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那条亮闪闪的栈道上,脚下用力的踩了才髹漆了的木板上。
他嚯了一声,回身对杨之简和晏南镜说,“这儿倒是不滑。我原本还以为会一路滑下去呢。”
晏南镜闻言动了动脚,鞋履在木板上滑过,“还真不滑。”
她说着低头看水面,原本木栈两边都种了点荷花。不过现在荷花经过一个严冬,只剩下残留发黑的杆子,其余的什么都没留下,留着原本养着的鱼,也还躲在水底,伸头去看什么都见不着。
“知善小心。”杨之简见状忍不住扶住她的胳膊,免得她一脚就滑入到水里去了。
邺城这会儿还没完全开春,湖水也是刺骨的冰凉,人掉到里头就算不死也脱层皮。
“阿兄,别担心,只要阿兄拉着我,才不会掉下去呢。”
杨之简又气又无奈,只能瞪了她几眼。
晏南镜半点都不怕。
齐昀在一旁看着,颇有些好奇。他自小在生母身边长到五岁,然后送到了嫡母慕夫人的身边,慕夫人年轻时候因为救齐侯受了伤,不能生育,所以只有他一个孩子在慕夫人身边。虽然有其他弟弟,但是慕夫人平日里喜欢清净,不喜欢听到孩童的吵闹声,齐侯的其他庶子不敢到慕夫人的居所来玩耍。无形之中,他也就被隔在其他兄弟之外。
“听说使君和女公子并不是亲生的兄妹。”
杨之简点头,丝毫不介怀这段过往,“我和小妹都是父亲收养的。虽然不是亲生兄妹,但也和亲生兄妹无异。”
“我看使君的兄妹情比亲生兄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状若无意发问,“这么多年下来,使君没想过寻找亲生父母吗?”
他言语温煦,像是极其为人着想。
杨之简苦笑摇头,“我那时候虽然年少,但也记得父母双亲都已经离世了。要不是父亲把我带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他似乎想起了,眉头皱着往晏南镜那儿暼了一眼。那一眼被齐昀捕捉到,“可是女公子那儿有什么事?”
“记得知善被救回来的时候,衣裳都是锦罗。但是——”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平民庶人们命如草芥,达官贵人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也是朝不保夕。
今日肆意风流富贵,明日指不定就成了路边一具残尸。这种事多到已经习以为常了。根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齐昀看向晏南镜,晏南镜知道他的意思,她摇摇头,“我都这么大了,何必多此一举。”
她见到齐昀挑了挑眉,似乎是有些不解,“找也没用,对于前尘往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齐昀神情里终于浮现些许错愕,她继续道,“过去的,就已经当死掉好了。何况我亲生父母极有可能已经丢了性命,不然我当年又怎么会成那样。”
晏南镜想要装作伤心一点,奈何心下是半点感触都没有,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这个小姑娘,对于这个身躯之前所有的一切,她没有半点记忆,也不在乎。
“我有阿翁有阿兄。虽然长公子觉着没有诸多族人,人单力薄,但已经足够了。”
齐昀见着她脸上全是满足的笑,一双眼睛里笑盈盈的去看旁边毫无血缘的兄长。
他袖笼里的手缓缓的握紧。
胸腔里有什么在抽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当真不去找么?”
“孩子都已经成了那副模样,那种情形下,大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都是迷惑,内里没有望见一丝悲痛。
“阿翁和我说过,他是从死人堆里把我带出来的。说看到乌鸦守在我身边等着不下嘴,知道我还活着,就救回来了。还能找什么呢?”
可能是齐昀想要施恩,但是她却没有太迎合的兴致。
齐昀定定的望着她,唇角依然是牵出一丝笑,但那笑在日头下颇有些虚假,没等她定睛再看。他低头一笑,再抬头的时候那抹虚假已经消失无形了。
“女公子这样,着实令我钦佩。”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动没脑,晏南镜不明所以,所以也没有把话接下去。
“平常兄弟之间,也就幼年的时候暂且能和睦。等到长大之后,说是兄弟手足,可是这里头到底是不比从前了。”
晏南镜听出他话语里带着冷意的感叹,只是抬了抬眼,没有说话。那边杨之简道,“即使年长,那也是血浓于水的亲生兄弟。”
王侯家里阴私多,他们兄妹是半点都不想掺和。尤其这种兄弟之间。他们兄弟自己不管闹成什么样,齐侯看着只要别祸起萧墙,打骂两声也就收场了。但是外人掺和进去,落到齐侯的眼里,那就是离间兄弟情,能捞个全尸都算是运道好了。
齐昀明白他的意思,面上神情不变,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日头有点暖意,但是不多,湖水上除却这条财大气粗的栈道之外,没有其他别的可以看到的景物。附近种的那些树木,枝丫上树叶都没长出几个,光秃秃的在那儿,满目的苍凉。
“我回来之后,很是想念在荆州时候吃到的柑橘。”
他回头看向晏南镜,“女公子带了吗?”
晏南镜嘴微张,她两手张开,露出空荡荡的手心给他看,“当初走太急,没来得及带上。”
“不过这个时节窖藏的那些,恐怕也已经全都吃完了。等秋后长公子令人去采买一些过来?”
这话不过怎么听,都像是敷衍,但是偏偏她满脸真诚,齐昀点头,“好,那就照着女公子说的做。”
“可惜橘树不能过淮河,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他背手感叹,“水土不同,哪怕是同一棵树,结出来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
齐昀身量高,身躯修长美观,从他背后看过去,背影挺拔,很是赏心悦目。
他眉眼漂亮,仔细看上面上的五官生的有些深邃。尤其鼻梁秀挺。姿容清隽秀美的人,总是格外引人注目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谁知道她再瞟过去的时候直接和齐昀双目对上。
他眼神平稳,却又像是看穿了什么。晏南镜下意识撇开眼,可是随即又理直气壮的回看了过去。
她又没做什么,更没往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人生一张脸难道不就是给人看的?
想着,她看得比刚才还要胆大。
齐昀没料到她竟然眨眼的功夫就又看了过来,还面上含笑。
他早就领教过她的胆大,被她这般行径给弄得无奈,她看人就是纯粹的看,神色里是欣赏。
齐昀头回见这么毫不避让的打量。
他也不生气,“等秋日里,柑橘来了,我送一些给女公子。”
还没等她道谢,又听他道,“到时候就麻烦女公子帮忙烤热。邺城入秋之后天就转凉了,和荆州的冬日没太大区别,正好可以围炉煮酒,再配上一二柑橘,那是人生无憾了。”
“为什么不是长公子让其他人来呢?”
她神色里一言难尽。
“北人做不好这些事。”齐昀微微叹息,他暼了一眼晏南镜,“我身边也没有其他的楚人。”
她唇角乱颤,过了小会终于牵出个得体的笑来,“既然如此,还请长公子不要嫌弃我手笨就好。”
齐昀说无事,“再手笨也比不上我,当初我想要学女公子,结果五个里头四个全都烤焦了。”
她记得自己当初是给他送过柑橘,主要是冬日里菜蔬没有多少,如果不吃点水果的话,很容易牙齿出血。
给齐昀送过去多少,他就用了多少,没听白宿说有扔掉的。
“那——”
“都给玄符吃了。”
齐昀点头道。
还剩下来的唯一一个好的,被他自己吃了。
她低头下来,咳嗽了两声。真是好惨的一人。
不过当初谁叫郑玄符咋咋呼呼的,一副下手无情的姿态。吃烤焦的橘子,也算是他活该。
齐昀在日光下她的容色里又多了几分生动,将手拢在袖笼里,看这她眼底里一片金色的光。
袖笼里的手掌又慢慢握紧,手背上青筋爆出。
送走了齐昀,杨之简带着她回院子,屏退左右,连阿元都没有留下之后。杨之简开口就问,“知善和长公子没有什么吧?”
她摇头,见着杨之简蹙眉,她干脆加重了语气,“绝无。”
杨之简知晓她是个什么性子,如果真的有什么,绝对不是她现如今这般坦荡,他坐下来,“没有就好。”
“我看长公子似乎对你有意思。”
“阿元之前也和我说过,说他对我不一般。”她坐下来,双手捧着漆卮,卮内是热水。她不喝,只是捧着,让内里滚烫的温度透过了卮壁来暖手。
“不过谁知道呢。”她垂眼下来,卮内腾出的滚热的水汽正好滋润了面颊。
杨之简摇摇头,他并不觉得齐昀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和齐昀本人的品性没有关系,而是王侯家的那些事,就没有几个是舒心的。
他从来没肖想过什么攀附上诸侯,听到晏南镜这么说算是松口气。
“如此就好,”他又担忧起来,眉头皱着,“只是长公子来,若是要见你,恐怕也没有什么推掉的理由。”
晏南镜没有他那么忧愁,“到时候再说。兄长思虑太厉害了反而伤身。”
齐昀办事很少单刀直入,除非迫不得已,否则都是春风细雨的润物无声。
“我说你若是喜欢,直接把人要来。”郑玄符骑马在他身后,见着前头坐在马上的人斜睨过来,他忍不住看过去,“现如今你要是开口,照着杨之简现如今的处境,他不敢不答应。”
“那是你想的,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郑玄符忍不住问了,“当初我说我喜欢,想要出手,你一把将我摁住。现如今人都带过来了,你竟然还能按兵不动?”
有时候郑玄符都觉得齐昀看上去不像个正常男人,平常王侯家的公子在这些事上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这点事只是男人们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兴趣。不管成什么样,都无足轻重。
可齐昀却不,他那君子之风似乎是要一路维持下去。
“现如今是要把人拉拢过来,”齐昀回头过去,看着前路。
“事有轻重缓急。何况杨之简不见得愿意让她到我的府邸上。”
这话再次引得郑玄符肆意嘲笑。
一个寒门,愿意纳他妹妹为妾室,别说只是毫无血缘,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也得欢天喜地的送过来。
这还要杨之简点头?
杨之简没有什么出身,倘若齐昀不用他,恐怕都没什么出头之日,还怕什么?
郑玄符才要把这嘲笑说出口,见到前头齐昀回头过去,显然不想和他多说话。
他识趣的自己闭了嘴,跟在他身后。
到了府邸里,人从马背上下来,径直往门内走。
执事上前来,对着齐昀和郑玄符拜下,“郎君,夫人那边来了人,说是请郎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