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在自己和薛皎之间,女儿更喜欢她母亲,也更在乎她母亲。
他也清楚,薛皎离开丰朝,离开他身边,很有可能会有其他男人。
天人根本不在乎什么和离,不,他们叫“离婚”,甚至于,他和薛皎的婚姻都是不被承认的。
知情者痛恨他,半知情者同情薛皎,完全不知情的,只将这段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当成薛皎年少时的一场错误。
薛皎年轻貌美,天性纯稚,善良宽容,积极洒脱,她身上有诸多美好的品质,会吸引别的男人,再正常不过。
更别说,那个姓顾的,从一开始就虎视眈眈。
哪怕顾冬阳嘴上没说,但都是男人,男人的那点心思,还能看不明白?
梁桓想到这些,都觉得难受、憋闷,不管如何,薛皎都是他的妻,眼睁睁看着妻子同别的男人相恋成婚,随便哪个男人都受不了,更不用说梁桓这种内心极度骄傲的人。
他只能勉强自己不去想,横竖一时半会,在薛皎高考之前,顾冬阳不会也不敢追求薛皎,甚至要把他的那点儿小心思藏得严严实实。
以后……那也是以后的事,暂时薛皎还是单身。
但他没想到,能从女儿口中,听到她清晰笃定的想法。
她不介意,完全不介意!甚至是坦然接受的。
梁桓惨然一笑,他们父女俩没有感情吗?不,不是的。
相比王府里那些只管播种,生了女儿就丢在一旁,偶尔逗弄一下,像逗弄小猫小狗一样的堂兄弟,梁桓跟梁贞的感情要深得多。
梁贞婴儿时,薛皎教他如何抱孩子,怎么给孩子拍奶嗝。
她说,这是培养父女感情。
可以吃辅食了,他耐心的用小勺子,一口一口给女儿喂米糊。
再长大一些,梁贞展现出自己聪明伶俐的天赋,薛皎说要给孩子启蒙,又嫌王府里请的启蒙先生太迂,梁桓抱着他的小女儿,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写字描红,给她写一沓又一沓的字帖。
薛珍最近捡起毛笔字,不知情的人看了,都夸她优秀,说她写得好,薛皎教得好,觉得她的字像薛皎。
其实不然,是薛皎和女儿的毛笔字,都像梁桓。
薛皎说的对,父女感情是要培养的,梁桓在意梁贞,这是他抱在膝上长大的小女儿,梁贞对他也亲近又爱戴,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在她小小的心里,哪怕是皇帝,也比不上她阿爹。
梁桓一直都觉得梁栋是个废物,但这个废物是皇帝,于是他便成了天底下顶顶厉害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哪怕心里不这么想,嘴上也要这么说。
但是梁贞,她可以仰着小脸,认真执着地说,阿爹最厉害。
童言无忌,孩子的话大人们一笑置之,但梁桓知道女儿有多聪明,她是真的觉得他比皇帝优秀,比她厉害。
这是他的女儿,他的骄傲,他无数次懊恼,为什么贞儿不是个男孩儿,若她是男孩,他们父子二人,最起码能延续王府三代辉煌。
但她偏偏是个女孩,她越是优秀,梁桓越是失望。
他渐渐能理解薛皎的无奈和悲伤,但理解归理解,他身为男子,自然不会想着做些什么来改变。
反正他和薛皎都还年轻,他们还会有别的孩子,女儿能这么聪明优秀,儿子也定不会太差。
梁桓的心理智而冷酷,潜意识里,他已经放弃了梁贞这个女儿,他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妻女对抗整个社会风潮,也没有想改变什么。
因为他是得利者。
最浅显的一个道理,若女子也同享继承权,那梁柔出嫁,他要给出去的就不是一份丰厚的嫁妆,而是分割齐王府的产业。
梁桓怎么会愿意?!
但要说他对女儿完全没感情,那真是假的。
可是他的女儿啊,不光像她阿娘,柔软善良,也像他,冷酷理智。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同薛皎离开,放弃了齐王府郡主的身份,没有跟他透露一丝口风。
她没有因为长辈不喜欢生父,就为了讨好他们跟着说梁桓的坏话,她以自己的认知,不偏不倚地说:“他对妈妈不好,没有保护妈妈。”
她在齐王府时也这么说,甚至当着梁桓的面说,这是她的心结,让小小的女孩耿耿于怀。
但她从不觉得梁桓对她不好。
薛皎不要他了,她已经彻彻底底把他抛在了身后,提及他时,已经激不起过多的爱恨。
他宁愿她恨他!
恨才会铭记,但薛皎显然不愿意,她的生活太满了,她回到自己的世界,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每天只觉得时间不够用,脑子里装的都是各种知识,没时间去痛苦去纠结,去回忆那些爱恨情仇。
他还有女儿,早慧的薛珍,记性格外出众,她记得梁桓这个父亲,甚至印象深刻。
但她也不要他了。
她的语气那么坚定,她没有一丝的排斥,她完全能接受她的妈妈跟另一个男人结婚成家,管另一个男人喊“爸爸”。
梁桓接受不了。
咳到最后,喉间已经泛起一股血腥气。
他到南方来,本就水土不服,路上奔波太过,病了一场,病刚好,又被梁栋那个疯子派人打了一顿,先病后伤,几乎没怎么出过宅子,心情郁郁,久治不愈。
大夫给他开药,梁桓听着药方,十分耳熟,细一思量,这不是薛皎曾经吃过的药方子吗?
她卧病在床,久不见好,类似的药方吃了好些时日。
梁桓不敢细想,也来不及细想,他有一大堆事要做,卧病在床也不敢耽搁。
好不容易身体养好一些,造了个孩子,又被人爆出来,梁栋在给他找麻烦时,总是很积极,如今赐婚的圣旨已经快马送到梁桓手中,藏在小院中的丫鬟知书,摇身一变成了齐王妃。
看着知书接到圣旨之后,那按捺不住狂喜的模样,有一瞬间,梁桓几乎要怀疑,他私下孕子的事,是不是知书自己爆出去的。
毕竟从结果上来看,知书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梁桓冷静下来之后,并不在纠结这件事,齐王妃已经跑了一个,再死一个,也没什么。
后宅女子,死法多得是,知书身份低也有身份低的好处,全家都掌控在他手中,完全被他拿捏。
但现在不行,聚集在他和知书身上的目光太多,而且孩子还没生下来,他得等等。
没关系,他有耐心。
已经请大夫看过,知书怀的是男胎,只要有儿子,齐王府他就还是主脉,哪怕他死了,也不会再回到大房去。
天幕上,一群天真无邪的小朋友还在叽叽喳喳。
薛珍对“新爸爸”坦然的态度,让她旧爸爸吐血,也让同学们惊讶不已,七嘴八舌道:
“新爸爸对你不好怎么办?”
“新爸爸要是偷偷打你,欺负你,怎么办?”
“对啊,要是有了新爸爸,你妈妈会跟新爸爸生弟弟妹妹,他们就不爱你了,妈妈也不爱你了。”
说这话的小女孩叫许唯一,班里很多同学羡慕她的名字,因为她名字里有个超级好写的字。
许唯一梳着公主头,一脸苦大仇深,不知道想起什么,眼圈红红的。
“不会的。”薛珍的语气依旧坚定:“不会这样的。”
她说:“妈妈不会不爱我,她说了,我是她最爱的宝宝,她永远爱我,我也永远爱妈妈。”
“新爸爸不会偷偷打我,欺负我,对我不好,我妈妈不会看上这种人,她不会找这样的人当我的新爸爸。”
小朋友们都被薛珍震住了,还是想反驳,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还是许唯一,她红着眼睛说:“珍珍你不要相信,大人都是骗子,他们说的话会收回去,答应的事也会反悔,你不要被骗了。”
“我妈妈不会骗我。”薛珍还是很坚定。
“那、那是你还没有弟弟妹妹!”许唯一急了,“等你妈妈生了别的小孩,你就知道了,她会爱那个孩子,不爱𝒸𝓎你了。”
“不会的,我妈妈不会不爱我。”薛珍坚定地爱着妈妈,也坚定的相信,妈妈会爱着她。
许唯一看着她,嘴巴张开,又合上,又张开,想说话说不出来,“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老师急急忙忙跑过来,许唯一指着薛珍,哇哇大哭:“她说我妈妈不爱我……”
薛珍被同学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本来还在担心地看着她,想着要不要哄一哄,就听见这莫名的指责。
“我没有!”薛珍有点儿生气,“我没有这么说。”
老师没有急着指责谁,一个老师哄哭得喘不上气的学生,另一个老师跟周围学生询问事情经过。
小朋友们说得颠三倒四,但老师已经习惯了从这些乱七八糟的口述中提取关键信息,复盘事件经过。
听完之后,老师怜惜地摸了摸薛珍小脑袋,两个老师分别将薛珍和哭唧唧的小姑娘带到车子前后的位置坐好,一对一进行开导。
薛珍没有做错事,老师以安抚为主,告诉她是那个同学弄错了,但批评的话却不好多说。
如今当老师不容易,方方面面要求都高,哪怕不是班主任,学生的家庭背景也要有个简单的了解。
薛珍的家庭背景是单亲妈妈,丧父,许唯一则是父母离异,跟妈妈生活,都是妈妈带着的小孩儿。
这倒没什么,如今离婚率逐年上升,孩子父母离婚一点儿不稀奇。
但许唯一父母离婚后又各自结婚生了小孩儿,倒也没说不管孩子,能把孩子送进二小这种市重点,多多少少是费了心的。
可人心都是偏的,刚出生还需要精心照顾的小婴儿,和已经长大能吃能睡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大女儿,更上心哪个不用多说。
孩子的心敏感而剔透,因为妈妈过于重视刚出生的小弟弟,许唯一觉得妈妈不再爱自己。
老师不会随意泄漏学生的隐私,没有跟薛珍讲同学家里的私事,只是安慰她。
那边许唯一也被老师哄好了,抽泣着来跟薛珍道歉。
“对不起珍珍。”小女孩哭得眼睛鼻子都是红的,“我不该这么说你,你原谅我好吗?我们还当好朋友。”
虽然老师没说,但别小瞧了小学生的八卦,薛珍隐约听同学讲,许唯一的妈妈给她生了个小弟弟。
至于学生们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听家长说的。
许唯一也很爱她妈妈呢,她的妈妈,让她伤心了吧。
薛珍原谅了许唯一,许唯一破涕为笑,两人又坐回原本的座位,老师盯着她们系好安全带。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后,很快到了宁远市烈士陵园。
大巴在陵园外停下,老师们带着学生们陆续下车,下车后第一件事,又是点名。
确认学生一个没少,也没有孩子留在车上,开始给学生分发鲜花。
以前这种活动是让家长准备一枝花,菊花、白百合、马蹄莲之类的都行,但发生过种种意外后,学校干脆自己发了。
市重点,有钱,既然组织了活动,也就懒得抠抠搜搜这点儿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