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更惊:“谁能伤你?这已经不是一般道行的大妖了吧?”
他和薛明川再有意见分歧,两人到底认识多年,立刻掏出一切疗伤物什给他,还请来随行医修。
医修神情亦是凝重,半晌才犹豫说:“外伤好办, 可灵根……我只能暂时稳固。少主, 您出去最好再另请大能看。”
他愈发忐忑:“依我拙见, 若是处理不当,您修为将不进反退,日后于修行不利。”
医修说的很委婉, 薛明川还是明白他的意思:他剑修的这条路极可能走到尽头。
薛明川脸色白了又白, 还是温和有礼说:“多谢,劳烦您了。”
外伤愈合,他气色到底比之前好。
薛明川看向李明说:“那人面容一直笼罩在白雾后,我只知道他是道行不浅的大妖,其余一概不知。”
光是这样的 话说完, 他就咳嗽不止,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
薛明川一开始没把他当回事。
那大妖却招招奔他面门, 凌厉至极,而且相当熟悉他的路数。他自诩当今剑道第一人,竟没在那只妖手底撑一炷香。
那大妖一脚踩在他肩上。
他肩部还有乌瓷古镇时寒霰剑留的伤,不知巧合还是怎的,大妖妖力也恰好向那处攻击。
薛明川毫无还手之力。
争斗中,他的本命剑也被夺。性情刚烈的寒霰剑在那妖族手中,如废铁一般轻易被折断。
本命剑是剑修的性命,薛明川当时口吐鲜血,疼痛欲死。他勉力振作问:“阁下何人……”
这样的妖族不该位列无名。
对方一声不吭,似乎连冷笑都不屑于冷笑。摁住他脑袋,比深海诡谲冰凉的气息从他七窍渗入,竟直接要生拔他灵根!
这是薛明川的秘密。
他灵根不稳,丹田内灵力难蓄,所以修为才长久不晋。
这是要毁了他修行的根基!
薛明川平生第一回 ,感受到了难以抑制的惶恐。
索性老天爷眷顾,天降惊雷,纵贯深海直接劈在那只妖族的手上。
这才听见他模糊难辨的,极不耐烦的一声“啧”。
白雾被劈开,薛明川看见那只手,很年轻的少年人的手。
至少曾常年练剑,指腹生茧。
薛明川做好自爆丹田,同对方同归于尽的准备。
可和他一道的剑修弟子正好用玉牌联络他:
“师兄,我们这也没找到鲛人踪迹,不晓得虞姑娘被他们带去何处了。”
那只妖族动作一顿。
隔着层白雾,薛明川还是确信,他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难掩的惊愕。
现在,薛明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只大妖突然的离去兴许不是巧合,也不是惧了那道雷劫。
是为了这个“虞姑娘”。
谁——虞菀菀?
薛明川忽地想起张脸,惯常和她一道的少年那张极漂亮的脸。
他强撑坐直,不顾伤和李明说:“我想请你再帮我算一卦。”
线索充足时,天易宗的卦术找人快准狠。
李明却说:“我不会再帮你算任何卦。”
薛明川惊异。
确认他性命无忧后,李明起身,低眉向他俯身行揖:“我的卦,不会违背我的道。”
“薛少主,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相识数载,你我如今谊断于此,往后各从其志,不再往来。”
天易宗和薛家私交甚笃,李明是他幼时结识的第一个好友。
薛明川乍听此言,竟觉难以理喻。
他问:“就因为我向那只妖动手?阿明,这事是你浅薄了,你没见过人世险恶自然不知道妖族恶性难除。”
李明静静看他:“薛少主,你见过什么人世险恶呢?你这一生,就连病重都活得顺风顺水,伤时昏迷,醒时痊愈,半点苦未吃过。”
“我曾给你算过一卦,你是老天偏宠之人。同一时天下有如此命格者屈指可数,一生顺遂。但你得明白,大多数人都不是的。”
李明并没有在谴责他,只是平静地陈述:“妖也好,人也好,都得在这世间挣扎。你甚至没见过同样病重之人的挣扎模样,更遑论妖呢?”
“我是亲眼见过,妖也会为生计奔波,会因亲人离世而痛苦不止,会为内心意志慨然赴死。病重时,他们都一样的,会因为晒了太阳、有人说话,或是今日能多吃口饭而高兴;也会后悔过往蹉跎时日,志向未成。”
“人有好坏,你愿意包容。那妖的好坏,你为何从来视而不见?”
李明看向他说:“薛明川,在我看来,你甚至不如很多妖族——至少他们能辨是非好坏。”
说他不如天性本恶的妖族,这对薛明川几乎称得上是羞辱。
身上的伤、修行前途的未卜,还有奉作挚交之人的割袍断义,闹得他一瞬脑袋几欲“嗡”地炸开。
从未有如此屈辱之时。
薛明川握紧拳,却又受良好教养强压反驳的意图。
他淡声说:“若你执意如此……”
李明打断:“不是我执意如此,而是注定如此,你我并非一路人。”
“薛少主,你自诩正义,可若你存在本身即为最大不义呢?”
他一字一顿问:“你还敢,这样大声地说你是正义一方吗?”
这就是李明在薛明川卦象中看见的。
极其可笑的一卦。
说他踏旁人尸骨,借旁人运势,以他人器物成己之大道,前路光明。
薛明川一时哑然。
李明行礼:“言尽于此,望你日后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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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坠势头不晓得过去多久才止。
地底,或者是海底——虞菀菀不晓得是什么底了,反正是个底,看起来挺像寸草不生的悬崖深渊。
她从他怀里跳出来,默不作声。
“师姐。”薛祈安拉她的袖子。
是在生气吗?不理他。
薛祈安揪紧那截衣袖,想了会儿,忽地轻声说:“师姐,你看看我。”
“或者你过来摸一下我?别不理我了。”他把她往怀里拽,轻轻的。
如果有蛊虫的话,她决计不会不理他,也决计不会离开他。
他们都不会互相离开。如青树和藤蔓,生和死都紧紧缠绕在一处。
他依附于她也完全没问题。
猜测着她喜欢的模样,薛祈安颤了颤乌睫,嗓音放得又柔又轻喊她:
“师姐……”
少女倏地转身,跳起来,如崖边坍塌的巨石,轰然撞入他怀里。脚缠在他腰侧,手也揽着他脖子。
薛祈安下意识就托住她。
“现在是你在抱紧我。”
她就凑在他耳边,好像很得意地哼两声说:“你还脸红了。”
唔。
在纠结谁抱谁嘛?
薛祈安将她往上托了托,笑说:“是,我在抱紧师姐。”
有什么区别吗?
都很开心。
他微歪脑袋,由着她拨弄他的眼睫,眉眼一弯:“脸红大概是因为师姐在这儿,我有点兴奋吧?”
嗓音含笑而温柔,比春日晴风还和煦。四面却吹来阵凉风,寒意砭骨,虞菀菀禁不住打个哆嗦。
她没在意,又从他怀里下来如实说:“其实看到你脸红,我也会兴奋。”
特别漂亮。
因她而生的漂亮。
“这样啊。”薛祈安“唔”一声,忽地想起见过她脸红的几次。
“师姐高兴就行。”
少年低笑着应,乌睫乖顺低垂,嗓音却抑制不住地轻微发颤。
他好像也会啊。
看见她脸红就兴奋。
地底生着棵大树,枝干银白,枝叶也银白,像是纯银打铸的,无风而动,发出当啷啷响声。
树上只结红蓝二色花,错综排列,嵌在耀眼银白间。
“这是你要找的东西吗?”虞菀菀问。
从薛祈安提醒她别乱跑时,就晓得他另有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