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焦扬咬咬牙,终于松口:“行吧。”
第109章 一更
从会议室里出来, 谷阳波言笑晏晏地与焦扬握手,说是代表陵江市的父老乡亲感谢工业厅,虽然厂子陵江市有份, 但是工业厅能网开一面, 给陵江市留人留设备,陵江市还是感激不尽的。
焦扬一个国营工厂出来的, 比口才实在是比不过谷阳波这个基层锻炼出来的,最后只能是勉强维持笑容匆匆告辞。
洪副省长笑着摇摇头, 点了点谷阳波:“你啊你啊,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他说:“对省里来说,绣衣厂只要能继续为南省经济、为南省出口创汇工作做贡献,厂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当然, 我也理解, 这个厂子对陵江对江北的重要性。希望未来陵江市绣衣厂能延续传统, 再创佳绩。”
沈茉儿笑道:“是,洪副省长,保证完成任务!”
谷阳波和沈茉儿离开后,罗秘书给坐在办公桌前的洪副省长换了一杯热茶, 洪副省长搁下老花眼镜, 叹了口气,说:“培养一个出口创汇的龙头企业不容易, 摧毁它却很简单,有些人只顾自己的利益, 不顾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呐!”
罗秘书动作微顿, 随即笑道:“这不是有您把关着嘛。”
洪副省长摇摇头:“我已经老了,未来得看你们的了。”
看着窗外的晚霞,头发花白的老人沉默许久后, 低声喃喃:“所幸一切都在变好,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吧?”
另一边,与谷阳波告别后,沈茉儿从保卫室领回了小凉凉和沈茵茵,找地方给孩子喂了顿奶,这才带着第一次“进城”的小凉凉回江北县。
“你这工作也不容易,操着几千号人的心,连累孩子也跟你一起吃苦。”沈茵茵感叹。
沈茉儿摸摸女儿细嫩的小脸蛋,笑笑:“在其位谋其职嘛。”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为了自己的日子能更好过一点,这么多年过去,当厂子越来越大、工人越来多以后,沈茉儿确实也感受到了肩上这份担子的压力。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初刚来这个世界时,只把自己当一个“外来者”,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现在的她已经渐渐融入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了爱人、朋友、亲人,早已在潜移默化中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她关心这片土地的兴衰荣辱,也会竭力捍卫他们共同为之奋斗多年的事业。
所幸阴霾已渐渐散开,阳光会洒满这片土地,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
沈茉儿回到绣衣厂上班一星期,厂子搬迁的事情就跟坐火箭似的,一下就进展到拆牌、拆设备、转人事档案的环节了。
到了第二个星期,“陵江市绣衣厂”的牌子已经挂到了厂房外面。
进进出出的工人们瞧着这个崭新立牌,有些新鲜,也有些疑惑,不过最终都归结于:管它叫什么绣衣厂呢,还是这个厂子还是这帮人不就得了。
于是最后一丝忐忑担忧也烟消云散,开开心心地就去上班了。
整个厂子看似好像变了,其实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金彩飞越看越不对,一个电话摇来了毛建鑫。
几年过去,毛建鑫再次踏上柳桥公社的土地,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这曾经是他理想启航的地方,也曾经是他折戟沉沙的地方,当然,现在也将成为他东山再起的地方。
“南省第二绣衣厂搬迁工作组组长?”张明双手将介绍信递了回去,笑着将茶杯放到毛建鑫和几个工作人员面前,“那工作组的几位同志请稍候,我们冯副厂长马上过来。”
毛建鑫抬了抬眼:“你们沈厂长不在吗?”
张明笑笑:“沈厂长哺乳期,弹性上下班,现在确实不在。”
毛建鑫一噎,他本想作为上级领导给沈茉儿来个下马威,没想到沈茉儿根本不出现,不过毛建鑫很快又安慰自己,沈茉儿这明显就是怕了他,不敢抻头呢。
“看来你们厂里对搬迁工作确实是不够重视,幸好焦副厅长派我们下来督察进度,照你们这种工作态度,别说三个月,我看三年也未必能完成搬迁任务。”
毛建鑫翘着二郎腿开始数落:“对上级的工作任务阴奉阳违、偷工减料可不行。焦副厅长说了,陵江市想把龙头企业留在本地的想法省里是能够理解的,但是既然已经在洪副省长面前说好了,那就按说好的来,可不能故意卡着人不放,或是用其他不光明的手段……”
“说到不光明的手段,这种事情我们怎么敢在毛组长面前班门弄斧。”
冯伟缓步走进会议室,笑道,“毛组长,我看工作组也是急于办事,要不这样,咱们也不走喝茶聊天这种步骤了,我直接带你们去看已经交接收拾好的部分吧?”
毛建鑫沉下脸:“冯副厂长这是什么意思,我毛某人可是从来不搞什么不光明的手段的。”
冯伟笑笑:“怎么,毛组长是想坐下来先聊聊光明这个话题吗?”
毛建鑫脸色变了变,总觉得冯伟这话似有所指,他心知跟冯伟在这里争执这个毫无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搬迁工作,最终还是忍气站起来,说:“先看看你们的工作进度。”
其他几个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跟着站了起来。
一行人往外走,走廊另一头有人在说话:
“沈厂长在吗,我这里有个事情需要跟她请示一下。”
“嗯,在的,不过邢副厂长在里面,您稍等一下。”
“行,我等一下。
”
俩人说话声音并不响,但走廊上非常安静,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毛建鑫的脸色更加的难看,阴鸷的眼神冷冷扫了眼张明,张明只当没察觉,笑着跟其他几位工作组成员拉家常。
毛建鑫只能当自己没听见,不然难道去找沈茉儿理论,为什么她这个厂长不亲自接待工作组吗?
以毛建鑫对沈茉儿的了解,到时候难堪的只会是自己。
“意愿搬迁的人员我们已经统计好了,这几天正在做交接,人事档案也已经移交到县里了,县里统一审核后就会转到省里。所幸南省第二绣衣厂的牌子是现成的,人员档案可以直接转到第二绣衣厂。”
冯伟说:“回头这个衔接工作,怕是就得工作组的同志们多操心了。”
毛建鑫皱眉:“所有人的档案都已经移交到县里了?”
冯伟看他一眼,说:“不是什么难事,二百八十二人,我们人事科加了个班就弄好了。”
毛建鑫顿时提高了嗓门儿:“二百八十二人,怎么可能,十分之一都不到,这不可能!你们故意的,你们乱来!”
冯伟顿住脚步,淡定道:“毛组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完全是按照上级的相关文件精神,秉持自愿原则,让工人们自行选择的。”
毛建鑫一怒之下,没怎么考虑就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你们厂子内部是有搬迁意愿的,还给工业厅打过报告,根据报告,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工人,是有搬迁意愿的。”
不然这个搬迁方案也无法通过工业厅的内部讨论。
如果,如果最后只有两三百人,别说他跟焦副厅长没办法交代,就是焦副厅长也跟邱厅长没办法交代。
“哦,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报告?”冯伟高高地扬起眉,“毛组长你莫非是在说笑,我是分管办公室的,有什么报告出去我能不知道吗,你莫不是被人骗了吧?”
毛建鑫眼神闪了闪,那份报告来历不正,这事他和金彩飞都心知肚明,但是从这份报告送到工业厅领导的案头开始,报告就必须是真的。
他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很快又镇定下来:“当然,盖着南省第二绣衣厂的公章呢,难道还能有假?”
冯伟眼眸深沉,笑了声:“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看看,我确实不知道厂里提交过这样的报告。”
旁边姓姜的副组长插话道:“冯副厂长,看来你们厂里综合管理工作做得不够到位,存在很大问题!确实有这么一份报告,正好我们也带来了,你拿去看看也好,报告里面明确写了意愿去省城的职工比例超过百分之八十。搬到省里,对厂子对工人都是大好事,你们厂领导不要有占山头称王久了就不愿归安的想法,这种思想可要不得。”
说着这位姜副组长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了那份报告。
毛建鑫倒是想拦,可一则没有理由,二则也根本没来得及。
冯伟结果报告随意浏览了一下,扭头看了眼张明。作为曾经亲历冯伟换章事件的张明,几乎马上明白了冯伟的意思,正好,文书室离得不远,张明飞快跑去取了一份文件回来递给冯伟。
冯伟拿着两份文件,老神在在道:“毛组长,姜副组长,你们这份报告是伪造的,不信你们看看,落款的印章跟我们厂子的印章虽然有些相似,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不同的。最明显的,大小就不一样。”
毛建鑫一下子脸都白了:“怎么可能,这就是你们厂子的印章,怎么可能是伪造的?!”
姜副组长皱着眉头拿过两份文件,他这样的“老机关”,其实都不用仔细看,稍微瞅一眼就能看出来,两枚印章不止大小不同,就是每个字的空隙都不一样。
他仔细看了眼张明拿过来的另一份文件,是南省第二绣衣厂提交上级的半年生产任务完成情况汇报,这是要送到省市各级领导案头的报告,不可能作假。
再说,省工业厅也有南省第二绣衣厂上报的历史文件存档,想要比对一下也非常容易,冯伟没必要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那么,就只能是他们拿来的这份报告是假的了。
一份假报告,让工业厅做出了搬迁一个龙头企业的决定,这事儿……嘶。
姜副组长看完,就把两份文件递给了其他几人。
他瞟了眼脸色惨白的毛建鑫,毛建鑫一个南省绣衣厂的小中层,突然冒头出来成了搬迁工作小组的组长,他们其他人心里也是犯嘀咕的。
只是这件事是焦副厅长主导的,这人也是焦副厅长亲自指派的,他们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现在看来这事儿里头只怕还有不少猫腻。
姜副组长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只是个副组长了,不然这锅怕是甩都甩不脱。
眼看毛建鑫不吭声,姜副组长略一沉吟,说:“咱们去车间还有各部门看看,下午厂里组织一个全厂干部职工大会吧,我们需要现场确认一下干部职工的真实意愿。”
哪怕报告不是真的,但是既然这样的报告能送到工业厅领导的案头,说明厂里还是存在搬迁意愿的,他们工作组的职责就是做好监督。
冯伟:“行。”
厂里的各个车间都在热火朝天地开展生产,工作组的人转悠了一圈,随机抽查了一些人询问意愿,几乎都是一样的回答:“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咱们干得好好的,跑去省城做什么呀,省里路朝那边走都不知道咧。”
也有人说:“省城条件是好,但是厂里也说了,去了省城还是拿一样的工资,哎哟喂,那省里买东西都贵呀,一根葱都得自己掏钱呢,不像咱们,平时还能回老家弄点菜蔬贴补贴补,不划算,去省城一点都不划算。”
还有人说:“我就听沈厂长的,沈厂长让咱们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一切行动听指挥嘛,跟着沈厂长走绝对没错,没有沈厂长我哪能当工人呀,我天天在家刨地还得伺候家里那动不动就打人的老虔婆呢!”
工作组的人一脸无奈。
毫无收获。
“应该是厂里事先安排过的吧?”
有人跟姜副组长轻声嘀咕,这也不是没可能的,各企事业单位应付上头检查的老套路就是这样,弄一群“觉悟”好点的,可着劲儿地说好话,粉饰太平,遮掩问题,这套路,他们熟着呢。
“看看下午开大会的情况吧。”姜副组长说。
毛建鑫自从得知那份报告的章是假的,就有些魂不守舍,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工作组的人都有点看出来了,不过大家都当不知道,没人想掺和这里头的事情,当不知道是最好的。
反正他们把工作组该干的事儿认真干好就行了。
中午的时候,毛建鑫匆匆找到金彩飞,把早上的事情说了,怒道:“你怎么回事,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你盖不到章,咱们可以再想其他办法,你怎么能盖一个假的?!我跟你说,这事传回省里,咱们都要玩完,完了,咱们完了!”
金彩飞尖叫起来:“怎么可能,我从文书室盖的,我亲眼看着文书盖下去的!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我伪造公章?!这是犯法的,我又不是疯了,我这么干?!”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我明明是从文书室盖的章,她从抽屉里拿出来的印章,我亲眼看着她盖下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假的?!”金彩飞都要疯了,正是因为是亲眼
看着文书盖的章,她才没有一丝怀疑,更别说拿去跟别的文件比对了。
谁会想到文书室盖出来的章是假的?!
疯了。
简直疯了。
金彩飞浑身颤抖,简直要崩溃:“怎么办,报告是我递交上去的,肯定要追究我的责任的,怎么办,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