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茉儿这边自然住不下,本来都是亲戚,老沈家大房住房紧张, 二房三房其实还好的, 腾半间屋子给他们暂时住一下肯定是腾得出来的,不过沈茵茵压根儿不想跟前面这几个哥哥搭边, 干脆自己去找了年轻时的小姐妹,厚着脸皮带儿子去借宿。
那家孩子都还没结婚, 住房宽裕,加上沈茵茵拿了些自家晾晒的番薯条和菜干,不过是住几天,又不用管伙食, 那家人倒是都挺乐意。
只是背后不免感叹到底不是一个妈生的, 沈茵茵姐弟俩跟前面几个以后关系只怕会越来越僵。
有了沈茵茵母子帮忙, 盖房子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等到了九月初,房梁一上,瓦片一盖, 一间崭新的青砖大瓦房就落成了。中间沈绍元还特意跑了趟公社, 请徐卫国帮着买了几张玻璃,给房子按上了玻璃窗。
不过, 最让大家惊奇的还是房子旁边盖的一小间卫生间。用青砖和水泥铺了管道,连通到后面埋在地里的、同样用青砖和水泥砌成的池子, 据傅明泽的说法, 这池子还能起到堆肥腐肥的作用,一群老庄稼把式都啧啧称奇,半信半疑。
别看就这么一个小间, 造价可着实不低,不过想到这么一来不论是洗澡还是上厕所,都不知道方便了多少,大家瞧着又不禁有些眼热。
房子盖好,接下去就是晾上一阵子,陆续置办些东西填进去了。
沈茵茵母子一看事情办完,就说要走。虽说他们离家时,也是怕这边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会耽误时间,跟家里说过可能会过几天再回去,但确实也没想到会是盖房子这样的事情,这一待就是十多天了,家里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呢。
沈茉儿和他们母子相处了十多天,还挺喜欢沈茵茵爽利的性子的,就是赵正阳和赵正辉,也都是直爽和气的性格,于是和沈绍元商量了下,劝他们再留一天,大家一起吃顿饭,算答谢,也算庆祝一下。
按照他们这边的风俗,上梁其实就该摆酒的,不过现在的风气是提倡勤俭节约的,大张旗鼓地摆酒,容易被人指摘,帮着盖房子的人一起吃顿饭,倒是没什么。
左右不差这一天,沈茵茵于是第二天一早就让两个儿子上山去了,自己则和沈茉儿一起去了公社。
这天正好是麻雀市集市的日子,俩人在集市上买到了社员自己做的豆腐、晾的豆腐皮,还有一小篓泥鳅。
沈茵茵高兴道:“就算你表哥他们上山没什么收获,有这一篓泥鳅也算是有个不错的荤菜了。”
沈茉儿:“嗯,一个泥鳅炖豆腐,一个干丝腐皮卷,两个菜了。”
俩人从麻雀市出来,去了纺织厂厂区宿舍那边,找到巧姐家,刚进门就闻见了包子浓郁的香味,沈茉儿赶紧说:“巧姐,我们先要四个包子,两个葱肉两个素馅,就在你这儿吃。”
巧姐笑着应了,没多久就用搪瓷缸子拿了四个包子来,还问了一句:“有些日子没见着傅知青了,他没来吗?”
她上回见傅明泽和沈茉儿说话,傅明泽这人性子冷,等闲不怎么理人,所以巧姐猜测傅明泽和沈茉儿关系应该不错。
“他最近挺忙的,帮我家盖房子不说,知青点那边好像也要搞什么堆肥试验。”沈茉儿说。
大概是受了她家盖卫生间的启发,知青点那边本来也想弄一个这样的卫生间,不过他们那边人多,不可能像她家只弄那么一个小间,还有就是,哪怕盖个小间所费其实也不少,别看他们人多,真愿意拿钱出来的却没几个,尤其还是盖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所以最后还是放弃了。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后面商量着商量着就说要弄个池子搞堆肥腐肥,力争提高下一季粮食的产量,真正发挥知识青年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应当承担的作用。
村里那些老庄稼把式大约并不太相信,不过张志强这个知青点点长这回积极性非常高涨,磨破嘴皮子跟大队长申请了几块钱经费,又号召知青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真把这事给操办起来了。
以至于傅明泽同志刚帮她家盖完房子,马上就又投入了知青点的“事业”中。
巧姐听沈茉儿解释了一下,就笑着说:“傅知青是个能干的人。”
沈茉儿于是问:“巧姐跟傅知青挺熟?”
其实她头一回在这里遇见傅明泽的时候就好奇了,傅明泽明显挺穷的,以他的财力,应该跟巧姐和络腮胡保哥这种搞黑市买卖的搭不着边儿才是。
巧姐迟疑了下,只含糊说:“傅知青
帮过我,有时候手里宽裕点,就偶尔过来打个牙祭。”
沈茉儿见她没细说,也就没再问了。
等巧姐走开了,沈茵茵才压着声音说:“素馅也要五分钱一个,这包子可不便宜,茉儿你吃吧,吃剩了就带回去给你爹吃。”她可舍不得吃这么贵的包子。
沈茉儿直接夹了包子塞她嘴里,说:“一会儿咱们走的时候再买一些带回去给我爹和表哥他们吃。”
又说:“小姑,你也别替我爹心疼钱,他现在在窑厂上班,有工资有补贴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而且我相信,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再说,咱们这只是偶尔吃一次,又不是天天吃,你帮着辛苦这么多天,我请你吃个包子还不行吗?”
沈茵茵被侄女塞了一嘴包子,无奈只能吃了起来:“行,我吃,这包子确实好吃,我这也算是享到弟弟和侄女的福了。”
包子是用富强粉做的,面粉细腻劲道,里面的馅料调得也好,尤其肉包,一口咬下去就是一水儿的汤汁,真是香得人吞舌头。
其实真要算起来,五分一个素馅八分一个葱肉也不算贵,毕竟不用票,只是这年头的人都节俭惯了,花上一两毛钱吃两个包子,真是有点心疼。
吃完后,沈茉儿又跟巧姐买了十个包子和两斤猪肉,都放进带来的竹筐里,又把麻雀市买来的豆腐、豆腐皮和泥鳅重新放在了上面。
“巧姐,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下回帮我寻摸一些布料,我家刚盖了新房,想要做床新的被子。”
巧姐看了眼沈茵茵,沈茉儿忙说:“这是我亲姑姑,你放心,她不会往外说的。”
巧姐这才答应下来:“行,你过个十天半月的过来瞅瞅。我这里不做生客的,也就是老二带你们过来,又看你们和傅知青认识,不然我是不敢接这活儿的。”
自己做几个包子换给别人,和寻摸东西倒手来卖性质可是完全不同。
沈茉儿笑笑:“巧姐,我晓得的。”
俩人从巧姐家出来,刚走过一个路口,就被斜刺里窜出来的一个中年妇人拦住了,这妇人眼珠子眼白有些多,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在翻白眼,抓着沈茉儿作势就要去翻她背后的竹筐:“你们是从牛巧巧那里出来的吧,是不是从她家买包子了,她家是不是在搞投机倒把……”
没等沾到竹筐,就被沈茉儿一把扭住了胳膊,妇人顿时尖叫起来:“啊啊啊,疼疼疼,你个死丫头片子,你放手,你快放手!”
沈茉儿往她膝窝里踹了一脚,直接把她踹得跪坐在了地上,这才说:“我是拿鸡蛋和巧姐换了两个包子,怎么,我们朋友之间淘换点吃的你都要管,那你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妇人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一个劲儿揉着自己的膝盖,唉唉哟哟地喊疼:“你这小姑娘怎么力气这么大,你给我弄疼了,我这站都站不起来了,你……”
“你不会还想跟我碰瓷讹钱吧?我们贫下中农可不怕这一套。”沈茉儿淡淡说。
沈茵茵更是直接摩拳擦掌:“怎么着,我们好好在路上走,你就上来想讹人,我看你这娘们儿就是欠揍。我们山里人别的没有,力气可不缺。”
那妇人知道今天是碰见硬茬子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算了算了,你们这些乡下人,一向就是没规矩的,老娘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你们可别想动手,到时候这街坊四邻的每个人踹一脚,都能把你们踹去江南边儿去,也就是我,气量大……”
她嘴上说得硬气,脚下却走得飞快,没多会儿就窜进了一间门口种了石榴树的小平房里。
沈茵茵:“这巧姐是被人盯上了啊?”
沈茉儿想了想,说:“咱们还是回去提醒一下吧。”
她们又折返回去把事情告诉了巧姐,巧姐脸色不太好看,不过还是跟她们道了谢,还非得又拿了两个包子要塞给她们,被沈茉儿拒绝了。
沈茉儿她们是搭大队的驴车过来的,买完了东西,就又回去驴车停着的地方。
一起出来的人还有没回来的,她们就先在驴车上等着。
忽然,沈茵茵用手肘戳了戳沈茉儿,悄声说:“茉儿,你看那边那个姑娘是不是一直在看你?”
早晨起得早,沈茉儿已经有几分困意,正靠在驴车上昏昏欲睡,闻言抬眼看了眼,就见前面不远的另一棵大树下也停了一辆驴车,驴车靠车头的位置坐了一个年轻姑娘,对方眼睛直勾勾地,正盯着她看呢。
沈茉儿看清楚那人是柳吟霜,不禁微微挑眉,这姑娘不会又冲着她喊鬼吧?
她不过抬头看了眼,柳吟霜居然就从那辆驴车上下来了,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然后像是鼓足了勇气,仰首阔步,视死如归的样子,走到了沈茉儿面前。
沈茉儿:“……”
她也算是尝到了被人当做鬼的滋味了。
不过,这姑娘不是对她退避三舍见了就夺命而逃的吗,怎么今天居然还过来了?
柳吟霜不但走到了沈茉儿的面前,甚至还开口了:“沈茉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柳继红,咱们原先初中的时候教室在隔壁。哦,对了,我现在不叫柳继红了,我改名字了,我现在叫柳吟霜。”
沈茉儿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嗯,记得一点。”
柳吟霜神情复杂地看着沈茉儿,半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虽然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但是你能活着也挺好的,希望你以后都能好好活着。”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沈茵茵顿时火了:“哎,你这姑娘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希望以后好好活着,我家茉儿好好的,你怎么平白无故地咒她啊?”
柳吟霜看了沈茵茵一眼,眼神颇有种“跟你们这些凡人无话可说”的意思,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沈茵茵:“这人怎么这样!”
现场也只有沈茉儿听懂了柳吟霜的意思,看来这位柳同志是终于接受了她并不是鬼而是确实没有死的事实了。
而她说的很多事情改变了,可能是不止她没死这件事改变了,还有其他事情也改变了……比如柳吟霜以为会挖到野山参的人最后并没有挖到野山参。
沈茉儿安抚沈茵茵:“她确实曾经跟我是同学,她的想法有些特别,应该并不是故意咒我。”
旁边一起坐驴车的村里的罗大妈说:“那是松树大队的柳吟霜,她脑子不太正常的。”
见沈茵茵一脸茫然,罗大妈赶紧就分享起了自己了解的八卦:“她家重男轻女,想拿她给她哥哥换亲,她不答应,听说在家里哭着求了好些天,家里都一直没松口。然后年初的时候,她上山采菌子,头一天下过雨嘛,山上路滑,她摔了一跤撞到了脑袋,幸好被其他上山采菌子的人发现了,不然大冷天的昏死在山上,可真不一定能捡回一条小命。”
罗大妈兴致勃勃地分享:“哪知道她从医院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她妈说让她换亲,她直接从灶间拿了菜刀,说换亲是不可能换亲的,再逼她她就直接先把她哥给宰了,哎呦喂,可吓死老柳家的人了。后面老柳家也不敢提换亲了,只说给她相看个对象,这是打着把她嫁出去换点彩礼的主意呢,结果这姑娘又从灶间拿了菜刀出来,说是谁想拿她换彩礼她就宰了谁。”
罗大妈继续说:“后面还好多事呢,家里给她哥多吃一块肉也要闹,给她弟弟多吃一个鸡蛋也要闹,反正就是见天的闹,别说她家的人,现在他们大队的人都拿她没办法。”
沈茵茵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那这姑娘确实挺厉害的。”
沈茉儿之前也听说过柳吟霜的事,只是没有这位罗大妈知道得这么详细,不禁说:“罗大妈,您可真厉害了,松树大队的事情也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您人面挺广啊!”
罗大妈平时就好打听个东家长西家短的,听沈茉儿说她人面广,笑得脸上满是褶子:“嗨,还行,就是有几个年轻时的小姐妹在松树大队,大家没
事碰见了就随便唠唠。”
沈茉儿心说这哪是随便唠唠啊,了解得这么仔细,跟亲眼看到也差不多了。
她们这边说着话,那边柳吟霜回到松树大队的驴车边,就发现自己放了竹筐的靠车头的位置被人占了,她的竹筐也被挪到旁边去了,她脸色一秒阴沉下来,盯着那个抢了她位置的小媳妇儿,说:“哪来的滚回哪儿去。”
那个小媳妇儿脸红了红,但是并没有挪位置,而是软声软气地说:“这驴车都是哪里有空位就坐哪里,也没有固定的位置,你自己走了,不是我坐这里,也会有别的人坐这里的。”
柳吟霜一秒暴躁,指着小媳妇儿的鼻子就骂:“你个绿茶婊,你甭跟老娘玩茶里茶气的这一套,我跟你说,你这一套跟别人好使,跟我可不好使。玛德,老娘最烦就是你们这些面上一套肚子里一套的绿茶了,你滚不滚?!”
小媳妇儿顿时眼眶一红,期期艾艾地看了眼驴车上的其他人,呜咽起来:“你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不就是一个位置嘛,你好好说不行吗,你怎么能骂人呢?”
驴车上其他人看一眼柳吟霜,非但没人敢帮腔,反倒一个个的都挪了挪屁股,力争离车头的位置能远一点。
纷纷感叹,这小媳妇儿刚嫁进松树大队没多久,这是还不了解情况啊,不然她就知道,惹谁都可以,可不能惹柳吟霜。
柳吟霜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一把剪子:“我把你脸划花了你再滚,还是现在就滚?!”
剪子都快戳到她脸上来了,小媳妇儿吓得尖叫了一声:“你你你干什么,你你,我我……我挪开还不行吗呜呜呜……”
眼看驴车上没有一个人吭声帮忙,小媳妇儿哭哭啼啼地换了位置,把柳吟霜的竹筐挪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另一边,杨柳大队的驴车上,罗大妈冲着沈茉儿挤眉弄眼:“看见没看见没,这姑娘就是这么虎,她是真敢动手拼命的,这横的也怕不要命的啊,现在他们大队可没人敢轻易惹她。”
沈茵茵大开眼界:“这可真是,比我们山里人还虎。”
沈茉儿看了那边一眼,见柳吟霜抱着竹筐坐回了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不禁挑了挑眉。
其实严格来说,这位柳同志的手段可能激进了一些,但是她做的事情本身并没有错,不管是反抗家里的换亲、父母的厚此薄彼,还是刚刚的抢位置,她只不过是在自己的利益被恶意侵犯的情况下,采用了一些在别人看来比较过分的手段罢了。
还挺有意思的。
当然,她说的话也挺有意思,她骂那个小媳妇儿绿茶婊,说她茶里茶气的,一开始听着有点难懂,毕竟人和茶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但是仔细一琢磨,沈茉儿却发现,她这个说法还挺形象的。
面对田芳的时候,沈茉儿就是这种感觉。
人终于到齐,刘二叔甩了甩鞭子,驴车就嘚嘚嘚地跑了起来。
车子里挨挨挤挤地坐满了人,没跑出多远,一个细眉细眼的小媳妇儿吸了吸鼻子,细声细气说:“是谁买了包子吗,好香啊!”
一整驴车的人,并没有人吭声。
这不是废话嘛,又不是只有你有鼻子,大家都有鼻子的,这包子的香味自然是人人都闻到了。
但是这也是能理解的,谁进公社来不是为了买点吃的喝的用的,何况今天还有麻雀市,就这驴车上,可有不少人都淘换到了不错的东西,所以有人买了包子回家吃,虽然羡慕,但也不奇怪的,有点眼色的人都不会这样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