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整洁的空间顿时展露眼前,一整排大小不一的屏幕和控制台,还有矗立在控制台前那小小的,圆圆的方向舵,这舵盘甚至还比不上最小的鸟船!如此偌大的豪舰,便只要这样小小的一个舵盘,便可以驱使,这其中蕴藏着的奥秘——
“说实话,我坦白告诉你们,这船我不会开,还在学,就算学会了,我肯定也不能从此后便专职开船呀,所以还得有人来帮我开——”
哪怕是看了几百次,但每一次看到这里时,郑天龙都能体会到仙画里弟弟的感受,这一刻,他的心仿佛也飞了出去,飞到了远海之上,飞到了那舰艇留下的虚影之中,他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穿着最体面的服饰,威风凛凛地站在舵盘后边,透过那又大又澄澈的玻璃,俯瞰着广袤无垠的大海,仿佛俨然换成了这大海主人的姿态,自豪地望着自己的财产——有此豪舰,谁能与我争锋!此后天下海域,无不将奉此舰为主,而他郑天龙,便是七海之主,天下间最大的海将军、海元帅——
“唉……”他闭上眼睛,轻轻地长出一口气,怀里的妻子轻轻改变了一下姿态,和他依偎得更加紧密了。郑天龙喃喃地叫着,“阿松、阿松……”
阿松伸出手来,为他按着太阳穴,轻轻说道,“相公,已很晚了,早些安寝吧,仙画来日还能再看的。”
“不能再拖下去了。”郑天龙似乎是自言自语,“此事已在军中传开,兄弟们如今言必称六姐天妃,随处可见佩戴小像的水手,拖不了了,再拖下去,只怕手足之间,都要生变。”
“那便是胡说了,”阿松低声说,“二弟对相公,一向是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不说别的,他从云县返回,单单只给大木带了厚礼——”
这说的是谢六姐亲手拆下的仙食糖纸,即使到手时已过了近一个月,仍留有淡淡的甜香。此时只两三岁的郑大木视如珍宝,镶在框子里每天都要把玩,说到这件事,郑天龙也不由泛起微笑,说道,“那便给他带回川内浦去吧。”
妻子的身子一下绷紧了,“相公?”
郑家弟兄从东瀛离开,创立十八芝,转眼间已是数年过去,虽然在长崎受到大名的反感,但在平户藩的势力却依旧雄厚,郑天龙有空也会返回探视妻子,大木便是在此时怀上的。而由于幕府对于买活军的奢品极感兴趣,十八芝在东瀛的势力便更加吃得开了,因此得以将妻、子接来平湖湾暂时团聚,虽然说是探亲,还会返回,但十八芝在鸡笼岛立足渐稳,朝廷也流露了招抚的意思,阿松满以为这次过来,便不会再和丈夫分离。此时听到郑天龙的话,自然忧虑:这也就意味着,丈夫认为自己在鸡笼岛这里的局面,还会生出变故来,希望母子二人回到更安全的川内浦去。
难道竟还要和天妃为敌吗?
这是阿松不能理解,并深深恐惧的。在阿松看来,不管二弟地虎以及那帮兄弟所说的是真是假,买活军都是决不能招惹的对手。如果地虎所说的,所见的,都真实无误,那么不必多说了,这样的买活军,如何是十八芝可以匹敌的?天妃娘娘只需要把大船堵在平湖湾的码头,三天之内,鸡笼岛就将易主。便是相公不答应,也有得是惧怕到极点的军民,要逼迫他们答应。
而哪怕地虎和兄弟们都受了蒙骗……这一切完全是假的呢?
虽然这也是阿松听到二弟叙述时的第一个感觉,可怜的孩子们,一定是被迷惑了,如此荒谬之事,决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仔细想想……这难道不是更可怕吗?有什么幻象,什么术法,能够迷惑这许多人?这样的手段用来对付十八芝,他们还有什么还手之力吗?二弟和手下的弟兄们,这就不说了,那些陆续渡海而来的客商呢?他们也被迷惑了吗?还有那仙画,仙画上的二弟,难道都是假的吗?
按照二弟所说,买活军手里的仙器是可以录像的,那天他便是被仙器拍了下来,而且他们拿来播放仙画的仙器也可以录像,一开始,人们都以为是这仙器吸走了他的魂魄,让他对谢六姐深信不疑,甚至有些过激的兄弟提议要把二弟和买活军的使者全都绑着石头沉海,‘断绝妖术’!
但很快买活军就叫他们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仙器仙法,他们掏出了传说中的传音法螺,很快,谢六姐的声音便出现在了法螺里,旁边还有吓得要命的小甘,那声音真真切切,连阿松都能听得出来。小甘颤抖着声音,说了自己还在云县,今日刚和扬帆驶向鸡笼岛的某人打了照面。随后谢六姐便告诉相公,如果今晚她没有收到使者的信号,鸡笼岛上所有人就可以开始为自己挖坟了。
没有人敢冒这个风险,相公当即抽了那胡言乱语之人几个耳光,让他下去自领鞭子。当晚阿松吓得在梦里尖叫醒来,丈夫也没有睡着,他正在独自重看仙画,眼睛血红……
这一天之后,岛上便没有人公开地谈这件事了,丈夫时常和首领们密议,会一开就是许久,而买活军的使者们也不催问,除了做生意之外,他们……还在岛上开班扫盲,教授他们的拼音、算学和简化字,丈夫对此保持了相当的容忍。而去上课的人远比阿松想得要多——人们既然已经开始信仰谢六姐,那么当然便狂热地想要和她的仙吏们多接触一些,仿佛学会了她们的文字,都能因此长命百岁。而便是不相信这些的水手,他们也觉得能有人免费教认字是很好的。
又过了十几天,小甘提到的商人抵埗了,证实了自己离港时的确见到了小甘,而且还带了一份报纸——他当然也看过那艘大船,更是亲眼看到二弟地虎一行人上船去的,如此,鸡笼岛众人几乎可以肯定,郑地虎并没有说谎,买活军……的确是天兵天将,不论怎么说,鸡笼岛是全不能和他们抗衡的。
丈夫的心情仿佛也因此变得沉郁了起来,阿松可以想到他的为难——哪怕是朝廷招安,其实十八芝也仍将是相对独立的团体,所谓的招安,只是朝廷不再和他们为敌而已,其余事情上,十八芝仍可听调不听宣,保持对鸡笼岛的完全统治。但按二弟所说,谢六姐要求的,却是完全收编十八芝,“所有人都得上课,大哥,你真信我,这课实在开启智慧,你上了是只有好处的!”
便有再多好处,那又如何,唉,丈夫是举世的豪杰,又怎愿意屈居人下,重新做回虔诚的臣民呢?
阿松是完全能够理解丈夫的,她不但知道丈夫的志向,却也明白丈夫的理智,她深信丈夫不会去打毫无胜算的战争,在她看来,丈夫最终的决定应当是无疑的,他只是需要多些时间犹豫、沉淀,或者从买活军那里,收到更多一些的示好,得到一些体面……
“不能再想想吗?”她几乎是祈求地说,“阿松不想离开相公,大木也不想离开爸爸。”
“时间不多了。”丈夫沉沉地叹了口气,“今天云县处来了一艘船,小甘随信送了一种新调料来,我尝了一下,口唇剧痛,久久不能复苏——这恐怕是买活军对我的警告。”
他似乎也恐惧着将来的前景,深吸一口气,却掩饰不住话音里轻微的颤抖,“谢六姐真是酷烈之主,不可共谋,如此大事,不过才等候一个多月,他们竟已经没有耐心了……”
第175章 大航海家虎哥
“草!”
陆大红不由止住了往海鲜米线里加辣椒酱的动作,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前来报信的侍女阿森,“他这么不能吃辣的吗!这款辣椒酱我觉得还好,不是很辣呀!”
“这种南蛮胡椒, 和东瀛的种类不同。家君在东瀛时也时常品尝青椒,并没有感觉什么不妥。”
阿松的心腹侍女阿森,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 用带有九州腔调的官话说着,“这个是小人亲眼所见的,在东瀛时, 主母时常烹饪青椒, 君上也相当的喜爱。因此昨日,甘统领的礼物到港之后,君上先不急着将那郝君书辣椒酱分赐下去,而是自己尝了一点, 随后便下令将其封存。”
由于这都是在外宅时发生的事情,主母阿松并没有亲眼见到, 也并未在意一些酱料的去向——固然, 酱料在此时可以是相当名贵的礼品, 但十八芝家大业大, 对于百十瓶酱料一时懒于处置,也是再正常不过。当晚郑天龙回来吃饭时,她便注意到, 丈夫情绪低沉,似乎有很沉重的心事, 还以为是小甘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不料半夜起来, 听到丈夫吐露心事, 原来是由于小甘带回的酱料,似乎蕴含了别样的政治暗示,因此忧心忡忡,对将来不表乐观。
不论是因为想留在丈夫身边,还是觉得丈夫产生了误会,第二日一早,阿松便连忙遣了侍女前来,登船告知和她交好的陆大红,“……家君一夜都没有睡好,唉声叹气,似乎对将来十分担忧,刚吃过早饭便去船厂了,不知今日午饭会不会返回呢。”
“我知道了,”陆大红也平静下来,她挑了一调羹辣椒酱放到面里,搅和了几下,又问阿森,“你吃过早饭了吗?在我这里再吃一点吧。”
郑天龙早年在东瀛讨生活时,事业做得便很大,他所迎娶的阿松,也是九州岛有名有姓的大户之女,虽然表面上浸透了东瀛女子那和婉柔顺的精神,甚至比中原女子还要更加贤良淑德,但实在地说,阿松这几年留在东瀛,要为郑天龙打理家业、生意,若没有一定的质素是办不到的。
包括她所信用的侍女阿森,也是内秀机灵,她知道陆大红是在邀自己品尝一下这所谓‘警告’的辣椒酱,便请陆大红为她打一碗汤,当下便有一个年轻的买活军,叫做于太平的,跑到后厨去,打了一碗海鲜清汤来,又放了一勺辣椒酱,笑眯眯地说,“请用,请用,先少放些,能多吃,再多放,这个很下饭呢。”
阿森因为主君的体验,的确是深有戒心的,虽然看见一桌子吃饭的买活军使者,都在往自己的汤、饭里加辣酱,但第一口还是喝得很少,她的眉毛讶异地挑了起来,随后又喝了几勺,回味了一会,将一小碗汤喝得干干净净——因为喝得急还有些呛到了,连忙转过头用袖子掩着嘴,闷咳了几声,面上微红地谢罪,“阿森失态了,请陆将军恕罪。”
“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是不讲究这些的。”陆大红也乘着刚才猛吃了小半碗米线,肚子占饱了一点,便起身回到舱内,取出了一瓶辣椒酱送到阿森手里,解释道,“这个辣椒酱,其实也不是我们买活军官府做的买卖,是本地百姓,拿了新出产的辣椒琢磨出来的吃食。我们中原种的辣椒,和东瀛传入的品种应该不同,东瀛的辣椒是青色的,我们的品种却是红色的,从前年起,收集了好几种,京城的皇帝赐给我们一种,在武林、金陵,又收集到了原本作为盆栽的种子,这几种杂交下来,培育出了一种很辣的品种,去年开始推广种植。所以这辣椒酱是要比东瀛的青椒辣得多。”
“有些天然不能吃辣的人,吃青椒还无妨,但吃这种辣椒,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会口唇刺痛、满头大汗,必须大量饮水方能缓解,甚至他会觉得接触过辣椒的手指都火辣辣的,碰到哪里,哪里就一阵烧灼。按照六姐的说法,这是对于辣椒里蕴含的一种叫做辣椒素的东西,格外敏感的缘故。”陆大红指了一下人群中的谢二哥,“我们这位大将军,便是如此,他连青椒都吃不了,一点辣嘴唇都要红肿起来呢。”
此次买活军派来的使者,的确规格是不低的,有谢六姐的兄长在,便不能说买活军轻慢了十八芝,不过阿森和主母私下议论起来,却觉得使者的首脑,似乎还是这个陆大红陆将军,按二老爷地虎的说法,陆大红也是谢六姐最为信用的武将,虽然是个女娘,但却不可以小看——他们倒不会小看陆大红的年轻,因为十八芝本身也是个很年轻的团队,二老爷地虎今年也就二十岁出头,才刚娶妻不到一年呢。
这位谢将军,生得十分胖大威风,平日寡言少语,只喜爱带着买活军的使者们锻炼,若有本地的兵士好奇想要学习,他也一起教导。听到陆大红略带调侃的话语,他也只是哼了一声,一副不和陆将军计较的样子,只问道,“那你今日还去上课吗?你不去我们就先走了。”
这群买活军的使者到平湖湾一个多月,别的事没有怎么做,花费了大量时间在开班授课上,主母阿松、侍女阿森都去上过她的课,而平湖湾这里有限的女子——多为海盗们的家眷,也有许多都去上课,这是她们中大多数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成体系的教育,买活军的到来对于平湖湾的女子们来说也是很新鲜的。
今日,因为阿森带来的消息,陆大红到码头上去给大家上课的时候,便带来了辣椒酱,并借由辣椒的扩散,说起了世界地理,她取出一张图让大家观看,“这就是我们生活着的天下宇内,我们此刻便在这里,而辣椒的发源地是在这里——”
女子们便啧啧地赞叹了起来,“隔了这么长的一段啊!”
“西洋人跑得可真远!俺们的船按说也不差,为何不能开过去呢?”
“这其中也有缘故,西洋人的老家物产不太丰饶,生意是不够做的,庄稼也不太够吃,他们一直都在寻觅新的土地,种地、做生意,而我们华夏地大物博,什么都有,便是远航了出去,到了这些地方,也觉得穷乡僻壤,又有什么用呢?也带不回什么特产来。”
陆大红便解释了起来,“便是南洋,那也是这些年来,实在活不下去的人家,才迁移过去的。这里便是南洋吕宋了。”
此时能住在平湖湾的女眷,一般也都有丰富的航海经历,他们多数都是十八芝与手下海员的亲眷,搬迁到鸡笼岛耕种的百姓,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屏南一带——往常郑天龙也经常在屏南居住,这次是为了接待买活军的使者,才到平湖湾小住,他对买活军显然还是有提防的,不愿他们和那些刚搬迁过来,心思还没有完全定下的百姓多接触。
平湖湾这里,一切都是刚刚兴建,虽然也的确繁华,但木料都用来造码头,造船厂了,屋舍并不宽绰,大多数客商都只能住在自己船上,但这里的物产是很丰饶的,常住民的日子也很宽绰,而且她们对世界地理的了解,甚至远胜于一般的官员,譬如此时她们还能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这里便是夫人的老家九州岛了吧?”
“是的,辣椒传入东瀛的时间,要比传入华夏更早几年,便是先传入九州,随后再传入武林、金陵。现在九州岛的百姓们听说已经有食用菜椒的习惯了,不过,他们的辣椒辣味少,不比我们的刺激开胃。我们的辣椒,现在已经琢磨出了好些吃法,辣椒炒肉、辣椒泡菜、辣椒泡酒,辣椒粉、辣椒酱,都是走得很好的商品。昨日到港的货船,也带了一批辣椒酱来,我们这里分到了三瓶,一瓶半斤,听说只要三百文,也不算十分的贵,上面一层可都是上好的红油。”
陆大红便拿出辣椒酱来,又取出了切成小块的馒头,请大家品尝,笑眯眯地说,“若是能吃的,便觉得非常的开胃发汗,可以祛湿、壮元气,和胡椒是有些像的,只是便宜了许多,若不能吃的,会满头大汗,感到舌尖和嘴唇,凡是和辣椒接触的地方,都发痛,这有些像是吃槟榔,喜欢吃的人,极喜欢吃,不喜欢吃的人一口也碰不了。不过这东西和槟榔比要更好,槟榔对健康是非常有害的,也不雅观,但辣椒对身体健壮的人,却是只有好处,便是有些人吃了会胃痛、腹泻,那么不吃了也就没有关系,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这些主妇们,是非常能接受调味料的刺激性的,实际上,很多人也吃不了大蒜,觉得那味道太过刺激。而且在她们来看,对调味料的追逐完全属于人类的本性——糖也好、盐也好,为什么能卖得上价格,不就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吃吗?若是鲜食,还有储藏问题,酱料和酒的生意,在港口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关系到了民生的幸福度。她们便纷纷热情地品尝起了辣酱,并彼此议论了起来。
“很下饭呢,只这么针尖大的一点,可以下这么一块馒头去,嘴里还咸滋滋的——确实也开胃!”
“很辣吗?倒觉得不如茱萸,和花椒相差得不多。”
的确也有一个女学员,吃了一点便满脸通红,忙着到处寻水,众人都发笑了起来,除此以外,大家是公认这个酱很划算的——最关键是经吃,这些主妇们,不是儿子在船上,就是丈夫走海,船上的伙食成了她们的心病,一款不易坏,而又很经吃的酱料,一瓶至少能吃上一个月的酱料,别说三百文,哪怕一两银子,也是舍得买的——这些主妇们手里并不缺钱。
“这个酱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听送酱料的人说,是你们甘统领买回来试吃的,他买了一百多瓶,应该都在天龙军主那里。”陆大红笑道,“我不过是帮他绍介绍介,你们要买,自己设法吧。来,今日教几个生字,就教红油辣椒酱,大家先用拼音来进行拼注……”
买活军是习惯了一天只上半日课的,这安排适合这年代的大多数人,尤其是主妇们,一大清早打发了家里人的早饭,便来上课了,下课后回去正好捎带手买些海鲜,或是新出缸的泡菜——鸡笼岛的气候要比泉厦都更暖和,按照陆将军的说法,终年都受到鸡笼岛暖流的影响,这里的作物,一年是可以三熟的,而青菜也可以一年不间断的耕种,澎湖湾里也有一些家眷自己开凿的菜地,不过风大,收成不算很好,仅够自己吃的。在鸡笼岛本岛的农户,则已经可以自己收获青菜,很多人用买活军的糖和盐,还有外来的醋,做酸甜口的泡菜,带到澎湖湾来卖,那些跑远海的船都是成缸成缸的买。
买点泡菜,买一条肥肥的鲳鱼,回到家里,把自家种的红凤菜割了一点,切一抿子猪油炒了,再滴一勺虾油,便是本地人很爱吃的清炒红凤菜。下一点买活军的糖在锅里,烧起糖色来,红烧鲳鱼这就有了,出锅前喷一点镇江香醋,香味扑鼻,还有一碟泡菜,一整锅大米饭,若是在中原内陆,农户过年都吃不了这么好,而鸡笼岛这里,物价的确是廉宜的,贵的其实是调料和大米——所以能为她们带来物美价廉的调味品的买活军,在主妇们心中形象本就很好,现在,有了辣椒酱,哪怕什么大船的谣言都是假的,她们也益发地信奉起六姐天妃了。
“可听说了,昨日来了一批新的辣椒酱,是甘统领带回来的……”
午饭桌上,不少主妇都和自家的丈夫提到了这件事,郑地虎的妻子林氏也说了起来,“这是什么好东西,怎么没听你说起呢?我尝了一口,便知道你一定是喜欢的,莫不是在那里时,这东西还没有得卖?”
郑地虎是好吃辣的,回岛上后几次和妻子提到了辣炒海瓜子、辣炒海螺等,极言风味之妙,此时听到红油辣椒酱,也是一怔,道,“买活军那里的新东西真多,不过回来一个多月,又折腾出了什么新东西?你怎地不拿一瓶回来呢?”
以他在十八芝中的地位,以及平湖湾物资的丰饶,要一瓶酱根本不算什么事,林氏便把这酱的来龙去脉说了,“既然收在大哥那里,听大嫂说着,还没送入家库,那便应当是先要分给叔叔伯伯们,咱们且等等再说。”
又道,“今日阿森是和陆将军一块过来的,大嫂派她去,不知是和陆将军商量什么事。”
郑地虎一听,便也叹了口气,有些抱怨,“已经一个多月了,大哥不知还在犹豫什么,他是只见了买活军的恩,未见买活军的威——”
还要再说,见厨娘捧着菜上来,便不讲了,只道,“今日吃马鲛鱼么?我从云县带回来的线鸡呢?还有几只?那鸡再养就老了,不如杀了炸着吃,拆了鸡架,先卤后炸,再炸鸡翅、鸡腿,鸡胸肉也能腌起来,做铁板鸡里脊吃。”
“相公说得是。”林氏便道,“那鸡子只有一只了,本想是等五日后你小生日时做的,既然这样猴急,那今晚便差人收拾了来做——”
郑地虎一听,顿时便纠结起来,依依不舍地道,“罢了,还是等五日后吧,到时候把大木接过来,这小子,上回吃了鸡翅,便成日惦记着,最后一只鸡,不和他小子一起可不行。”
林氏也是莞尔一笑,因问道,“小甘带回报纸没有?可有出什么新话本?”她平日在家闲居无聊,自从上了课,识得拼音了,便很热衷于看从前不要看的报纸和话本。
“不知道,若有,昨日应该就送来了。不过下午大哥或许会把仙器送来,若还有一点电,你也可以看看仙画。”
其实,从郑天龙送仙器来充电的频率,便可看出大哥心中其实也是犹豫不决——郑地虎在船上没少摆弄那仙器,甚至很热衷于给别人录像,只可惜,他的大多数手下,虽然对仙器颇为敬畏,但却没有谁和他入镜时那样丢脸。
按照买活军吏目的说法,经常录像、删除什么的,会很容易耗电,不过即使如此,郑地虎手里的仙器也能做到三四天一充电。而这仙器自从被大哥要去开始,隔天充电那都是最起码的,而且绝不是只看仙画看出来的,由于仙器是让郑地虎来传递的,他经手时偶尔也摆弄几下,在仙器内部很多其余的地方发现了大哥的印记,比如说大哥也拍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极其突兀的图像得让他辨认好久——比如一片模糊的绿,郑地虎想了半天,这才自己试验出来,大哥是对着叶子不断的扩大镜头……似乎是想拍叶子的内部。
此外,他还在仙器内置的一款叫做‘贪吃蛇’的神奇游戏里,发现大哥留下的分数,大哥甚至触类旁通,自学会了输入拼音,留名为:泉州郑天龙是也。和郑地虎的‘大航海家虎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这些大哥是不会承认的就对了,有时候郑地虎还因为把玩得太过,把充电后的仙器送过去时,电量并未显示为100%而遭到了警告。自那以后,他就只在收仙器去充电时,偷着用剩余的电量玩一会。
“虽说那仙画也是令人叹为观止,但也看了数十遍了……”林氏却是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若是能看到你所说的,那种在极大屏幕上播映的仙画,那就好了……”
这仙画,连郑地虎都是听人说起,自己并未看过呢!郑地虎一下也就被勾起了心事,叹道,“这要看大哥的了,不过无论如何,大哥当也看得清楚,打,肯定是打不起来的了。”
这一点,十八芝中所有人都是认可的,事实上,十八芝内部也的确面临着较大的分歧——不过分歧点也只是到底是立刻完全答应陆大红提出的条件,彻底归顺谢六姐,还是试着再讲讲价钱而已。
打,怎么打?不说这个梦幻一般的大船,那一艘俘虏十艘的新闻大家都看了,射程比自己的炮远,射击精度比自己的炮准,这红衣小炮成为了海战中无解的存在,更不说买活军压根没有迷路的危险,随时便可以驶向深海——他们手里甚至还有洋流图!又能分星定纬,这世上所有的船迷路,他们都不会迷路。
打是肯定不打的,生意也是一定要做的,因此十八芝不论是哪一芝,对买活军的使者都很客气,郑地虎甚至不是最巴结的那一芝。但……不论是东瀛人还是西洋人,最多也就是要求十八芝做买办而已,是不会干涉他们内部的事务的。要说彻底归顺,这……他们这些老海狼之所以来到鸡笼岛,不就是不甘于人下吗……
也因此,鸡笼岛这里的态度,多少是有些僵持住了,虽然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此时的敏人来看并不是很久,但却让见识过了买活军速度的郑地虎有几分心痒难耐了,他沉吟了许久,便对妻子说道,“不如这样,下午我去要酱,再劝大哥几句,你看如何?”
郑地虎和这个新婚妻子,感情一向是很好的,也很肯听林氏的劝,尤其是从云县返回之后,可以说是大力栽培妻子,非常鼓励她去买活军那里上课。林氏觉得丈夫逐日来的变化非常可喜,也让她说话时仿佛都多了一丝底气,也不知为何,脑子仿佛因此还更明白了许多,闻言沉吟了一番,便道,“其实,与其去见大哥,倒不如去见陆将军……”
说着,便对郑地虎说出了一番话来。
第176章 大画饼术!
先不说郑地虎夫妻如何密议, 陆大红这里,组织完辣椒酱试吃活动,中午在十八芝腾出来给他们使用的客栈房间里稍微休息了一会, 便取出纸笔来写工作日记。她按惯例是不回船上的,为表礼节,也是因为十八芝对云县的确相当好奇, 使者们在平湖湾逗留的这一个多月,隔三差五便有首领相邀饮宴,招待得可以说是相当精心, 若不是买活军军纪严明, 这会儿使者们个个怕不都是收了满箱的金银珠宝,甚至艳姬娈童,若是情愿收,也是环肥燕瘦, 悉从挑选。
按照日期排下来,今日应该是郑天龙相邀, 陆大红也在思量着稍后该采取什么策略:两个陌生的势力接触时, 时常会闹出很多外人看来堪称滑稽的笑话, 六姐的话是很对的, ‘外交无小事’,若是态度过于随意,没有一个范式在, 今日的误会以后还会再发生。不过,平湖湾并不大, 今日分赠辣酱之举, 应该足以消弭郑天龙昨夜的误会, 但误会本身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郑天龙的误会其实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买活军的开价还是不能让他满意。
试想,如果买活军今日提出要将郑天龙捧上皇位,那么给他吃点辣酱,会引起这样的误会吗?不会的,哪怕买活军出于礼节斩断他的小指头,郑天龙也会朗笑着说,‘买活军的习俗真是与众不同’。郑天龙的猜忌和恐惧,很好地反应了他内心的畏惧与苦闷,他似乎不得不归顺——十八芝不可能同时和朝廷、荷兰人以及买活军作战,而有了红衣小炮,荷兰人和朝廷也都没有庇护十八芝的能力。
对于海贼来说,话语权就是打出来的,郑天龙想招安,就要打出能让朝廷承认的实力,买活军既然在南海把十八芝的船队近乎全歼,已经说明这仗是打不了的,郑天龙现在无非只有两种选择,一,再度背井离乡,去壕镜,或者回九州岛,重新开始,二,归顺六姐麾下,成为郑将军,把鸡笼岛当入伙的见面礼奉上,笑纳一笔丰厚的政审分,以及巨额筹子,从此过上连陆大红都无法比拟的奢侈生活——陆大红的工资虽然不低,但也不能和豪商相比,有政审分,有筹子,郑家人在买活军处过的肯定是第一等的日子。
陆大红到平湖湾的第一件事,便先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也就是如果郑天龙选择逃走,陆大红希望和他一道离去的船只越少越好。这一个多月,她基本都在做这方面的工作,虽然没有封官许愿(六姐没给这个权限),但不论是海盗还是家小,对买活军治下的生活都是很向往的。
海盗们想要得到大罗天星盘,从此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海洋之上,不受航路的限制,而且也对买活军不讳言的志向——航向全球——大感兴趣。而家小们自然就不必说了,平湖湾刚开始建设,虽然船只多,但城镇狭小,万事草创,怎么能和郑地虎描绘中,那繁华更胜京城的云县相比呢?
如此,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把平湖湾里停靠的船只,其船主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知晓大多数人都十分倾向买活军,而且对于是否被买活军收编并不是非常有所谓,如果郑天龙决心回九州岛去,跟他走的船只应该还是有限——她才开始着手做说服郑天龙的准备,陆大红从六姐处学到的道理有很多,其中的一点便是,买卖双方都要对市场情况有充分的了解,才能开出公道的价格,进而促成交易。如果郑天龙对手下的倾向一无所知,或者陆大红并不知道十八芝的虚实,彼此的开价天差地别,这就不是谈判,而是结仇了。
郑天龙这个人,雄心是有的,他现在不过二十八.九岁,虽然在长崎举事遇挫,但很快又接连得到义父、义兄的家底,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要他完全屈居人下,对于这个久有大志的年轻人来说,的确是很难接受。但要说把鸡笼岛让给买活军,自然又是不甘心的——主要是他能去的壕镜、九州,都距离买活军很近,逃去那里,不过暂得几年的安稳,这般灰溜溜地逃走,这片海疆将再也不会有郑天龙话事的余地。
死,不想死;逃,不愿逃;战,不敢战;降么……又觉得自己亏了,似乎不试探性地打一遭儿,死上一些人马,不论是自己还是兄弟们都不容易死心……
但话又说回来了,买活军的规矩是与众不同的,郑天龙又不敢不把谢六姐的警告当回事——这可不是朝廷,我一边猛攻朝廷水师,一边和朝廷谈招安,是为了给自己抬价格,也是为了减弱招安后的竞争和排挤。谢六姐话说得明白,敢打买活军,那就等着给自己收尸,而郑天龙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他能依靠的只有江湖传言,而所有的传言都指向一点,那就是谢六姐说话从来都是非常算话的。
这样一来,郑天龙便非常地尴尬了,也难怪一个多月都没个明确的表态,几番和她接触时,都在试探性地谈些云贵土司羁縻的话题,这暗示,或者说明示,是相当拙劣的。在郑天龙而言,对买活军保持名义上的顺从,换得买活军对鸡笼岛有限的扶持——也不说战船技术,一些高产稻和农事上的指导就足够了。
如果谈判能达成这个结果,他便很觉得满足,仿佛也有了一个下台的阶梯:看,我也不是个无胆的人,被吓唬了一下,还没真死人呢,就乖乖归降了,我这是感动于买活军招贤若渴的诚意,这才归入买活军的体系之中。至于他会不会就势认个新义姐,并且开始做义姐死后又继承家产的美梦……便是有,郑天龙也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但陆大红估计,真有那一天的话,他应该是会梦一下的。
陆大红是个很善于谈判的人,而且也很能沉得住气,一般来说,六姐给她的机会,她都可以抓得很牢,这一次的机会她也不打算错过。来到平湖湾已经一个多月了,对于郑天龙,以及他之下的十八芝,更有阿松、阿森、林氏等关窍人物,她都已有了相当的了解,策略已逐渐浮现,现在只需要找个机会,拿出让所有人都愿意接受的计划,相信说服郑天龙并非难事——换言之,如果郑天龙连这都不答应,那么,十八芝改换首领的时机也就趋于成熟了。到时候再由郑地虎出面接收亲哥的旧部,相信受到的阻力会小得多。
最差的结果:郑天龙带一大批船逃走,且所有使者全军覆没,其余船只四散逃亡——即便如此,买活军也能获得鸡笼岛。其余的结果都只有比这个更好,不过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郑天龙真心归买,如此损失可以降到最低:以郑天龙的威望,十八芝内若有人心向荷兰人,起心逃走,他可以翻脸处斩此獠,不会激起任何反抗与逃亡。除了他以外,郑地虎等人均无此能力,多多少少会损失个几成势力,如李、杨、刘几人,或是桀骜不驯,或是完全向往荷兰人,除了郑天龙可以弹压之外,对于其余郑家人都很是不服。
实际上,除了郑氏兄弟之外,其余的海盗中,有许多是被陆大红做过标记的,她想要这些人的船和水手,但不想要这些人。以郑氏亲眷为首的泉州帮,总的说来还是以做生意为主,即便在海上有抢掠之举,主要也是黑吃黑,除郑地虎以外,其余人年纪尚轻,尚且十分稚嫩,是买活军可以很容易改造好的那种人,而郑地虎本人豪快无心机,这样的人虽然手上也沾了血,但总的说来,还没有什么天怒人怨的行径。但十八芝如今招揽的数百条船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亦有心狠手辣,以杀人为乐,靠残虐震慑手下的船主,这些人在买活军收拢鸡笼岛后,将被逐一剔除,不可能有接触到实际军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