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了天花疫苗,但此时的疾病又何止天花呢?只是天花和鼠疫,传染性又强,一旦发病又特别容易死人,因此特别能引起大家的警惕罢了。在这时候,孩子没过十岁,都不能说是养住了,什么百日咳、白喉、结核、痄腮,这都是好在孩童中传播,而且容易死人的流行病。就张宗子记事之后,他们张家自己的弟妹,十个里大概也就养活了五六个,有时候根本不是自己养得是否精心,只在于所居住的城镇有没有流行这些疾病,若是有,那就很难防住,总是有患病的几率,而一旦患病,能不能熬得过来就完全听天由命了。
从前没有办法,但现在,百姓们有了新的指望,在牛痘被证明了有效——接种了牛痘以后,到现在足足过了一年,买活军治下的确没有听说流行天花,这就可以说是疫苗是很有效的,张宗子就时常听到身边有人在说,希望买活军还能研制出别的疫苗,如果报纸真的开放投稿的话,他觉得肯定也有不少文章会提到这件事的。
既然如此,买活军将孩童带走的行为,倒是得到了大部分百姓的支持,因为他们大多都要上工,孩子在家无人照管,便是发热了也很难及时发现,就是从传染性来考虑,孩子们要去托儿所,本来就是成群待在一起,在医院倒也是成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这么几年下来,倒是也习惯了这种规矩,云县聚居了这么多天南海北的人口,但却没有发生过太大规模的疫病,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郝贤这一批孩童中,大概还有两三个发病,但好在这年头孩子们都听话,让戴棉纱口罩就戴棉纱口罩,让他们自己在各自的小屋里呆着,老师在门外给他们上课,也都能听得进去,数十个孩子里只传染了数个,这算是很好的结果了,余下这些没有传染的孩童,今日便可以让各自家里人来接走,郝太太今日还要帮街坊邻居接他们家的孩子,一共要带走七八个小孩,因此他们到了医院先不忙办这事,而是先挂号去缠足科。
云县的医院,张宗子是闻名已久了,他倒没有来过——大部□□体康健的外来户,到医院来都是为了种疫苗,但张宗子早在老家就种了高价疫苗,再说也没有主动往医院跑的,因此这还是第一次过来。
这医院和云县官府修筑的建筑一样,是长条形的二层小楼,走廊两边都做了诊室,大堂中央是叫号的台子,两侧则是药房,此时人声鼎沸,张宗子一走进来就怔了怔,“居然这么多人!”
郝太太道,“在外头是没有办法,看大夫贵,还一定要抓药,且未必有效,大多数人是看不起的,有病有痛也就自己忍着了。买活军这里,再怎么说,还能养得活自己,又有一点余钱,再加上医院的确不贵,那么,来看病的百姓自然也就很多了。”
张宗子闻言,又是怔了好一会儿——他在来云县以前,几乎从不接触那些看不起病的人群,而每次病痛也都有名医上门看诊抓药,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外头’大多数人都是看不起病的,而这些人的数目,从云县医院的人群来推断,又是如此之多——几乎多到超出了张宗子的想象,和天河舟一样,是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巨物。
“在外头,真的连一次医生都不看吗?完全只能自己忍着?”
其实就是看了医生或许也没有用,依旧只能自己忍耐痛苦,但一次医生也不看,那还是很不一样的,张宗子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至少去看了,还是做过努力,还是有希望——
郝太太闻言便笑了,她说,“唉,张少爷,要不怎么说苦命人呢?苦命人便是这般捱着呀,忍着呀,痛着呀,从落草到入土,有哪一天是完全逞心如意,安详不苦的呢?都忍惯了,不忍又能怎么样呢?”
这回答对于张宗子来说,似乎是太残酷了一些,但他又想不出另外的解释——他看着坐在骨伤科前的一个窝脖儿,卖苦力的,北方人叫他们‘骆驼’,这窝脖儿大概是别处过来的,三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却很苍老,歪着头坐在那里,不断地揉按着自己的肩膀,那里皮肉是额外隆起的,无疑是多年来劳作留下的痕迹。张宗子忽然意识到,这个窝脖儿,他落草的时候也不是天生就歪着头的——他一定也是吃了难以想象的苦楚,才成了现在的样子,留下了这样的体态。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难过了起来,甚至比这个只是有些不舒服的窝脖儿还要更痛楚,张宗子想——不应该是这样的,老天爷为何对百姓们这么狠呢——
他心里油然愧疚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实际上在老家绍兴,在武林府,张宗子不知道多少次和这些苦哈哈擦肩而过,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将他们的苦楚看在眼里,那时候他满心都是自己的文章、雅趣,他那些三四十两一盆的名贵兰花,二三百两一把的古琴——这一个多月的云县生活,似乎消解了他眼中的什么障碍,此刻当他真正地看到了这些人间的苦痛时,他反而又不能承受了,很希望快点祛除掉这些陌生的感触,却又难免总是时不时地琢磨。
“这——也可以治吗?”
放足科就在骨伤科附近,前头也坐了些在等待的女娘,张宗子跟着郝太太一起慢慢地走到放足科门口,在长凳上坐下,眼神还在那窝脖儿身上流连,他不禁就低声问郝太太,“这个——脖子——”
“啊,可以的。”
搭话的却是那窝脖儿,他的官话说得已很流利了,但还带了一点江右道的口音,“这都是以前拉纤留下来的老伤了——”
原来张宗子居然连他的职业都猜错了,这不是个窝脖儿,而是江右道过来的老纤夫了,他黑红的脸膛上洋溢着笑意,“以前每逢阴雨天,这一块脖子骨里就往外吹风似的,呼呼的疼,疼得睡不着觉呢!只能靠喝酒!来了这里以后,也是想着,好歹有俩闲钱了,试试看呗,便来挂了号,没想到这药钱还真不贵,吃了两个月,好得多了,现在大夫又教着做了一套导引操,如今已好得多了!”
看得出来,他因为病痛的缓解而相当的幸福,声音是十分洪亮的,周围的病号们也都纷纷地应和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倒是不花钱呢,能治就治,不能治也说明白了,便只能靠自己好,开药也没有什么用。”
“那导引操很效验!”
“这儿可是个好地方啊!”一个北方汉子也扯着嗓门说,“这里有药神!来了这,我膝盖也不疼了,腿也有劲了,连雀蒙眼都好了——”
张宗子惊讶地望着这群迫不及待地证明着自己得了药神垂青的病人们,他的心情一下又没有那么沉郁了,而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但就在此时,医生叫了郝太太的号,他便只能扶着郝太太走进诊室去,无法再进一步攀谈了。
放足科的诊室,和其余地方一样,都是玻璃窗户,两个看诊桌分别摆在两边,桌后还有白布帘遮着的病床,坐在桌后的医生都穿着粗白布衣服,这两个医生都是女娘,而且年纪不大,桌上摆着她们的名签,张宗子看了一眼,给郝太太看诊的医生叫董莲妹,她看起来决计不会超过二十岁,虽然绷着脸极力做出老练的样子,但总是还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青涩蓬勃之气。
“郝君书,四十六岁……坐吧。”她看了下张宗子,似乎以为他是郝太太的儿子,便没说什么,示意张宗子帮助郝太太坐上特制的高椅,“几岁缠足的?”
“五岁。”郝太太说,张宗子尴尬地半侧着身子,不去看隔壁那个看诊桌——那个桌子的女娘刚脱了鞋袜,现在正在穿袜子。刚才进来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这个女娘的脚。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个女娘裹的是瘦足,脚条子看起来又小又瘦,但并没有折骨,这是南方这里流行的缠法,穿鞋或许是显得俏丽,但脱了鞋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像是孩子的脚长到了成人身上。而且张宗子这些时日其实看过许多劳动妇女的赤足——来赶海的妇女甚多,要下水自然是不穿鞋袜的咯。只是在医院里,仿佛从前的礼仪又回到了脑海中,特别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在逾越着什么禁忌:不在于裸足本身,而在于这种司空见惯地将缠过的足当做疾病来应对的态度,让张宗子感到错乱和不适。
两个病人都在和医生对话,“那你现在走路主要是什么问题?”
“走路是还可以,但是不能跑步……走久了脚底板疼。”
“扁平足,足弓塌陷,你今年多大?”
“十五。”
“那还可以,来我教你一套动作,你在家要天天做,这是恢复足弓的……”
“五岁缠足开始就是折骨缠吗?”
“不是,先缠小,十二岁折骨的,鸨母说太早折骨,人会痛死的,也容易发烧烧死。”
“现在还痛吗?”
“痛,几乎不能走路。”张宗子忽然想起,的确郝六哥去哪里都背着母亲,而刚才他没有想到去扶一把郝太太,郝太太便是走一段歇一段,速度非常的慢——他在家里习惯了很多女性长辈缓慢的移动速度,居然没有留意哪里不对。
又或者,那些姑姨姐妹们其实也不是出于涵养,而是出于疼痛才走得那样慢?
“看看你的脚。”
“可能会有点味道。”
“不要紧,那个谁,你去开下窗。”
张宗子怔了一下才明白董医生在叫他,他连忙去推窗,冬日咸腥气的海风一下就吹进了屋里,张宗子站在窗前有些局促——他实在很好奇,但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抗拒,可以看、不该看、想看、不敢看,几种念头在他心底拉扯着,一时很难决出高下。
但很快,一股异样的味道蹿到了鼻尖,连站在风口的张宗子都无法忽视,那是一股犹如咸鱼的味道,但还要更臭,是张宗子迄今以来闻过最为腐臭的味道,偏偏又因为夹杂了花香味而格外古怪,令人一闻就生理性地喉咙反呕。
“你这个感染了呀,肉都烂得看到骨头了——这些年一直这样子吗?这么烂肯定不能走路了。”
“哎哟,这个真是。”
“也不是一直这样——”
董医生的语气依旧还很冷静,而另一个医生也站起来啧啧地感叹着,她们的态度构成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意象——甚至包括郝太太和那个瘦脚女娘,她们也仿佛是习以为常了一般,用轻松的态度谈论着这——这——
张宗子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问题,那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郝太太,和善而有见识,瞧着一点也不像是常年忍受病痛的郝太太,用这样的口吻谈论着她的脚——常年这样的腐烂着,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烂出了这样的尸臭味!而这仿佛是一件最常见的事!
这味道熏蒸着他的记忆,让他脑海中无数美好的画面似乎都染上了尸臭,扭曲成了活生生的血肉。张宗子所见过的那些纤腰飞舞掌中轻的美人儿,所听过那些关于金莲绣鞋的放浪谈笑,都化成了翩翩起舞的烂肉,化为了变调的野兽咆哮,在他眼前耳边反复回荡——
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视线中所望见的肢体似乎暂时没有激起什么反应——也或者是因为他早已浑浑噩噩,难以思想。张宗子失魂落魄,走出病室,开门关门时仿佛又问到了那味道,他突然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所看到的那红红白白黄黄,宛如猪蹄、锥体的东西是一个人的脚——
他受不了了,张宗子捂着嘴冲出了医院,左右顾盼,几乎不顾形象,扑到医院外头的明渠河沟上,抖心搜肝一顿哇哇大吐,吐得反酸水了还是止不下来,一边打呃一边干呕,伸手擦嘴时,不觉又摸了一手眼泪,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哭了。
他怔怔望着污物中模糊的面孔,打从心底感到了由衷的委屈和愤怒,突然哇地一声,孩子般大哭了起来。
怎么能这样子——他又伤心又愤怒又不可置信地想,甚至在这一刻,对自己挚爱的家乡产生了疏离,张宗子感到了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怎么能这样子,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又怎么能有这样的世上!难道就没有天理么?难道就没有人伦么?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陋习——张宗子泪流满面地想,这一刻他甚至为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学识而感到深深的羞耻。尽管他前来买活军,也是为了学到一些新东西,但从未有一刻,他感到了这旧日浮华的虚幻,闻到了它的尸臭,看到了它背后的血肉。
这算什么世道?嚼着肉、喝着血,无穷的疼痛,无尽的苦楚,永远的不便,每一步都踩在骨上,只为了什么?只为了成全淫词艳曲中那轻佻的玉笋尖尖、金莲点点?只为了夸耀着贞静雅洁的莲步纤纤,弱柳扶风?
这……这臭不可闻的世道!
这世道,实在不配为此世之道!
第163章 张宗子爆字数
“缠足实为此世之耻!更为所有佛门善信, 道家居士施主之耻,凡逼迫儿女缠足者皆入十八层地狱,缠脚婆三代均遭报应……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谢双瑶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宗子是不是闯到放足科去看热闹了,这怎么和喝大了似的。”
她暂且先放下手头的稿件, 查看了下谢向上写的报告——像张宗子、毛荷花这些外来户的菁英又或是领袖,凡是买活军的情报部门认为他们有一定观察价值的, 都会定期收集一下他们最近的动向,谈谈天, 了解一下近况, 遇到了什么困难,思想上有什么变化……最后再形成报告,往上层层递送,这样才能让有决策权限的高层, 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方便地掌握到人事的详情。
“哦, 果然,陪朋友家的长辈去了放足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并且发誓要断绝从前所有不良的爱好,连盆景都不再喜爱,他觉得人之缠足和树成盆景一样,都是强行束缚, 失之天然, 极为残忍。又有盆栽兰花等等, 无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断绝天然, 决定此后改弦易辙, 以天然为贵, 并且写了十几篇散文来记叙自己的感悟,又抄录了许多份各自寄给友朋。”
“除此以外,还写了五六篇文章向报纸投稿,均以缠足之害为主题,但切入点各自不同……”
谢双瑶翻了翻桌上的稿件堆,果然,这数篇都在其中,除了用十八层地狱进行直接威胁,以佛道两家的理论分析为何缠足触犯了佛道两家的律条,论证为何为子女缠足者,死后必入地狱的这篇之外,从标题来看,还有《缠足为儒门之害!!!》、《缠足坏华夏之基》、《缠足系婴儿夭折女子早亡之始》、《以‘残足’起源之考所见‘残足’实为乱世之象》等四篇雄文,可谓是洋洋大观,从各角度仔细论证了缠足的坏处,也令谢双瑶叹为观止:这就是天生的笔杆子啊,也不知道脑子怎么长的,她自己憋一篇文章都要半天,张宗子这里一写就是五六篇,篇幅还都不短……牛批啊!六六六!编辑部那些秃头编辑估计得羡慕死了。
再看内容,均是围绕主题而写,《缠足为儒门之害》这篇相对来说距离白话文最远,其中有许多引经据典之处,引用典籍表示损毁肢体是残民之举,而儒门弟子既然以君子自命,却不去了解裹脚布下的真相,只一味沉迷于所谓三寸金莲的秀气妩媚,不能明了此陋习对女子身体的摧残,是不求甚解,不堪为君子。倘若了解了其中的危害,却不能将心比心,奔走呼号遏制陋习,是为不仁,不堪为君子,又有明知如此,但碍于世风,为女儿前程着想,忍痛裹足的,是为不勇,不堪为君子,而身居高位的朝廷诸公,却不知为占据天下人口一半的女子辟除陋习,是为无能,亦不堪为君子。
如此连篇累牍的呵斥,看了令人痛快莫名,更事先堵死了许多反驳的借口,张宗子的辩才可见一斑,谢双瑶看得也是津津有味,心想他这是不是把自己一家人都骂进去了——年轻人是好,好就好在这股锐气,只要这股锐气还在,便都还是如朝阳初升一般的年轻人。
再看《缠足坏华夏之基》,这篇文章就显示出了张宗子强大的学习能力,他入云县不过一个多月,已经完全学会了《买活周报》的文风,更重要的是,他的思考方式显然也受到了买活军的影响。
这篇文章指出了几个不容辩驳的事实,第一,缠足不论是什么缠法,都会让女子失去部分劳动力,第二,劳动力的下降会带来整体社会的劳动效率下降,让华夏大地的生产力和战斗力都弱于外夷,外夷女子上马能战,下马可以耕田,一样是一万人,其效率要远胜国朝。
总之,在张宗子的妙笔之下,甚至仿佛连建贼崛起都可以怨怪给缠足了,而且还很难去反驳——谢双瑶觉得朝廷的衮衮诸公至少是没有思路的,因为他们并不晓得,要驳斥这样的言论应该去收集女子缠足的比例,用数据来反驳数据。在她的观点中,能跳出‘我身边’这三个字,从数据层面上审视敏朝社会的人,在如今的朝廷官员里是不多的。
第三篇《缠足系婴儿夭折女子早亡之始》,这篇是最有意思的,通篇倒是没有说理,而是从生理角度出发,仔细地说明了缠足对女子身体的影响,并且做了很仔细的分类——如今的女子缠足,流派有很多,最恶心也最摧残的折骨缠并不是主流,还是以伎家为多,这里有一个原因是技术还没有跟上,折骨缠很容易致使女童感染身亡。
但即便如此,普遍见到的‘穿小鞋’、‘缠瘦脚’等等,看似不怎么吃苦,也会对女子的发育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缠瘦脚会削弱足弓,造成足弓塌陷,也便是扁平足,如此一来女子走路、负重都更容易脚疼,虽然看似因此减少了行走,更加贞静,但对于女子的盆骨发育影响是不可逆的。凡是缠足女子都更容易难产,便是因此,女子缠足之后,盆骨狭小,产育时婴儿发育得较好一些,就很难通过产道,时常造成一尸两命的结果。即便是勉强生产出来,由于产道挤压剧烈,孩子也较为容易出现后遗症,又有强壮的婴儿都难产了,只有孱弱瘦小的婴儿能通过产道分娩,因此只有弱胎能成活,自小便更多病,如此一代比一代更弱,积累下去之后,百姓自然越来越矮小瘦弱,这哪里是美德呢?分明是残民之举啊!
一个为了写文找资料的作家是最疯狂的,谢双瑶看文章就知道,张宗子肯定找到徐子先、李我存二老那里去了,她最近打印了不少社科书籍给二老研究,除了和政治制度有关的那些,只能让徐子先自己研读之外,也不乏一些杂项论文,张宗子这篇文章中的一些结论,应该是从徐子先那里找了一些资料,又去放足科做了一定的调查得来,其中也有谈到他对放足女郎的访谈,提到了‘凡来咨询放足者,十成中倒有十成久走脚痛,更有所谓足弓塌陷者,还会引来其余体态的改变,令人烦恼莫名’。
和这各有所长的前三篇比,第四篇《以‘残足’起源之考所见‘残足’实为乱世之象》,就显示出张宗子的文人本色了,他也是十分博闻强识,虽然在外头的书籍相当少见的云县,但还是凭借手头的文献和自己的回忆,考据了缠足这一陋习的滥觞,并纠正了和‘足纨’、‘绑脚’之间的区别,谈到不能以混淆这二者来进行狡辩——
【所谓绑脚,不分男女,是由来已久的,这是因为贫家要干活,要走远路,而草鞋粗糙、长靴过于板硬,足衣往往也不甚合脚,用布条缠起脚绑紧之后,不容易受伤,也不容易磨茧、起水泡的缘故……】
这是实话,有些穿越文会把绑腿当做民国时期的发明反向普及给土著,这是有点尴尬的,打绑腿差不多算是传承了一两千年的百姓传统技能,吃力气饭的人很少有不打绑腿的——应该也不会有人以为绑腿就是真的从脚踝开始往上打吧?都是从脚开始一圈一圈的缠裹,要做活的人会缠裹住整个小腿,这有点像是后世的弹力绷带,会起到一个保护关节的作用,避免小腿肿胀,还有就是张宗子说的这些优点了,还有一点,要上山的人,护住小腿也不容易受伤,不怕虫蛇荆棘。
此外,还有一些不用下地做活的人家也一样绑脚,还因此发明了足纨的说法,这是穿在袜子里面的,主要是因为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所有的布料几乎都是梭织,没有弹性,袜子不跟脚不说,还要做一条接缝,这种袜子穿了比不穿还让人不舒服,而且倘若是白绫所做,洗不了几次就会折旧软塌,不堪再穿着。或者是出于保护袜子,减少洗涤次数的考虑,或者是出于穿着舒适的考虑,富家子弟有些也会穿着足纨。
这是后世完全消失了的一种产品,但在此时属于家用品,一般的棉布店大多都有裁衣留下的边角料制成的足纨出售。因此说男女都绑脚,这一点是不错的。但绑脚和缠足的区别,张宗子认为必须加以明晰,他提出将缠足改为‘残足’的说法,道明其中的危害,也限制一些地区不分男女,绑‘长脚’的喜好——此时也有一些地方,连男孩都愿意从小给他裹得较为瘦长,如同‘睡长头’一般,以为美观,张宗子认为这种影响自然的行为违背了天道,对健康也有不利影响,必须予以制止。
为什么说‘残足’是乱世之象呢?由于此时还没有考古学,基本没有开棺一说,张宗子便从诗词入手,进行考证,他认为将女子脚缠小的风俗,最早出现在北宋,在南宋才开始盛行,证据是南北宋的艳词中开始频繁提到金莲、娇小等词语,而唐的诗词则更多的是素足——既然缠足是以鞋小为美,而且绝大多数时候都要裹着足,防止变形,那么伎人便不再会频繁脱鞋了,而唐时的女子无此习俗,便不需要常年裹足,在饮宴场所,时而以素足为诱,进行身体的展示。
既然如此,那还用多说什么?唐的强盛,是敏朝全盛时期也难以比拟的,不说别的,就说西域都护府,到现在可都还没恢复呢。有宋一朝,唯有‘积弱’二字,其疆域之小,便对什么都以小为美残足的陋习,便是由于始终受到强大压力而诞生的畸形审丑,凡是奋发向上,有想恢复华夏全盛之心的君子,都应当尽力反对这个陋习,而果然南宋残足格外风行,也就亡于根本不知残足为何物的圆了。
算上最胡说八道的《鼓动缠足入十八层地狱》,这五篇文章都各有价值,也难怪编辑部很难取舍,每篇文章都有明确的受众取向,而且对此进行了适应。如鼓动缠足入地狱,根本不讲理,就是一味的报应威吓,明显是针对那些愚夫愚妇。而其余几篇,写给百姓看的,便是用语简单,尽量减少生僻字,五篇文章有三四种文风,表达了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亦是充分展现了张宗子的能力,让谢双瑶也不禁点头——的确是好笔杆子,她手下还没有文化素养更出色的人才!
文化素养重要不重要呢?说不重要可以说是很不重要,科学研究不需要文采,但对于人文来说又极为重要。谢双瑶从来不敢轻视人文,虽然她的确不是很擅长,但自报纸创办至今,每一期都由她来亲自审阅定稿,在她的规划中,即便之后放弃了对其余版面的审阅,将来买活军对报纸的第一、第二版仍要有终审权。
其实这么做,要消耗不少人力——谢双瑶当然是要到处移动的,买活周报因为要将就她的行程,只能提前一周定稿,并且要有专班来传递稿件。但谢双瑶仍认为这是值得的,报纸是无论如何重视都不为过的东西,便是因为其对人文思想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可以说是买活军和民众对话最有效的渠道。在报纸刚刚诞生,大众报纸更是独一无二只有这一版的时候,报纸上的每个字都比黄金更贵重。
不必讳言,要驾驭这样一份报纸,十年教育是不够的,哪怕是全职读书都不够,更不说这十年里买活军的大部分民众都还要花一多半的时间去工作。谢双瑶认为她对治下百姓的教育还处在积累期——目前为止,真正发光发热的都是旧时代的人才,被谢双瑶即插即用了而已。真正由她完全培育起来的新一代,多是在事务性领域闪耀,在文理科学方面都还在积累期。
想下,一个六岁开始全职读书的孩子,学十年的话现在大概在读高一……能指望高一生去主办报纸吗?感觉这比高一生证了个什么数学定理还荒谬,至少至少要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又有文化积累,又有文学造诣,还有对社会的认知感悟沉淀——以买活周报的性质来说,还要有很高的政治觉悟,那才有做个合格编辑的资格。
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眼下买活周报的几个编辑,履职都相当勉强,大多数时候只起到校对的作用。让他们每期都撰写出有深度的民生文章,是有些强求了,这些文章,文采是缺乏的,着眼点也看得出他们想选题时的挣扎,还不如百姓来信,虽然也没有文采,有时别字连篇需要润色,但至少能反映出民生中的一些焦点。比如徐地主反映的继承问题,就折射出了他们这个阶层的普遍思考,而且刊登之后想必会引发更多的共鸣。
文采更好的选择不是没有,谢双瑶夹袋里的进士还是有几个的,但都不能让她太满意,这些进士身上的旧文化痕迹太重,而且也太年长了,他们没有买活军需要的锐气、冲劲。而那些有冲劲的少年人,虽然也有几个是被谢双瑶看好的,但却又因为太过年轻而积累不足,缺少捷才。
编辑人选的匮乏,使得这两个版面始终不够出彩,在民间影响力也不强,当稿件质量实在堪忧的时候,谢双瑶有时候还不得不抽出宝贵的时间,自己化名写点文章上去。她现在有很多时间都花在给《买活周报》供稿上,第一版、第二版文章要她来定框架,第三版也要她来选点,甚至连笑话和话本也要她来想选材,别的不说话本是真的很难选!适合报纸连载的果然还是飞雪连天射白鹿那几本……
张宗子,谢双瑶咀嚼着这个名字,她有一种HR终于招到人的喜悦,终于,在工作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人才——积累厚,自幼饱读诗书;创作快,倚马千言,几天时间就能肝五篇檄文,还都写得很好;觉悟高,来了一个多月,转变是明显的,心地是善良的,还能拨开现象看本质;胆子大,只要血气涌上来,自家人也照骂不误,儒门?儒门是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张宗子不敢骂的?
谢双瑶当然是知道张宗子的,她还存着《夜航船》呢,并且很恶趣味地想过,如果给张宗子看了《夜航船》会如何……不过,知道归知道,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便给什么人特殊待遇,一个人获取什么样的待遇,只能由他的贡献和潜力决定,既然张宗子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本事,展现出培养的价值,谢双瑶当然也不会刻意矫情,去冷遇、薄待,美其名曰历练,其实就是职场Pua,该给的待遇还是要给,即便谢向上还汇报了张宗子的孝顺倾向,也不能因此钓鱼嘛……
“小吴,小吴。”她翻了下日程表,拉长了声音叫。
小吴停下奋笔疾书,探头进来,满脸的晦气,抢在谢双瑶之前说,“你又想要见谁的话就只能安排在晚上了——接下来七天行程都满的,还有,审稿快一点,你半小时后还有个会。”
“……好吧。”创业狗谢双瑶只好再度压榨自己的休息时间。“那就今晚吧,顺便请徐先生、李先生和那个谁,那个谁……”
她敲着太阳穴想了半天,“那个沈什么来着?”
“沈曼君吗?那个去年秋天四县统考第一的沈曼君?”
“对,就是那个沈曼君,她放足后恢复得怎么样了?要还能走路,就让她也来一起上课!”
第164章 沈曼君被抓壮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