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这么一个人独处在一室。她穿着个中单就瞎溜达,她光着脚丫子不怕你看,她在你面前叠着腿坐,她还给你盖被子。
很难不跟她一样松弛下来。
不,其实……早在去年,在东林寺,在她毫不留情地撕开他虚伪的外衣时,他在她面前就不剩什么了。
就没什么好端着的。
在她面前,莫名有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也没有不高兴。”他说。
这么说就是变相承认不高兴了。
“哦?”殷莳手肘压在榻几上,手托着下巴往前凑,“说说?”
那双眼睛还乌溜溜地,直直地瞧着他,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就根本不是谈正经事的姿势。
倒像是那种碎嘴的婆子们听到什么家长里短的模样。
但是……沈缇莫名就有了倾诉欲。
总觉得对面这个人,长了一副好耳朵。你有事就跟她说说,她会好好听着。
那个听法还跟父亲的听法不一样。他为什么不想跟父亲说呢,因为他知道父亲听了一定会批评他,认为他不够成熟。
沈缇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不像从前有什么不明白的会去父亲那里寻求答案。
他自从在人生大事上跟父亲发生了巨大的分歧之后,就不再愿意将自己不成熟的地方暴露给父亲了。
“是沈家和殷家的事吗?”殷莳一猜就猜到了,因为上午沈缇也就做了那么一件事,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事。
果然沈缇承认:“是。但也不算不高兴。父亲与说了许多,该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了。”
这个殷莳就更感兴趣了,她又向前凑凑:“都说什么了?能告诉我吗?家里人都没人会告诉我,我其实特别好奇的。”
她的热情求知扑面而来,沈缇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很想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通常内宅女子们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男人们也不会吃饱了撑得硬要给她们讲。
既然殷莳感兴趣,沈缇便讲沈大人讲给他的都讲给了她。
殷莳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东西虽然可能离她还挺远,不能直接能用上的知识,但是有助于她更深刻地去理解这个时空这个社会。
挺好的。
最后,她说:“父亲说的没错,我也跟你说了,商人都不傻的,两家肯定是互惠互利,谁也不吃亏。”
“不。”沈缇却说,“不是这样。”
“不光是殷家沈家的事。父亲讲的那些,包括商人货船跟着官船走、有田产之人记名到官员名下这些,的确是双方是互惠互利了,可是朝廷呢?”
沈缇说:“避的那许多税,受损失的难道不是朝廷吗?”
“可父亲说,此是常态。陛下也知,陛下也容。政事堂诸相也知,也容。”
“这,便是我难受的地方。”
殷莳怔住。
原来如此。
小一年未见,再见觉得他又长高了,长开了,更沉稳了,便觉得他好像是青年了。
可原来,还是少年啊。
殷莳的前世见过许多这样的年轻人,初初离开校园,朝气蓬勃地撞了许多南墙,满眼迷茫。
殷莳知道,沈缇迟早也会像那些年轻人一样,被磨平棱角,磨灭幻想,磨去天真,最终会变成像沈大人一样在官场打滚,视一切为寻常的中年人。
可此时,当他还天真还单纯还赤诚的时候,的确是男子一生中最清澈可爱的时候。
面对这样的少年,殷莳的心都变得温软了。
第49章
“连商人都不傻,都知道不做亏本生意。皇帝和宰相们更不可能傻了。他们既然容得下这个,一定是因为有值得的东西拿来交换了。就像殷家和沈家,大家互惠互利嘛。”殷莳开导少年。
“你现在七品,一个月七石五斗的禄米,折合银子的话也就是三四两吧,差不了太多。”殷莳说,“姑父是四品,俸禄当然比你多,可我猜你们两个人的俸禄加起来,也供不起家里现在的生活。”
沈缇说:“家里还有田地和产业,皆有出息。”
殷莳说:“那是因为沈家有底蕴,有这么多代人的积累。那那些十年寒窗,耕读出身的官员你让他们怎么办?京城生活很贵吧,这里一座宅子,能买怀溪十几座了。”
“官员们首先得过上体面的生活,然后才专心为皇帝做事。是不是?”她说,“所以皇帝为什么可以容忍,宰相们为什么可以容忍。”
沈缇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不傻。”
是的,他都明白。当然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但少年人,还是会为了这水不够清而难受。
恰恰,殷莳明白他难受的点。
因为这是每一个初出社会的年轻人都会难受的地方。
她见过不少。
“不是什么事都一定讲规矩的。”殷莳说,“若要铁一样按着规则走,那雷霆就是雷霆,雨露就是雨露,何来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说。”
“你读了圣贤书,立志效忠朝廷,可朝廷本来就是人治。皇帝说了可以,就是可以。”
“你既忠君,就得听皇帝的话。”
其实沈缇本来也就是什么都明白的。只是心中纯净理想与现实碰撞,多少还是会有点意难平。
这么捋下来,心中那点难受感真叫她捋平了。
沈缇凝目:“姐姐懂得不少,已经胜过寻常男子许多了。姐姐如何懂得这些的?”
十分古怪。
因为怀溪殷家的姐妹们受的教育他是大致了解的。就是寻常乡绅人家女孩的教育程度。
且殷莳与他定下婚事足有十个月的时间,她若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文章、诗词,殷家必然要拿出来亮一亮,抬抬她的身价的。
但没有。说明她本人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华、文采。至少不能像冯洛仪那样,靠些婉约诗词博个才女之名。
她适才讲话用词都浅白,看似随口而谈,可实际上在说的是世间运行的潜规则。
读过书或者见过世面的男人们自然能说得出来。可常年待在内宅里的女子又怎么这么随意就能道出其中道理。
尤其是“人治”。
交通、通讯和印刷的落后,造成了信息的闭塞和知识的垄断,这可真烦呀。
随口说两句就被怀疑了。
不过殷莳也不怕。
过去在殷家她是个闲人,又独居,不愿意多招事,才低调。但以后她和沈缇要绑定一辈子,不可能装一辈子无知妇人。
“还不是因为跟你订亲的缘故。”她说。
沈缇莫名。
“订完亲,你和姑姑是拍拍屁股回京城了,我可苦了。”殷莳开始了胡说大法,“祖父说,你可是探花郎,我要做进士夫人,不能什么都不懂,容易招祸。天天押着我给我讲外头的事和道理。我天天听得脑壳都疼。被硬灌了一脑袋东西。”
其实殷老太爷是真有点想给殷莳特训的想法,奈何殷莳不接。殷老太爷觉得她资质平庸,便作罢了,只让大夫人教她理家。
因平庸的人若老实,也能安稳。就怕平庸的人半瓶子晃荡,平白生出事来。
他对殷莳的期望值被殷莳给拉下来,觉得她能安稳内宅,妻妾和睦就行了。
沈缇听了,觉得合理。
怀溪殷家,他能看得入眼的人头一个便是他的外祖父,其次是大舅。旁的……便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此时对外祖父生出了感谢之心。
因为也知道他刚刚的难受其情绪告诉父亲是不行的,只会被批评。
这时候有个人能听他发泄一下。发泄过了,便也能接受这世道并非完美这件事。
因为只有孩子才会幻想完美。
沈缇沈跻云不是孩子了,他是已经成家已经立业的男人了。
只这个人,若是只知道针头线脑,或者情情爱爱,大概不会懂他。不似表姐,一听便知道他难受的是什么,又能帮他排揎了去。
抬起眼,看到殷莳注视他的目光。
有耐心,有包容,很温柔。
这一刻,真的觉得娶妻其实挺好的。便是假夫妻也挺好。
有个人可以听你说话。那些你不想跟父母师长同僚说的话,她就托着下巴安静地听,温柔地安抚。
沈缇忍不住想知道,别人的妻,那些真的妻子,是不是也能这样呢?
所以人长大了,就是要成亲,不光是为了传宗接代,更重要的是,你从此有了一个伴。
不是别人的,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伴。
沈缇别开了眼睛,短暂地回避了对视一瞬,又转回来:“回门礼姐姐觉得可合适?有没有什么需要添改的?”
殷莳抖抖手上的单子:“没有了,我看着挺好。这是姑姑姑父拟的吧。我和姑姑的娘家是一家,定不会错的。”
沈缇:“是我和父亲拟的,拿给母亲过目过才敲定的。”
小孩都需要被夸,何况殷莳从来不吝啬称赞人,立刻夸他:“你已经开始接手这些事啦?真不错。以后姑父定会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你。你入仕之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还好吧。”沈缇淡淡地道,“都是些该做的事罢了。”
他又“淡淡”了,殷莳抿嘴一笑。
新婚第三日,殷莳和沈缇起得比前两日都更早些。先去给沈大人夫妇请安。
沈夫人说:“告诉你哥哥们,叫他们明日过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