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金逢春唯恐进步慢了
要完全说出她心中对于现状的不满, 金逢春便不得不和沈编辑讲一讲自己的工作经历了,她的家庭当然比不了沈编辑,金家最多也就供出过举人, 倒没有进士, 不过,金家在银钱上还算是宽裕的, 金逢春从小不算是吃了什么苦, 但她也不太记得在买活军来之前, 自己都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这些从前的记忆已经被这几年繁忙的生活给完全冲淡了。就是连童年, 相比这几年到处溜达着去游乐的自由, 似乎也没有多少快乐的回忆留下。
她的仕途, 和许多人比起来算是顺的了,眼下她是泉州府农业办主任, 这个职位若是对标到敏朝,几乎可以算是半个通判了——通判主要管的就是水利、农事和粮运诸务,金逢春现在除了运输是不管的之外, 农田水利都是她一把抓。眼下也是陪着郑专家在巡视今年的抢种情况, 她准备用两个月的功夫,把泉州各县、乡、村都走一遍,对于各地的农业办主任心里也有个数, 再对明年的种植计划进行布局, 最近她是觉得自己有些累的, 累心,金逢春感到现在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的, 她并没有完全准备好。
“这倒是的。”沈编辑虽然话不多, 但其实和她聊天让人很愉快, 因为她每句话都说得很到位。“摊子一下就铺得很大,大家都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
不错,金逢春是在泉州刚刚收复,四处还有些兵荒马乱的时候,从吴兴县被调过来的,从县农业主任到府农业主任,这一步迈得是很大了,甚至没有经过副职的历练。这其实多少也是因为买活军尚且还缺乏管理人才,这一次他们吞并了福建全境,不但不断地在四处用兵,而且还调动了大量的吏目前来履职,这些吏目有个共同的特点——府长、县长,必定都是彬山、云县走出来的老人,临城县和许县这里的人才,则许多都和金逢春一样,担任县里、府里的骨干职务,按照这个规律,下一次买活军往外扩张时,他们会有机会担任正职,再上一个台阶了。
“但要说就不想进步了,那当然也不是的,就是希望有时候能再受一些培训,有个长辈能在身边传帮带一下吧。”十七岁的通判金逢春说,“这也不只是我,我那些老部下也都一样,其实在我看,他们还要再历练几年才会更成熟点,但现在的确缺人,所以就都拉上去用了。”
一个萝卜一个坑,金逢春高升了,她底下的几个吏目也都得到了不小的机会,譬如李小青,留在吴兴县,提拔为主任,而钟勤快被派到沙县去管农业了,张文则是跟随金逢春一起来到泉州,依旧担任她的副手,在府农业办公室做后勤科员,张文性格有些腼腆,年纪又小,到一线去接触农民确实是太强人所难了,因此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提拔上去的科员,因为笔头功夫很好,为人也很细心,管理文书、统计数据都是一把好手,还是被金逢春带在身边,当半个秘书用。他本人也是因此大松了一口气,张文觉得如果自己去做主任了,是一定要搞砸的。
但即便是这样腼腆的张文,他也是进步了的,来到府农业办后,他的工钱也涨了,这应该也可以视作是职级的一种上升——这都是买活军境内人才不够用的标志,金逢春与其说是不满,倒不如说是忧心,她觉得这些手下并非个个都做好了独当一面的准备,如果从己推人的话,她担心买活军对福建道的统治,可能不像是对原有领地一样精细,会出现不少效率和执行上的问题。
“这是的。”沈编辑又一次表示赞成,“人才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方才主任所说,吴兴县本地人钟勤快被调离,其实便已很能体现了。买活军现在必须大量异地任官——只要是让本地人去做主官,都难保没有阳奉阴违、疏通上下的事情。”
“正是喽。”金逢春也深以为然,“便是异地任官,如果不是久经考验,对六姐忠心耿耿的干部,也未必能扛得住金银财宝的诱惑呢。我想六姐是已经想到的了,所以正职派遣的都是她熟悉多年的彬山心腹,不过……”
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本地地主也不是吃素的,现在买活军的兵丁总人数并不多,摊开来到各府,人手就更少了,主官们也要掂量着该如何顺利地完成土地赎买,倘若地主们连成一片,闹出事情来,给买活军添了麻烦,他们自己的仕途肯定就要受阻了。而金逢春觉得,这种对自己仕途的考量,有时候也会被地主利用,恐怕会让当地的土地赎买进行得并不到位,反而损害了买活军的利益。
“当然,这些都是疥癣之疾,要说在军事上造成什么麻烦,那是不至于的。”
“这是自然的了。”这一点沈编辑是最清楚的,“任谁都想不到,朝廷居然虚弱至此,一路上大仗都没有打过多少。”
在福建道这里,一应接收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军队在前方不断的接收州府,遇到的抵抗很小,福建道最大的防卫力量便集中在沿海的各大卫所,如果连水师都被买活军随意击溃的话,别的卫所又怎么可能有反抗的力量呢?士兵们或者是逃走,或者是愿意(迫不及待地)留下来做买活军的活死人。凡是收成不好的地方,接收得都非常的顺利,整个福建道早就传遍了谢六姐的故事,沿海的地方相信她是天妃,内陆的地方就信仰她这个无生老母,便是不愿把自己的田地出售的地主们,没有守军的帮忙,也压根无法组织起什么有效的抵抗,很多农民都盼着谢六姐来——六姐来了,只用纳五成粮,而且还有高产的粮种,每年管保丰收!
当然,也有一些死硬派,直接锁了城门,决意抵抗不出——因为实在是没有兵出城和买活军打(也不敢),便打算用这种消极抵抗的办法,至少要在城头留下几条买活军的人命,县令才能从容自裁。对此,买活军也一点都不惯着,直接大炮一开,一轰了之:大多数小城的城门都不包铜皮,实在是禁不住这样轰的。这是炮弹第一次参与到攻城战中来,绝大多数文武官员都不具备应对的知识和准备。
一般的说,轰开城门之后,该自杀的就自杀了,该投降的也就会积极地前来组织投降。买活军入城之后,会驻扎几天,帮助接收班子来稳定秩序,清点文书,同时根据线报,把本地民愤最大的一批豪绅人物‘处理’一下,随后该干嘛干嘛,会留下大约一百多人的驻军,帮助吏目团接管县城。难点主要在于繁琐的工作,还有后续漫长的消化过程,要说惨烈的战争……那真不至于。
“自古以来,福建道便是传檄而定的地方。”沈编辑也说,她突然笑了起来,“就很少有人是从福建道发家的,也只有六姐的品味是如此特别。”
她提到谢六姐时,那种恰到好处的亲近和崇敬,让金逢春相当的舒服,她也笑了,自豪地说,“六姐这儿,又有什么是不特别的?她没来之前,总觉得怎么能如此,来了以后,又觉得凭什么不能如此?”
“一切既然都这么顺利,金主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两人彼此仿佛已很熟悉了,可以随意地谈着心底的感受,还有对时局的见解。“工作上的烦恼,恐怕不是全部吧。”
“不是的,现在最大的烦恼便是,怎么说呢,总觉得消息的传递太慢了。”金逢春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觉,“譬如说鸡笼岛那里,令人好奇极了,但却又很难完全知道如今的发展,令人心痒难耐,这可以说是个很大的不满。”
鸡笼岛那边是怎样的情况,金逢春确实是不清楚的,因为她在泉州,而谢六姐现在在鸡笼岛,还没有到泉州来,只有她所在的总台可以和别的传音法螺实时沟通,而鸡笼岛的稿子,要被金逢春看到,还必须要从鸡笼岛送回云县,再从云县送到泉州来,信息在路上要花费的时间,让金逢春感到一种切实的焦躁——如果是以前,这都是早习惯的事情,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因为现在知道了还有传音法螺这样的东西,便一下觉得靠船、马来传递的报纸是在是很慢了。这样一来,便感觉到生活在信息便利之地,如云县、六姐驻跸之外的地方,是一种不幸福的事情。
就说现在的鸡笼岛吧,应当有一部分人在整编十八芝的水师,另一部分人来组织开荒,或者是做生意,一部分在造船。这些事情不在金逢春工作的范围里,她也只能通过报纸来了解进展,包括使团的到访、云县港口的建设,这都是金逢春很有兴趣,但却无法参与其中的。而甚至连消息都不能及时收到的话,便简直让她感到有几分委屈了!
“此前我倒没想过这些。”沈编辑的语气,让金逢春觉得她从自己的叙述中也得到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嗯……确实,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值得记一下。外头的消息实在是传得太慢了……”
“可不是!什么都慢!哪有买活军这里快捷!”金逢春一下高兴了起来,“咱们这里,真的什么都快,你想得快,人家回应得也快,这种感觉……这种政事清明高效的感觉就很好!”
但她又有些失落,“唉,即便如此,其实也觉得内陆要比港口发展得慢太多了,有时候我到云县去开会时,都觉得自己是个土包子。”
“金主任有时也想去云县任职吧?”沈编辑用一种很理解的口吻说。
“这谁不想呢?”
云县那里的发展,实在是太日新月异,金逢春每次过去,都有很大的变化,更繁华,更富贵,这种变化给她的刺激倒不是物欲上的对比,而是一种速度上的焦虑,她原本以为自己算是进步得快的那群人了,但是每次去云县开会,心头都由不得有些失落——
钱街那里的消费,让金逢春都觉得过于奢侈,但却有那么多豪客面不改色地前去饮宴,从前和她一起参加茶话会的伙伴,陆大红已经是将军了,现在正在鸡笼岛主持人口迁徙,一举一动都事关大局,连翘也管起了船厂,连葛爱娣现在都是云县港口很威风的主任了,而金逢春却还在村里和土疙瘩相伴,每天不是下乡,就是下乡……有时她也难免有些委屈和失落,感觉她被放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不合适,至少是有些违背了她的本性似的,她又不喜欢种田——从前没有工作的时候,发了疯一样的想要工作,现在开始工作了,很快便忘却了得到工作时的幸福,开始对岗位挑三拣四起来,这或许就是人性本能的贪婪吧。
但,要说考到别的岗位去,好像又有些犹豫,一个是金逢春其实是很喜欢看到农民丰收时的笑容的,也很喜欢那粮食充仓的画面,这让她本能地有一种极深的满足感,也能提供很强的工作动力,二来是对于新岗位的畏难和顾虑。到了一个新岗位,还能冒头吗,还能干好吗?晋升速度会比在农业办更快吗?
这是萦绕在金逢春心头许久的一个情意结,虽然不至于因此影响了工作,但也的确屡屡难以释怀,要说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这是假的,要说不满足于自己得到的报酬,那也是假的,她现在一个月能赚三千文筹子,而且吃住都由官府开销,这三千文几乎是尽到手的,这收入比她父亲都高了。若是从前,金逢春哪想得到自己一个月能赚三千文呢?
可不满却依旧是存在的,也并非完全是来自于对报酬的不满,金逢春在物欲上没有太多的不满——如果她是喜欢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珠宝玩器什么的,当时就不会考吏目了,而是会设法去云县做生意。只是看到报纸上刊载的这五花八门的新鲜事儿,什么使团、跨海贸易、水战、人口迁徙……这些波澜壮阔的大事,让她在繁重的工作中,兴起了别样的向往,她很想要更多地参与到这些主宰了时代变迁的大事中去。
若说以往,她谋求升迁,谋求政审分,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上进心的话,那么此刻,金逢春的不满足却来自于内心深处不甘寂寞的急切,她也参与到了这样的变革之中,为时代的变化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但这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她渴望走到更高处,走到六姐身边去,见证着天下的风云,并在其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点痕迹!
“沈编辑是幸运的呀。”她倾诉着内心的烦恼之余,也不由地对沈编辑这么说着,“天下文字好的人有很多,可能在这时候进入《买活周报》的人有多少呢?你的文字是一定会留在历史之中的,这已经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了!”
沈编辑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似乎是有所感慨,“金主任是个很上进的姑娘。”
仅仅是一个上进,似乎不足以形容金逢春,她又补充说,“甚至可以说是雄心勃勃,也不为过了。真不知道金主任在买活军没来之前,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倒是很普通的日子,买活军没来以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雄心。”
金逢春被很多人说过这一点,她倒是一点不介意,反而蛮高兴的,这些日子以来,伴随着对自己的这些不满不断的思考,她对自己的认识也逐渐地明确了——当然,她也希望百姓能过得好,但总的说来,金逢春的权力欲又强烈又纯粹,甚至胜过了对于六姐的忠心。
现在的金逢春,对六姐的忠心当然依旧是毫无瑕疵的,只是这种忠心不再是出于纯粹的感恩,而逐渐变成了衡量利弊后的选择,她现在慢慢明白了谢六姐的话了,为什么谢六姐要任用女娘?因为只有在买活军这里,金逢春才能这样独立地实践自己的权力欲,而不是将它和婚姻、血缘绑定在一起,通过亲人和婚姻扩大自己的权力……
“因为我就是想要权力。”金逢春坦然地说,“我觉得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不必寻找任何借口,我就是好喜欢权力,简直心醉神迷。我觉得从前‘外头’那种鼓吹淡泊名利的做法好虚伪,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权力,这么好的东西。”
沈编辑大概也无奈地笑了,“这个,怎么说呢,如果每个人都争权夺利,那世上就乱套了呀。”
“现在难道还不够乱套吗?”
马儿慢慢地走着,秋阳强烈地照耀着前方黄绿色的树林,金逢春在马上大声地说,“我以为一味地宣扬、鼓舞这种美德只会造成一个结果,那就是让傻子完全陷入那个套子里去,减弱了竞争,而那些卑鄙无耻的人,尽管没有什么能力,但因为承认了自己对权力的渴望,便可以用比较小的代价爬到高处。我完全看不出这对于统治有什么好处。”
“但如果金主任完全为权力着迷的话,便或许会做出很多本来不该做的事,只为了获取更多的权力。”沈编辑柔声细气地说,“譬如说今年的秋收,可能结果或许不会那么理想,金主任就有可能为了仕途而对数字做出粉饰,损害了百姓们应得的援助。”
“这是对于履职的监督问题。”金逢春立刻指出来,“这和对权力的向往是没有关系的,不能混为一谈。如果没有完善的监督,不管当权者本来的秉性如何,系统内最后还是会出现大量的渎职现象。不能把野心和渎职混为一谈,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在六姐这种公平的考核机制下,应该会明白,最优的解法还是按规矩行事——至于能不能制定这种最优解归于规矩内的体系,那就体现统治者的能力了。”
这些思考,在她来看是有些深刻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吏目会想得到的,金逢春不由得竟有些得意起来了,沈编辑也笑了,她仿佛被说服了。
“看来金主任对自己的兴趣做了很多的思考。”她又问,“身边的人,譬如说家人,对你的这种雄心是怎么看的呢?”
沈编辑真是很会问!金逢春觉得心底许多话,仿佛埋藏在地下的泉水,被沈编辑一铲又一铲挖开了泉眼,现在正汩汩地往外冒。“那有意见的人可就多了!”
金逢春自己的小家庭还好,对她的上进是颇有些无可奈何的,金县尉是个善于变通的人,既然世道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金逢春的两个哥哥,显然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前景,家庭里最有出息的仿佛是这个女儿,那么他们便把关心和期望更多地寄托在了金逢春身上,反而有许多勉励和指点。但金家在吴兴县的老家,对金逢春的意见是比较大的,因为金逢春当时逼迫父亲,促成金家‘反正’,又主持了分家,在这其中很多人的利益受到了损害——他们也知道,如果不是金逢春,或许金家的下场要更惨烈,但既然没有死,日子又过得不如从前好,有些穷了,那么就一定是要对金逢春说怪话的。
‘一个妇道人家,如此钻营’、‘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以后谁敢娶她’、‘把族人当成邀宠献媚的祭品’,这些话,还有那些嫌恶的眼神,暗地里的不满和流言——固然是不会碍着金逢春做自己的事,但有时候也能让她感到轻微的不爽。
除此之外,工作中所接触到的同僚、农户、匠人,有许多也把自己的成见藏在了礼貌背后,金逢春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想法:‘女孩子何必这么辛苦呢?’‘这样往上爬的样子也太急切了’。
所有这些被她无视了的不赞同,如今都化成了对沈编辑的期待,“沈编辑,你一定要在报道里提出这一点,不,是两点——第一点,喜欢权力一点都不可耻,这简直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了,别受了那些什么归隐田园的什么诗文的骗,那都是失败者在自我安慰。”
“第二点,女娘喜欢权力,更加再正常不过了,那些乱七八糟老生常谈没有丝毫道理的女人就该在家做饭洗衣的论调,如果有谁敢于宣扬就该扣谁的政审分!只要是个人,就喜欢权力,一个人喜欢吃饭,喜欢睡觉,那她就也喜欢权力!这东西就像是空气一样,只有得不到的,只有用不好的,但要说喜不喜欢,我想不出有谁会不喜欢!”
“说了这么多的不满,但其实,我对这里再喜欢不过了,六姐没有来之前,我不知道我是我,如今,在买活军中,我就是我!”
金逢春就是金逢春,一个独立的,坦然的,不讳言于自己的志向,不必做任何遮掩的,野心勃勃的女娘!
在这里,像她这样的女娘很多,也非常的正当。金逢春只能在买活军里找到自己的前景,在买活军这里,她根本不必为自己的野心找什么借口,做什么辩解……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各种性格的女人,都拥有强烈的权力欲,完全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血缘、关系……只是靠着自己的能力,竞争着谢六姐身边的位置,抢着在这个时代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她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感到多日来积存的烦恼,完全地随着倾诉而宣泄了出去,她仿佛一下又能看到生活中的光明面了,的确,金逢春的工作是很繁重而奔波的,而且暂时的看,完全不如别的岗位那么能出风头。
已经有些女娘走在她的前面——最前面的人当然是陆大红了,光靠勒石合约,她就已经可以名传千古了,但她知道自己身后也还有很多人正在跋涉。譬如她的义妹金双喜,还有现在正在海上航行来航行去,目标是当上女船船长的于小月,她们也都在等着一个机会,她和这些女娘们又是对手又是伙伴,她们竞争着将来那些更高的位置,却也因为彼此的存在而确认了自己并不孤单。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女娘,这样地喜欢权力,原来完全被过去,被‘外头’所忽略掉的,有雄心,有野心,有自己一番事业的女娘,并非凤毛麟角,女人的权力欲,女人的野心,这个通过她们所有这些雄心勃勃的女吏目,被证明着是女人天然的渴望,而在买活军这里,也是完全正当的渴望。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再不会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了!
金逢春一下又开心了起来,她踢了踢马儿,让马儿小跑了起来,和沈编辑絮絮地谈着自己的压力:努力而又有野心的人那么的多,金逢春也知道,她们不会每个人都成功,就如同她,也有可能就在泉州府农业办的位置上,再也不能往上活动了。农业的工作,丰收不见功,一旦歉收了就要掉脑袋,是第一等的苦活——所以她就更要精益求精,万万不能有一丝懈怠……
她们很快赶上了大部队,又开始继续工作,短暂的采访便这样自然的结束了,金逢春并没有太尽兴,但这一天他们沿着刚修好的路走了四个村子,又歇在祠堂里的稻草堆上,这个村子是特别穷的,又偏僻,刚好是在这条线路的歇夜点上,金逢春已经被迫在这里歇了三次,每次都被叮出一身的包,等到一切安顿停当,她感觉自己已经累得没精力继续说这些了——至于沈编辑,早都精疲力尽了,丝毫不顾周围恶劣的环境,早已经陷在稻草堆里,打起了小呼噜。
天气逐渐冷了,今晚两个女娘都没有洗澡,金逢春还有点体力,洗漱完先用艾草在四周熏了熏,为沈编辑垫了包袱在脖子底下枕着,再合衣在稻草堆上躺下,闭上眼正在心中整理着今日的所得……
“什么声音?”
她忽然一下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并伸手去推沈编辑,让她别再打呼了。“祠堂里可能进来人了!”
第196章 权力的味道
沈曼君这一辈子, 不是没吃过苦,生儿育女、当家做主的妇人,哪个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不说别的, 便是生养孩儿,便已经是跌宕起伏了, 而日常操持家务, 打点田产铺子时, 银钱上的盈亏也一样让人惊心动魄。便是平日里, 她自奉也绝不是多么的丰足,工作起来自忖亦从没有惜力, 但实话说, 这几天实在是她记忆中最辛苦的几日!
从离开云县开始, 虽然路程上不算是太折腾,但到泉州之后四处走访, 还要抽时间整理想法、思绪,以及受访者的言论, 每日里乘着马东奔西走,体力上实在是有些支持不住, 今晚竟连脸都没有洗,一头栽倒便睡着了, 黑甜中被人推了几下, 迷迷糊糊正要说话,便听到金主任低沉地说了一句,“祠堂里可能进来人了!”
沈曼君立刻便起了一身的白毛汗,睡意不翼而飞, 翻身坐了起来, 心也跳得厉害, 只望着金主任听从她的安排。还好,金主任并不惧怕,只是示意沈曼君躲到她身后去,随后便抽手从包袱中抽出了一根黑棍子,沉声问道,“什么人?!”
对方并未回答,只听得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处擦着走来,但又像是风声一般,很难分辨清楚,窗棂外传来了轻轻的刮擦声,像是有人伸了小刀进来,在拨弄窗闩,沈曼君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男女有别,郑专家他们住在祠堂另一翼,就算是听到声音也很难尽快赶来,更何况她们为了安全,是把门窗全都闩好的,声音恐怕也很难传出去——
屋内只有一盏孤灯,连屋子都不能完全照亮,徘徊在熄灭边缘,窗外是一片浓黑,今夜有云,星月不现,沈曼君脑中已掠过了两人被贼人蹂.躏的画面,只金主任还是不慌不忙,脚步轻巧地逼近窗棂,因灯火很黯淡,完全无法传递到窗边,倒也没有影子映在上面,窗外的东西还在刮擦,似乎未曾察觉到她的靠近。
金主任悄然伸手,猛地拉开窗闩,把窗子往外一推,接着院子里猛然爆发出一阵强光,沈曼君毫无准备,乍然间被刺得双目疼痛流泪,偏过头去,又听见院子里传来响亮的‘呜——呜’之声,声音单调刺耳,让人听了打从心底里发毛。
开窗这一下,已经把灯盏给带熄了,在浓黑的深夜里,强光和警报声,仿佛占据了沈曼君所有感官,她完全没有余力思考了,甚至什么别的声音都听不到,当她压抑着心中巨大的慌乱,逐渐缓过劲来时,院子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光源:被调暗了的白色光,另一翼厢房赶来的买活军兵丁他们打的灯笼,还有从祠堂附近赶来的村民,手里也高举着烛台。
“是逃兵!”
几个人都围着院子里的一具躯体,见到沈曼君开门出来,金主任便扭头说,她正高举着手电,方便那两个兵丁查看这个夜袭者,沈曼君眯起眼,在这人脸上看到了拳印,她站得近,发觉金主任的拳头上沾了血。看来,她是先开窗用强光吓唬敌人,随后又跳出窗子给了这精瘦矮小的夜袭者几拳。“沈编辑别怕,人已经被我打晕了。”
“自寻死路!”郑财气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又问那个村民,“不是你们村的人?”
“真不是!”村民自然急于辩解,“天老爷,我们这里本来都要饿死人了,如果不是天妃娘娘来了,哪有现下的好收成?哪怕是有一点良心,敢和娘娘的人作对?”
“好了,看他们身上的刺字——是水师的溃兵。”那几个兵丁不像是郑财气,他们的经验显然更丰富,很快便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拿麻绳来!”
这人原来还没死,众人将他如猪一般,捆在一根棍子上,破布堵了嘴,就扔在院子一角,准备明天处置,又商量了一番,金主任问沈曼君,“不知这人有没有同伙,安全起见,今晚还是住在一间屋子里,轮流守夜来得好,沈编辑可有顾虑?”
如果有得选择,沈曼君肯定不愿和几个男人一间屋里过夜,但今夜的遭遇让她一下意识到了此地的危险:这里刚纳入买活军的统治中不久,山林还没有完全清扫干净,百姓也不能说是完全归心,而若有个什么变数,很显然在场所有人中,她是最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
金主任对于外宿是很有经验的,虽然五人一间屋,但她从包里掏出了两个钉子,随手拿了木材来当锤子,敲到砖缝里,挂起了一张布,便在稻草堆上圈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两个女娘可以在里头睡下,多少也保有了一点损失。
买活军派来的护卫自愿守夜,不用他们帮忙,于是郑财气和另外一个兵丁便很快睡着了,沈曼君累得头痛,但惊魂未定,却是半点没了睡意,和金主任依偎在一起,总想着挪动,又怕惊醒了金主任,僵着身子好半日,金主任似乎有所察觉,“沈编辑,还没睡着吗?”
“嗯……”沈曼君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她的胆怯——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刚才在场所有人中,确实就她最害怕,其余人都颇为淡然,郑财气似乎也是一副饱经风浪的样子。
“不用怕。”金主任安慰她,“这祠堂靠山,平时没什么香火少有人来,应该就是藏在祠堂里的溃兵小贼,到山里找吃的,见我们来了,便远远躲开,今晚是见到两个女娘单独住宿,便起了歹心。之前我来过好几次,都住这里,不过当时应该是看几个人都一间房,所以没敢出来,今晚不会再出事了。”
金主任是很惯于男女混住的,沈曼君刚才就发现了,布、钉子,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而且这油布下端有霉味,应该是碰过水,她可以想象到金主任在夏日里用这块布遮挡着擦洗的画面。她心底一下便很有些钦佩了——在农业办这样的地方,的确是要吃得了苦,金主任今年才十七岁,她实在是很能干的了。
“这样的事常见吗?”她也对金主任的沉稳很好奇。
“遇到溃兵不多,但也有一些村里的地痞,因为和村长勾结,没有被清扫干净,看到女娘下来,便毛手毛脚的,夜里悄悄来敲门。还有的时候是一些傻子,脑子真有问题的那种,年纪到了,很渴望女人,会过来骚扰。还有就是外地流窜来的盗匪,因为觉得吏目身上富裕嘛,觊觎六姐赐予的一些神器,也会打主意。”
金主任的语气很轻松,“如果是地痞,就打一顿,连村长一起免职——敢来骚扰吏目的地痞早就该送去彬山了,现在还留在村里那完全是徇私。”
“傻子的话,抓起来送去彬山挖矿,一般能活下来又没人管的傻子,都不是完全傻,还是能干活的,有些力气还很大,这才能有一口饭吃,彬山缺苦力,他们去正好,在那里随时都有人看着,惹不出什么麻烦。”
这个年代,轻度智力障碍的人很多,有时候是天生的,有时候是小时候烧傻了,有时候是被魇住了,好端端地就傻了,沈曼君久居乡里,知道金主任说的是实话,大多数傻子都活不了多久,疯疯癫癫的那些,过几个冬天很快就不知去向了,能活下来的就是半傻不傻,这种半傻子往往还有一股蛮力,她不由问,“力气这么大,怎么和他们搏斗呢?”
“那个手电筒有电击功能,基本一下就能电懵,当然接下来得自己补几拳或者几棍子。”金主任比了一下自己的背包,有些随意地说,“也不是个个力气都大,有些傻子长期吃不饱饭,几拳就不行了。盗匪也是,流窜到村里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其实体力没有多好,我不算是高的,如果再高再壮一些,拿把刀,个个来都得给我躺下——”
她有些向往地换了个姿势,“如果有时间学一套刀法就好了,随身带柄柴刀,那胆子就更大了,天下哪里去不得……”
沈曼君说不出话来了,她打从心底明白了金主任对于权力的渴望——这样的一个女郎,当然渴望权力了,为什么不呢?她能办到这么多事,解决这么多问题,这样的一个女娘,想要能配得上自己能力的权力,岂不是再自然的事情吗?她也下乡出公差,她也一样睡稻草堆,她身上似乎并不存在女娘们常见的种种问题,体弱、娇气、爱哭啼……金主任不但雄心胜于许多男子,甚至还能打得过男人呢。
但金主任绝非唯一,买活军这里的女娘,的确有一个普遍的特征,便是都比外间的女娘来得高,而且壮,她们并不香,也不软,与所有诗词里绿鬓蜂腰的女郎截然不同,更接近于健妇。譬如现在,十七岁的金主任身上传出的便是汗酸味——沈曼君其实也一样,她们一天下来东奔西跑,一样会有这样的味道,做事的人,就有做事的味道。
做事的人当然也有做事的人的身板——她们喜欢壮实,普遍地追求壮实,晨练是买活军治下很流行的活动,凡是平日能吃得饱饭的女娘,几乎都会在早上进行一定的锻炼,而且是会出汗,要使力的那种,沈曼君现在知道为什么了,会做事的人的确需要这样的身板,能够牵马,卸包袱,健步如飞地在坎坷的山路上跑来跑去,她们需要这样的壮实。
这样的女娘当然是不裹脚的,她们也非常轻视纤弱美感,因为在买活军治下,她们完全可以自己去攫取权力,便根本不用在美感上去屈从于社会通行的标准,去取悦别人……就算金逢春讨不了男儿的喜欢,又有什么所谓呢?她一个月赚三千文——这才只是十七岁,就已经是府通判了,将来她完全是有希望做到知府、知州,甚至是一省布政,在沈曼君看来,金逢春压根便没有想到男女间的事儿,买活军这里很多少女是不思春的,她们满心里只想着吊在空中的权力。别说什么女德了,哪怕是世俗的道德,只要对她们不利的,她们便一样是嗤之以鼻,压根不会有一丝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