻出了柜头,往后院去了,不片晌便将郝六哥的棉衣取来,让他验看,倒的确存得很好——厚泽当在这一片的名声还是很好的,虽然当的钱不比别家高,但利息低,而且当物保存得好。郝六哥当场便裹了他那薄棉袄,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十分满意,和三德打了声招呼,道,“我上码头去了,听到了甚么消息,再来和你说!”
像是郝六哥这样在码头做苦力的,手停口停,可是不能耽误了他去寻工做。再有甚么话,晚边回来再说也是一样,三德待他走了就去库房里寻了冬衣出来,挑在院子里拍灰敲尘,二叔公看他忙活,也是暗暗点头,喝令新来的‘后生’去帮一把手,对司理兼东家道,“是个明白的孩子。可惜不能写字,做不得票台。”
票台一般都是科举不成的读书人担当,因要识字,也要写得一笔好字。总的说来,在当铺做活,不会认字是不太行的,三德在这里做了六七年的后生,私下里也认了一千多字,只是让他写却写不出来。司理道,“是,日后等老李做不了了,铺子里折货也交给他,多给他开发些工钱。”
他和朝奉在窗下用茶,二叔公时不时提点三德,隔着窗户说道,“那件绣花袄子不用晒了——是后街李妈的,她去年‘老’了,家里欠了印子钱还不上,一家子被带走啦,这是死当。”
后街李妈的事,厚泽当的人都是知晓的,为的什么欠了印子钱,也不消多说了,这些年来,年岁艰难,一时凑不上手,催辽饷又凶,不缴辽饷也是家破人亡,无奈之下借了印子钱,拼命地去做活也还不上,李妈活生生累死了,一家人还是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家里的男人,年纪大的送到乡下去做活,卖到山里做‘娃子’,年纪小的就挖掉膝盖骨,做乞丐去,饿死也就饿死了,饿不死,讨回来的钱还要交给他们。
至于女眷,不消说了,自然是卖到窑子里做小妹娃。李家女儿现就在两条街外的窑子里接客,厚泽当的人都清楚,这件绣花袄子她是不能赎回来的了。只是三德好似没听见,依旧仔细地拍着袄子上的灰尘,司理对二叔公摇摇头,二叔公也叹了口气,对司理道,“既然不收辽饷,这几日定然许多街坊来赎棉衣。柜上这就又有一笔现钱了,还是要小心些为上,尽快存到钱庄里为好。”
司理姓蔡,这厚泽当就是他的产业,他占了大股东,背后还有些股东都是本地的架势人家——开当铺背后没有人家,这是不成的。因此蔡司理也算是结识一些上层人物,消息更为灵通,说到这事,便压低了声音对二叔公说,“说起,可曾听说下游的青头贼?说是他们那里的钱庄,存钱不用付费的,而且是官府担保,绝不会兑换不出。”
川蜀一带,钱庄是很盛行的,还有钱庄自己发行的纸钞叫做飞钱,这全是因为路途崎岖,又多用铁钱,商人的银钱搬运不动,因此只能信任钱庄,才能在城市间贸易。还有就是一点,这些年来,年成不好,又闹西贼,谁家也不敢把大量财富囤积在自家,钱庄便乘势而起,成了更好的选择。
只是有一点,那便是将银钱存在钱庄里,是要给保管费的,这且不说,如今天下动荡不休,什么票号都有倒闭的可能,已不是数十年前那样高枕无忧。厚泽当这点家底,存在哪里似乎都不让人防心,蔡司理说到这事儿,也是愁眉不展,一向很有心事,不过他显然不可能将钱存到天边的青头贼处,因此只是这么一说,但艳羡之情仍然是溢于言表。
“说不定今年免了辽饷也和青头贼有关。”
“倒是好事儿,免了辽饷,今年西贼起势应该就不会那么凶猛了——咱们这出兵能少些,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些。”
西贼、闯贼,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闹事,一年中该种地的日子他们也要种地的,往往是秋收以后,就眼下该收税的时点,百姓们耐不住苛捐杂税,早有了揭竿而起的念头,这才呼应着重新开始闹事,所谓‘闯王来了不纳粮’,其实所有的闹事,都是为了不纳粮。因此这二贼虽然年年也剿,但却剿杀不尽,而且每年都在南侵,原本起势于关陇,现在大有打入川中的意思,给川蜀的压力也逐渐增大。
百姓们只关心减征,而有头有脸的人物便能看出朝廷的意图,叙州知府使人四处敲锣打鼓,安抚的意思很重,显然是示好百姓,缓解川蜀的军事压力。也是警告叙州之下的县城乡镇,不得继续催科,免得激起民变,不可收拾。蔡司理因道,“咱们这知府老爷,虽然手伸得也长,每年的孝敬银子不少收,但多少也知道好歹,还算是个正人。”
“总比前头几个好。”二叔公也叹了口气,此时果然当铺里陆陆续续,已经进来了不少客人赎回冬衣,三德也进来帮忙,脸上神色如常,似乎已经放下了绣花棉袄的事,也就不再留意。
今日当铺比往日都忙,往常是天色见晚便上板子,今日忙到了掌灯时分,三德方才归家,他在路上花一文钱割了两块豆花,绕到郝六哥家里,郝六哥也还没回来,三德便放下一块豆腐,和郝六哥的老母亲交代了几句,自己回到家里,解释了一番晚归的因由,家里便做了豆花饭来——清水烧热了豆腐,一小碗酱油醋,添了一点点茱萸,豆腐拌在糙米饭里,搅几下,又把调料淋上一点,吃下去满嘴的豆腥味,不过也足可以裹腹了。
他今日回来得晚,家里剩了大半碗饭给他,三德食量不大,尽力吃了半碗已经吃不下了,正好听到门外郝六哥的动静,便忙放下筷子,将郝六哥拉进厨房,道,“六哥,来得好,饭给得多了,我吃不下,你帮我吃几口。”
他是从大碗里舀饭舀豆腐到自己碗里,的确还剩了半碗豆腐,半碗饭,看着也还整洁,还有一碟洗澡泡菜放在边上,脆生生白嫩嫩的萝卜,应该是舍得放了一点糖在里面,酸味中香气扑鼻,郝六哥看了一眼,喉头动了两下,但还是坚决摇头道,“给你侄儿们吃,我饱了。”
实在他这一辈子,吃得饱饭的日子并不多,三德知道郝六哥性傲,也就不再多劝,便叫了嫂子来收拾桌子,将郝六哥让到堂屋,倒了熟水上来,问道,“可是在码头上探听到了消息?今日可有活做?”
“今日来船了。”郝六哥心情不错,“果然有活,而且听说还会来更多船,生意倒是比往年好了——买活军要买铁,要买棉花,全天下的搜求,又运了一些很好的棉布来,价格也不贵,还要牛,要木料,这些我们川中倒都供得上货!”
自两千年前,二圣修了都江堰以来,川中便是日子很好过的地方,这里有平原产粮,有矿产铁,也可以种棉花,养蚕,也有自己的井盐——而且因为井盐的缘故,川中自古以来都大量养牛,可以说要孕育一个政权该有的要素,川中都并不缺,这里的盐糖都不算很贵,而且向外界的交通一向又很不方便,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那是再方便也没有的。因此,这里对于外头的事情,一贯是不怎么关心的,百姓们对于辽饷的意见也相当的大,辽东距离川中实在是太远了,为了那里的军事压力,要让川中这里的百姓家破人亡,着实是没有道理。
但外界的世道不好,毕竟还是影响到了川中,除了关陇方向的反贼压力,还有不断进入川中的流民之外,叙州这样的内河港口城市,很明显可以感觉到的便是航运的萧条,商船来得少了,需求也没有以前那样旺盛。以前——五六十年以前,叙州这里的港口每天都塞得满满的,船坞里挤满了匠人,新船不断造出来,商人们载货到下游去,连船都卖了,十艘船放出去,只有一艘满载着钱钞的宝船返回。
现在,现在下游要船的地方不多了,商业凋敝,货也卖不怎么出去,许多人饭都吃不起了,还买蜀锦做什么呢?郝六哥这样的码头苦力也很久都没有吃饱饭了,要不是他跟着三德还学了点算账的本事,又放不下家里的老娘,只怕早就出城去‘超生活’,又或者是去两条街外的瓦子里做帮闲打手,赔笑脸当龟公,赚些昧良心的钱。
“青头贼要牛都要到这里了?”三德有些惊愕,“是了,是了,那个报纸上倒是写得清清楚楚的,三期都有,官府求购牛——牛我们这里倒是多的。”
有井盐的地方都大量养牛,而且吃牛肉,要匀一些年轻力壮的牛卖到下游去不成什么问题,看来接下来这段时日,郝六哥不愁没饭吃,这个冬天也就很易过了。三德由衷地为郝六哥高兴,又道,“六哥,那今日的船带了报纸来没有?”
“带了,卖得贵,铁钱要一百五,比上次又贵了五十,我也不晓得你们司理要不要,便不敢先拿,说好了若要买便明日送钱去。”
“要的要的,”三德忙一叠声答应下来,进屋取了一百六十文来递给郝六哥,“便是司理不要,我也要——走,干脆现在就去码头拿,不然明日带到铺子里,给了司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得上看。”
郝六哥便把钱还给三德,让他自己拿着,三德也不客气,二人一道走去码头——其实叙州城不大,也就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船驿,道明来意,取了报纸来,三德找了间灯火明亮的茶馆,坐下来要了两盏茶,小心地打开报纸,从头版头条开始一点点细读,郝六哥也不敢打扰他,自己歪着头看报纸上的字,四周人也逐渐不再谈笑,都问道,“这可是买活周报?上头都说了什么?”
茶馆东家索性走过来免了他们的茶钱,又送来两碟瓜子,请三德读报,三德便读了头版的《护航劫掠声明》,顿时合茶馆都轰动了起来,众人本在议论辽饷,正纳闷也未听见什么大捷,为什么忽然减征辽饷——邸报上关于辽饷改海运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呢。乍然听到这声明,顿时恍然大悟,都道,“为何忽然改海运?原来便是因为青头贼护航——倒是一码归一码,心里有大义在。”
“看来这海运定然是极便宜的!”
“什么护航,说不定就是……”
川地民风狂野,但茶馆里也不是什么话都敢说,这话憋在了肚子里,但旁人都哦哦地叫了起来,一副被启发了的样子,又有人道,“青头贼的生意做得也太大了!各处都在买卖,他们究竟占了多大的地方,哪来这么多货!这里买了,那里也要买!这里卖了,那里也要卖!”
“真是天下第一会做生意的反贼!闯贼和西贼从不听闻他们做生意!”
光是头版头条,众人已议论纷纷,倒让三德得了空,翻过第二版的医学常识,去看第三版和第五版,这是他看得最仔细的板块,看得双眼闪闪发亮,看完了一段,便一扯郝六哥道,“走,六哥,回你家去,我有事和你商量。”
郝六哥什么都不佩服三德,唯独佩服他识字多,此时比往常要听话。二人辞了出来,回到郝六哥的小院,也舍不得点蜡烛,就在夜色下低语,三德道,“六哥,听我说,你会说官话,且力大无穷,不该困在这区区叙州码头上,自从看了这买活周报,我心底就常起了一个念头,那便是买活军那里,粮食实在是便宜,你很可以去买活军那里讨生活。”
郝六哥看了屋里一眼,也低声说起官话来——在他们住的这一带,官话就相当于外语,不怕别人偷听了,因道,“三德,我如何没有起过这样的念头?只我家里你也知道,一个老娘五十岁了,裹的小脚,自己挣不得吃,还有一个侄子,半大不小,自己养不活自己,我倒是能凑足船钱,大不了乞讨去福建,可我一走了之,他们二人怎么办?说不得只能半饥不饱混几年,把老的送走,小的拉拔大了,我再自己打算。”
三德也点头说,“我从前也这样想,所以一直没有和你提,你先别急,听我说——我已经先后两期在这周报第三版看到招聘船工的了,这一期说得更明白,招聘船工,待遇从优,而且还多了一条——录用后包阖家的路费。咱们后巷安叔,不是老船工么?也就是近十年没活给他做,他又命苦,一家人瘟疫里都没了,就剩他一个,拖着条瘸腿帮人修瓷器箍碗敲盆度日,咱们宽裕时也经常给他送碗稠粥去的。”
“他不会说官话,腿脚又不方便,自个儿是去不得南面的,去了也不会被录用。但你会说官话,你能背他——”
“你是说……”
“六哥,你想,从叙州到福建道,山长水远,路费少说也要五六两银子,靠你自己,怎么能攒到三人份的路费?但这船东家,既然会进了报纸来卖,可见便是有门路通联着买活军,而且报纸上我也看了,送船工过去,可以得政审分——这政审分对和他们做生意的商户,就犹如命根子一般。你何不就认了安叔做干亲,和他当是一家人,合伙去了南面?哪怕是卖苦力,在那里卖苦力,又不比在叙州卖苦力强?”
郝六哥听了,果然沉吟不语,三德见此,便知道他已十分心动,当下又说了些自己从报上看来的消息,坚定郝六哥的信心,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买活军报纸上说了,给他们做活都包中饭,不管饭量多大,吃饱为止——这对郝六哥来说实在是很有诱惑力的。
“行!兄弟,多亏你想着。”果然,郝六哥没多久就下了决心,有些兴奋地道,“人挪死,树挪活,总不能一辈子这么吃不饱饿不死的吊着!我这就去和老娘商量商量——”
“且慢着。”三德也松了口气,一把又将郝六哥拉了回来,深吸一口气,忽地爬到地上,给郝六哥先磕了一个头,这才在惊呼声中被扶了起来,低声说,“六哥,小弟还有件事求你,想求你带个人走,只是还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郝六哥虽然貌似粗豪,其实心明眼亮,他自己的事难下决断,对三德倒是旁观者清,叹了口气道,“别说啦,三德,老子晓得,是李家那个妹儿,是不?”
“要能帮,如何不帮?只她在窑子里,被看得严密,赎身我们又没银子,这又该如何是好?”郝六哥眉头一皱,抢在三德前头说,“你可不要动不该有的念头,那是害了你自己——罢了,此事便由我来为你们想办法!若是我能走得了,便包保也把她带走,如何?”
第136章 郝六哥投军(下)
“格老子的, 死也就这么死了,便去南边闯一闯又如何!”
秋雨连绵,屋外是大雨哗啦啦, 屋内是小雨滴滴答,这屋子已经十分倾颓落魄,屋檐里都长出了长长的草, 屋内家什腿脚完好的也早已不太多了,安叔搔着一头稀疏蓬乱的白发, 将杯中劣酒一饮而尽,笑着一拍郝六哥, 依稀还可见当年的豪情, “怕什么死?死了不过是一蹬腿的事, 死之前多少折腾点动静出来!”
他爱吃酒, 这是家里人都病死后留下的毛病, 而且每饮必醉,醉了以后便往往胡言乱语, 郝六哥也不知该怎么告诉安叔,虽然买活军是反贼, 但他们并不是去加入反贼一起谋反……或许到了那里也要上阵打仗?其实他也不太肯定, 便不好纠正安叔, 只道, “义父, 这些话外人面前还是少说,免得惹来是非, 咱们就是去造船的。”
“是, 是。”安叔一缩脖子, 又露出夸张的谨慎之色来, 小心翼翼左右看了几眼,又珍惜地吃了几口酒,仿佛清醒了一些,乜斜迷瞪着道,“再说一次,咱们何时启程来着?”
郝六哥今日在码头上已经和那边说好,那商人果然是愿意搭载船工去丰饶县的——到了丰饶县,再转信江,便可去到买活军的治下。船东细问了安叔一行人的身份,知道是船工安叔,义子兼徒儿郝六哥,五十岁的母亲,再有六七岁的男童,安叔自己的十三岁亲孙女,一共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