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长且有力,指腹有笔茧。
后世人对这个时空的读书人真的是有一个绝大的误解。
因为自古便流传书生柔弱,比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类的形容。这使得后世人会拿自己时代的“柔弱”标准去套在古代的书生头上。
但实际殷莳观察,这所谓的“柔弱”具有时代性,它只能在本时代有意义。因为这个时代缺乏技术和机械来支持生产力、交通,所以人们只能亲力亲为,医学水平低下,身体素质却远胜于后世。
都是练出来的。
肩不能挑,挑的是扁担。手不能提,提的是水桶。
那水桶是木头的,实木。别说装水了,空桶给一个后世人,都可能提不动。
实际上后世就没几个人能肩挑手提的,如果按这个标准算“柔弱”,那大部分人都柔弱。
古代书生的“柔弱”是相对于他们本时代的武人,不是相对于后世人的。
所以真站到古人面前的时候才知道,未必打得过一个“柔弱”书生。
沈缇的手指手腕看着就有力。那是因为从小就要悬着沙包练字。
看历代状元卷,几千字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笔写坏。对笔的这种控制力度都是从小苦练出来的。
而且,有钱的读书人骑马,没钱的读书人走路。骑马练腰,走路练腿。不然沈缇那腹肌怎么出来的。
来个古代的武将,倒有资格说一句“书生柔弱”。
但换成后世人,站在古代书生面前,谁敢说一句“柔弱”?
嗡——
嗡——
琴的声跟别的乐器都不一样。总给你一种挣脱了凡尘俗世的感觉。
殷莳手肘撑在榻几上,托腮看着年轻男人的侧脸。
下颌线清晰好看,鼻梁挺拔。
一丝不苟的发髻,贴伏的领缘,飘逸的袍袖。
就是太年轻了。
可能在别人眼里是正好。但在殷莳眼里太年轻了。要再过几年,才能成为她眼中的极品。
可虽然如此,现在,此时此刻,这种档次的年轻男人焚香弹琴给她听。
殷莳深觉这次投胎的含金量又上升了。
穷状元穷探花可能文章写得好,政见犀利,但囿于生存条件,未必能在音律上有什么造诣。
但沈缇这种书香世家的子弟,锦绣里长大,琴棋书画必然是无一不精的。
古琴弦音遥美。
飞气香空透清灵。
待余音渐远渐消,沈缇转头去看殷莳:“如何?”
殷莳双手合十抵着下颌,真诚:“好听死了。”
“……”沈缇,“把死了去掉。”
他说:“等这几日过去,我安排一下,教你。”
殷莳那眼睛闪亮闪亮的。
他认识她也有一年了,从来她看他的时候,都带着狡黠,带着洞悉一切的通透,甚至带着年长者的慈爱与俯视。
终于她也能用这种目光看他了。
真难得。
沈缇才华横溢,一路走来到哪里、遇到谁,得到的都是欣赏和称赞。不料在殷莳这里还要靠弄个音律乐声才能换来她一点点认可。
而沈缇,发现自己居然感到欣欣然。
好吧,谁叫她是姐姐。
“好。那我得叫葵儿把我的琴拿出来。”
“拿出来吧,我给你调调弦。”
“好。”殷莳便唤了葵儿进来,“把我那张琴拿过来。”
葵儿看她的目光怪怪的,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但在沈缇跟前也不乱说话,奉命而去。
很快取了琴来。
虽然根本不弹,但也有好好的保养,没落灰。毕竟是好几两银子买来的。
但沈缇上手一拧,感受到那个琴弦的松弛,就知道这琴得好几年没碰过了。
殷莳讪讪:“我这几年不是跟家里深居简出嘛,也不去先生那里了……”
后面那两年多她在殷家属于放养状态,不用请安不用上学,安心养老,松弛得很。
沈缇挑抹琴弦,也有嗡嗡之声。
他蹙眉。
殷莳自己弹得不怎么样,但欣赏水平是后世的信息时代养出来的。她说:“比你那个声音差远了。你那个是真好听。”
当然没法比。
因为殷莳的琴就和冯洛仪的琴是一样的,是家里管事去琴行里几两银子买回来的大路货。
当然对初学者殷莳来说肯定够了。
对冯洛仪肯定不够。
对小沈探花的妻子也不够。
沈缇又唤葵儿进来。
他有自己的婢女,平时不会使唤殷莳的陪嫁丫头。葵儿紧绷绷地站在他面前,沈缇把那张琴还给了她:“收起来吧。”
哪来的回哪去。
“咦?干嘛?”殷莳问。收回去她用什么。
沈缇顿了顿,把自己那张琴推过去:“这张春生以后给你用。”
殷莳斤斤计较:“是‘给’我了?还是就给我‘用’?”
沈缇捏捏眉心:“给你了。不收回来。你放心好了。以后是你的。”
殷莳特别高兴,还要虚伪客套:“那怎么好意思。”
沈缇没看出来她不好意思,
“姐姐既然喜欢,就拿去。”他说,“物件,原本就是给人用的。有缘即为善。”
殷莳这么厚脸皮都没好意思说,她喜欢这琴值钱。
当然,咳,也喜欢这琴好听。
总之,白得了好东西,高兴。
殷莳问沈缇:“晚上在哪边用饭?”
沈缇说,“在这边。”
殷莳说:“我自己没事的,你想去那边尽管去。”
舍出去一张名贵好琴,连个留饭的待遇都得不到。
沈缇简直要气笑。
但他现在的养气功夫比一年前已经强太多了,不动声色地问:“姐姐看着一个人很自在,若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跟丫头们说。再不行,跟我说。”
殷莳昨天一个人独占大床,睡得极好,刚刚也歇过午觉。
人要是能有午觉睡,生活都会赛神仙。
那气色一看就好,眼睛都清亮。
殷莳心里,一直以为沈缇为了冯洛仪抗婚是因为跟冯洛仪爱得惊天动地,要死要活。
如今有情人历经艰难那终成眷属,刚刚圆房没几天,就应该天天黏在一起缱绻缠绵才对。
还以为沈缇这话是真的关心她。
这没办法,信息差最容易造成误判。
她眉眼间都能看得出来舒展惬意:“没有不便利的。丫头们都十分勤快有眼色,家里调教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你不在,我早上去跟母亲聊聊天话话家常,回来指挥丫头们收拾箱笼打理庭院,一点烦心事都没有。跟以前在家里一样自在。”
甚至沈缇不在的时候,他这一大群婢女就都成了殷莳的人力资源。
殷莳贴身的事还是给葵儿蒲儿,钱箱也是葵儿掌着。但人多毕竟好办事,整理箱笼,打理庭院,沈家婢女们给打下手,那么多只手一起伸,效率惊人。
大家磨合得很好。
沈缇看出来了,没有他在,她一个人真的过得很好。
而且,很明显,殷莳很想独霸璟荣院。
璟荣院明明是男主人和女主人共同的居所,怎么就把他给驱逐了。
真是气得沈缇想笑。
他果真笑了:“那就好。”
喝茶,养气。
殷莳也笑。
真心的笑。
小日子这么好,谁能不笑。
喝茶,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