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的爹死了。
高长树死了。
官方的说法是,忠勇侯的爹喝醉了,醉倒在了自家宅邸的某个犄角旮旯,没人发现,一晚上过去,他冻死了。
这个官方说法当然也是赵青亲口告诉殷莳的。
殷莳没去问赵青给自己设的底线是什么,总之高长树肯定是踩了那条底线。
殷莳抱着小忠勇侯,拍了拍:“那以后就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好。”赵青把儿子抱过来举高高,“以后我们娘俩过日子,我们有花不完的银子。”
又一年过去了。
翻了年,殷莳二十三岁了。
沈当都已经四岁了。
岁月走得真快。
三月里进城,看到许多犯官被枷着,能感觉城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看望沈夫人的时候,能感觉到沈夫人有心事。但她不说,应该是不能说。若能说,早跟殷莳说了。
她是喜欢什么都跟殷莳说的。
那么殷莳便不问。
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这个事,还是因为许久不见的朋友吴箐到访。
人的交往需要身份的对等,特别是对这样的官员女眷。殷莳和吴箐保持着偶尔的通书信的关系,也会准备四时节礼,但没有什么直接的来往了。
忽然吴箐来了,眼睛通红。
“你知道沈跻云干了什么。”她道,“他害了我二叔!”
“他捅了天大的篓子。”
“他害死了好多人!”
第203章
大穆朝开国之后,太祖皇帝便曾办过一桩大案,便是各级官员和衙门在空白的纸张和册子上加盖官印。
没接触过公章的人可能不理解,这意味着这张纸或者这个册子上如果再被写上了什么,则因为这个官印,它就具有了法律或者官府的效力。
这对于官员贪污、行政乱命等等来说,都是极大的漏洞。
太祖皇帝正要整治前朝遗留的许多沉疴宿疾,正借着这个案子开刀。
彼时有名有姓有品阶的官员,砍头者百余,流放、徒刑者数百,波及各级小吏超过千人。
是开国后的第一大案。
而后便立下了严禁用空印的律令。
但就如先帝废除人殉,即便大力禁止却始终不能完全禁绝一样,用空印的事一直也都存在。
当吏治清明的时候,便少一些。
但先帝晚年昏聩,沉迷丹药,地方上吏治便不可避免地败坏了起来。
大量地使用空印的现象死灰复燃。
沈缇沈跻云出任一州知州一有一年。
他一封言辞犀利的奏折把这件事捅到了皇帝面前!
触发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清洗。
其实外地来的奏折都要先经过通政使司,分类、初阅、摘要、批复或者上传。
沈缇的奏折当然经过了沈大人的手。
沈大人非常明白这份奏章往上递到皇帝那里会是什么情况——皇帝正盛年,有雄心,励精图治,这是递给皇帝一把刀,让他能大刀阔斧地整顿先帝留下的官场。
如果将沈大人和沈缇对调,沈大人自问在沈缇的位置上他绝不会上这样一道奏章。
他会在为官的时候小心避开这些事,既不让自己卷入,也不向上揭发举报,和光同尘又明哲保身。
沈大人曾对冯翊自称“庸碌”非是自谦,而是自己真的这样认为。
因为他求稳的人生准则,或许可以使他凭借资历按部就班地登上高位,但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进入名臣列传,成为被后世敬仰的人。
他只会成为一个普通的、名字淹没在历史中的高官。
沈大人作为通政使,其实可以选择把这份奏章弹压下去,或者直接打回去。
但亲生儿子犀利的笔锋实在令他骄傲。
沈大人挣扎很久,终不忍折断儿子的羽翼,让他成为一个和自己一样稳妥踏实的官场老客。
他亲自做了摘要,将这份奏章递到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读完,道了句“沈跻云依然是那个沈跻云”。
合上奏折,一场彻查和清洗便开始了,伴着许多人的丢乌纱,甚至掉脑袋。
主印的官员全被处死了。
副手以下的官员和吏员,先受杖刑一百,然后发配充军。很多人根本熬不过这一百杖。
吴箐的二叔被处死了。
吴箐大哭:“沈跻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跟谁有仇!”
“我在江家不能哭。”
“也不许与人谈这个事。”
“我、我难受死了!”
吴箐官宦世家出身,也不是不懂。但血缘亲近的亲人死了,痛苦难受也是真的。
江家站得很稳,在皇帝这一队里,安全上岸。
娘家痛失亲人。
还不能说,不能怨。
因他真的有罪,皇帝亲自定的死罪。
吴箐难受死了。
她也知道这其实不关殷莳什么事。殷莳都从沈家和离出来三年多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她还是沈跻云的妻子,沈家的少夫人,这些官场上的事也由不得她说话插手的。
吴箐就是想找个地方哭一哭,憋的太难受了。
殷莳理解,但无法安慰。
这种根本无法安慰。
只能安静任她哭,把情绪发泄出来。
待离开的时候,吴箐眼睛红红,还给她道歉。
“没事。”殷莳说。
吴箐又落了眼泪。
她道:“我最难受的是什么。我二叔死了,宇极在赞叹沈跻云。”
赞叹,遗憾不是自己。
羡慕,恨不得以身相代,也大干一场,惊天动地,轰轰烈烈,青史留名。
“不过,沈跻云活该。”她说。
殷莳抬起眼。
吴箐说:“大家都恨死他了。人人避之如鬼。”
官场叛徒。
“他活该。”
违背了官场的潜规则,不和光同尘,打破了现有的局面的人,势必要顶着巨大的压力。
殷莳知道,当沈缇决定这么做的时候,他一定明白的。
他仍然选择这么做。
所以皇帝赞叹,沈跻云还是那个沈跻云。
殷莳想了两天,去了沈家。
这时候已经是六月。
殷莳问沈夫人:“姑姑,最近可有跻云的信吗?”
除了一年两套头面风雨无阻,沈缇真的遵守了与殷莳的约定,不打扰她,连一封信都没有。
但沈缇的家书是可以跟着奏折一起走官驿的,路上不出问题的话,十日可达。
殷莳来过这么多次,从来没问过沈缇的信。
沈夫人惊疑不定:“你怎么忽然……”
殷莳只看着她。
沈夫人懂了,叹气:“你知道了呀。”
殷莳道:“吴姐姐的二叔判了斩刑。”
沈夫人如何不知道呢,她和江家、吴家都熟识的。
如今,江家无事,吴家根本不敢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