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孙初阳赴宴(下)
“回都督的话, 婢子虽然识得几个字,但却疏懒得很,平日里是不怎么看话本子的。”
青荷生得清秀,不过, 能混到锦衣卫都督府上的内花厅伺候, 为人必定机灵, 闻言便微微福了福身,抿唇笑着答了一番极妥帖的话出来。田任丘指着她笑道,“你们瞧瞧,这妮子竟是滴水不漏,打量着我不知道呢, 你们私下不但看,还抄!抄上头的笑话、小说, 读给太太、老太太听,至于第一版、第二版的政论农言,只怕也没有少看吧?”
俗话说得好,家不齐, 何以平天下?没想到田任丘身为锦衣卫都督这样的大人物, 对自身门户的把握竟还如此仔细,众人心中不由都有些佩服, 青荷也不敢再分辩什么,慌忙跪下叩头道,“请都督恕罪,奴婢平日多在内花厅服侍, 少去老太太、太太身边, 只偶然从姐妹处借阅些传抄的笑话剪报本子, 的确是没看过那篇文章, 若是都督用得上奴婢,便请将报纸赐奴婢一观,奴婢读书还算快的,不至于误了都督的兴致。”
田任丘挥了挥手,一个清客连忙从怀中取出报纸,递给青荷,青荷口中念念有词,小脑袋飞快地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不久便将报纸双手奉还,孙初阳此时酒意已逐渐消褪,见她读书如此之快,不由暗道,“此女有些捷才。”
“读完了?你读书一向是快的,那你觉得他说得有理么?——别说漂亮话,只照实说来。”
“这……奴婢实在的没有太看明白。”青荷便有些惶惑地说,“上头的话,着实是深奥,奴婢只粗通文墨,不懂得这些大道理。”
她确然是很真诚的,几个清客也不由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彼此说着‘深宅妇人,在所难免’的话,田任丘也点头笑道,“是了,你自小在我府中长大,一年能出去一次‘走百病’而已,只怕连现在的年号都不太清楚。外头的事情,确然是不知道的,连辽东现在正在打仗,怕都也只是迷迷糊糊的,略知道一点影子,反正又不短了你的吃穿,知道这些做什么呢?便是读书,也不好读得多了,若是被人知道你爱看书,那你就不好再在我的书房里服侍了。”
在书房里服侍,不懂文字是不行的,但太懂了,主人也不能完全放心。能懂得一点,可以归置文书,却又还不至于懂得其中的意思,对青荷这个服侍着锦衣卫都督的丫头来说,的确是最好的状态,由此可见,哪个行当都有自己的门道在里头,不细加琢磨,很难体会到其中的幽微讲究。田任丘虽点破了青荷,却也并不指责,只道,“那我便这样问你,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你们换了主人家,你当如何?”
青荷眨巴着双眼——她其实是很聪慧的,并不说客气话,“我便在新主家好生服侍做活,逢年过节暗暗在心里祭拜老爷,念老爷的好。”
田任丘也不由笑道,“行了,念我的好就够了,甚么暗暗祭拜的话,说了令人肉麻。那我问你,倘若朝廷的天子换人了呢?不再姓朱了,姓了别的,什么谢啊、高啊……那么你当如何呢?”
“我……便继续做我的事呗。”
“诸位看看,”田任丘向四周说道,“所谓小民难知大义啊,不错,横竖谁家天子,也耽误不了她做她的事,她虽然识得几个字,但也没念过什么书,又哪里知道我们朱家天子对她的恩义呢?”
最后这句话,似乎带了淡淡的讽刺,让人不知道田任丘是在笑话青荷,还是在讽刺朝廷,众人均微感尴尬,田任丘又问道,“那倘若这新上台的天子,是异族人呢?”
青荷便瞪大了眼,“异族人,是天桥下卖艺耍把戏的鞑靼么?开羊肉铺的回回?”
“自然不是,是北面的建贼——若是有一日建贼入关,不再许你再说官话了,你该如何?”
“不说官话?那我该说什么话。”青荷的北方官话说得很标准,声音脆亮。
“自然是学说他们的建州土话,写他们的建州字了。”
青荷面上便立刻浮现出了淡淡的反感和厌恶,这个一向笑面迎人的小婢女,第一次有了负面情绪,“那自然是不成的!”
为何不成,她便说不上来了,孙初阳几人也不觉诧异,这其实更符合他们对百姓的认知,即便青荷是识得一些字的大户婢女,在她的专业领域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的道道,数布料种类能数出几百种来,甚至还能记账盘库……但外院小厮、内院婢女们,甚至是不识字的女主人们,对于政治是丝毫没有认识的,她们也用不着有什么认识,只需要能管好后宅的事便很不错了。
他们依然和孙初阳、田任丘乃至有功名的老爷们,属于两种不同的生物,除了说同样一种话,吃同样的食物,有时彼此还能发生一些联系之外,更多的时候,彼此间是丝毫也无法达成理解的,能够扮演好自己在生活中的角色就相当不错了。反而是买活军来送辽饷的那些军士,不分男女,都是读书识字,言之有物,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这才是少见的——孙初阳甚至还和一个最普通的下层兵士议论了半天辽东战事乃至天下大局,而他展露的,对辽东一带的见识,竟更远胜于那些天天和建贼抡刀片的辽东老卒!
但即便是这样没有主见的小婢女,也不愿异族入侵,她对于建贼统治这概念的反感,明显远胜于换一户主人家,又或者是换个天子。那么谢六姐这篇文章到底写得好不好,其实便也不言自明了。她所写的其实并不是一种理想,而是一种普遍的现象,那便是以百姓们的心理来说,能不换天子固然好,若是活不下去了,换了天子那也没什么不行的,只是如果换上来的是说着不同语言的异族,又要把百姓们如圆朝一样分了几等……那日子也是过不下去的,是要想方设法和这些家伙拼到底的。
孙初阳扪心自问,他实则是很喜爱这篇文章的,甚至反复重读了几遍,他以为文章不在于文采,在于简明扼要,能够传递思想,便是好文,虽然这篇文用语过于浅白,但阐述的道理孙初阳十分认可,如今国内几股势力中,他自然对朝廷是有最深的感情,但倘若有一天真要江山易主,那也是给谁都比给了鞑子强。哪怕……哪怕是给了买活军呢?
虽然买活军有太多离经叛道的地方,发型、衣饰……太多的规矩都和朝廷不同,甚至还是女主当道,并且有许多神神叨叨说不清的地方,但孙初阳承认,他吃了买活军送来的辽饷,也见到了(并且暗暗羡慕了)买活军的兵士,见到了他们上下平等的兵制,并暗地里深深地为之着迷……
他还看买活军发的报纸,钻研买活军写在报纸上的算学题,孙初阳以为,买活军和朝廷虽然有许多不同,但根子上的东西却还是一样的,确如谢六姐所说,他们说一样的话,写一脉相传的文字,也一样重视农耕,一样讲究礼仪(虽然两边略有不同),买活军和建贼确然不同,而他看完那篇文章后,一下就接受了谢六姐的说法——买活军的确是如今华夏大地上一个次要的小政权,虽然它和朝廷是敌对关系,但和孙初阳这个国民之间却并非是完全的敌对,甚至于,他还因为买活军襄助他们来打鞑子,而感到彼此间产生了一种亲密的同袍之情。
自然了,这样的感觉,别说对着田任丘了,便是对着袁帅,甚至是恩师徐子先,孙初阳都不会轻易地流露,这是前线军人的大忌。不过双方心照而已,既然田任丘让青荷说了这番话,而孙初阳并没有反对,那么便说明两人在这件事上的看法是一致的。田任丘打发青荷道,“好了,下去歇着吧,找管家领些赏钱去,以后你不必在西花厅当差了,自在屋内多看些报纸,过几日,我要用着你了,再使人去唤。”
这话留了个钩子在,青荷也有一丝不安,只她还能沉得住气,行了一礼,便先退了下去。田任丘笑向孙初阳道,“初阳,你瞧,民心尚还算可用的。百姓们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心里便总是向着我们朱家天子,事态尚未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切尚有可为!”
今晚田大都督说的话,都极有意思,很耐琢磨,这话要结合青荷的话,反着来听,什么叫民心尚还算可用?意思便是民心已很不可用了,百姓们快被逼到吃不起饭的地步,只要有人给他们一口吃的,姓不姓朱根本便无关紧要。实在这也和孙初阳的想法是一样的,孙初阳虽然也不喜童奴儿肆意杀戮关外汉民,但听说童奴儿要招抚汉民,除了为那些百姓松一口气之外,心里亦有些不安,不怕贼凶,只怕贼温柔,这些关外汉民,如今还有个两三百万是至少的,若是都建贼安抚住了,有了一口饭吃,哪怕是不比从前的日子,就这样作养个几十年,只怕……不说死心塌地跟随建贼,但或许也便被养成顺民了。
越是这样的时候,便越不能让建贼有抚民的时间,而是要把他们打痛,把宁锦防线往前扩展,最少要和狮子口连成一线,有更多的土地腾出来,招引关外汉民,或者是送去买活军那里,都比留在建贼治下要好。他正要出言分说其中的道理,田任丘又道,“初阳,你在宁远造炮,工事进展得如何?”
这就说到孙初阳的软肋了,他不得不暂时放下游说的想法,答道,“惭愧,说到此事,的确不大顺利,别说红衣小炮,连红衣大炮都仿不出来,其中有几个关窍,下官始终想不明白。一个是沙膛、一个是炸膛,还有炮身和炮口的比例计算,铁水的配比,都需要试验——但这是下官才疏学浅,现既然有红衣大炮、小炮,那便说明炮肯定是造得出来的,只是咱们还需要研究罢了。”
对于西夷枪炮的看重,是徐子先这一系川沙、华亭学子共有的特点,孙初阳便是因为精于西洋诸道,精明能干,又有军事之才,这才被派往宁远造炮。朝廷在这件事上是舍得花钱的,尤其是见识过买活军的红衣小炮后,连阉党都乐于出钱,只是进展得相当缓慢,并不能在几年间便仿出能和西洋人、买活军媲美的小炮,军器司能制作的仍是比较像火铳的小东西。田任丘一个清客道,“其实便连鸟铳,也是买活军制得好,他们的铁水一定是有秘诀,制出来的鸟铳,铁质匀净,没有一点沙眼,甚至还能磨出一种叫膛线的东西,虽然没有见过真东西,只是收到这样的消息,但也可见其在技术上的确有过人之处。”
如此一唱一和,孙初阳哪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说谢六姐那篇文章不错,买活军和朝廷的矛盾,不过是政权之间的矛盾,和国家之间的矛盾不同,要先对付国家之敌,二说如今民情危急,已经到了几乎要不可收拾的地步,三说买活军的技术的确有过人之处。这是要公然向买活军学习技术的意思了?!
他又惊又喜,一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简直不可置信,又有些本能的畏惧——正所谓枪打出头鸟,此事一旦挑明,必然引来朝野大哗,若是西林党的主张,那倒还好,西林党工于言词,总能设法戴几顶冠冕堂皇的高帽子,即便此事不成,也足以脱罪。但此事由阉党主持,且还是锦衣卫都督出面,他若是接受了田任丘的招揽,便等于是脱出清流,只怕从此后士林间的名声,是别想要了,甚至于将来阉党失势后,坐罪下狱,也未可知!
但即便如此,求知的喜悦依然压过了其他,孙初阳心急地探长了身子,“都督可是已探明了铁水的配比?这可是大好消息!若能得知配比,我等必定能在数年内仿出红衣小炮!”
田任丘笑道,“这个倒是没有,不过,我们的细作混入专门学校之后,倒是设法寄回了一本教材。”
他亲自到后堂取出一本薄薄的手抄册子,“其中有一章高炉炼铁,或者便和铁水有关,只买活军的教材,没有学过他们前头的书册,是很难看懂的,我们找了不少铁匠,均是茫然难解,今日我便做主将此书交给初阳你,只盼初阳你能传来捷报。”
孙初阳接过书册,匆忙翻看了几页,便知道必不是赝品,虽然仓促间不能读懂,但仍是大喜过望,起身郑重作揖,口称‘谢过都督’,语气已比之前要亲热得多,又道,“都督尽管放心,必定呕心沥血,不令圣上——与都督失望!”
他跳过了九千岁没说,田任丘笑容不变,只多了几分鼓励,拍了拍孙初阳的肩膀,笑道,“如此,你这几日便有事做了,先好好看看这本书,有什么疑难的也不要着急——若是运作得好,再过一段时日,或者有机会将你派去南面,你可知道,你老师徐子先徐大人,被买活军掳走之后,已在云县主持修一本新历,日子过得颇为不错,届时师徒重逢,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他!”
孙初阳久在辽东,消息不太灵通,只知道买活军袭掠沿海,华亭县也受到骚扰,还曾写信给老师问安,不过徐子先并未回信。此时信件丢失实在很常见,他这半年多来,并未收到家乡其余来信,公务繁忙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此时方才从田任丘口中得知此事,不由愕然道,“先生竟被掳走了!此事我竟没听到别人说起。”
田任丘不由和宾客们相与一笑,孙初阳这才反应过来——他亲近的朋友,自然有许多也都是徐子先的弟子辈,若徐子先真的是被掳掠而去,那么至少奔走串联,请求朝廷救援的书信是要写到他这里来的,如今其余师兄弟绝口不提,一副竭力淡化的样子,那么其中的猫腻也就不问可知了。
移鼠在上,徐师竟从贼了……而且听田都督语气,在买活军中还颇为收到重用,竟连夙愿中惦记了多年的新历,也都在云县开修了……孙初阳心情有些复杂,但亦是拨云见日,终于完全明了田任丘招揽自己的来龙去脉,当下表态道,“下官定然拿捏分寸,为都督探听消息,届时若能救回老师,还请都督周全!”
自然了,到时候若能救回老师,其蒙田任丘深恩,从此也再难保持中立,必当成为阉党——不,是都督党的一员。孙初阳心中也是暗自凛然,对田都督更为提防,此人野心,只怕非止一日,九千岁下野,只怕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他便立刻开始码自己的盘子了,而且步子迈得比九千岁更大得多,九千岁还只是和买活军做生意而已,这田任丘,却是又往前迈了两步,这两步若是被他都走好了,便连一向是朝野公认的买活军专家,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也要瞠目其后,推他做这朝廷中第一的‘知贼派’!
的确是敢想敢干,只不知道此人日后结局如何。孙初阳心中不禁有几分惴惴——不论是以辽东将官的身份,还是徐子先弟子的身份,此时他都是别无选择只能入伙,此后安危,便要不情愿地与这胆大包天的田都督捆绑在一起了。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谢六姐的那篇文章,还有在买活军里混得风生水起的老师,孙初阳的心又定了一点。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道心很坚定的人,对于圣贤之学也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的态度,所以便很轻易地被《政权、国家》打动了,当然,要他现在就投奔买活军,那孙初阳办不到,他不能抛下在宁远一起吃苦受累的兄弟,但如果有一天形势实在是不好,他也已经尽力了……那,不是还有老师么……
有了孙初阳的表态,田任丘便为自己这里拉拢了一系强援,最重要是这个借口找得好,徐子先的安危是面大旗,他的学生们便不能反对朝廷与买活军结好,而且这些实干派、技术派,如今很多都在九边为官,又能拉拢、结交不少将官,要比九千岁这般完全令出于上,到处派宦官监军,指手画脚,更能做出成绩。
田任丘虽从阉党上位,但却不会只限于阉党的基本盘,此时笼络了孙初阳,他心情极佳,又与孙初阳共饮了几杯,孙初阳还想探问田任丘的具体政策,只是此时夜已四更,天边曦色微露,只得暂且作罢,今夜的所得,已超过事前所想太多,足够他好生消化一阵子了。
起身告辞时,田任丘又从书房中取出一份报纸,递给孙初阳,笑道,“初阳,你久在军中,难道不好奇买活军是如何打仗的么?这份报纸是昨日傍晚才送到我这里的,今早方才送入宫中去,你还要比皇爷更早一步看到呢。仔细读读,若有什么启发,随时找我。”
他这本只是为了示好笼络,但对孙初阳而言,却又是添了难题,他本已疲倦至极,打算回驿馆去大睡一场,但得了这份报纸,听说其中刊载了买活军的具体战况,又如何忍耐得住?一路驱马回到驿馆,拿冷水洗了洗脸,慌忙就打开报纸,先看头版——讲的是鸡笼岛‘开发’,这个也极为重要,但暂且按下,又往下翻了几个版,这才在第六版看到了大字标题。
“我在买活军当水兵.一……什么,可恶!居然是一!”他不由叫了起来,心中陡然涌起了对发明‘连载’那人的无限恼怒,但亦是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地往下看去,才看了几行字,便是神色一整,睡意全无,把一盏凉茶都放得热了,犹是浑然不觉,全神贯注,逐字逐字地咂摸了起来……
第190章 我不信!
以孙初阳的品级, 想要在辽东和疁城老家之间自由通信,显然是还欠了点儿,因为他养不起一个专门送信奔波的健仆, 便只能托了送军需的队伍一站一站的往回带,到了京城再转驿站送去。他给别人写信还好些, 别人要给他写信相当的困难, 因此他和关内的亲友联系是比较稀少的, 但买活军的报纸却可以做到期期不落, 因为买活军经常去狮子口送粮食,会带报纸来,而他们的报纸送到京城之后, 也会有人收集了按时送到宁锦前线。只是有时候会久久不到,又忽然一次性到几期,时效性并不能算很强。
若要孙初阳说, 这报纸也是越办越好的,不知是哪里找来了什么能人,此前第六版、第七版的报道, 多数都淡而无味, 只有一些本地的读者来信, 是值得注意的,提到了他们治下的一些社会现象,其余都是些可有可无、平铺直叙的文章,还不如笑话有味儿,第八版到第十版,有一个栏目是孙初阳很喜欢的, 叫做趣味歇后语, 还有成语考证、方言考证, 都搔到了他的痒处,至于话本,那就更别提了。孙初阳在九千岁和叶首辅门房候见时,都见到有一样来拜访的小官,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射雕英雄传》,也有看《蜀山剑侠传》的,究竟能考上举人、进士的品味较为雅驯,并未见到《斗破乾坤》的爱好者。
但这几期以来,编辑或许是换人了,接连推出了几篇报道,都相当扣人心弦,而且言之有物,绝非虚构。这篇《我在买活军当水兵》,也是如此,像是孙初阳这样熟悉兵事的,一看就知道必定是采风使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水兵,复述他的所见。先介绍一天的起居时间,当班时什么时候起来,去哪里吃饭,吃完饭又做什么,编成什么班组……
外人想象之中,似乎当兵的总在挥刀来回砍杀,或者是摔打一身的武艺,只有真正当兵的人才知道,当兵的首先要找班组,其次要考虑到自己吃什么、穿什么,接下来才是习练什么兵器,而和个人的武勇相比,结阵是否熟练,能不能及时变阵,该如何防敌军冲阵,如何辨别旗号、鼓声……当兵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枯燥无聊的,而且一天也不是总训练,甚至可以说训练占的时间并不多。
剩余的时间做什么呢?要当值守卫,要做活修筑各种工事,要行军,要出去侦查,要保养盔甲、兵器,如果搞军屯,那还要去种田。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军中禁酒,至于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样的场面一年也不过几次而已,而且后果往往非常惨烈,战后的气氛也很低迷……这也是很多军队军纪不佳,主将放纵士兵抢掠的原因,一整年下来,辛苦、枯燥、无聊、压抑,饷银便是拿足了也很微薄,前途未卜,生活总是吃苦,若不给一些盼头在,军队是真要哗变的。
孙初阳在前线呆了两三年,宁远那带着血腥气的风似乎都吹进了他的骨头里,这样一个老军务看这篇报道,是真的能看出滋味的。买活军的这个小水兵,年纪十九岁,入伍三年多,还介绍了他的来历——他是衢县的住民,因为常常在衢江捕鱼,非常熟悉水性,衢县被买活军攻克之后,因为他聪明伶俐,在扫盲班表现很突出,身体素质又好,经过一年的观察,顺利入伍,成为了云县水军的一个小兵,被编入了甲板队,平时的活计,除了刷洗甲板之外,各处有货都需要他们来顶上,级别仅比后勤兵高上一级,说他是小兵,那是丝毫不假的。
因为是水师,夜里也能航行,因此水师船上是三班轮流的,岗位上永远有人,这个小兵如果轮中班,每天就是中午12点,吃完午饭后去当值,一直到晚上八点多这才下值,他第二天早上六点就要起,起来之后还要互相组织着上课学习,进行一些额外的勤务,譬如自己护具的保养,个人卫生的维持等等。这样算来,他的工作是满辛苦的,要比宁远这里的兵劳作时间更多一些。孙初阳看到这里,便很关心他的精神状况,因为宁远的士兵很多都有士气低迷的时候,这也是将领们面临的一大难题。
这就可以看出来,这编辑或记者,是个懂行细心的人了,他在这里插了括弧中自己的一句问话,便是询问这个小兵平日是否感到疲累,会不会感到沮丧枯燥,而小兵则表示训练虽然辛苦,但吃得非常好,而且报酬也高,政审分又加得多,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苦的。他们平时吃饭,白米饭吃到饱,这个都已经不屑说了,冬天是顿顿可以见荤的,夏天也每顿都至少能吃两个鸡蛋,一个月的报酬,如果是在驻地训练,那也有个两千的筹子,而且部队里包吃包住,这两千是尽存起来的,在买活军里干上几年,回家买个大房子实在是不成问题,而且政审分还高,便是有一日不当兵了,也不愁找不到工作。
连一个小兵每顿都可以见荤腥!孙初阳一开始是嗤之以鼻的,甚至因此觉得熬夜仔细读报的自己有些傻,但很快便将信将疑,最后更患得患失了起来,倘若……还真是真的呢?他所见到的买活军,个个肤色黑里透红,是一种健康的深色,身上肌肉虬结,谈吐却又都很大方,便是甲板兵的见闻也十分的广博,这些都和文章里的叙述是能吻合的。倘若不能时常吃到肉,这样的身板又是如何作养出来的?如果不是天天上学,哪来那么渊博的知识?
若是如此,买活军的士兵,哪怕是最基础的小卒,也和敏军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买活军的小卒,对应的应该是敏军这里的中级将官,只是少了些沙场上的见识而已。孙初阳心中也是暗惊,他决意将这个问题记下,若是有机缘见到老师,再当面向他打探。
再往下看,便是这小兵关于泉州之战的回忆了,先说了他们航行去泉州的日常,说到如何向领航员学习通过大罗天星盘测量星座角度,确定自己所在的经纬,再确定前进的方向,又介绍了自己在课上学到的知识:这就是如今西洋人掌握的叫做‘六分仪’的东西,西洋人通过六分仪和经纬度、世界地图来确定自己的方位,并还在不断地探索海图,丰满着世界地图上尚未被探索的角落,这也是他们之所以能做世界航行的倚仗。
原来如此……孙初阳这时候不觉得自己浪费时间了,反而有些开阔了眼界的感动,《坤舆万国图录》原来便是这样一点点探索出来的……只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西洋人的船未到的地方了。可惜的是,他所接触的传教士,并不像是老师所交往的利师傅那样博学,这些知识他是没有说过的,只和孙初阳谈些算学,孙初阳曾写信问他造炮的事情,回信中也没有得到什么帮助。
这样说来,买活军给孙初阳的帮助,其实已经不亚于传教士了,这让孙初阳对自己刚皈依了没有几年的教派,感到了一丝懈怠。他又把六分仪给加入了询问的名单里,并且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小兵的名字——虽然就是个普通的甲板兵,但因为看了他的报道,便仿佛也对他多了一些兴趣,这又是孙初阳很少体会到的一种新奇的感觉。
再往下看去,便说起了到泉州之后遇到的第一次战事——福建水师迎战买活军水师于泉州港前,摆出了要打的样子,而且还动用了弗朗机炮,这个东西是孙初阳很熟悉的,他一看到就开始摇头:弗朗机炮是不可能打过红衣小炮的,这二者的射程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红衣大炮的射程都要胜过弗朗机炮,更不说红衣小炮了。
果然,接下来的记述和孙初阳预料的一样,这个小兵竭力地还原了当时的场面——班长们一声令下,这艘打头炮的鸟船上,像他们这样的甲板兵,便按照操练时一样,奔跑着搬来了炮弹匣子,炮兵将其填装了进去,在哨声和呼喊声中,测算角度,船头炮试射……当福建水师还在不断往他们的船队慢慢驶来的时候,试射炮已经确定了射击角度,于是三艘当前的水师船还没进入弗朗机炮发射范围,便被轰断桅杆,彻底失去战斗能力,其上的水手只好跳船逃跑,游到附近的船只上,攀着绳索往上爬,有些水手的水性或者运气不好,跳海时受伤了,便被海浪吞没,只是冒起了一丝血色,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如今的战争了,披甲血战不会出现在第一阶段,第一阶段一定是双方以炮对轰,譬如现在坐镇宁远的十二门红衣大将军,便是敏军最大的武器,也是建贼梦寐以求的东西。因为没有火器,建贼便根本无法进入红衣大将军的射程,这根本不是人力能填补的差距。
孙初阳也从报道中读到了类似的结论:这个小兵认为,海军就是比船坚炮利,如果买活军能够造出来真正的铁船,或者是铁甲船,配合他们的红衣小炮,那么他们在海战中就是无敌的。不论敌军多么勇武,也无法跨越船与炮的鸿沟。
“果然如此!”孙初阳不禁也有了几分激动,“还是要造炮!工巧之物果然无用?实则未来之世界,必然以极尽工巧为主,唯恐其不细不精!”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读到了小兵对这场战争的想法:在真正开始作战之前,他很激动,还有点害怕,因为的确对面是战斗经验远胜于自己的百战老兵,小兵有点怯场,但开打了以后,小兵忙得顾不得想这些,直到看到其余的敌舰开始后撤,他才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感觉,觉得战斗又太过简单了,和想象中的波澜壮阔完全不同。
此时再看海中载浮载沉大声求救的水手,小兵也感到了一丝不忍,并且想到了谢六姐前几期刚发表的《政权、国家、文明》,感到他和这些水手之间,实际上也是同属于华夏国的百姓子民,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在交战了,他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甚至于有些想要援救这些可怜人。
“……”如果是以前,虽然彼此敌对,这些水手和孙初阳都是敏朝人,而小兵是买活军的人,孙初阳也会嗤笑一声‘妇人之仁’的,但现在他有些沉默了,甚至隐隐地还认同了小兵的看法,觉得他的想法也可以理解,甚至盼着买活军下达援救的指令。
买活军没有让小兵失望,也没有让孙初阳失望,很快,附近的几艘舰艇都收到了船长的命令,让他们抛绳救人,同时跟从敌船前往码头。小兵欢欣之余,一边抛绳一边又有些困惑——他觉得现在攻城是不是还有些早,还有至少二三十艘舰艇隐藏在码头附近,如果贸然靠近码头,会不会被瓮中捉鳖?
但很快,小兵便发现了这么做的必要性,他原本认为已经结束的战事其实才刚刚开始,而且虽然身为水军,但他的大部分杀戮都是在岸上完成的——很快,他们就被纠结起来,穿戴上了皮甲,追着水师到码头之后,便冲滩在附近登陆,到这一步为止,小兵都没有杀人,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冲滩登陆时他们背后是有船炮保护的,而且其实也没有人来袭击。
随后,他们便根据队长的指示,跟着冲上岸的溃兵一道,沿沙滩往附近的村落跑去,不过因为他们披了甲,速度比较慢,溃兵还是跑到了前面,队长便大声叫他们快冲,让他们去保护村民,而当小兵顺着羊肠小道跑到村口时,便见到了让他倍感愤怒的一幕——
连载在此完结,很显然是勾引着大家往下看《敏末海军一小兵.二》,不过孙初阳是不会被这个钩子钩住的,他面无表情的搁下了报纸,轻轻嘀咕了一声,“杀良冒功……”
除了杀良冒功之外,还有一点,便是要宣泄士兵们沮丧的情绪,让他们掳掠一些细软来,作为兵败的补偿。孙初阳对这样的事情是不陌生的,这种事情发生得是否频繁,全看将领的良心,将领有良心,克扣得少,粮饷发得足,士兵吃得饱,这种事情就少一点,但这样有良心的将领,又哪来的钱来送礼呢?不打点,他如何能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呢?
要搞钱,那就只能私下做边关生意,又或者收留流民去囤地,这些家破人亡,千辛万苦从建贼手下逃到关内的流民,过的日子也只是比在建贼手下好一点点而已,侍奉的主子从喜怒无常、粗暴残忍的建贼,换成了一样粗暴,只没那么残忍,语言也至少可以交流的汉人兵将而已。
是以,流民们更情愿去东江岛,东江岛的毛总兵,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也和建贼做一点生意,但待流民似乎比宁远一线的兵将要好一些,而宁远这里也乐得少一些流民投靠,他们还怕收留了奸细,又惹来口舌官司。只有家破人亡的辽东百姓是最苦的,天下之大,唯一的去处,似乎只有那茫茫海面,是最后温柔的归宿,其余所有的路,都浸透了血泪与苦楚,从金京到宁远的路面,是用辽东汉人的血肉一寸寸铺起来的,交战的双方,脚下都沾了血腥。
但……那有什么办法呢?圈起来种地,那就是大将军的人了,好歹有个靠山在,而若是分给他们土地,又能耕种多久?营啸、溃兵、逃兵……这些手持利器,能吃到干粮的壮年兵丁,一旦离开了组织,便是大害,只要十个、二十个进入村庄,那便是挡不住的杀戮。兵这东西,不都这样……除了将领们身边的亲兵,能够令行禁止,军令如山,但将领们差遣的,除了亲兵之外,不也要有漫山遍野的小兵么?
这世上,又哪有不掳掠百姓,不杀良冒功的兵啊?哪有为了素不相识的敌军百姓,冲下舰艇,披着厚重的板甲,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发疯地撇着腿,跑向敌军境内的兵呢?
记忆中那些非人的画面,慢慢淡去,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眠,孙初阳的眼睛不觉已熬得通红,蓄满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他忽然倔强地将报纸推到了一边,站起身走到窗前,平抑着自己的呼吸。
“我不信!”他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兵!”
第191章 脸都不要了!
“真是脸都不要了!”
七月里, 吴江府一处小小农庄中,也传来了这样不悦的评语,一位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将手中的报纸丢到了桌上, “这是欺负良善百姓不懂军事吗?竟公然说谎,可见其已撕下面具, 益发贪婪无耻了。昌逢一家屈身贼下, 难以脱身, 十六妹更不得不侧身其中, 为反贼做事,当真是委屈至极,令人担忧!”
“嘘。”在他身侧, 和他对坐的妻子便连忙举起手指比了个手势,“姆妈若是知道你又偷看报纸,没有专心读书, 咱们便又要吃挂落了——连我也要被埋怨呢。”
听到妻子这么说,叶仲韶便忙捉住了妻子的手,放到唇边歉意地轻轻吻了一下, 对她微微一笑, 压低了声音道, “知道了,知道了,好宛君,我全听你的,只莫要再把报纸藏起来了——你们都看过了?”
“嗯。”妻子沈宛君点了点头,“是君庸送来的, 他也和你一样, 大骂青贼无耻, 愚弄百姓,无所不至,实在是过于荒唐。”
她所说的正是自己的胞弟沈君庸,叶仲韶是自小在亲戚袁黄家长大,袁黄乃是江南名士,长于边事军务,叶仲韶对于军事是有颇为深刻的理解的,而沈君庸则是自幼便好谈兵,且这几年多次前往京城边塞游历,对于当地山川地形了然于心,这两人,或是亲眼见过战事,或是听长辈讲过统兵要点,因此对于报纸上那篇《我在买活军做水兵》的连载,无不是嗤之以鼻。
他们不是不相信溃兵会去劫掠百姓,而是不相信买活军的兵士会这样着急地去保护百姓,《水兵.一》倒也罢了,《水兵.二》里,整一篇的记载都完全是胡编乱造——第二期里,说了那个水兵在村口,见到了溃兵在村中持刀逼迫村民,杀了一个敢于抵抗的百姓后,便立刻怒从心头起,也拔刀扑了上去和他拼杀起来,并且心中完全没有了对于杀人的忐忑,以及对这些溃兵的怜悯。
【不敢和敌人拼命,却敢杀害百姓,这样的人死不足惜!】这是文中他的念头,随后,这水兵便发现,一旦单对单的搏斗起来,对面的兵丁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们的兵刃只能伤害手无寸铁的百姓,但对于穿了板甲的买活军兵士来说,哪怕是被砍到了,也压根就不会对要害造成什么伤害,他们穿的是胸甲,又有头盔,敌人挥刀来时,要砍到手臂是不容易的,多数都是朝着躯干,他们闪身躲开之后,瞧准了先一刀,便多数能造成重伤,再一刀出去就是一个人头落地。
他们在平日里进行了很多的劈砍练习,这种单调的大量挥刀实验,使得此刻的战斗几乎就成了一种本能。压根就不存在任何的困难,很快的,溃兵们顾不上□□百姓了,而是改为四处逃窜,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跑不过水兵们。这个水兵记载了自己平时常做的负重跑训练,他们经常要背负四十斤的重量进行越野跑,而此时没有负重,唯独的重量就是身穿的胸甲和头盔,加在一起不过是十七八斤,简直可以说是身轻如燕了。
他们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那些沿着官道往前逃跑的溃兵,并且杀掉了不少,虽然其中有些兵还没来得及劫掠这个村庄,但水兵坚信,若是被他跑到下个村庄去,他是一定会作恶的,因此他半点都没有不忍,反而感到保护了百姓们的满足。
主要的困难,其实不在于杀敌,而在于和当地百姓的沟通,这个水兵是之江人,泉州的百姓们也不会说官话,在船上他就反复地学会了几句本地的土话,‘我是六姐的兵’,‘不要跪,不杀人’,‘回家关好门’,但或许是因为紧张,他的口音不好,百姓们听不太懂,到最后他们这些外地的兵便只好喊起来,‘mazoo’!‘mazoo’!而本地的百姓,便一下安定了下来,顺着他们的手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由那些会说本地话的十八芝老乡上岸来做向导,进一步寻找上岸的水师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