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声音很轻,吴昌逢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妻子摇了摇头,呼吸逐渐激动起来,又过了一会,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轻声说,“我接了个新差事,三哥,明日起,我们便可搬到新城去了,这工作带宿舍的,收入也比之前要高一些。”
“多少?是什么差事。”
“四千文一个月。”妻子说,吴昌逢激动得要坐起来,又被妻子按了下去,“是报社的编辑。”
“好哇!好哇!”吴昌逢一下便觉得妻子爱好文学实在是很不错的事情,“文雅得很,又能尽展所长——真是好得很!六姐是没有叫我去,倘若也赏识了我,我也想做呢。”
“你?”妻子被他逗乐了,“就你这脑子?”
吴昌逢并不觉得自己脑子怎么就差了,妻子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才说,“这是统考拿了第一,文字也过关,思想也够敏捷才能做的,三哥,你连我这些日子在愁什么都不知道,这工作你实在做不了。”
妻子有发愁吗?吴昌逢一怔,他还以为妻子偶尔的情绪低落是因为思乡呢,又或是因为本地文艺气氛的缺乏——本地流行的话本子,哪怕是《蜀山剑侠传》都嫌粗陋,《斗破乾坤》更是无以名状、玷污斯文之物,而《买活周报》上连载的《射雕英雄传》,也难入妻子法眼,吴昌逢以为妻子在此处是很寂寞的。
“是发愁钱不够么?那以后倒不必了,债都快还完了——且四千文足足是有余的——”
“我若只愁这个就好了。”妻子打断了吴昌逢,没好气地说,“你啊,眼界就不能大一些吗?唉……”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吴昌逢咧嘴一笑,只好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作为赔罪,妻子哼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又说道,“我们带信回去,把彬儿、善儿都接来吧,另外,宛君姐家的三个外甥女,我也想设法接来,让她们在买活军这里上学。”
“啊?”
妻子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这让吴昌逢不禁有了一丝陌生——仅仅是一个晚上,双方的立场便完全调转了,妻子现在一下又从保守变得极为激进,不但要接自家的孩子过来,还打上了亲戚家孩子的主意。
“不如就以放足为由头好了,我记得大姐也和我一样,不能久走,否则足心疼痛,可带信让他们来云县做鞋,并为诸女儿辈定制,再附上船票川资,此外昭齐体弱,让她来云县调养一阵也好。嗯,我记得宛君姐平日对赵医婆很信任,明日可去问问,赵医婆是否已加入白莲教,若是已经入教,那十成里就有九成稳了。报纸文章发了,写信附带送去,再请赵医婆从中转圜说合,川资已付,船已包下,按大姐和宛君姐的心思,必不会置之不理……”
“曼曼,曼曼!”
吴昌逢是真的慌了,他一叠声地唤着俨然已经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妻子,“怎么忽然就说到这里了!这船票——咱们手里——”
“船票的钱官府来出。”妻子说,她的心情似乎悄然间明媚了一些,似乎这说出口的计划反而减轻了她心里的负担,她在吴昌逢怀里变换了一下姿势,重新找了个舒适的地儿窝着,“今晚会上定下的——六姐需要年纪稍长些,知书达礼,聪慧灵醒的女娘来为她做事。”
吴昌逢想到自己见到的画面,不由惊呼道,“你这就把姐妹们全都卖了?!——哎哟!”
他立刻吃了一肘子,妻子不悦地道,“什么卖了?”
吴昌逢不敢再说话了,不过仍很难认同妻子,只能保持沉默,但妻子的改变依然让他惊讶莫名——妻子一向是不太喜欢买活军这里的,而以他对妻子的了解,哪怕是死,她也不会屈服强权,实在是个‘强项令’,谢六姐究竟是做了什么?难道真是给妻子喝了什么香灰,迷惑了她的心智——
“不要乱想。”妻子仿佛看出了他心底的念头,忽而又开口说,吴昌逢便只能唯唯诺诺,妻子又叹了口气,用手肘把自己撑着半靠了起来,幽幽地说,“三哥,你就没有想过,买活军如果有朝一日,打到吴江之后……咱们的日子该如何过?”
“咱们家里的那些田亩,倒也有个几顷,按买活军这里的规矩,是一定会被低价买走的。到时候,没有了佃租,该怎么过活呢?”
吴昌逢便乐观地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以我们家来说,你做老师,我做文书,无论如何也不比前几年更差的。”
这几年的光景,对于他们这些人家来说是很难的,因为田产连着几年下降,家中的佃租往往不得不予以减免,便等于是只出不进,吴昌逢带着妻子去嘉兴找机会投资铺子,也是因此,只是他实在也不善于投资,因此又亏损了不少。妻子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啊,天生就这样,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可你想,若换作是其余的兄弟们呢?他们要读书科举,钱从哪里来呢?”
“钱是只能从佃租里来的,咱们这些人家,不论多么清贫也好,降生以来,便几乎都没想过外出去谋生——所谓的工作,最多不过是谋馆做夫子,但收入的大头依然是来自于田地,买活军低价买了田地,只有一笔小钱在手,一家分一分,各自还能剩多少?”
“原本旱涝保收,怎么也有自己的一块地,不至于饿死,现在呢?田地没有了,考科举的希望也没有了,若不知营生,以后的日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吴昌逢心中,虽然没有和妻子一样如此透彻地考量这个问题,但也曾偶然浮光掠影地想过这件事,不过因为佃租实在逐年已在减少,他还是相当乐观的,“这个,那便只能顺其自然了呀,那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那是你脾气好,脾气不好的人,宁可吊死,都不会过这样一文不名的生活,他们心中会多憎恨谢六姐,是你无法想得到的……但对当朝天子心怀怨望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呢?”
“那……六姐如此慈悲,总是会给条活路的吧!怎么说,那可都是乡贤啊,文人啊——可都是笔墨如刀的文人啊!”
妻子的语调却忽然严厉了起来,“活路?打仗的时候,难道也会给敌军一条活路吗?三哥,六姐打的就是乡贤。她又怎么会惧怕笔墨如刀的所谓文人呢?这样的地主,普天下有多少个?总不会比农户更多,在她手下,连农户都识字——她掌握的那些原本无产的,因她而有了恒业,有了恒心,有了一条活路的新文人,自会让她成仙成佛!”
“三哥……我们这个阶层,已被六姐完全放弃了!没有前路了!没有地,也考不了科举,将来还能做什么?你说这些日子以来,我能不忧愁吗?哪怕便是要考吏目,也没有政审分,要去做文员,拉不下脸,在六姐的新朝里,我们能做什么?便连安贫乐道的机会都没有,倘若不招□□了,难道只是坐着饿死么?”
吴昌逢讷讷地说,“不会饿死的——我做文员呢!”
“那是你灵活,你能想着大姐夫他们去做文员么?”
这确然是很难想象的,眼前铺陈出的似乎是一条令人恐惧而无奈的未来图景,买活军取得天下之后,没有了田地,不能科举,也拉不下脸去做事——实在也没有做事的能力……便是吴昌逢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禁不住说,“恐怕大姐夫他们会死国。”
“或许,也或许便会投了任何一个还能承认地主,不夺走田产的新朝廷。”妻子幽幽地说,“但……这都是没有用的,理由你自己先已经说过了,谢六姐拥有举世无双的暴力……她早晚会征服天下,把她的统治蔓延到我们能走到的每一寸土地,死国了的那些,且不去说他们,但留下来的人,总要找个活路吧。”
到得那时候,还能做什么,也就由不得他们了。吴昌逢便不期然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一般的惋惜来,尽管他自己是愿意去做别的工,但他还有那样多的亲友,都是很好的人,但却仿佛要在将来坠入了无望和困顿中,他由不得也对买活军生出了愤怒和怨怼,感到了妻子前段时间同样的愁绪,他恶狠狠地说,“怎能如此!这不天下大乱了!良善之家,反而末路!还有天理吗!”
“……难过也没有办法,”妻子沉默了一会,开口时却显得有些倔强,“理便是如此,事实也是如此,这个阶层的男丁,已经被六姐放弃掉了,没有统战价值——就由得他们慢慢消亡去,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但女娘,却还有一点机会……三哥,谢六姐需要女娘,男人里读书识字的并不少,在她这里是不值钱的。女人中,原本学识就好的却并不多,她要这些女娘来给她干活,给她占住位置。”
“占住位置?占住什么位置?”
“当然是占住言论咽喉,占住权势关口的位置,等到真正完全忠于她的那一代女娘成长起来,再从这批人手里接过权力……她更爱用女娘,三哥,你难道没看出来吗?男人有了学识,有了军政大权,便难说会不会待价而沽,在几个朝廷之间徘徊摇摆,看谁出的价格更高。”
“可女娘呢?女娘离开了买活军,又该去哪里找到这样的大权?她为什么不信用女娘,不栽培女娘?”妻子几乎是难过地说,“三哥啊,这世道的天,真要变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其败落几乎已是注定,但昭齐和善儿她们还有属于她们的机会……我们自己也就罢了,但又如何能耽误她们的机会呢?”
“该怎么办呢,三哥?”
吴昌逢实在是回答不上来了,他的口唇翕动着,半晌方才吐出了一口沉沉的浊气。
“既然都答应了,那就由你看着操办吧!”他又一次含含糊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支持,“不管怎么说,过来能量脚做几双矫正鞋,总是好事儿!”
妻子在家中,一向是很能够做主的,现在她得到了丈夫的支持,便获得了满足,轻轻地应了一声,又凑过来柔和地在吴昌逢额上吻了一下,仿佛是给予他的奖赏,随后才回到自己的枕头上去,吴昌逢的心情在彷徨与忧虑中也获得了一丝安慰,他侧过身,屈起手臂枕在头下,有些好奇地问道,“今晚和六姐会谈竟夜,什么感觉?天威难测,战战兢兢?”
“那倒没有,六姐其人很和气,不过……暗自生畏,是有的。”
妻子仿佛是从心底吐出了一口凉气,由衷地说,“其操弄人心的本事,不亚于仙术。见事之明,对人心之透彻,令人难以言喻……便是完全了解她的目的,也只能坠入阳谋之中。”
“如何说来?”
“便以我而言,她见我是自诩道德之士,便以道德绑缚我,我能死节,却怎忍见后辈被我耽误?但倘若我是利益之徒,沽名钓誉之辈,料其也必有利诱,必有盛名相邀……”
吴昌逢也不由感慨起来,“威逼利诱,不过如此。只如此,能得人,却不能得人心,如此雄主,难道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谁说没有想到呢?”妻子叹了口气,“我也曾在会上询问,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我阳奉阴违,暗地里鼓吹旧学,又当如何。”
“你倒是不避讳,身在曹营心在汉,也公然就说给她听了!”
“她早知道了……”
“那她是怎么回答的?”吴昌逢也兴致勃勃了起来。“你的稿子,自有终审?若有异心显露,定当发觉?”
“不是。”
妻子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了,她的语气里突然出现了深深的恐惧,仿佛惊魂未定一般,缓缓地叙说着,“她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那笑,实为胸有成竹,仿佛能洞照古今,她说——”
纤弱的声音,便学着谢六姐那豪气而又自信的腔调,让吴昌逢面前,仿佛也看到了谢六姐唇边略带嘲讽的微笑。
她说,“沈娘子,其实你依然也还是我的一个试验,据我所知,权力是天下间最迷人的东西,我也想看看,如你这般的千古完女,真正接触到权力之后——当你发觉自己每日的工作,能切切实实地影响到天下普罗众生之后——”
“你的念头,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妻子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她像是已畏惧起了那还未发生的变化,“我很期待,也很好奇……你,还会是从前的你吗?”
吴昌逢忍不住探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妻子的手在他掌中潮湿发热,和他牢牢相扣,他们虽然躺在床上,但却不约而同,都感到了一种晕眩,仿佛在激流之中,乘坐着小舟,身不由己地向前行去——这天下将发生极大的变化,而这对夫妇直到今夜才真正明白,他们也是变化中的一份子,他们也必须随之变化。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天下的每一分,每一寸,或迟或早,都将无可逃避地,进入到变化中去。
第170章 郝君书绝赞美味辣椒酱(上)
“这不是客气!”
且不说沈曼君夫妇, 是如何度过了这一个不眠之夜,翌日一大清早,在吴家不远处, 一样是老城区的木板房小院中, 张宗子也正很有些开心地安顿着自己带来的厚礼, “真要多谢郝伯母,若非伯母指点, 我哪里有面见六姐的造化呢?这采风使的职位,也落不到我头上啊!”
他带来的几色礼物,倒是很实惠的, 分别是秋衣裤五身,毛衣裤五身, 浴巾五条,都是家常使费之物, 说贵也不比怀表一样售价特昂, 大小合体,算是给近友的贴心好礼。这一份礼便是十几二十两银子, 张宗子还非得要郝家人收下不可,“此后我也就是自己赚钱养家的人了!这采风使一个月能得四两银子的月俸,而且上班时间也很自由——”
他拍了拍胸脯, 便流露.出很自豪的样子来, 夸口道,“下个月我便只花销我的月俸,再不需要家里的支持了!”
郝家人听了他的话, 不免相视而笑, 李小妹出门去买早饭, 郝太太对张宗子说道, “我不过是揣测着,这事儿登上报纸鼓吹,或许对六姐有利,被刊登的机会也较高,真正被录用,还是因为张少爷你才气横溢的缘故,这采风使的位置啊,合盖由你来坐呢!”
她这话也不是恭维,郝家几人都看了张宗子的文章,不论是创作速度还是创作质量,常人压根都无法想象,而郝家人也的确还有‘外头’的老观念,虽然他们也认得字了,但还不算是文化人,对于文化人的月薪高于他们这一点,郝家人是很能接受的,并不会感到妒忌,甚至还觉得这样的倍差略微低了一些——张宗子身为‘邸报’的采风使,一日只赚一百多文,不过是连扫盲班都没有毕业,最低级的工人的六倍而已,感觉确实还是低了一些,还不如做商户买卖来得赚钱呢!
不过,自古以来,为官府做事,福利当然也是也都是有的,张宗子得了一套独门独院的水泥宿舍,虽然院子不大,但他一个人住也是够了。他来便是为了和郝大陆一家人谈买卖——他愿意以低价将自己现在住的这套院子租给郝家人住。当然,张宗子原本开始是不打算要钱的,但他现在逐渐知道世情,明白过分的热情会让朋友不安,因此郝家人坚辞之后,便改为以和他们现在住的这院子齐平的价格,租给郝家人。
房租不变,却能极大地改善居住条件,郝太太没有矫情很久,便接受了张宗子的好意,并对还有些不安的郝大陆道,“我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少爷和你如此莫逆,他已一飞冲天,我儿日后定不是池中物,今日的人情,来日总有报偿的时候。”
郝大陆也是豪杰人物,一听这话,便坦然受之,张宗子见了,更加欢喜,此时李小妹挎着篮子也回来了。篮子里放了一大碗豆腐脑,又有八张芝麻大烧饼,众人便正好一道坐下用早饭,彼此间亲热更胜从前,倒真有了几分世交的味道。
郝大陆拿了小碗来,用铁做的薄铁匙子往外铲豆腐脑,笑对张宗子道,“前日偏了宗子哥哥的美餐,今日暂以这豆腐脑还席了,这可是我们家的独门招牌,离了这里难能吃到呢。”
张宗子一早起来,的确还没来得及吃饭,此时早已饿了,搓手笑道,“不都是买的吗?什么独门秘诀?烧饼是甜的咸的?豆腐脑我吃咸的呢,可惜家里没有碎油脆,榨菜有吗?”
李小妹取了一个小陶罐来,闻言抿嘴笑着说了几句川话,郝六哥翻译道,“既然会吃咸的,那就正好尝尝我们的好辣味。”
说着,便从陶罐里舀了两勺红彤彤、黑乎乎的酱,拌进豆腐脑中,李小妹也从篮子里取出了店家送的一小碟油脆、榨菜末,并葱花都有,也是十分的齐全,张宗子抽抽鼻子,吸了几口,笑道,“怎么辣辣的呀!”
说着,便将豆腐脑搅和了一下,试着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郝家初来乍到,家里餐具都是才置办齐的,如调羹这样的细巧物件暂还没买呢。“哇!好辣!”
辣这个字,起源是很古早的,五代便有,倒不是因为辣椒而来。茱萸、山葵等物,都是辣的,辣椒这个名字,仔细地说,还是借用了‘辣’这个古字……这是张宗子在自己的《云县辣椒考》上所写的内容,不过这篇文章他还没有写完,因为张宗子想把自己吃到的所有辣味食品都记录上去,到目前为止还没完成这个伟业。
此时此刻,他是没心情去想这些了,张宗子辣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刹那间那股气仿佛连天灵盖都冲开了,极度的刺激又带来一种飘飘然的爽快感,他嘶地长吸了一口气,又往外喷火般全喷了出去,忙抓起芝麻烧饼咬了一口,只觉得那微咸微温,酥脆的口感似乎也被辣味激活,格外香甜美味,那上头起的油酥,在嘴里把余下的辣味都裹了去,仿佛平时所品尝的都更好吃了几倍。
“哇——过瘾!”
从怀中掏出手帕,连忙揩去了被辣出来的鼻涕,张宗子由衷地喊道,“过瘾啊!六哥,这个——这个硬是要dei!”不知为何,他竟是被辣出了缠着郝六哥学的几句川音了。
安叔和郝大陆的侄子童儿,都被逗得乐不可支,李小妹摇摇头,对郝六哥说了几句话,郝太太也道,“促狭!你给他是太多了。”
郝大陆哈哈一笑,这才把自己面前还没动过的那碗豆腐脑,和张宗子调换了,他这一碗只加了一勺浅浅的辣酱,便更容易接受得多,张宗子喝了几口,真觉得咸、鲜、辣集于一身,开胃至极,简直连汁水都比平时美味了许多倍,又非常下饭,配着咸烧饼吃,感觉能吃平日里两倍的量。
他平时食量不大,这烧饼有郝六哥的巴掌大,在来云县以前,张宗子都吃不完,到买活军这里以后,每天东奔西走,要做的事比从前多得多,一早上便能吃一碗豆腐脑,一个烧饼了。但今日吃了一个烧饼,胃里滚烫,异常舒适饥饿,还意犹未尽,看向竹筐——两个饼是吃不下的,但一个饼又有些不足。
这筐里八张烧饼,五个人先各自吃了一张,再有三张都是给郝六哥准备的,若童儿吃不完,他还包扫尾,他此时已经吃完了两张——所以他那碗豆腐脑是特别辣的,因为一碗豆腐脑要配四五张饼子。此时见张宗子眼神,便拿起第三张,撕了一小半递给张宗子,笑道,“吃个甜饼子压一压。”
这烧饼大约半个指头薄厚,烘得干干的,上头洒了芝麻,便是没有调味实在也是很香甜的,咸饼子且不说,甜饼子混了红糖碎在里头,咬一口时不时能尝到半融化、半沁入饼子里的糖汁儿,张宗子吃得回味无穷,道,“这饼子我也时常买来吃的,从没有今天这般味美,这都是伯母做的酱好,把舌头都叫醒了!此酱是怎么做的,可有名目?”
郝太太笑道,“这个是咸面酱、豆瓣酱下锅炒香,加海带水烧干,又加了大量辣椒,上等的好雪花盐,再泼热油上去。也是前几日摸索着做的,他们都极为喜欢,家里吃用的东西,起什么名呢?”
张宗子道,“这东西若是制作起来不麻烦,为何不发卖呢?我第一个就要买几百斤,寄回家里去孝敬给祖父亲朋——我倒觉得此物开胃健脾,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很可以当做路菜,行路时哪怕是寡面烧饼,又或是一碗清水素面,加一点辣椒酱,立刻变成人间美味,倒是比任何酱料都更加中吃!伯母因小脚的缘故,不好出去做活,那便在家做些酱来发卖,岂不是两全其美?也能有个进项?”
郝家人倒是没虑到这一点,此时郝太太听了,便先心动了,问道,“若是以张少爷所见,此物能卖到多少一坛?”
张宗子原本对物价没有一丁点概念,这段日子常去纠缠诸掌柜,倒是对生意有了些了解,挠头道,“远行的人还要讲究口味的,家里多半非富即贵,酱料若不是自家做,要出去买,那家境也差不了的,这酱费工,又旺油,本钱也不低,一斤不卖个半两银子,说不过去吧?”
郝家人听了,各自都是咋舌——一斤酱要五百文!几乎是一个初级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安叔道,“吃不起哩!原来我吃的是这样贵的好东西!”
若是真卖到一斤五百文,这里的利就很大了,郝太太似乎有些心动,但也知道问张宗子无用,便对张宗子道,“张少爷,若是贵家铺子也做酱醋生意,便想托请少爷做中人,由我们向掌柜的请教请教!这若是能做起来,我是想做的——我还要挣钱去做放足手术那!若能多个进项,为什么不好呢?”
张宗子那一日冲出去吐了之后,便浑浑噩噩的,后来又急于去写文章,把郝太太扶到家里便急着走了,倒是忘了询问后续,不过他昨日刚得知因为麻醉、感染的限制,放足手术似乎是不好广泛去做的,先郝太太又说起了放足手术,便忙问究竟,“这个手术竟能做吗?要花费多少钱呢?医生可有说过感染的事?不如由我来帮伯母出诊金吧!”
——他已是打定主意,要将郝太太的放足手术,写成报道,放在《买活周报》上,作为反缠足运动的第二篇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