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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88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第183章 建州气死了!

  “罪大恶极, 人人得而诛之?”

  建州金京城,童奴儿气愤地将手中珍贵的报纸扔到了炕桌上,“扯犊子!这都是嚼毛什么!撞良心的, 俺们招他们了,惹他们了?!天南海北的, 他们在南面,俺们在北面, 先去东江——就这都不说什么了,现在还来裹乱?这个谢六姐, 我要把她抓着了, 她可就等着吧!我要让她做最下等的马奴!铲牛粪、喝马尿,让她做我的阿哈!世世代代配的小子姑娘都做哈哈珠子!”

  仅仅是言语,显然还无法表达童奴儿的愤怒, 他一脚踢翻了炕桌, 抽出腰间的鞭子,几大步走出了房间, 冲着廊下的柱子就抽打了起来,一时间木皮四溅,几个侍卫躲避不迭, 皇后和几个妃子吓得窝在炕上一声不出。因为这皇宫本也不大,于是宫中上下, 立刻因一人之故,笼罩在了一片阴云之中。

  童奴儿抽了半日,到底身子骨不比从前康健,等到手也酸了, 腰也有些软了, 这顿暴风骤雨的脾气方才逐渐地消歇了下来, 几个后妃这才乍着胆子从屋里出来,“皇上别生气了。”

  “快倒碗凉茶来。”

  “走开!”童奴儿挥手不耐烦地驱赶着这群女人,“去把范辉斗和黄贝勒叫来!”

  建州人起名简略,黄贝勒并非姓黄,而是单名为黄,他因为通晓汉语,而且又是童奴儿唯一一个识字的子侄辈,颇为受到重用,至于说范辉斗,那就更不必说了,此人原是秀才,如今在建州官府中,担当的职位不低,尤其是和关内朝廷有关的事,童奴儿是很看重他的意见的。这两人很快便先后到了,童奴儿把报纸扔给他们,“你们自己看吧!”

  说着说着,他又生起气来,“我还没有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这人心咋能就这么坏呢?!”

  “父亲息怒。”其实,这两人已经在自己的公署也收到了报纸——买活军出的这个报纸,现在比敏朝官府的邸报还要更受到建州金人的看重,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两点是,第一,它使用的是白话,对于童奴儿这种粗通汉语的人来说,要比邸报上文绉绉的字样好懂得多,第二,它上头说的新闻都非常的实在,几乎并不掺假,而且还有对农事的介绍,这对于建州金人来说,都是宝贵的知识,而且还有不少物价的刊载,很方便建州人和关内来的商贩讲价。

  因为这个缘故,关内的商贩们是很不喜欢捎带报纸的,便是捎来,也要把第四版、第五版裁掉,不过毕竟童奴儿如今已经占据了大半个辽东,总还是能设法弄到一些全版的报纸,他这一弄自然是很多份的,信使跑腿会往各处分发,哪怕是那些不识汉字,不懂得汉话的贝勒,也可以让通译读给他们听。

  不过,在报纸刚发售之初,这些贝勒、贝子们是很轻视这种东西的,又过了几个月,直到他们感受到了买活军的厉害,贝勒们这才开始逐渐重视了买活军的报纸——买活军的粮食运到了东江岛,运到了辽东防线,让敏军有了补给,对抗他们的士气变得更强,这是他们带来的第一个麻烦,但不是最后一个,也不是最让人烦恼的一个。

  如今建州金人最大的烦恼,是买活军开辟出的这条东江-云县航线,买活军的船只几乎是毫不间断地来往于东江岛和云县之间,把辽东的汉民源源不绝地运到南边去,老少妇孺都运走了,留下来的全是精壮的汉子,心中充满了对于建州金人刻骨的仇恨,而这就更加剧了如今辽东各处四起的烽烟,那些下贱的汉奴,已经被饶恕了性命,只是让他们在农庄做活而已,这样竟然还不满足,到处地彼此联络着,流传着买活军的‘天船’的传说,偷偷地敬拜着谢六姐,彼此裹挟着,乘着前方抽丁出兵,后防空虚的时候,拼命地往狮子口逃去!

  是的,狮子口落入东江军手中,已经半年多了,东江军把从买活军那里乞讨来的几门红衣大将军架在城头,又运来水泥,修好了一条往港口的路,云县来的商船,在东江岛卸货,到狮子口装人,就这样公然地在建州人的眼皮子底下行事,那些剃头的汉子,对于同样剃了头的建州人,没有半点反贼间的惺惺相惜,反而对他们指指点点,似乎是十分不屑的样子,让人异常的恼怒。

  建州金人也试探性地发起过攻击,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做红衣大将军,那个炮,又远又准,而且还能开花,一炮下去,血肉横飞,死的绝不是被击中的那批人马而已,哪怕是打到了空地里,飞溅的开花铁片,也能让坐骑失控,一炮便是一队骑兵!

  若是侥幸跑到了他们跟前呢?那也没有什么好的,买活军的青头贼是真他娘的会打仗,见到敌袭,立刻便行动起来,立刻取出兵器,就地结阵,哪个方向都有火铳手,这火铳也是建州金人丝毫无法抵抗的,一炮足以将马儿打飞,便是跑到了近前,只要马腹没有盔甲遮挡,众人□□前戳,也是受痛流血,哀鸣躺倒的份儿。

  至于说倒下的兄弟,那是不必说的了,一刀一个,留不了活口。在狮子口附近游击骚扰的小支部队,压根就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几次下来,只能暂且退去,向旗主禀报详情,请求增援。

  要说增援,那又谈何简单?你真的大兵过来了,他们上船回东江岛去,又或者人早走了,而正面宁远一线又该如何?难道敏军全是傻子,不会出击的么?建州人才刚崛起不久,他们深知敏朝兵将并不都是傻瓜——即便有傻瓜,在辽东一线能活到现在,也都历练出来了,这里驻扎的的确是敏朝的精兵悍将,现在补给够了,他们也是想立功的!

  不断叛逃、起义的汉人庄奴,骚动的包衣家奴,不安的低等旗姓,这就是如今建州内的现状。范辉斗和黄贝勒都是很清楚的,对这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他们也都有各自的看法。黄贝勒先开口安慰父亲,“这份报纸,现在能看到它的人还不多,便是看到了,又能如何?这样的奇谈怪论,难道敏廷能够承认吗?敏廷要和南方开战,这就又是我们的机会了,父皇,这倒是我们的好消息呢!”

  童奴儿立刻就向他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胡言乱语!你是小皇帝,你会去打买活军?狮子口守城的红衣小将军,你猜是谁运来的?辽饷现在是谁来运?去年到今年,可还见到有敏兵来投奔我们?那些俘虏脸上都有肉丝儿有红晕,骨头里都能熬出油来——吃得好了!这吃的是谁运的?”

  “但买活军已经去取泉州了,又刚收服了鸡笼岛,《勒石合约》公告天下,现在他们占的地盘也不小了父皇。”黄贝勒还在竭力安慰童奴儿,不管他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总得把老头子安抚下来,否则,金京城里的汉人,恐怕又要被迁怒屠杀了。

  他给范辉斗使了个眼色,示意范辉斗也说几句好话,范辉斗清瘦的脸庞上神色也不太好看,不知是否和他刚刚被定为‘叛国华奸’有关,但开口时语调尚且平稳,“皇上稍安,这事儿,怎么说呢,毕竟也没有指名道姓——谁说这说的就是我们大建州呢?她也没明说哇,不过是一个‘如’字,这里恐怕还有一些误会在里面的,咱们怎么就自己认实了呢?”

  “哦?”童奴儿、黄贝勒父子俩都是一怔,“这话可不就是说我们?”

  “别人这么说,也得看咱们认不认,就这上头说的,怎么样被承认华夏文明,说汉话——咱们现在可不就是说的官话吗?”

  因为范辉斗的建州话实在是说得非常不好,有他在的场所,大家基本都说汉话,这是真的,童奴儿和黄贝勒也确实是会说官话的,而且童奴儿识得简单的汉字,看《斗破乾坤》不费力的那种,更高深如《三国演义》就难了点,但他还是更爱读《三国》。范辉斗又道,“写汉字,难道咱们建州就不写汉字吗?臣等的奏事折子,不都写的汉字?”

  也不假,主要是建州人祖先曾用的文字,如今早已彻底失传了,奏事折子用的不是鞑靼文字,便是汉字——虽然说鞑靼文字被叫做建州文吧,但反正字母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就是用鞑靼文字的读音来拼写他们说的话,其实用这个原理来说的话,拼音也可以写建州文,差别并不大。鞑靼文字到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多年,倘若即刻废除,采取拼音的话,那买活军可就抓不住什么‘非我文字’的话柄了。

  谢双瑶提出的三个标准,立刻就被废除了两个,老头子有些乐了,示意一旁的小阿哈为他点燃烟锅,翘着胡子抽了一会,语气平和了许多,“那这最后一条呢,所谓华夏传承,你怎么看?”

  这一条是很重要的,因为立国时童阿奴曾指天发《七大恨》,倍言建州被打压凌虐之苦,范辉斗立刻便说,“七大恨,恨的是敏朝官府,是政权,可不是恨国啊,也不恨文明啊。真要按这掰扯着,俺们难道不也是正统政权之一么?凭什么就说俺们是外夷呢?”

  “这——这!”

  “你这巧嘴!”

  童奴儿都被逗乐了,指着范辉斗笑骂了几句,这才喷吐起了烟圈,“这咋说呢,这话,行也行,不行也不行,俺们这样说有什么用?得要人家认才好!”

  “她若还想要大家都承认她的规矩,那只要和她说的一样,认得认,不认,也得认!”

  “那能说道的可多了,人家要是较真了呢?”黄贝勒也问道,“这岂不是就坠入了买活军的圈套了?可不能跟着他们的鞭子走,就像闻见饭味的狗。”

  范辉斗拱拱手,不说话了,童奴儿说,“你的意思,是干脆不当回事,该咋咋?”

  “汉人狡诈,儿子是觉得不必开这个头儿,家里的事且还不够费心的呢。”

  “你是老鼠吗!只看得到眼前的三分地!”童奴儿一下又不高兴了,劈头盖脸的训斥,“这要是不搭理,那以后谁还和我们做生意?山阴的那几家,去年开始在宁远就很吃不开了!他们以后该打哪过来?”

  “辽东现在可不缺饷了,买活军运着那!从登莱那,乌泱乌泱的,一船一船,全是上好的大米,买活军不和我们做生意,辽东现在那个姓袁的不和我们做生意,东江那个姓毛的更不和我们做生意,都不和我们做生意了,都有了吃的,不指望山阴的那帮子人运粮食来,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光看着山阴的人运来十车粮食,我们五车,他们五车?不!他们会杀了商人,把十车粮食都私吞了,除了买活军的人,看到一个关内商户就杀一个,杀到再也没人敢出关为止!”

  “到时候,你打哪买铁去?打哪买粮食去?打哪买茶买药去?你到那时候再和买活军算账?晚啦!再没人把我们当回事啦!大金?没了铁,没了粮食,你就是老林子里的土匪,谁和你大金去!”

  再没有人比统治者更懂得建州现在的情况的,虽然将士骁勇,但没有汉人那里来的米粮和铁器,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在辽东长久支持下去,便是现在,辽东内也有太多东西不能自产,得靠和外界的贸易。一旦真正封锁了贸易,建州必无活路,覆灭只是时间问题,童奴儿一席话说得范辉斗捻须长叹,黄贝勒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连忙跪下请罪,“是我思虑得少了,阿玛宽恕我!”

  他现在是打心眼里真的认识到了这文章的厉害——依着这个来说,现在宁远和东江岛的守军,岂不是买活军出运力,朝廷出粮草,两边都出钱出力地养着?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看过这文章,心里也就没疑虑了。

  要说从前,想着怎么也是做生意,能来多送些粮食都是好的,又畏惧着商人们背后的东家,守军们或许便因此放过了山阴的那些商户,现在可就不一样了,现在,有了个华夷之辨的大义名分在,查抄走私商人便可以到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吞了货往上一报,捅开了‘资敌’的口子,山阴的官儿们还敢说什么呢?保准是丢了这些烂肉,不敢再赚这份钱了,便是要保,该怎么保?指望朝廷吗?

  有了买活军,朝廷也不敢把这些大将军们逼得太紧呀!真逼急了,人家亮了旗号,以后就跟着买活军干,反正这不叫叛国啊,这是叛朝不叛国,为的还是更好地跟外夷干仗,这是民族大义!朝廷拿这些大将军们有什么办法?他们能给送去更多更好的辽饷么?

  “可不能叫这文章成了气候!”不知不觉,他便把心头的认识说了出来,“那咱们可就真完犊子了!”

  办法,这也要有办法才好,现在建州这里,连造纸的作坊就两三个,更不要说印刷了,这些物资都是轻易搞不到的,就算是有纸,能印,又去哪里找人来写文章呢?即便是写了文章,又该如何散发到关内去?

  这都是摆在面前的困难,不是拍脑袋能解决的,就算这些困难都想办法克服了,文章就由范辉斗来写,那……该写什么呢?

  难道真写,我建州金人亦说官话、认汉字,自认为华夏文明子孙?受到华夏教化,我们的政权内部也采用汉制?

  这种纯粹的大瞎话,有几个人会信?而且童奴儿和黄贝勒都不赞成自认华夏子孙,废除八旗议事制度,金人立国不过二十几年,其余部族有些依旧野性难驯,他们能够统一奉童奴儿为主,绝不是因为华夏子孙这些瞎扯淡子,而是因为大家都是金人后裔,说着一样的建州土话,这一点上报纸倒是说得没错,统一的语言是文明的标志。现在九成八以上的建州人都不会说汉话,要是被他们知道,皇帝忽然间变了性子,说自己是华夏人了,好家伙,这可了不得,非得造反起来了不可!

  这也不是办法,那也不是办法,该怎么办呢?

  屋内又陷入了沉寂之中,童奴儿慢慢地抽着烟斗,望着墙角炕尾的悠车,他还不算太老,几年前还能让福晋怀孕,他的第十六个孩子就曾在这个悠车里大声哭泣,这悠车童奴儿一直没有让人撤掉,它仿佛能给他带来一股力量,提醒着曾做过汉人义子,童家赘婿,十九岁便被迫在险恶的辽东边境逃生活的建州汉子,他还没有老,他还能见到大业成就,实现先祖的事业,甚至还要比先祖更为辉煌。但现在,童奴儿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他以前总有办法,但现在,他实在想不到办法了。

  “自打去年,买活军的丧门船去了东江岛,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叛逃的贱民阿哈,像是大老虎身上的血口子,狮子口的船,就像是大老虎身上咬着的一条毒蛇,现在,毒蛇把血口子越拉越大,血越流越多,老虎也受不了啦,它衰弱啦!”

  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声音也仿佛被烟熏过,显得十分老迈,“该怎么办呢,回老家去吗?可老家又该怎么过日子呢?买活军的报纸说啦,天气还会越来越冷,咱们那疙瘩本来就能冷得冻死人,也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有这么多兄弟们跟着一起干,走到了今天。”

  “就因为一篇文章,多少年的基业,难道就这样没了?不是打没的,不是天灾罚我们,灾没了,而是被一根笔杆子,写没了?”

  实话说……买活军的文章之所以有用,正是因为现在没人敢和他们打,范辉斗嘴唇微动,但还是没有说话:买活军的船,在大海上开来开去,运人,运粮,运煤,难道就没有海盗觊觎么?难道那些海贼不来抢么?为什么不但不抢,反而还《勒石合约》,投入买活军麾下?不就是因为没人愿意打吗。报纸上说得明明白白的,什么一艘俘虏十艘,什么和岛一样大的船,他们倒愿意相信这是假的,可偏偏那船,太多人看着了,各方面陆续传回来的消息,还真就不是假的!

  这天下间怎么就突然多了个买活军呢!

  这该灾殃的谢六姐!

  他心底不住地埋怨着,强忍着叹息的冲动,又转动着脑筋盘算了起来: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就说该怎么办吧?再不是办法,那也得拿出办法来啊。建州贼不行了还能退回他们的白山黑水里去,那他们这些从贼的汉人该怎么办?真按文章上的说法,那就是叛国华奸,罪该万死……他可不想死。

  “范辉斗,你来,给袁将军写封信。”

  正当范辉斗绞尽脑汁地为自家和建州贼划算着生路时,他听到了童奴儿苍老声音的吩咐。“请他转呈敏朝皇帝,就说……就说我建州金人,志向仅仅是自保,绝不会踏入山海关一步。”

  “所占据之地,和敏朝广大国土相比,不过九牛一毛,请敏朝皇帝开恩,赐予我安身活命之地,我若踏入山海关一步,必如失翅苍鹰,永远坠落,不得安宁……”

  “再说买活军主谢双瑶,狼子野心、巧言令色,占据福建道、鸡笼岛繁华之地,已有地盘,已经胜过我辽东建州,又挑拨我两国关系,心思很坏!还说什么道统,更是阴险至极,实在是敏朝的心腹大患。”

  “我愿与朝廷修好、停战、通商,释放辽东汉民,入关内谋生,在买活军被剿灭以前,我与敏朝,绝不开战,如果大敏皇帝宽宏大量,信任我这个罪人……我们建州金人,愿意借兵渡海,为王先锋,攻打买活军!”

  .

第184章 首辅气死了!

  砰——叮——当啷啷——

  一连串清脆的破碎声再度从书房传来, 让正走进内院的几个中年官员都是一怔,不由便将眼神望向了前头带路的管家,“进忠老弟, 这是——”

  “正读报那!”

  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如今的内阁首辅叶台山平日里最为信任的管家叶进忠,脸上也是一片愁云惨雾,勉强咧了咧嘴, 低声道,“自打泉州消息传来后,便没睡好过,今早刚收到线报,榕城陷落……唉!”

  “榕城也陷于贼手了?!”

  “阉党误国!阉党误国!”

  几位官员顿时也都大惊失色了起来——无怪乎叶进忠是这副模样,而一向精于养气功夫的首辅大人,也罕见地摔碎了杯子。毕竟榕城可是叶老首辅的老家,就如今叶家一族也有数百人居住在榕城朱紫坊芙蓉园中, 虽然按买活军一贯的作风, 似乎不至于把叶大人杀成绝户, 但榕城陷落得如此轻易,而一家人又生死未卜, 毫无音信, 叶大人心里又如何好受呢?

  “这群阉党, 狡诈之余,又如此贪婪轻信, 真是轻佻小人!”其中一个性格直爽的官员, 忍不住就愤愤地责骂了起来, “公然兜卖所谓奢物, 又引买活军运送辽饷, 自以为得计, 实则何异于开门揖盗?这下好了!辽饷把柄被捏在手中,今日食五城,明日食十城,何日能止?这一次我看他们不把整个福建道和之江道吞下是不会罢休的!而我朝廷,镇日纷争,连一封呵斥的诏书都发不出,为的只是辽东一线暂时的安稳,这与六国贿秦又有何异?”

  “祚昌,还是小心些说话!”这个大胆敢言的年轻官员便立刻受到了呵斥,“小心招来祸事!”

  即便在首辅院子里,似乎也不能安心说话,院子里于是一下又安静了下来,叶进忠看了看月色下这几个官员的面孔,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边摇着头一边叩门道,“老爷,卢大人、左大人、王大人联袂来访。”

  “请进来吧。”屋内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卢、左、王三人对视一眼,各自都调整着面部表情,相继走进书房,叶首辅并不在外间,而是在里间贵妃榻上斜靠着,几个小厮正为他揉太阳穴捶腿,见几人来了,他也没有起身,只是声音低微地道,“报纸在桌上,你们先看,看完了再议。”

  说着,便闭目假寐了起来,过了一会,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只抓紧时间做短暂的休息,以便一会儿议事。

  叶首辅年事已高,精力有些不济,议事时,时常需要小憩,众人习以为常,并没有被怠慢的感觉,走到长几上一看:三期报纸都来了,这是二十来天内京城第一次收到南方的报纸,没想到一来就是三期,看来传递这三期报纸的信使,还真是都被卡在临沂——前阵子临沂山洪暴发,冲毁了道路,快马走陆路的使者反而都被堵在该处,直到山路修通了才能前行。而后头不知道前头的消息,一期期可不就都堵在那里了。

  二十多天,其实也不算是太慢了,但和一般京城收报的速度还是不能相比,如今买活军的报纸已是和锦衣卫的密报折子一道送入京城,锦衣卫折子从前一般是一旬一次,如今之江道的锦衣卫因此特意更改了递折子的频率,七天一次,在陆上快马运送,大约八日能到京城,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意外,京城这里也是以七天一次的频率,阅读着八天前的报纸——消息也还是挺新鲜的。

  再考量到买活军的报纸汇编也需要时间,他们收到的时事报道,大约都是半个月以前发生的事情,这其实已经很快了,即便是锦衣卫的折子,也做不到这样的时效——锦衣卫收到消息之后也需要时间汇编整理,除非是‘买活军出兵泉州’这样的大事,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的,否则送来的折子大约能反应一个月以前的消息,便已经不错了。

  这个速度,从古到今,是被大家所习惯的,一场战争至少也要半年到一年的功夫,不论敌我双方,都需要时间整编队伍,筹划补给、运送粮草,至于说攻城守城……一场仗打个一两个月那也非常的正常,尤其是攻城这边,没有半个月一个月,把城市团团围困,断了城里人的粮草,那是很难破坏城门,把这座城打下来的。

  但大家也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买活军从来不遵从这种速度,买活军做什么事都非常的快,他们说要运辽饷,便当真是准点足额地运到,让辽东的战局大有缓解,他们要收纳辽东百姓,登莱便立刻可以望见远方天边帆影处处,无数流民从自己的家乡,从建贼的庄子逃到狮子口,逃到东江岛,或者被暂时安置到高丽去,或者是立刻就被接走……不到一年时间,辽东原本逐渐危急的局势,竟一下企稳了!朝廷也一下从喘不过气的辽饷中恢复了过来,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阔绰!

  是,这种感觉是可以用阔绰来形容的,仅仅是辽饷这里缓了一手,财政便有余力减免动荡不安的川蜀、关陇等地的赋税,并且对关陇等地派出得力的钦差大臣赈灾——总算是有钱赈灾,而不是只能阴阳怪气地在奏折里说什么‘奈何饥民不明大义,不肯原地就死’了。求活是每个人的本能,能赈灾的钦差谁不知道?但没钱没粮的,到了那里也只是干着急,只能准备镇压必然的起义,除了在奏折里说几句怪话,还有什么办法呢?

  去年关陇依旧旱得厉害,但这一次朝廷至少可挤出一些扎实的粮米,并交给帝师孙大人前去赈灾,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去年秋后闯贼少见地没有怎么闹事,家家户户都忙着种土豆——这东西是买活军那里传出来的,虽然买活军也在报纸上解释了为什么不能自留种,但同一篇文章里也介绍了土豆的产量,以及耐旱、耐寒的特性……快饿死的老百姓,哪管这么多?报纸上谈到土豆没有多久,便有祖籍关陇的官员,派人乔装进入买活军霸占的领土,买了上千斤土豆,也不管大小,反正都当种粮看待,千辛万苦地送回了关陇去。

  在如今的天下,信息的传递,几乎仅限于城市,村子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到现在还在过万历年的还有很多,但新作物和新技术的传播,又比信息在城市间的传递快了太多太多。那篇和土豆相关的文章,几个月间就连山沟沟都贴了,百姓们口耳相传,几百个大钱买一个土豆也是愿意的,凡是有炕的人家至少都买了一个,在炕上渥着,小火烧着,把芽闷出来,再分开种植,硬生生地是用炕温养了更多的种子——有了这个盼望在,去年闯贼闹起来的声势都没那么大了。

  到了今年,三月里许多人就分了一两亩地,种了土豆下去,只要土豆真如买活军所说,一亩地能产个三千斤——哪怕是一千斤也好哇!今年便是还那么旱,至少,至少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吧……

  一个买活军,还未归顺朝廷,却已有了盘活全局的味道,各处都显得滋润了起来,没有从前那么局促了,那段时间,阉党是很得意的——这不是他们与买活军勾连,焉有如此振奋中兴之势?而西林党人们相聚之时,则多数只能酸溜溜地议论着谢六姐的短视——竟真被阉党给哄住了!真因为朝廷缓过气之后,不会收拾他们吗?

  直到买活军收服鸡笼岛十八芝的消息传来,朝廷众人才仿佛从短暂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十八芝也是久已成名的人物,谈到东南海域一次,便要头疼一次,对他们的招抚也是西林党和阉党罕见没有对抗的一个决策。如今二贼并为一贼,这显然是个极为不祥的信号,如此一来,鸡笼岛、长溪县在海峡两侧彼此呼应,俨然是钳制住了这条水道,而不论是天港水师南下,还是福建水师北上,都不再如为从前那样从容了,在通过水道时必须时刻防备敌袭,完全失去了主动。

  朝中明白事理,尤其是对海务有一定见解的众臣,都在酝酿奏折,提醒朝廷要对这两家反贼进行离间,不能让其有时间磨合归拢,更有人猜测郑天龙又要娶一房夫人了——他和谢六姐联姻,倒也算是珠联璧合。若是放任二贼合流,恐怕一年半载之后,福、厦局势,将更加恶劣,甚至有被吞并的可能!

  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买活军的速度居然会这么的快,快到奏折还没有来得及发,快到叶首辅还来不及暗示家人们进京探亲,买活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傲然借旱灾为名,出兵泉州,而且……而且仅仅是这么二十多天的耽搁,三期报纸,一期一篇新闻,只看第三期的战果汇报,就已经把泉州打下来了!

  考量到现在军队出征在外,买活军的战报要送到他们的地盘内,化为文字再加以印刷,这速度总是要比烽火战报来得慢,打下榕城的消息,或许是要下期才会见报,京城这里就要半个月后才能看到报纸,谁知道半个月后,买活军是不是连漳州一带都已顺手拿下,并占据福建全境?卢大人等人急急翻着报纸,由于情绪的极大激动,都是一阵一阵的晕眩,先看买活军解释出征理由的第一份,不过嗤道,“狼子野心、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荒谬之至!”

  待到拿起第二份《政权、国家、文明、正义性》时,先是茫然不解,寻了眼镜去看编辑注解——书房内的气氛,极为紧张沉闷,否则恐怕是有人忍不住要说一下的,从上几期起,《买活周报》仿佛便换了编辑了,这个新编辑笔锋简洁、学识广博,很多注解都做得的确有水平,很能解释读报时的疑问。

  看完了小字印出的标题注解,他们这才能明白标题的意思,至于是勃然大怒、斥为荒唐,还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语,这就各有不同了。

  再看正文,也是惊讶不已——这其中所有的叙述角度,都是前所未闻的新奇话语,卢大人一边看,一边就忍不住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什么政权、国家,这是她这装神弄鬼的女流之辈能够妄议的?僭越!”

  至于之后的华夷之辨,他倒是保持了沉默,并未驳斥,眼珠转动着,似乎也在寻摸着其中的滋味,而他身边的王大人,别看他刚才在院内放胆直言,但看完了通篇文章,却都是不发一语,左大人则怒发冲冠,对这篇文章不屑一顾,几乎要将其揉成一团方才能够解恨,“荒谬至极!如此谬论也敢印为铅字?实在是亵渎了这样的好纸张!”

  他重重地拍了拍案头,不顾手掌红肿,叫道,“如此混淆尊卑、蛊惑人心,以所谓文明大义,为反贼张目者,实为我道大害,首辅大人,诸位同僚,我等万万不可坐视这贼子与阉党继续勾搭坐大!”

  一时间,几人都抬起头来,便连里间的叶首辅也睁开了眼睛,左大人在屋内来回踱步,愤慨地喊道。“此贼之害,更有胜于建贼者!”

  “建贼,无非疥癣之疾,而这青头贼,法理完备,自成一派,实为我等心腹大患!若被此贼坐大,只怕我道覆灭不存,天下暗弱,再无星月,重回长夜,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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