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南镜却摇头,“只是照着人之常情会如此罢了。”
齐昀这个人,看上去光风霁月,行事间也是君子做派。但是真正靠近了,只觉得这人并不是他表面呈现的那样。
不过这也不管她事,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现如今只求彼此相安无事就好。
齐昀的病情并没有在退热之后顺利痊愈,退热两日之后,又重新高热发出来。杨之简赶过去,诊脉之后,拆开了包裹伤口的布条,伤口愈合不佳,甚至开始流脓。
这是沙场上常见的事,刀戟伤不仅没有愈合,反而伤势扩大,危及性命。
这个道理齐昀当然知道,他躺在那儿,见到杨之简神色凝重,“是我伤势不好了?”
杨之简抬头,露出并不真切的笑,“不算严重,郎君好好养伤,记住不要思虑过重。”
“杨使君。”齐昀定定的望着他,眼底的光泛着冷,“你我过命的交情,实话实说就好。”
救命的恩情大如天,尤其还是两次。
“伤势恢复的不尽人意。”杨之简踟蹰小会,还是说了实话,“郎君自身正气不足,现如今也还没有完全恢复。”
生病的人没有个十天半个月都别想痊愈,更何况恢复伤势也是需要体力,病体难以支撑,那就只能往不好的方向一路滑行了。
“我知道兵士们上沙场之前,习惯将刀戟箭矢埋在泥土里,到时候伤在人身上,伤势就会加重。”
齐昀说着笑了两声,泛着点儿悲凉,“看来那些人也学到了。”
杨之简到底还没到真正铁石心肠的地步,仔细说起来,齐昀也是为了救他们兄妹。那些刺客其实是冲他们来的。
杨之简心里愧疚的很,这时候齐昀开口又道,“使君,我这条胳膊能保住吗?”
伤势若是加重到一定程度,一整条肢体坏死,到那时候只有断尾求生了。将坏死的肢体给去掉。
“郎君好好养病养伤,不要多想。如果郎君思虑过甚,反而对身体越发不利。”
说完,杨之简就走到外面,去见晏南镜。
才见到她的人,杨之简开口就说,“我这两天亲自回一趟刺史府。家里知善你照看着。”
这决定来的突然,让晏南镜有些意外,“阿兄怎么突然要回刺史府?上回那些人过来刺杀不成,阿兄这次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他摇摇头,神色比方才更加凝重,他把齐昀的伤势和她说了。
晏南镜知道这几天齐昀的病情有些反复,因为之前被他掐过脖子,哪怕是他人事不省的时候,她也不怎么往齐昀那边去了。听杨之简这么一说,她才知道齐昀的伤势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
“所以我打算去一趟刺史府,问府君求人参。”
她抬眼,听杨之简继续道,“他那个伤,到底是因我而起。我也不好真的看他因为伤势加重,没了性命,又或者是没了胳膊。”
年纪轻轻的,没了胳膊,和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杨之简并不想看到齐昀成那副模样,所以不管如何,都要尽力救治。
“人参以上党所产的为最,年数越大,效力越强。他如今身体逐渐不好,我去给他求来,等身体调理好些,给他处置伤口腐肉。”
有了年岁的人参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只能上刺史府。他才立了功劳,刺史也不会拂了他的颜面。
“如果那些人,见到阿兄回去,打算动手怎么办?”
晏南镜说的这个也很有可能,杨之简摇摇头,“顾不上了,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伤势加重。”
见到她沉默下来,杨之简安抚她,“也不一定,他们正捉贼心虚,派来的人全军覆没,现在估摸也摸不清楚我的底细。在摸清楚底细之前,他们是不会再动手的。”
他决心已定,晏南镜知道自己再说也是枉然。
最后她只能说,“阿兄不管是去还是回来,都一定要小心。”
治伤治病都是耽误不得的事。杨之简和晏南镜交代之后,第二日就出发。
杨之简这么一走,宅邸里所有人再次都交到晏南镜的手上。包括齐昀这位客人。
崔缇对此老大不乐意,但也没办法。只能每日里守着大门,免得之前的事又再次重演。
病人需要每日关注,要不然一个不查,可能会引发难以挽回的后果。
她今日去齐昀卧房里。一入卧房,浓厚的苍术气息铺面而来。
绕过屏风,晏南镜见到齐昀坐在榻上。
几日不见,他整个人清颧了好些,内里着中单,外面冬袍随意的披在身上。
“女公子来了。”
齐昀听到动静,回头对她笑道。
病中的人,面色不好,但是收拾的很干净,发鬓一丝不苟,不见半点碎发落下。
她点点头,在另外一处坐榻上坐下来,
晏南镜转向郑玄符,正要开口问事,郑玄符突然起身,“我出去一趟。”
说罢,起身就走。晏南镜连阻止都来不及,屋内就剩下了她和齐昀两个。幸好门外还有白宿守着。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和齐昀单独相处,晏南镜没怎么觉得尴尬,她开口就问他的饮食起居,得到回复之后,过来察看他的伤势。
他的那条受了伤的胳膊藏在冬袍下虚虚的拢着。
“女公子,我这伤势已经不妙了,对吧?”
晏南镜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思虑重的,就算是无事,也要变有事了。”
他听后短暂的沉默了小会,“那我这条手臂能保住吗?”
这话谁也不敢保证,晏南镜也不能。
齐昀自嘲的一笑,“如果真的不能保住,那我就真的只能去死了。”
这话说的可太惊人了。
她张了张嘴,“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你可不要乱来!”
晏南镜话语才落下,齐昀脸上的悲凉霎时一变,成了得逞的狡黠,“我骗女公子的。”
第026章
晏南镜闻言没有松口气,反而换了更认真的神态去打量他。
他相比较于许多病人,要有精神的多。至少还能坐在那儿说话,而不是奄奄一息。只是他面上在笑,眼里却是冰凉的。
晏南镜顿时有些头痛,她不善于劝慰人。毕竟没有感同身受,说出一味劝人向好的话,多少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
与其说那些不但没用,反而还招人厌恶的话。她倒是宁愿先盯着齐昀,免得真的出事。
与人为善,不做也就罢了,做了那就做到底。做了一半就袖手不干,又或者出事。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没做过。
“阿兄回刺史府了。”她开口道。
齐昀沉寂的神色终于有了些波动,眼睫动了下,抬头看她,她继续道,“阿兄是为了你的病,去问刺史要上党人参去了。”
上党所产的人参,效用最好。可惜千里迢迢运过来,也只有那么些。平常人家难得有,一来二去,只能靠着功劳去问刺史讨要。
齐昀的眼睛里有些莫名的东西,晏南镜望见,“郎君怀疑阿兄是去告密了?”
这话终于让齐昀朝她看过去,“女公子说什么?”
她望着他,“郎君是在担心这个吗?”
齐昀露出些许古怪的笑,“这我倒是不担心,之前我人事不省的时候,杨使君没有想着告发,现如今我醒了,那也更没有这个必要。”
他顿了顿,“如果真的要告发,也错过了最好的时候。”
齐昀望着她,“把你留在这儿,自己跑去刺史府那儿,可不是最好的做法。”
他面上浮着极其浅淡的笑,声线平稳,平静的像是述说与己无关的事。
“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女公子就会落到我们手中。到时候不管我们有没有被抓住。女公子的下场总归不会好。再说了,即使我们被荆州刺史抓住,现如今没到完全撕破脸的时候。也不至于做出用我俩头颅来祭旗的事。”
“这种事,”他又笑了一声,“不做就罢了,要做就一定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否则的话,打蛇不死日后必定会有祸患。”
“这个道理,杨使君也能想的到。如果想不到,他也不会在刺史府有如今的成就了。”
“所以你是真的担心自己的这条手臂保不住吧?”
晏南镜懒得正坐,正坐累人,哪怕后面有支踵撑着,也有点不舒服。她手肘支在旁边的凭几,撑着下巴看他。
见到齐昀眉头几乎不可见的一蹙,她点头,“那我是说对了。”
齐昀原先那些带笑的神色,此刻全数消弭的干干净净,他面色冷冷,两眼盯着她。
上过沙场,手里真真实实粘过血的人,盯住她的时候,莫名的背后有凉意腾起来。
她完全不怕,迎着他的目光直接看过去,和他四目相对。她双眼黑白分明,对上齐昀带着血丝的双目。他眉头蹙得比方才更厉害。
晏南镜没有退却的意思,手肘依然撑着下巴,“你这人挺心口不一。”
她也不管齐昀的面色,继续说下去,“担心就担心,这又有什么的?这是人之常情。阿兄离开之前和我提起的时候,也是颇为担忧。”
她摊开手,“看,连看病的医者都这样,更别说是病人了。”
“就你偏偏心里担忧,脸上还要做出无事发生的模样。”她说完很是不可思议,“郎君这样,也装模作样过头了吧?这儿没有盯着郎君的将领,也不需要郎君强装无事去安抚军心。”
她每说一句,就见着那边齐昀的脸色变一分。
听她说完,齐昀转头过去,沉默的盯着背面缠枝茱萸纹上。
“郎君的伤势还没到那份上,”晏南镜撑着下巴看他,“郎君担心伤势会不会加重,丢掉胳膊。其实还是担心邺城里吧?”
此言一出,她见到他的神色骤然变了。
“我不知道邺城里有什么事,也无心知道。不过郎君思虑太重了,郑郎君是邺城里的人,和他说,恐怕有不少担忧。所以郎君会和我提起吧?”
齐昀低笑一声,“女公子聪慧。不过聪慧得有些过头了。”
晏南镜毫不客气的反驳回去,“这但凡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什么叫做过头了。这叫过头的话,郎君是小心谨慎太过。”
“郎君现如今是病体未愈,正气不足,不足以濡养伤势。要是再思虑过重。耗费气血过多,雪上加霜。”
“原本不至于的,因为这过重的思虑加重,那到时候郎君去怪谁呢?”
她言语里不给人半点回避的余地。
齐昀整个人靠在隐囊上,仰首见到头上的帷帐以及承尘。他长久的沉默下来,等到那边的晏南镜想要告辞的时候,终于听他开口,“我这条胳膊能保住?”
“郎君若是觉得能,那就能。阿兄和我,全都是尽力而为。郎君也应当振奋起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