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村里不少社员最远就只去过公社,连县城往哪儿走都不知道,更别说省城了。
听说几个娃娃去市里的时候,还吃到了大白米饭、红萝卜炒肉丝和青椒炒鸡蛋,市里都吃得这么好了,也不知道去了省城得吃得多好?!
别看秋收大家都忙得不行累得够呛,但是有点空歇着的时候都得憧憬一下,这么点大的小娃娃呀,竟然就能见这么大世面了,就连大人们都忍不住羡慕呢。
沈茉儿没想过几个孩子一定能得奖,但是也没觉得他们就得不了奖,对这个结果有些惊讶,却也没有村里人那么惊讶。
虽然时间不长,但她真是花了不少心思教的几个小屁孩儿,能拿奖不也是应该的?
就公社小学那几个,不过是像学徒一样跟着她爹跟了一段时间,也有两个得了三等奖呢。
这次他们全县一共才七个孩子进入决赛,柳桥公社就占了四个,据说公社领导都喜出望外。
接下来自然是要再提高提高两个孩子的绘画能力,不过说是这么说,但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大过秋收去,该劳动还是要劳动,所以沈茉儿只能利用上午上课的时间,或者是饭前饭后的时间,再给两个孩子开开小灶。
“呼,这稻子再割一两天,应该就能割完了吧?”王秋彤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锤了锤僵硬的肩膀,叹息着说。
他们“四人小组”一起干了许多天的活儿了,王秋彤一开始完全是厚着脸皮凑上来的,而且她其实默默地还挺怕傅明泽的,毕竟她亲眼看见过傅明泽把石伟踹下溪涧,所以总是有些战战兢兢的。
不过,一段时间下来,她倒是渐渐能融入这个“小团体”了,她还是怕傅明泽,但是跟沈茉儿、郑嘉民都处得不错。
沈茉儿从竹篮里拿了搪瓷缸出来,边喝水边眺望远处的农田:“应该差不多,听大队长说,会比往年快上好几天。”
前几天下工的时候,傅明泽突然收了他们的镰刀说要回去改造一下,然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第二天拿回来的镰刀就跟原来有了很大的不同,手柄变长了,刀片也磨过了,用起来比原先的镰刀省力了很多。
他倒是解释了一堆力学什么学的,可惜其他三人一个也听不懂,不过听不懂也没关系,镰刀好用就行了。
那天他们比平时提前一小时干完了活。
然后这事就被十二小队的小队长沈志国讲给了周满仓听,傅明泽就被周满仓拽走了。
后面陆陆续续的,大队社员的镰刀就都被改造了,效率果然欻欻地提升了。
王秋彤悄悄看了眼傅明泽,心说傅知青是真的挺厉害啊,怎么之前一点没表现出来呢。
郑嘉民拍了下傅明泽的肩膀:“还得是咱们老傅啊,还别说,沈茉儿同志,要不是你让这家伙帮你补习,我之前都没发现这家伙学习成绩那么好!”
傅明泽淡淡看他一眼:“你现在就能分辨出来成绩好差了,就因为我说的你都听不懂?”
郑嘉民:“……”
这家伙有时候嘴是真的挺毒的,也不知道之前有没有因此挨过揍。
不过,郑嘉民很快嘿嘿一笑,祸水东引:“沈茉儿同志,听见没有,傅明泽讽刺咱们什么都听不懂呢。”
傅明泽一噎,下意识看了沈茉儿一眼,看她笑吟吟的,并没有在意的样子,才说:“人家还没学到这些内容听不懂不是很正常?你就不一样了,你不是高中生吗?”
沈茉儿乐呵呵地看他们俩斗了会儿嘴,王秋彤摸摸肚子,凑到沈茉儿旁边悄声说:“茉儿同志,想不想去厕所?”
沈茉儿看王秋彤一眼,点点头:“一起吧。”
她其实早就发现了,王秋彤好像很害怕一个人,不管是干活还是上厕所,都会想方设法拉人一起。一开始她没发现的时候,不想去就说了不去,结果王秋彤就也没去,硬是挨到她要去的时候,才跟着一起,瞧她的样子,那一次应该憋得不轻。
那以后,只要她开口,沈茉儿都会答应一起。
跟傅明泽他们说了一声,俩人就顺着田埂往最近的那个旱厕走去。
旱厕修在一片小竹林的后面,所以虽然就在稻田边上,其实还是有一定的隐蔽性的,不像有的大队的旱厕,修在大马路边上,有人蹲在里头,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
杨柳大队毕竟离公社近,在整个柳桥公社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队,所以各方面都会自觉地向公社靠拢,就连修个旱厕,也是学习了公社的先进经验的。
不管怎么说,这对女同志来说是非常友好的。
俩人刚走到竹林边,就听见有人在
说话:“……我相信沈同志的为人,你这么善良,又这么有责任感,你说那些话,其实也是为了学生着想,毕竟获奖这个事情,谁又能事先预料呢?”
王秋彤反应非常快,几乎就在听见声音的同时,一把抓住沈茉儿就往旁边的小竹林里躲,迅速窜到一丛茅草的后面,拽着沈茉儿蹲了下去。
沈茉儿:“……”
为什么你看上去如此熟练?
不过沈茉儿已经听出来了,说话的好像是知青点的张志强,至于他说话的对象,沈茉儿也差不多猜到了。
果然,沈玲玲的声音接着响起,她先是悠悠地叹了口气,随后才感动而委屈地说:“张知青,你真是一个睿智的人,可惜,在这片文化贫瘠的土地上,大家都活得无知而愚昧,只能看到表面,看不透本质。没关系的,就算有人背后诋毁我,我也不会在意的,毕竟我只是把我认为对的事情说了出来,做老师的就不该一心想着自己露脸,而不考虑学生脆弱幼小的心灵。”
“我知道的,玲玲同志,我能这么喊你吗,玲玲同志,我都知道的,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是那些人不理解你。”张志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
“啊,这,人前你可不能这么喊……”沈玲玲带着一丝娇羞地说。
“好、好的,我就没人的时候喊一喊,玲玲同志,在我心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的人,你是像保尔柯察金一样拥有钢铁般意志的人,是我、我最欣赏的那种人。”张志强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玲玲同志,其实我,其实我想……”
沈玲玲忽然打断他:“张知青,好像有人过来了,有什么话咱们、咱们改天再说吧。”
张志强:“啊?啊!哦,好的,那、那你先走……”
随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是沈玲玲飞快地走了,随后张志强懊恼地叹了口气,跟着也走了。
躲在小竹林里的沈茉儿和王秋彤:“……”
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王秋彤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小碎步地跺着脚:“不行了不行了,我得赶紧去上厕所了。”
沈茉儿:“……”
其实她也觉得有些看不懂,沈玲玲和张志强就不能选个好地方吗,非得在这种地方“互诉衷肠”,看看,给其他人带来多少的不便,差点又给王知青憋坏了。
俩人回去的时候就见沈玲玲坐在田埂上剥着一个黄皮桔子,离她不远的地方,张志强握着镰刀嗖嗖地干得热火朝天,间或抬头看一眼沈玲玲,四方脸上满满的幸福。
王秋彤简直没眼看,暗戳戳地和沈茉儿说小话:“原先沈玲玲都不怎么理会他的,他就纯纯的自作多情,现在好了,怕是更要为沈玲玲奋不顾身、粉身碎骨了。啧,其实人家就是想哄着他帮忙干活。”
村里人都知道沈茉儿和沈玲玲家的关系非常差,尤其是中间夹杂了王金宝的事和偷砖头的事,两家不把对方当仇人都算好的了,所以王秋彤倒是也不怕在沈茉儿面前说实话。
沈茉儿笑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只要他们自己情愿,别人也管不着。”
王秋彤撇撇嘴:“是这么个道理,张志强脑子有问题,竹篮子打水,有他后悔的时候。”
俩人说着,旁边的稻田里突然钻出一个人,王秋彤低低地啊了一声,飞快地就窜到了沈茉儿的另一边,手指下意识地就揪住了沈茉儿的衣服。
沈茉儿挑了下眉,看了眼那个男知青,想起来好像是叫石伟。她跟对方也不认识,一眼扫过,并没有任何停留。
哪知石伟突然停了脚步,冲她笑了笑,说:“沈茉儿同志,恭喜你,比赛取得这么好的成绩。”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茉儿点点头:“谢谢石知青。”
石伟满面笑容:“那预祝沈茉儿同志再创佳绩。”
沈茉儿没再搭腔,笑了笑,就继续往前走了。
王秋彤揪着沈茉儿的袖子不肯放,走出老远,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没再看见石伟,才缓缓舒了口气,放开了沈茉儿的袖子。
沈茉儿看她一眼:“你很怕石知青?”
王秋彤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他不是好人,他和杨青青都不是好人,你记得离他们远一点。”
沈茉儿深深看了她一眼,倒是没多问。
田里的稻子果然如沈茉儿料想的那样,没过几天就割完了。不过接下来的活儿也不轻松,打谷、脱粒、晾晒、扬尘,等稻谷完全晒干了,接着还要装袋交公粮,等公粮全交完了这一茬活儿才算告一段落。
不过,后面这些活儿大队小学的师生就不用再参与了,沈茉儿于是又回到了原先一整天上课的节奏里,同时,给毛毛和周招娣开小灶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这天中午,沈茉儿吃完饭照例准备在家给毛毛和周招娣开小灶,结果毛毛来了半天,也没见周招娣的人影儿。
沈茉儿只好先教毛毛,一直到下午上工的锣声响起,周招娣也没有出现。
“咱们去她家看看吧。”
沈茉儿把桌上的纸笔还有她自己看的书都收了起来,关上院门就带着毛毛去了周招娣家。
周招娣的爹叫周小栓,他兄弟周大栓就住在大队部另一边,是结婚以后自己起的房子,周小栓住的是周家的老宅,跟他爹妈一起。
一般来说父母都是和长子一起住的,但他们家显然不是这样。
据说是因为周大栓媳妇儿嫁进来的时候,一连生了两个女孩,生第二个的时候难产受了不少罪,于是夫妻俩一商量就决定不生了,但是周家老爷子想要孙子承接香火,非得逼着他们继续生,双方闹得挺得很僵,周大栓夫妇干脆就搬了出来。
周小栓据说是个“孝子”,十分能体谅老父亲想要孙子的心情,前头娶的媳妇儿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生第三个的时候大出血人都没了,不出一年,他就又娶一个,是个带着个儿子的寡妇,如今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五个月了。
因为这个女人之前生的就是个儿子,所以周家人笃定她能继续生男娃,全家人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
——这些,都是沈茉儿在挑选周招娣参赛后陆陆续续和陈大妈她们打听来的。
沈茉儿牵着毛毛的手走到周家老宅门外,就听院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哭哭哭,哭丧啊,真是晦气!不是已经拿了奖吗,还说有奖品呢,到现在屁也没见着一个!反正都已经能拿奖了,还学什么学,家里这么多活儿呢,难道都指着我一个人干?!我这肚子里可怀着你们周家的宝贝金孙呢,要是累着了,肚子有点什么,你担得起吗?”
另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哽咽地说:“我干活的,我早上早点起来,夜里晚点睡,我能把这些活儿都干好的,呜呜呜,我就抽空去一下沈老师家。”
“你早上起来多干点活儿不都是应该的?家里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上学,你就不能给家里做点贡献了?夜里就算了,黑灯瞎火的,点灯不费钱吗?!”
女人说着说着火气起来了,骂道:“周小栓你个怂货,你就这么听着这死丫头跟我顶嘴吗,你是不是想让她去画画,是不是想把我累死?!”
男人的声音:“怎么会,我不是让她别去了吗?招娣,你要听话,你一个女娃,照理能认几个字就行了,家里能供着你读书,你该知道感恩的,你妈现在大着肚子,你更要体谅她。”
细细弱弱的声音没再分辩,只是依然呜呜呜地哭泣。
乓啷一声,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女人怒道:“你是不是故意触我霉头,你再哭,你再哭看我打不打死你!”
里头一阵鸡飞狗跳。
沈茉儿砰砰砰砸了几下院门,扬声:“周小栓在家吗?”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很快有人来开了门。开门的男人看着跟陈壮壮年纪相仿,只是脸上表情有种愁苦的感觉,看到沈茉儿他愣了下,随即有些尴尬:“沈老师。”
沈茉儿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而是说:“我来找周招娣同学,她今天的补习没有参加,下午我可能要留她再补上一节课,提前跟你们家长说
一声。”
周小栓张了张嘴,眉头紧锁,一副为难的样子。
一个肚子微凸的女人撑着腰走了出来,上下打量沈茉儿一眼,说:“沈老师,我们家招娣不学了,画这劳什子的画,浪费纸浪费笔不说,还浪费时间。我家活儿多,招娣得在家里帮着洗衣服捡柴火,没工夫补课,你也别费心了。”
沈茉儿还没说话,毛毛已经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你个坏女人胡说八道,画纸画笔都是大队长和茉儿姐姐出钱买的,才没有用你的钱!你一个大人不干活,你让周招娣干,你还不给她饭吃,你个大坏蛋后妈!”
女人顿时柳眉倒竖:“哎,你个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的呢?!”
她手里还拿着之前打人的洗衣棒槌,扬手就往毛毛身上打,沈茉儿赶紧拎起毛毛就退了一步,怒道:“杨大妞,这是你家孩子吗,你就动手?!”
杨大妞看了眼毛毛,想到陈壮壮夫妻俩和陈大妈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讪讪收回手:“我这不是就想吓唬吓唬他,哪能真打啊!”
沈茉儿没理她,喊了声“周招娣”,周招娣其实早扒在门边了,听见她喊,马上窜了出来:“沈老师。”
不小心扫到后妈杨大妞的眼神,她瑟缩了下,下意识往沈茉儿身后躲了躲。
沈茉儿拍拍她的脑袋:“上学时间到了,咱们走吧。”
她看了眼杨大妞,说:“比赛不是你们一家的事情,是关系到大队、公社、县里乃至市里荣誉的事情,你们要是再干扰阻碍周招娣学习,我就只能告诉大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