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了一瓣柑橘在嘴里,缓缓的咀嚼,“那兄长要下手吗?”
晏南镜手臂撑在凭几上,两眼疑问也似的看着他,却把杨之简给吓了大跳,“知善你说什么?”
“阿兄是担心他知道之后,会大怒之下把家里人都给杀了吗?”
杨之简还真有这个担忧,这个齐侯长子,看着的确气度不凡,但他也没有把握,一旦齐昀得知这个消息,他能保住全家全身而退。
“知善,你和他相处过几日,觉得他为人如何?”
说吧,杨之简有些失笑。
再君子之风的人,遇上血亲丧命这个事,都要拔剑拼命。他的确有那个心思,不过也只是在心头一闪而过。
毕竟没有他的话,知善还有阿元白宿两个,不知道能不能保全下来。
这个恩情他得认。
晏南镜想了想,“这人不容易看透。”
“表面上看去,的确君子端方,但是要是仔细琢磨,只觉得喜怒不行于色。”
“他到底是怎样的性情,我也不知道。”
杨之简不觉得奇怪,他虽然只是和齐昀交谈了那么小会,但和晏南镜是差不多的感触。
“阿兄应该不想动手吧?”
晏南镜问。
见着杨之简坐在那儿不言不语,她轻声道,“这也好办,不知道不就行了?”
这是最好的法子,他不想见血,也不想做忘恩负义的小人。
“罢了,”杨之简摇摇头,“只要他不知道,那么就相安无事。”
“他和我说,他来我们家只是逼不得已,等时机妥当就会离去。”
杨之简坐在那儿呼出口气,“也行,留他下来过了年关,开年我寻机会将他送走吧。”
说罢,杨之简转眼见着晏南镜几乎整个人趴在了凭几上,完全没什么坐相。他也不责怪她没个正形,有些紧张,“是不是哪儿不好?”
他记得她因为幼年时候的那场大病,身体耐不得寒冷,冬日里格外容易生病。
杨之简和养父学过医术,时常做一些强正气的药丸留给她,好让她平安渡过寒冬。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担心。
晏南镜摇摇头,她指头在脸上比划一下,“既然阿兄已经想好如何应对了,就不要愁眉苦脸了。”
“笑一笑。”
“阿翁在世的时候,说过保持心情舒畅,才是康健之道。”
“喜怒忧愁等情志,会扰乱心神,从而引起气血紊乱。”
她说着,指间压在嘴角上,拉出个笑,“阿兄,笑一笑。别愁眉苦脸了。”
杨之简忍不住笑骂,“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我自小就这样,阿兄又不是不知道。”
她放下手,仔细端详了下他,“笑了就好,阿兄在外建功立业,现如今满载而归,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建功立业?”杨之简脸上的笑略有些凝滞,“只是想要在这世道有立足之地罢了。”
养父陈赟学识渊博,才能出众,心甘情愿婉拒郡守的相邀,在乡野里替人看病。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临到年老,还遭受奇耻大辱。
养父的学识才能以及名望,在那些大族的眼里什么都不是,还不如他们自家的财物重要。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人下狱,一通严刑拷打。
那时候杨之简才十五岁,为了此事到处奔走,见识到了世情冷暖。
行医行善的好名声在权力面前,完全不堪一击。甚至受恩的人唯恐祸及自身,他那会受了多少白眼冷遇。
从此之后他明白了,在这世间哪怕想要活得有尊严,都还有些权力在手,功名在身。
“阿兄又想起以前的往事了?”
晏南镜问。
“阿翁离世之后,阿兄你就离家了。虽然说送回家的书信,阿兄都是说一切都好,但人在外,哪里可能没有不如意的地方。”
她看着杨之简,“阿兄不想叫我担心,我都知道的。”
杨之简摇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现如今算是有些眉目了。”他脸上有了点笑,不过看到晏南镜,脸上的笑容又成了愧疚,“我把你一人留在了这里,是我之过。”
“是啊,”晏南镜点头,又笑起来,“所以阿兄可要好好补偿我。”
“我这次要在家里一直留到开春。”
杨之简道。
“这次齐军大败,府君给了不少财物,旁边还有不少人等着寻我错处。索性干脆回家等开春再说。开春之后,知善你和我一块到荆州城里去。”
当初他留她在这儿也是逼不得已,经过这一遭,还是留在身边,更为放心一点。
晏南镜点头说了一声好。
有齐昀郑玄符这两个“贵客”,在杨之简回来之后,是要好好招待他们的。
吴楚冬日多雨雪,尤其是冬雨。下起来简直比下雪都还要麻烦。所以除非必要,都是足不出户。
齐昀其实是个不错的客人,他没有什么养尊处优的毛病,几乎是主人给什么,他就用什么。
没什么要求。郑玄符对他的这个做派,嗤之以鼻。但是半点都不敢和他对着干。
“今天总算是没下雨了。”
郑玄符看了一眼窗外,回来和齐昀说。
他们占了这地方,杨之简回来之后,干脆就把自己的屋子全都让给他们了。自己跑去别的院子里住着。
而之前就蹲在这儿的崔缇不但没走,反而还真的住下了。每日里看的郑玄符不痛快。
齐昀正在烤柑橘,柑橘生的并不大,还没得他半只手大,被他放在火笼的炭火上。他回想着自己曾经看到的,用铜箸把炭火下火热的炭灰扒开,把柑橘给放进去埋好。
当初看起来简单,自己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听到郑玄符的话,抬头往半开的窗户那儿看了一眼。
的确如他所言,外面两日来的雨水停了。还能看到一点零星的阳光。
北方冬日里的阳光并不见的有多诱人,邺城冬日里滴水成冰,草木凋零。即使日头出来了,看着也是毫无生机,又寒冷刺骨。
荆州却不是,即使都到了隆冬的时候,院子里的那棵不知道岁数的古树依然苍翠。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崔缇的脚步声,郑玄符不耐烦的扭头过去,“又来了。”
崔缇和他们住在一起,就替杨之简跑腿,有什么事儿就跑来告知他们。
郑玄符讨厌崔缇那明里暗里的防备,见着是他,不耐烦的扭头过去。
齐昀没管他满心的烦躁,把门拉开,和要敲门的崔缇直接打了个照面。
崔缇见到齐昀的脸在门后出现,胸腔里的心都差点吓止住。
“崔郎君有事?”
齐昀笑问。
崔缇屏住气息,脸上霎时涨的发红,“杨郎君说,请两位郎君到堂上去。”
齐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他阖门回身。一股柑橘皮被烤焦的味儿在室内弥漫开。
味道并不怎么好闻,郑玄符很嫌弃的捂住鼻子。
齐昀走过去,扒拉出里头被烤的有些发黑的柑橘,抛到郑玄符那儿。
郑玄符下意识抬手,立即被烫得惨叫出声。
他慌手慌脚的把手里滚烫的柑橘给丢到一边,指着齐昀就破口大骂,“你连着几日这样了,烧的玩意儿狗都不吃,你是不是故意的!”
齐昀看着滚在地上黑炭似的柑橘,无视那边郑玄符的跳脚,只是满脸遗憾叹口气,“果然还是让女公子亲自来比较好。”
第019章
郑玄符被他丢过来的那两个烤的漆黑柑橘烫得直跳脚,他指着齐昀破口大骂,但齐昀别说怒色,连看都没看一眼,还低语了一句。
那一句实在是听不清楚他说什么。郑玄符没好气的瞪住他。
柑橘是晏南镜亲自送过来的,送了整整一竹豆。齐昀学着印象里她的做法,把柑橘放到炭火上烤,只不过十个有八个是烤焦的。八个烤焦的全都进了郑玄符的肚腹。
北方入冬之后,菜蔬之类的变成了稀罕物什。整个冬日全靠稷麦和肉干挺过来。一直到初夏才能有些新鲜桑葚等果蔬。
所以哪怕柑橘烤焦了,那也是不能随意丢弃。于是齐昀毫不客气的全都塞郑玄符嘴里了。
“火候刚刚好。”齐昀脸不红气不喘,手里的铜箸指了指滚落在地上的柑橘,“赶紧吃了,”
“你自己怎么不吃!”郑玄符火冒三丈,声量不由得提高了声量,近乎于咆哮。
郑玄符在齐昀这儿,把前十几年没有受过的委屈全都受了一遍。
“当然是我礼贤下士。”
黑心肠的家伙!
郑玄符卷起袖子就要和齐昀动手。齐昀见状“快点,马上就去见杨主簿了,到时候回来冷透了,下了肚腹疼不死你。”
郑玄符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但是烧成那样,他不愿意委屈自己,“你自己怎么不吃。”
“是那小女子亲自送过来的。”他捡起来左右在手掌里丢了两下,剥了外面漆黑的果皮。结果里头是完好的,不是之前几次的半焦。
齐昀恰好看到,径直拿了来掰开,塞到嘴里。
滚热的清甜里,泛着点陈旧。不过瑕不掩瑜。
郑玄符被迫吃了好几个坏的,好不容易有个看得过去的,竟然被齐昀给抢了回去。顿时打算扑上去和他厮打。
齐昀像是知道他的打算,脚下变换步伐,几步的功夫,就让他扑了个空。
郑玄符也是弓马娴熟,但比不得齐昀这种十一岁前往敌营谈判,十三岁跟随出征,刀口舔血的。
世家子弟就算是嬉笑怒骂,也要讲究颜面。是比不得齐昀这种从沙场厮杀出来的人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