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南镜曾经在荆州城里见过的那些大族的年轻子弟,个个身着宽大的袍服,手持便面,行走都要两三个貌美婢女搀扶着。别说亲自动手了,就连拿眼睛瞅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郑玄符开始的时候,看着挺讨厌,不过此刻倒是很有眼色。
晏南镜才想着,然后就见着郑玄符把人扶起来的时候,手里的米汤哐当倒了一半在齐昀的衣襟上。
郑玄符当即涨红了脸。
到底是被人服侍惯了的,现在叫他去照顾别人。哪怕是挚友,也是笨手笨脚。
“要不是知道你们的交情,我都怀疑郎君你是不是故意害人性命了。”
晏南镜话语很不留情面。
这个天,身强体壮的人都不敢沐浴。更别说病人了。
原本高热寒战不退。要是再寒邪入体,这就是看命够不够硬。
郑玄符“我”了几声,最终没有反驳。只是拿眼无助的瞅她。那模样竟然看着有几分可怜。
“去把屏风搬到榻前。”她指挥郑玄符干活。
郑玄符也顾不上什么荥阳郑氏的脸面了,讪讪的把陶碗放下来,就去把屏风搬过来。又将两边小屏风压在卧榻的两边。
他翻出干净的中单送到晏南镜手里。
为着之前突发的那场意外,晏南镜让郑玄符在一旁守着,要是又来,那就让郑玄符摁住手脚。
病了的人是不懂什么的,和孩子没区别。既然如此,那就用对孩子的招数对付他们。
晏南镜不知道她那几脚的威力到了现在还剩下多少,只希望能让他安生,别又出什么事。
照顾人晏南镜也不怎么擅长,自从清醒过来,她都是受人照料,照顾别人这还是头次。
她把弄脏了的中单解开,米汤浸透了布料,黏腻的粘在下面的肌肤上。
她粗暴的将中单剥下来,衣料上的米汤沾到了其他地方。
时风开放,男女之间没有被束缚住。每年三月上巳节,不仅仅是于河水旁修禊,也是年轻男女互相物色的时候,两眼看中了可以到林子里头胡天胡地。至于女子婚姻,改嫁都是平常事。
她夏日出行,经常见到赤身裸体的男人在田头河边干活。再加上上辈子的,见得多了,完全没有什么害羞。
年轻男人的躯体,和她平常见过的那些不同,肌体饱满白皙。因为他生病,所以不敢真的让他冻到,她伸手就把一旁的被子拉过来。
转身让屏风外的郑玄符把干净的衣物递过来。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她听到被子里的人低低呻吟了一声,然后嘶哑着嗓音开口,“好冷啊——”
那句话足够低,若不是她离的近,恐怕都听不到。
她低头下去,见着他蹙眉整个人都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靠近了可以听到牙齿轻颤的动静,她手指轻轻拉了下外面的被子,感觉到其下的战栗。
她让郑玄符把两个火笼提进来,火笼里的炭火烧的正旺,把卧榻前的被褥都烘烤得滚烫。
然而就算如此,她也没有见到齐昀好些。
他眉头依然紧蹙,努力的将自己抱的更紧。
晏南镜将中单在炭火上烤热,随后扯开被子。她手脚快,被子才扯开,立即把热烘烘的中单给罩了过去。
“郎君抬手一下。”
她俯身道。
他没动,她干脆直接抓起他的手腕就往衣袖里塞。刚才脱的时候,乖乖顺顺,穿的话,应该不会用花费太大力气。
的确他没有出什么状况,才把衣带整理好,准备把被子一盖了事,听到他唇齿里有断续的呜咽。
这又是怎么了。
她去看郑玄符,这儿的动静郑玄符也听了部分,此刻也是满脸迷惑。
晏南镜对齐昀的往事没有什么兴致,现如今他人在这里,只要他病好就行。至于其他的,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
“郎君,吃药了。”
她唤了几声,齐昀原本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眸光散漫望着她。对她手里的米汤没有什么动静。
晏南镜让郑玄符搀扶他起来,把米汤给喂下去。
高热的人吃不下东西,浑身无力。勉强把半碗米汤喝完之后,对汤药满脸嫌恶。
汤药桂枝是君药,所以一碗都是桂枝的味道。不喜欢这个味道的人,喝下去的确是有些艰难。
晏南镜见他再次摇头,最后一点耐心完全告罄,直接一手捏住他的下颌,持碗的手对准了嘴倒了下去。
汤药已经是温热了,完全不怕烫着人。
一碗喝完,齐昀捂住嘴咳嗽不止。郑玄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郑玄符看她的眼神里都有了些许惊诧。
晏南镜其实是个缺乏耐心的人。之前耐着性子已经是她极限,她不耐烦继续这么和哄孩子一样的哄齐昀。
见过身高八尺,一口气能把歹徒的脑袋都给活生生摘下来的“孩子”吗?
再这么耗下去,药都要冷了。
她盯着齐昀咳嗽渐渐平伏,看着没有什么问题,示意郑玄符把人放平在床榻上,把准备好的几个用在被衿里的熏炉塞进去。
不止是不是她错觉,郑玄符伫立在一旁,老实了许多。
齐昀很不喜欢那药中浓厚的桂枝味道,被迫一股全喝了下去。头晕目眩,肚腹那儿翻涌着一股气,他皱着眉头稍有动作。就有女声在他旁边道,“不能吐,药好不容易喝下去,到时候还要喝一遍。”
嗓音听着有些耳熟,但这话他却不打算听,他皱着眉头干呕了几下,只听着衣料窸窣的声响,他的肩背被抬起来,随即嘴唇被抵住,温热的水流灌入,把口中残留的那股桂枝味冲洗干净。
温水入喉,好歹是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然后手被拿了出来,有细软的触感按在手腕内关处。手腕上的触感细腻柔软,但是力道却和这细腻柔软不同,颇有些刚强。胸腹里最后那点逆呕的冲动在这力道下消失。他整个人陷入温水般的柔软里。
那份柔软很快离他而去,他像是脱离了庇佑的婴孩,下意识抓了几下。抓住方才细腻柔软的东西。
他用力的握了握,然后陷入昏睡中。
晏南镜觉得好人真的是难做。她费了不少功夫,谁知道还有这么一着。
刚才看他真的要吐了,她揉按内关来止吐。哪里料到吐是止住了,手也被抓住不放。
旁边的郑玄符盯着齐昀抓住晏南镜的手指,他往上拉了几下,没有拉开。只见着她神色有些玩味,垂首盯着齐昀的手。
然后又看向他。
郑玄符额头冷汗直冒。
他是不知道齐昀到底是怎么了,邺城里那么多年的正人君子,到这里来也是规规矩矩。甚至还对他出言警告,不允许他胡作非为。可是轮到他自己病了,就来了这么一遭。
“他平日不这样的。”郑玄符开口艰难解释,“景约君子之风在邺城有口皆碑。他不是那种轻浮人。”
晏南镜点头说知道,“平日里郎君作风我都看在眼里的,不然这会儿,恐怕人不能好好躺这儿。”
这话听得郑玄符没有半点安心,反而越发有点不安。
晏南镜动了下,人病了,刚才看着浑身上下也都软绵绵的,没想到力气还挺大。她几下都没能把自己手抽出来。
她坐下来,让郑玄符看着香炉,要是里头的苍术避瘟香烧没了,就立即补上。
这时候的郑玄符已经彻底没有了往日的傲气,晏南镜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忙完之后,老老实实守在一旁。
因为有病人,也不好随意出声,只能枯坐在那儿。
晏南镜垂首看着躺着的人,见着他额头上渐渐地起了一层汗珠。
郑玄符见状,颇有些紧张,“他这没事吧?”
晏南镜摇头,“没有,是起了药效。汗发出来是好事。”
说着又看他,“劳烦郎君去取米汤过来。”
“汗血同源,发汗之后要喝米汤以补津液,不然之后还会有别的麻烦。”
郑玄符闻言马上起来就去。
室内现如今就剩下她和齐昀两个,她确定齐昀现如今没有什么大碍,闭眼养神。
齐昀昏睡里像是置身于重重火焰,自己被火焰烧灼着浑身都不得安宁。他想要逃开,但不管如何都逃避不开,最后周身烧灼一样的热意逐渐褪去,恢复到最开始的温水一般的暖意。
他在凉爽里肆意徜徉,所有痛苦在此刻褪去。不管是烈火的烧灼,还是几乎割掉皮肉的寒冷,都已经消弭。
他缓缓睁开眼,浑身上下的汗湿让他有些不适的挪动了下身体。谁知道身上压着两床的被子,沉甸甸的,能让人喘不过气。
“玄符。”他叫了一声,嗓音嘶哑。
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掌,掌心柔软的触感传来。
这触感和昏睡时候感觉到的完全一样。
他努力的转动脖颈,看到旁边闭目养神的晏南镜。
“女公子?”
第025章
话语出口,齐昀惊觉自己嗓音嘶哑难听。这会儿他终于感觉到咽喉处刀割一样的疼痛。不由得皱眉。
“你得了风寒。”
晏南镜道。
齐昀才发过一场大汗,浑身上下的力气不多,只能躺在那儿不动。听她这么说,明白自所得的病症,恐怕只比她说得要更凶险。他颔首,嘶哑着嗓音,“多谢女公子。”
晏南镜笑了,“也不全是我,关于治病我只学过些许皮毛,药是阿兄开的。”
“我知道。”齐昀每说一句话,咽喉处便像是尖刀磨肉一样的疼痛。
“郎君这病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晏南镜问道。
但凡病症,都有一个过程,绝对不是眨眼的功夫就发病。之前肯定有循循渐进的征兆。只是看人愿不愿意注意而已。
的确是有,而且齐昀自己也注意到了。他之所以没说出来,一来现如今场面已经足够混乱,没有必要再添乱子。二个他也不确定,这对兄妹究竟会不会出手相助。
勾心斗角久了,就算是亲近的人也要保留几分警惕。更何况是毫无干系的人。即使他欣赏杨之简的才能,也有心将他收为己用,也不妨碍他对杨之简不信任。
医者杀人不用刀,这个道理齐昀明白。现如今他寄人篱下,即使和主人家称兄道弟,主客皆欢,他也不敢赌其下的人心。
只能赌一把,赌这不过是不起眼的小病症,可以靠着他年轻熬过去。谁知道这次他赌错了,原先只是小小的脾胃不调,最后短短时日内竟然加重,竟然病发成了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