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的是,张志强突然喊:“刘二叔,停一下,我下车,我走回去。”
刘二叔茫然地扯了扯缰绳:“啊?”
车子慢下来,张志强就直接从驴车上跳了下来,坚定地说:“我走回去。”
他今天去公社可不是去买东西的,他前阵儿运气好在山上弄到两只野兔,悄悄请村里最热心的陈大妈帮他给拾掇晾干了,今天是来寄给家里的。
所以别人回程都是大包小包的,张志强却是两手空空,就算走回去也不费事。
车子往前走了一段,有人悄声嘀咕:“这张知青还真是有情义啊,都闹成这样了,他还给沈玲玲腾位置呢。”
沈玲玲马上说:“关婶子,你可别乱说,回头传到我家俊良耳朵里。”
关婶子撇撇嘴,不吭声了。
沈玲玲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美滋滋的,哪怕嫁人了,她这魅力依然不减,张志强嘴上不说,心里多半还是惦记她的。
沈玲玲不知道的是,当天晚上郑嘉民在沈茉儿家大吃大喝了一顿后,回到知青点就八卦地问了张志强,是不是对沈玲玲余情未了。
结果张志强脸一黑,说:“我那是不愿意跟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坐同一辆驴车!”
掷地有声。
郑嘉民感慨半天,张志强竟然都能幡然醒悟。
没过多久,学校开始放寒假了,天气虽然越来越冷,孩子们却像是一点都不怕冷似的,成天从村头跑到村尾,从村东跑到村西地疯玩,大人们则更加地忙忙碌碌。
地里的活儿虽然不多,但是每天还是要花时间去拾掇一下,此外就是准备过冬的粮食、柴火和衣服。家里有人在学刺绣的,就会更忙一点,毕竟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其他人就得多承担一些。
南省绣衣厂第九车间也早开始动工建设,甚至县里还特别拨了一笔款子,趁着年前给柳桥公社到县城的路也修了修。浇水泥路或者铺柏油马路是不可能的,县里没有这么多钱,就是在原有的黄泥路的基础上弄点石子搞得平整一点。
不过沈茉儿倒是一直没去过工地。
第九车间未来的车间主任毛建鑫和另一个副主任金彩飞都已经到岗,沈茉儿跟他们见过面,俩人都挺客气,不过沈茉儿也明显能感觉到这俩人对她这个“地头蛇”的忌惮。
沈茉儿问一句厂房建设方案,他们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其他,总之就是厂里已经出了详细的图纸方案,江北县也有人专门协助工作,完全不需要沈茉儿操心什么,让她只要等着厂房建好开工就行。
千里迢迢跑到江北县来工作,俩人又都是三十来岁正当壮年,想也知道是奔着前程来的,沈茉儿估计这俩人是怕被她架空了捞不到实权,所以想在厂房建设的初期,就牢牢把握主动权。
正好,她其实一点都不想操心这些。
天气冷了以后,她都不爱出门了,就连她爹每天早晨上班之前都是唉声叹气的。
虽说有自行车吧,可冬天那西北风刮的,骑自行车比走路还要冷,每天上下班沈绍元真是苦不堪言。
沈茉儿非常同情她爹,想她爹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啊,一开始没买着围巾手套的时候,天天回家手都冻得通红,后面终于买着了围巾手套才算好一点,可也冷啊!
同情之余,沈茉儿更加坚定了不去看工地的想法,万一她去了,回头让她天天去怎么办?
既然毛建鑫和金彩飞两个工作热情这么高涨,那这事儿就全权交给他们就行,反正她是负责人事和业务的嘛,她在家把人培训好不就得了?
经过两个多月的集中练习,杨柳大队这批人的学习进度也明显拉开了差距,慢一点的只能算是打了个基础,快一点的倒是
已经学得有模有样。
对了,这段时间学刺绣的人又多两个。
一个是柳吟霜,她那天在麻雀市跟沈茉儿碰见后第二天就跑来了,听沈茉儿说让她学刺绣当绣工,她当时表情其实不太情愿,不过后面咬咬牙还是答应了。
等她开始学,沈茉儿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不太情愿,实在是这人在这方面属实是没什么天赋,最简单的东西,别人学一天就能学会,她却愣是学了三天才磕磕绊绊地学了个七八成。
不过哪怕学得非常艰难,柳吟霜也还是咬着牙每天一大早就跑来杨柳大队。
还有一个是巧姐,那天在公社,沈茉儿和赵婷婷去了供销社,傅明泽把东西放去驴车以后,就去了趟纺织厂厂区宿舍。他在麻雀市没看见保哥,就去巧姐那儿找他,准备让保哥帮着把沈茉儿买的那些东西寄给他家里人。
结果到了巧姐家才知道,保哥之前在乡下收东西的路子断了,有人眼红给他们举报了,人倒是没被逮住,可他们这回收的货全被扣住了,损失惨重不说,原先跟着保哥一起干的几个人都被吓破了胆,坚决不肯再干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巧姐这边干不成了,保哥的买卖也做不了了,这一下子俩人都有些麻爪。
积蓄肯定是有的,但是坐吃山空,后头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傅明泽回头跟沈茉儿说了这事,沈茉儿就建议巧姐也到杨柳大队来学刺绣。总归先学学,看看有没有天赋,如果厂房建好的时候考核能合格,就能进厂子当工人。
巧姐倒是跟柳吟霜正好相反,她本身缝缝补补就挺擅长,简单的衣服也会做,学刺绣的进度也非常快。
沈家小院每天热热闹闹的一群女同志,大家不止学绣花,看到沈家有什么活儿,搭把手就帮着干了,像是年底大扫除啦,这个洗那个洗啦,沈茉儿没干几下就被人把活儿给抢走了,沈茉儿让大家不要这么客气,这些人还不干,都说沈茉儿这样手把手地教她们,其实就是她们的师傅了,学徒给师傅家里干活还不都是应该的?
干活还不够,年前这段时间,她们还时不时地往沈茉儿家里送东西,什么自家做的豆腐啦,自家腌的荞头啦,自家晒的菌菇干笋干啦,自己做的番薯粉丝啦,你一把我半斤的,拢在一起数量非常可观,反正沈家一家三口过个年是绰绰有余了。
同一时间,西边某省尹家村。
傅致远蹲在地上使劲儿往灶洞里扇风,灶洞里却还是不断冒出滚滚的浓烟,他呛得直咳嗽,眼镜上起了一片雾气。
尹秀雯从铺着稻草的木板床上起来,揪了一把稻草走到外面,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说:“行了,你歇会儿,我来烧。”
傅致远看她拿火钳夹了两块柴出来,又把稻草塞了一点进去,灶洞里很快亮起了火光,烟也立马少了,忍不住说:“饮鸩止渴。”
前两天下了雨,他们堆在茅草房外面的柴被打湿了,这两天每次一生火都浓烟滚滚的。
铺床的稻草倒是干的,能引火,可他们总共就这么一点稻草,都拿去引火了,回头直接睡床板吗?夜里还不得冻死。
“那也只能先顾着眼前了。”尹秀雯边说着边往锅里下切好的番薯条。
这时茅草房外面突然有人低声喊:“老傅?”
傅致远打开门,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抱着一包东西走了进来,这是尹秀雯娘家的远房堂哥叫尹占林,他一进来就随手把门给关了回去,说:“南省寄东西来了。”
尹秀雯眼睛一亮,忙往衣服上擦了擦手,疾步上前:“有信吗?”
尹占林笑了起来:“你自己拆了看才知道呀。”
尹秀雯拿了包裹,看到上面寄件人写的是南省陵江市江北县柳桥公社陈增保,从床底下摸出一把剪刀小心给包裹拆了。
东西不少,两双布鞋,两条棉裤,还有一些鱼干笋干番薯干什么的,尹秀雯翻了翻,从一只布鞋里头找出张小纸条,上面的字不是她儿子的字,歪七扭八的,估计是增保那孩子写的。
先问他们最近怎么样,然后说自己那边今年丰收,又说邻居小明结婚以后小日子过得不错,老丈人三代贫农,运气好进了社办窑厂当了干部,媳妇儿更厉害,教村里孩子画画在省城拿了奖,接下来又要进国营工厂了,娶到这样又漂亮又能干的媳妇儿小明怕是夜里睡觉都要笑醒,自己每每想起都非常羡慕云云。
尹秀雯失笑,仔细看过一遍就把信递给了傅致远。
尹占林好奇道:“你们家这世交倒是有情有义,这种境况还敢给你们寄东西。”
尹秀雯眼神闪了闪,随即笑道:“可不是,虽说是救命的恩情,可这种境况还能记着我们也是难得了。就像堂哥你,帮着我们收东西也是担着风险的,我们也真是感激,要不是你和堂姑他们帮衬着,我们这日子才真是难。”
她在寄来的鞋子里摸了摸,从一只鞋子里摸出卷起来的五十块钱,拿了五块钱递给尹占林:“给孩子买糖吃。”
尹占林连连摆手:“那怎么使得,你们也难,好容易人家给你寄了点钱,你们自己留着用。”
尹秀雯把钱塞进他口袋里:“以后麻烦堂哥的事情还多着呢,再说这是给孩子的,可不是给你的。”
俩人推让了一番,尹占林还是收了,尹秀雯又把收到的鱼干给他分了一点,尹占林顿时更不好意思,临走时说:“我明天悄悄给你们抱点稻草来。”
毕竟尹秀雯是下放回来的,虽然村里不少人都知道他们沾亲带故,但是帮衬也不能明面上帮衬,再说村里穷,能帮衬的其实也有限。
等尹占林走了,夫妻俩才坐在床板上叹了口气。
小儿子那边虽然不通音讯,但是想来跟着爷奶小叔肯定是没问题的,大儿子这边前后来了三回信了,上一回来信的时候说准备结婚,把傅致远和尹秀雯都给吓了一跳,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夫妻俩都以为以傅明泽的个性,哪怕临行前家里人都殷殷嘱咐,让他看情况就在乡下成个家,可傅明泽多半是当耳旁风的,没准过个五年十年的,还是光棍一个。
可万万没想到,他插队才一年,竟然就结婚了。
而且这死孩子,每次信都写得极为简短,前面那封只说了一句准备结婚,别的什么也没有,傅致远和尹秀雯差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村里着了人家的道儿,被人强迫的了,这阵子一直都提心吊胆的。
幸好,这又来了第二封信。
“看来儿媳妇很优秀,又漂亮又能干。”尹秀雯欣慰道。
傅致远推推眼镜,露出怀疑的表情:“你说傅明泽不会是仗着一张脸长得不错,在柳桥公社吃上软饭了吧?我怎么瞧着不对呢,老丈人是社办厂里的干部,媳妇儿应该是当老师的,接下来还要进国营工厂,这在农村是很好的条件了。”
他们自己现在也在农村,农村的情况大致也是了解的。像是这个尹家村,村里在公社上班的只有四个人,其中三个是临时工,一个正式工还是因为家里亲戚在公社当干部,托关系给他弄进去的。
能进公社当工人的,都是初中学历以上的年轻人,甚至都是男娃,还真没见过谁家父女俩在公社当工人的。
父女俩都有工作,那不应该是住在公社的吗,傅明泽又是怎么跟人搭上的?
尹秀雯很想说不可能,她儿子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拿出那封信又仔细看了几遍,不得不承认丈夫的怀疑其实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傅明泽不是插队装穷去的吗,一个穷知青,人家图他什么?
只能是图他这张脸。
尹秀雯想了想,图他长得好,就图他长得好吧,能靠着一张脸哄来个儿媳妇,她也很满意了:“你说说,幸好我给他生了张好看的脸!”
夫妻俩感叹了一会儿,起身收拾傅明泽寄来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心里觉得隐隐有些怪异,他们这算是跟着儿子一起吃上了软饭?
千
里之外的边疆。
傅泊远拎着个包裹走进院子,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太太抬了抬眼:“哟,这是哪儿寄来的?”
傅泊远等走近了才说:“南省柳桥公社寄来的。”
老太太立马站了起来,跟着小儿子就往屋里走,嘴里嘟嘟囔囔:“是明泽吧,是明泽寄来的?这孩子,早也不说寄个信来,怎么突然寄了这么大个包裹过来,快快快,赶紧拆开了看看,有没有信。”
包裹拆开,跟寄尹家村的东西差不多,信也是保哥写的,不过比寄尹家村的信要长一点,拉拉杂杂地把傅明泽结婚的事说了一遍,又具体地描述了沈茉儿带学生参加比赛获奖和拉了南省绣衣厂到柳桥公社建车间的事情,总之就是把沈茉儿好好地夸了一通。
老太太还不知道大孙子结婚的事,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问傅泊远:“这信里的小明是明泽?不会是增保那孩子胡说八道逗咱们开心的吧?”
傅泊远哭笑不得:“应该不至于,不过这信确实写得挺诙谐的。”
老太太喊起来:“老头子,老头子你过来,明泽结婚了!”
另一间屋里正给三个孙辈讲故事的傅老爷子侧头听了一会儿,皱眉说:“我这耳朵出问题了,你们奶奶说什么呢,我竟然给听成明泽结婚了。”
傅明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本书,抬头看了爷爷一眼,淡定说:“爷爷你没听错,奶奶说的就是大哥结婚了。”说着站起来:“咱们看看去吧。”
傅老爷子第一反应:“怎么可能,你们奶奶老糊涂了。”
几分钟后,对着老太太从包裹里找出来的照片,傅老爷子扶了扶老花镜,难以置信地:“竟然真的结婚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姑娘长得俊着呢,漂亮又能干,增保羡慕得不得了。”
傅泊远补充说:“家里成分好,三代贫农,丈母娘走得早,就父女俩相依为命,老丈人是社办厂的宣传科干事,他媳妇儿一开始是民办教师,去省城比个赛跟南省绣衣厂搭上了,人家看上她的手艺,特意在柳桥公社建了个车间,厂房建好他媳妇儿就是车间副主任。”
“南省绣衣厂是出口创汇单位吧,我记得还是国礼制造单位。”傅老爷子蹙眉想了想,说。
傅泊远:“没错,我大学有个校友就是那个厂的,是南省的重点企业。”
傅老爷子啧地一声:“这姑娘看上傅明泽什么?”
老太太笑呵呵地:“看上他长得俊呗,咱们明泽别的不说,长得是真好,我就说,凭着那张脸,他也能给自己找着媳妇儿,你们瞧瞧,这不就找着了?”
傅老爷子:“……”
傅泊远笑了起来:“妈,明泽除了长得好,也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老太太已经高高兴兴地拿了鞋子在试,随口敷衍:“优秀的优秀的,我们家明泽从小就聪明,又聪明又长得好,还会自己给自己找媳妇儿,可不优秀?哎哟,这鞋子穿着舒服,大小也刚刚好,可真不错。养孙子有什么用,还是孙媳妇儿好,这些东西铁定是孙媳妇儿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