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目光闪动,忽然切换了话题,问:“莳娘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还在上学吗?”
殷莳心想,早知道要被点名,刚才就不冲沈夫人笑了。
但已经被点名了,也不能躲,便微微倾身:“学里教的东西都学过了,已经不去了。只自己随便看些书。平日里抄抄佛经,供到我师父那里去。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摆弄些花草。和姐妹们都差不多。”
有个年纪小的妹妹十分活泼,抢着道:“莳娘姐姐的院子里好多花,她好会养花的。”
旁的妹妹们也都点头称是。
沈夫人点头笑笑,不再追问,反跟那个抢话的小侄女说起话来。她亲切可人,女孩子们都很放松。
殷莳也很放松地度过了这段认亲的时光。
热闹了许久,殷莳有点纳闷怎么大夫人还不宣布散场。即便是她,在社交中纯当观众都有点累了。当主角的沈夫人要应付每一个人,肯定更累。
大夫人执掌中馈,按理说不该这么不会安排事儿。
正纳闷,有婢女进来通禀:“表少爷来了。”
几位夫人和众姐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殷莳恍然大悟,原来是搁这儿等着呢。
三夫人还拍了下巴掌:“糊涂,怎不请表少爷进来!”
婢女委屈:“表少爷一定要通禀。”
殷莳扭过头去才憋住了这一下没笑。
这表弟,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老成可爱啊。
第20章
小学究长大了,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也就是这个时代没有眼镜,要是有眼镜的话,肯定得戴一副厚厚的镜片,全是圈圈的那种吧。
殷莳带着笑,望向门口屏风处。
一个清瘦的影子投到了屏风上。虽看不见脸,但缓步走来,肩不晃头不摇。隔着屏风,便给人一种风仪美好之感。
电视里看多了各种帅哥扮演的状元探花、侯府世子、少年王爷之类的,殷莳本来不像厅中旁人那样稀罕这个新科探花郎的。她对他的感觉只不过是“见一个小时候见过的挺不错的弟弟”而已。
但可能是春光太好,或者是众人的情绪感染了她。
也可能投到屏风上的那个影子的确给人以美好的感觉。
总之,虽然那影子平稳、缓缓地走来,殷莳不知怎么地,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期待。
屏风后转出的那个少年果然没有辜负这份春日里的期待。
那双眼睛真好看啊。
殷莳第一眼就看到了少年的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能感受得到,这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少年。
年少及第,一甲探花,他有骄傲的本钱。
这种骄傲不伤人,反而熠熠生辉,让人赞叹:少年,就该这样啊。
然而这优秀的少年面对满屋的女子也要收敛起他的骄傲。
他的行礼非常标准而流畅,并且一丝不苟:“外甥见过各位舅母,舅母们安好。”
三夫人抢了大夫人的话,无比热情:“都好,都好,快起来。”
沈夫人道:“他如今也有表字了,陛下钦赐的,叫作跻云。”
夫人们也不管是哪两个字,出自什么诗词、典故,直接齐齐地发出了“喔~”的赞叹声,纷纷夸赞:“好字,好字!”
喊名是不礼貌的,男子有了表字,通常就要以表字称呼他。
大夫人不引人注意地悄悄白了三夫人一眼,端起她大舅母的架子,热情招呼探花郎外甥:“跻云,快看座。来来,人可都能认得?我与你说说。”
沈缇落座,颔首道:“经年不见,舅母们一如从前,甥儿都还得认得。妹妹们变化大,不大认得了。”
大夫人便给他指人,头一个便指得殷莳:“这一个,三房的四娘,唤作莳娘。啊,你与她同一年的吧,你两个谁个生辰大?”
沈缇起身与殷莳互相行礼,眉头却蹙起:“三房的四表姐?”
士大夫不是讲究养气吗,要七情不上脸才算高级。这个表弟到底还是年轻呀。殷莳带笑说:“正是。我们小时候见过的。那时候我身上有孝,未及拜见姑姑。表弟代姑姑来探望过我,可还记得?”
说起来竟有点怀念。那时候她刚穿过来,在陌生的环境里非常地惴惴不安,总怕被熟悉原主的人给看出来她换了芯子。
沈夫人和小学究沈缇是第一个能让她放松感受善意的人。
殷莳一直记着姑姑表弟这份好。
超强的记忆力是成为学霸的基本条件。探花郎这辈子一共就来过外家两次,怎么会忘记。
这个表姐小小年纪没了亲娘,嫡母待她也就一般般,十分可怜。
可她跟他同岁甚至还比他大几个月,她今年该十七了,怎地还没出阁?
沈缇虽然在殷莳眼里年轻,可终究也不是小孩子了,心中疑惑也不会当众发问,只点头:“记得。姐姐这些年可好?”
少年人的眼睛真干净,并不是客套,是真的在发问:你还好吗?
殷莳心中一暖,笑答:“当然好。怀溪虽没法和京城比,但也出产丰盛,水土肥美,民风朴实,家里一切都好的,我也好。”
少女的笑容也真诚,且她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显然是真的好。
沈缇对这并不亲近的亲戚纯粹出于怜悯弱小的那点善心从这回答里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反馈。他点点头:“那就好。”
目光转向了挨着殷莳的下一个表妹,与殷莳的互动结束了。
沈夫人一直观察着。
殷莳注视沈缇的目光温暖亲切,是亲人看亲人,是姐姐看弟弟的目光,十分纯净。
可见是个心思简单的姑娘。
她举止进退也落落大方,不小家子气,有种见过世面的感觉。并没有因为问的是自己,就全回答关于自己的事,这个対答堪称十分得体。
沈夫人不知道第多少次暗暗点头了。
大夫人继续给沈缇介绍:“这两个是你云娘妹妹和婉娘妹妹,你们小时候见过的,只她们两个那时候年纪小,肯定不记得了。”
云娘和婉娘一个十五一个十四,都已经订了亲,快要出阁。
和刚才屋中只有女眷时的活泼、放松比起来,这两个有了明显的失态。
沈夫人注意到,是殷莳不动声色地用脚轻轻碰了下云娘的鞋子,云娘才反应过来行礼:“见过表哥。”
婉娘也赶紧跟着行礼:“见过表哥。”
两个人动作都僵硬了起来,说话也不那么大方了,有些打怯起来。甚至沈缇还礼后,转向下一个表妹的时候,这两个的目光还黏在他脸上。
沈夫人只微微一笑,并不苛责侄女们。
这两个是待嫁之身,人生这个阶段最重要的就是亲事。且这个年纪本就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可以说,这个时候她们脑子里成日里想的最多的就是男女两个字了。虽亲事已经订下来,也未必见过未婚夫几回。平日里全靠想象,期望未来的夫君能生得好看。
而她的儿子,相貌尤在他父亲之上。这几年他长成,已经有好几家闺秀为他动了春心。揭榜之后的进士游街,更不知道多少帕子、荷包、香囊都往他身上砸。
这样的一个少年郎君乍然出现在云娘和婉娘面前,引得她们失态,实不能全怪她们。
大夫人剜了云娘一眼,四夫人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婉娘一眼。因为云娘是长房的小女儿,婉娘是四房的长女。
前面三房的莳娘多么大方啊,怎地到自己这一房就这么掉架子。两位夫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三夫人笑吟吟地看热闹。
后面三个表妹都是十四上下的年纪,虽还没订下来,但也在相看的路上,或者已经准备开始相看了。也到了开窍思春的年纪,表现并不比上面两个姐姐好到哪里去。
更小的几个倒没有什么思春的念头,只单纯觉得这个表哥生得真好看。但京城来的探花郎表哥行起礼来一丝不苟,虽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但不知道怎么地就让几个小的感受到了压力,也都拘谨了起来。
竟只有殷莳完全是见亲戚、看热闹的心态,由内而外都是放松的。
沈缇是来见亲的,与姐妹们厮见完,问起祖母,大夫人答道:“你祖母她老毛病头风犯了,哎呀她这个头风一犯就疼得受不了,只能回去歇着去了。”
沈缇点点头。
他母亲沈夫人是庶出。关于这位嫡祖母,路上沈夫人就给他打好预防针了。如今这情形他也不多事,反正他与女眷们也就是这样——见个面,认个亲,让她们看看自己,然后告退。
果然坐着答对了几句,满足了舅母们和表妹们的好奇心,探花郎就起身告辞了。
大家都恋恋不舍,沈缇起身团团抱拳,告个罪,撤了。
众人目送他离开。
屋中又变成了全是女眷的状态,可再也恢复不到之前的欢声笑语了。因那种欢快,很大程度都是年轻的少女们活泼嬉笑支撑的。
现在少女们都安静了。年长的几个,好像如梦初醒,突然想起了女先生教的那些规矩了。
怎地就忘了呢,怎地就在姑姑面前放肆起来了呢?
她可是沈家表哥的亲娘啊。
屋里就只剩下几位夫人大力称赞沈家外甥,大家文化水平都有限,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个词。
大夫人问:“外甥少年登科,订了哪家的闺秀?”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沈夫人却轻轻叹气:“原是订了礼部郎中的女儿。”
什么礼部,什么郎中,对怀溪的殷家人都是远在云端遥不可及又高高在上的。
少女们便流露出了失落的情绪。
夫人们却听出话音:“怎么个说法?”
什么叫“原是”?
沈夫人道:“她父亲触怒陛下,被流放了。她一家女眷……唉,不提也罢。”
夫人们面面相觑。
四夫人捅了捅三夫人,三夫人拨拉开她的手,倾身:“那亲事就作罢了?”
沈夫人道:“正是。非是我们背信弃义,实在是国有国法。”
殷莳垂下眼睫。
她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完全能听懂这对话里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