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几年刚开始卖盒饭,还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日积月累,机器和身体一样,都会受损,今年雨水霏霏,一淋雨,立马就发作了。
年底摆摊时,请了江曼过来,万云省却了很大的力气,如果还要继续卖盒饭的话,万云就想请个人过来帮自己做准备工作,她只需要去拿菜和炒菜就好了,中间的洗刷工作都由小工完成,就跟外头的餐馆似的。
说干就干,万云很快就把这个消息在珠贝村放出去了,珠贝村是外地人和本地人混住的村子,现在春天,有不少人在找工作的。
冯丹燕给介绍了一个刚到广州不久的女孩儿,但人家见万云只需要早上三个小时,给的工资不高,不包吃住,就不高兴,还埋怨了丹燕嫂这个中间人两句,转头就跟自己的小姐妹一起进工厂去了。
至于其他打零工的阿姨也有一两个想来的,可万云又觉得她们动作慢,跟不上自己早上的节奏,做事还马虎,青菜里的泥沙都洗不干净,做了两天,就打发人走了。
刚准备形成小作坊作业的万老板,立即就体会到了招工难。
不是说南下打工的人很多吗?怎么她就撞不上合适的?
今年以来,周长城在昌江精密明显感觉负担和压力比去年要重,应付同事和工作十分艰难,却又不得不硬顶着,回到家还要听万云絮絮叨叨说这些事儿,睡觉前听着还像模像样的,嗯嗯啊啊两声,再过几分钟,万云问他什么意见,他已经打着鼾睡着了。
得了,没办法,凡事还是得自己来。
江曼的妈妈郑阿婆,就是这时候找上门来了。
郑阿婆还不到五十岁,手脚利索,做事干净,人瞧着很是能干,就是老是在脑后盘一个发髻,套个黑褂子,穿双黑布鞋,打扮得跟个道婆似的,万云第一回 见她都觉得不可思议,曼姐都二十八了,郑阿婆除了打扮老气,人确实是精神得很!
江曼当时带着郑阿婆和葛澜去幼儿园,在村口遇见了骑着三轮车的万云,两家人停下打招呼,葛澜在经过妈妈和云阿姨的同意后,神气地爬上那辆三轮车,双手比成两根手枪,发起冲锋的号角,要去炸碉堡,要去攻打敌人!
万云就和江曼、郑阿婆说起客气话来,大家互相夸对方一顿如何有本事。
后来万云才知道郑阿婆不到十八岁就生孩子了,江曼还有个哥哥和弟弟,哥俩儿都娶了儿媳妇,儿媳妇容不下婆婆,日常相处总是磕磕碰碰,单单打打的,恰好江曼没人帮忙带孩子,郑阿婆就一直住在女儿家里帮忙,现在还跟着来广州了。
不过江曼的爸爸则还留在老家,老爷子是老一辈的思想,自己有儿子,不能跟着女儿走,不然老家的人要笑话自己家没有香火,儿子没本事,只能靠女儿,他情愿一个人独居老家,每日编些竹篮和竹筐去集市上换钱生活,也不和子女住在一起。
一家子就这样分成了好几块。
郑阿婆大概在珠贝村混熟了,不知听谁说万云想要找个洗菜切菜搞卫生的小工,现在葛澜一早去上幼儿园,江曼在工业区也找到了会计的工作,葛宝生一天到晚不着家,她闲着就想找点事情做,既然是洗菜搞卫生,这些有多难?她都会做呀!
万云当时在家里慢慢洗着菜,平日里她恨不得化身铁人,风风火火,一天炒它五十盒菜,但肩头痛了一月之后,立马收敛了许多,从前的四十盒又降到了二十五盒,钱重要,但自己的手臂也很重要!
拼命还是要拼命,不过得换一种拼法了。
郑阿婆说完来意后,万云打量她那双手,粗糙,骨节大,是干活的手,笑说:“郑阿姨,我这个工作其实不是特别费时间,早上八点半你到我这儿,十点半之前洗好菜、切好菜,等我做完饭,你再洗干净锅灶就可以回家了,不耽误你接葛澜回家,下午你也不用过来。”
郑阿婆听说后,拍手称快:“那好呀,我就怕耽误我们澜澜吃中午饭,这样看着也能顾着孩子。阿云,你看我什么时候能上工?”
万云看她一副兴致勃勃,挽起袖子就要上班的样子,立即说:“你今天能来,我就算你今天开工。不过,郑阿姨,我得先给你说好了,我这是小工,一天一块钱,每个月休息两天,但我给足你一个月三十,工资下个月一号当日结清,只包中午一顿饭,当天做什么,你就吃什么。请假的话,我是不发工资的。”
郑阿婆本来一听万云这儿招工,就起了兴头,要来给自己找活儿干,证明自己不是在女儿女婿家里白吃白住的,可一听万云说的工资,一天一块钱,上班二十八天才给三十块,在广州这个富得流油的地方来说,是不是太少了点儿?可毕竟是熟人,她又不好讲价,暗自撇嘴,只好说:“哎呀,阿云,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儿事,得提前去接澜澜下课。今天怕是不能上工,等过两天,过两天我再过来找你。”
其实葛澜在珠贝村旁边的一个民办幼儿园上课,跟朱小妮一样,都是早上送过去,中午和晚上接回来,这么久了,万云可没听过丹燕嫂她们谁上课到一半去把孩子接走的,且看郑阿婆那样子,怕是觉得自己工资开低了,她也没挽留,还是客气地把人送走。
若是在珠贝村附近正规的小餐馆,请一个工作八小时的洗碗工或洗菜工,可以给到一百五或一百二的月工资,包吃住,但必须一天到晚弯着腰,双手泡在水里,甚至老板为了节约成本,上菜传菜收碗筷,都会把这些人叫出来,人尽其用,生怕员工有哪一刻是闲着的,加班更是常事,准点下班是痴人说梦。
既然郑阿姨看不上自己这座小庙,就让她在外头瞎游荡一会儿,万云瞧她那样也是闲不下来的人,本来一天按一块钱算,多出来的那两块,还是看在跟江曼的交情的份上给的。
果然,一个星期还没过完,春天仍挂着点儿尾巴,郑阿婆就回来了,说愿意在万云这儿当零工,问她还要不要人。
原来郑阿婆真跑到外头的餐馆去问了,人家是开了一百三一个月,包吃住,不过是男女混住在餐馆的楼上,老鼠蟑螂蚊虫混成一堆,厨房的油烟把楼上的房间窗户熏得发黑发臭发油,男男女女上下铺,乌烟瘴气的。郑阿婆也不好住里面。
那老板娘不刻薄,可对她也没什么情面讲,管你年纪是三十还是五十,反正你来应聘就是缺钱,就是员工,跟其他二十岁的服务员小厨师没区别,该干的活儿一点儿也不少。
郑阿婆这一世人没有真正工作过,做农活和带孩子是她最大的成就,跟着女儿来到广州,才有出门工作的机会,她乐颠颠地去了,还颇有些瞧不上万云那个小院儿,果然是卖盒饭的小老板,不是正规餐厅,一天一块钱,那小家子气的样子,能招到什么人?郑阿婆在上班之前,还在家里说往后就能自己赚工资了,一个月一百三,比老家的一些工人还高,多美啊!
刚开始,郑阿婆以为就只是擦擦桌子、拖拖地而已,那精明的老板娘哪儿会这么轻易放过一个能干活的人?明面上的卫生只是一部分的工作,洗碗工半路不干了,让她去顶半天;处理海鲜的小工没招到,也让她去顶一顶;服务员忙不过来,再让她端半天的菜,事情一堆,但上下两层楼的卫生工作不能落下,不然就得挨骂,不是挨老板娘的骂,是挨其他小同事的骂,大家忙得出火的时候,她动作一慢,就被人恶语相向。
而且这餐馆是做宵夜档的,排班是三班倒,夜班的时候,从下午三点上到凌晨三点直落,一刻也不得闲。
郑阿婆在那餐馆里干了五天,轮了两天的夜班,脸上的眼袋几乎掉到嘴角,那条老腰差点没从洗碗盆里直起来,每天回去都要让女儿给自己又揉又搓,哎哟哟地叫个不停,抱怨自己的辛苦,咒骂那老板娘是旧社会吃人的坏地主,该拖出去游街写检讨,小年轻的同事个个都不是什么好鸟,不懂得敬老。
点点滴滴,这种巨大的怨言把江曼两只耳朵听得直滴油,干脆让她别一把年纪了还跑出去受罪,家里现在不缺她这点钱:“我上了一天班回来,还得伺候你!你上个班,受累的是两个人。”
这时郑阿婆才知道万云给的一天一块,对处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个年纪的她来讲,其实就是个最优的选择,于是又重新跑来找万云,提也没提自己去餐馆打工的事。
可珠贝村就这么大,有冯丹燕那个大嘴巴在,平日不出门,万云两耳都灌满村子里的大情小事,谁家的狗打架她都一清二楚,她也不揭穿郑阿婆的反复,反正她暂时也没请到人,只要这郑阿婆做事符合自己的要求,结果是有利于自己的就好了。
于是从那日之后,郑阿婆就成了万云请的小工。
跟郑阿婆狠狠磨合了一段时间后,彼此也知道了点儿底线,小老板和老职工相处起来有点章法了。
万云明显感觉到了体力上的轻松,她每日去把菜从阿火车上接回来,八点半之后家里两个男人出去上班,郑阿婆过来干活,她能再歇会儿,做点自己的事,因为炒的是大锅菜,这个时间不会太久,久的是备菜和搞卫生的阶段,她的手臂和肩膀使用的力度也不像原先那样频繁,身体负担减轻的目的达成。
郑阿婆这人嘴碎是碎了点,做事情确实是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有她在,万云发现自己的盒饭数量都上去了,每日的流水比之前要多,完全可以覆盖掉郑阿婆工资的这部分成本支出。
万云跟周长城说:“早知道一个月花三十块钱就能让自己轻松一点,真应该早点做这件事。”
周长城很累,回到家还是给万云按摩肩膀,这几个动作都是他在医院跟着老中医学回来的,目前家里就他不是病号,给万云按完后,还得去服务桂老师。真该给周师傅安排一个劳模奖状。
“还是要积累经验,很多计划得尝试过,才能知道怎么改善坏情况。没有什么方法在一开始就是完美的。”周长城听了万云的话,再结合自己的情况,也是颇为感慨,这阵子他在厂里烧心灼肺,干得不外乎都是这些事。
夫妻两个,一个劳力,一个劳心,这一年的开春,都不好过。
万云看周长城脸上和背上又开始长痘痘了,应该是工作压力大,家里没什么大的变动,那就是厂里和岗位变动给的压力,于是隔天就开始煲生地汤来喝。
冯丹燕最近又闲了下来,在万云这儿蹭了两碗龙骨汤,听说周长城近来似乎不顺,立即拍大腿:“长城今年是本命年吧?本命年犯太岁啊!走走走,咱们去求神仙佛主保佑!”
于是两个女人又跑到六榕寺去拜佛上香,似模似样给家里人和自己求了平安符回来。
第141章
自从去年葛宝生离开昌江精密后,周长城就从生产岗转到了设计岗,那时候大家对升职加薪的概念还是相对模糊的,不过多少不自觉对坐办公室的岗位会更高看一眼,似乎这些人干的是脑力活儿,比单纯干体力和机器操作活儿的要更得体斯文一些。
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周长城在设计组里头,心路历程,先从狂喜,再到小心翼翼埋头做事,到如今的煎心煎肺,在昌江精密过得是水深火热,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这种状态,他不是熬了一阵子、一年,而是往后的几年都在这种煎熬中成长,最后完成蜕变。
周长城之所以会处于这种境地,又不得不从昌江精密在广州厂的组建、组织布局和人员安排说起。
昌江精密广州厂是姚劲成拥有的第一个超过三百人的厂子,在成立这个厂的时候,除了他自己本身祖籍广州,有乡土情的成分,也是应了港商回乡办厂投资的号召,当然还有很多节省成本的现实原因。
当时他在香港的总部架构,已经较为完善,不论是技术还是销售类,都有相应的专业人才在做事,在香港屯门也拥有一个模具小厂,请的是日本师傅,有部分订单,他是在香港本土完成生产的,要扩大生产线,赚更多的钱,就开办更大的厂。
不论是做事情,还是办厂,都是从空白到复杂的,那时整个国家的轻工业都不发达,大多都是非常之传统落后的手工制作,双手搓出来的螺丝钉和双手扳出来的手摇机器,比比皆是,国民受教育程度也不高,专业人才凋零,即使有也在国营厂里。姚劲成回广州办厂,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当地政府给出优厚的投资条件,但剩下的要他自带粮草解决。
培养人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刚开始姚劲成是想把负责技术和销售的“头脑”留在香港,把生产的“躯干”留在广州,就跟美国和欧洲许多制造行业一样,总部留在当地,工厂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
但是广州厂发展久了,再加上实际的生产情况时有变化,就难免会慢慢培养出一些更符合当地情况和管理风格的人才出来,比如之前的葛宝生,和现在的梅长发王忠良等人,这些人都是便宜好用的人才,也是两地必须要的沟通桥梁。
梁志聪迟迟不肯北上广州的事,让姚劲成意识到,“头脑”比“躯干”过分有主意的时候,自己这个老板当得就很被动,意识行进了,没有最终执行,工作也推进不下去。
而葛宝生去年自作主张犯下的错误,则让姚劲成领悟到,他应该改变原先的策略,不该把所谓的“头脑”放在香港,又把“躯干”单独放在广州,这两者是一定要结合起来的,广州的人才和细节管理也得跟上,作为公司的掌舵者,他的掌控感须加强,这样才能使得一整个公司如臂使指地运转,平衡性更好,也可以避免掉那些完全没有必要的、低级的错误和浪费。
别看这种很基础的总分公司管理经验,在往后的管理学中成了基础的知识,不论是老师还是做作业的学生都能分析上几句。可在八九十年代,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既要挣钱,也要随时关注政策,还要协调两地员工的心态,若是后来发展成经典案例,那就是有很多前人吃过许多亏,甚至流过血,破产重来,从实际的血泪情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目前昌江主要有几个简单的部门,一个是由王忠良带头的生产部,其他的是采购和仓储物流,张美娟管理一些行政杂事,而副厂长梅长发则是统领一整个厂子的调度,也包括和周边街道政府、临近友商维持良好的关系。
之前姚劲成就想学日本企业,在广州厂设立一个统管所有订单的项目部门,但是因为这个人既要看得懂设计和报价,又要能和生产线上沟通,还要随时给香港的上级汇报工作,熟悉昌江精密的整体运行情况,甚至客户问起问题也能沟通,工作能力是一方面,语言又是一方面,是相对复合的岗位,很难挑选,招聘信息放出去了,也没有人选可供选择。
而目前的情况是,涉及到项目进度的会议,以销售作为主持牵头,各部门派人出来参加,小项目还好,大家经验都在,能够对付过去。可一旦遇上产值超过某个数额的大项目,就得姚劲成出马。因为很多时候,不论在香港还是在广州,一旦项目受阻,各部门之间就会互相扯皮、推卸责任、不服对方,香港人认为大陆工人偷懒没见识,广州厂的人对香港那边不了解生产情况却喜欢指手画脚而感到恼火,项目胶着,就会有懈怠和拖拉的情况出现,只有姚劲成在场,或亲自指挥,事情才能较为顺利地进行下去。
各部门之间,谁也不服谁,只给姚生这个大老板面子。
梁志聪今年三十有七,他毕业于加拿大名校UBC,是工业硕士,学的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工业画图技术,彼时没有软件,学的是手绘,经由他手上出来的图纸,张张准确精密,跟打印出来的几乎没有区别,八十年代中期,香港昌江精密的2D版的CAD设计软件就是他做主引进带回来的,大陆当时没有正版的,盗版的也是他带回来的。
老实说,这种盗版,支撑了那个年代长三角和珠三角许多制造业工厂的存活和资金积累
葛宝生说这人有经验有本事,是没有说大话的,周长城跟他在一起相处了不到三个月,就感受到了他在其中的熟练和热情,那种专业度,跟一些年过五十的高工相比,也差不了哪里去,所以梁志聪这人是绝对担当得起设计组领头人这岗位的,也不愧姚生花重金请他回来。
但是梁志聪这人确实是傲慢,他是华人,却较难认同自己的中国人身份,他出生在香港,在北美长大,读书在加拿大,后因为家人的回迁返港,平日里用英文的时间多过说中文,娶洋女人,生混血儿,吃西餐,看好莱坞电影,是“香蕉人”。他身上带着的是属于繁荣世界的那种自上而下的傲慢,这种冷淡,就像是待在中国十几年,却只会说一句“你好”中文的外国人一样,梁志聪甚至不愿意学一句普通话。
如果不是姚劲成给的薪水高,要求他必须每个月要上来广州一趟,梁志聪是根本不会来的,尤其现在面对的是设计组的三个不专业的愣头青——周长城、于小山、郭泉。
于小山和郭泉二人,还说是中专毕业出来的工业设计学生,有点子作图基础,像是周长城这种半路出家,只读了一年夜校,拿个注水证书的下属,对梁志聪来说,他是完全看不上眼的。
但事情妙就妙在这里,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于小山和郭泉,都不是广东人,全是外地人,而他们三人中,只有周长城一个人会说粤语,即使这个粤语中带着许多不标准的发音,但是他敢说,并且能够跟梁志聪对上话。
梁志聪只愿意说英文和粤语,不愿说普通话,这就造成了他和其他同事之间的距离。
刚开始,梅长发宣布梁志聪经理会到广州厂领导工作的时候,大家都很欢迎他,是发自内心的欢迎,因为知道他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留学生,还是硕士,所以都想在他身上学到不同以往的新知识,也渴望这人给厂里和自己的工作经验带来新的体验,可相处一段时间下来,所有人都发现梁志聪这人目下无尘,双眼长在头顶上,谁也不是傻子,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热情就慢慢下去了,工作磨合也开始生涩起来。
梁志聪的英文名叫Frankie,如今在这个年代,工厂里有几个人会读英文呢?而在广东,粤语的发音,又使得这种英文名容易被音译转过来,形成自己的语调,大家就开始叫他“番茄哥”,以表亲近。梁志聪对此非常不高兴,不论谁这么叫他,他都是不理睬的,后来梅长发没办法,只好让大家改口叫他梁工。
梁工好过番茄哥,梁志聪这才勉强答应。
周长城刚到设计组的时候,跟于小山和郭泉的相处还是挺好的,因为之前大家就认识,年纪差不多,而且有葛宝生带着,三人也勉强能够算得上是师兄弟。
之前姚劲成把葛宝生提起来,又招了于郭二人,就是为了要在广州厂建一个基础的设计组,一方面是跟香港技术团队平衡,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广州厂自己能立起来,他现在生意不错,除了广州厂,还想在大陆其他城市开厂,葛宝生要是堪大用,就继续往上提拔,梁志聪他另有他用,只是,一切都可惜了。
现在梁志聪来了,这个人很难搞,周于郭三人都说过梁工的要求苛刻到变态的地步,又不好相处,根本不如之前的葛宝生,可梁志聪的技能是属于碾压式的,他们三人没办法抵抗,背后发泄的方法除了说人家小话,就是幼稚地多吃几口番茄炒蛋。
其实目前的模具设计是没有太多复杂的设计,大多都是手绘画图,以2D的为主,几乎没有见过3D和多面的。通常根据客户或者产品本身的样式设计出来的东西,上手画图,简单易懂,如果实在是有一些必须要注意的节点和技术点,跟生产的经理和老师傅们说一下,哪个地方要加料、要减料、要注意水量,有经验的师傅就知道该怎么操作机床了。
周长城就是从生产过来的,可以说他是设计的新人,但生产的实操上是有充足经验的,说半个专家也不为过,所以梁志聪画的图中,哪些要多一次重塑,哪些要加减,他看两下就能明白其中的考虑,跟机台师傅说的时候,师傅立马就能理解,师傅理解不来,他还能上手指导。
而于小山和郭泉二人则反应慢一点,有时候必须要站到机台上了,经由老师傅和梁志聪的指点,才能够明白中间究竟哪里的参数需要调整,否则就会发生什么样的差错。
再加上语言不通,一个不愿意说普通话,另外两个逆反不愿意学粤语,大家沟通得就更辛苦了。在梁志聪的眼中,虽然周长城的设计是稀巴烂的,基础如散沙,可三个他都不喜欢,倒是矮子里拔将军,把周长城给拔出来了,有什么事他就愿意点小周去做。
从周远峰到安师傅,再到葛宝生,周长城还从来没有遇到比梁志聪更难交流的人,怎么说他也算是拜了几个师父的人,这些师父都能算得上是他领导,可梁志聪是他跟过最难磨合的上司。
偏偏过了几个月后,梁志聪每回来广州,都要叫上周长城跟香港和外国客户一起开会,听不懂也叫他,就只是为了方便他向其他部门传达设计的要点和进度。梁志聪把周长城当成顺手的工具在用,于小山和郭泉两人慢慢觉得周长城最会拍梁工的马屁,背地里叫他擦鞋仔。
有时候梅长发和王忠良远远看着周长城又被梁志聪踢出来跑各个部门,都觉得他夹在其中,实在可怜,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他的苦衷,因此那阵子周长城在厂里不受欢迎的程度直线上升。
梁志聪常常不在广州,一个月才来不到十天,所以一旦有涉及到设计和报价的订单要审核确定的,广州厂里的人就委托周长城去给梁志聪打电话,语言是因素,还有个很烦人的原因,梁志聪这人做事极度认真、严苛、精益求精、吹毛求疵到每个人都惧怕和他说话,经常被他提出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心中一团火,又发不出去。
就是姚劲成都点过他:“Frankie,要适当留一些润滑的余地。”
可梁志聪哪里改得掉?他还嫌弃别人不够聪明呢,什么话都要说上三遍才能有反馈,加上他又是上级,只能是大家配合他的习惯。
从去年底开始,周长城就像块夹心饼干一样,夹在自己部门和其他各部之间,又像块滚刀肉,任由着梁志聪揉圆搓扁。最尴尬的是,他在设计组没有任何职位,张美娟随意给他们三个都安排了设计助理这个名头,其他人也没有意见。一个助理想要去推动采购或其他占山为王的部门,中间协调难度可想而知,有的人因为梁志聪的缘故,甚至会故意为难周长城,多少恶心的事儿,周长城都吞了。
当然,不能说周长城跟着梁志聪就只是受罪,什么东西都学不到。
目前他们这个行业的设计,几乎都在用2D的CAD,但是在八十年代初,法国有公司就推出了CATIA这个设计软件,可为战斗机和潜艇建模,全方位覆盖制造业,这么些年来,并一直更新系统,已经从2D技术开始进入到3D技术,但是该软件价格非常昂贵,只有一些国家政府企业和跨国大公司能用得起,昌江也用不起。
可梁志聪就是能搞到这些3D图纸的资源,有时候他会带一些到广州,让周长城等人一起看一看,世界行业前端的发展,也学习一下各类产品的立体切面,看看除了自身涉及的业务,也看看飞机跑车是怎么制造的。这对一个一直浸淫在工科和机器里的人来说,是极度的诱惑,周长城眼馋得恨不得连夜临摹下来。
梁志聪头脑逻辑清晰,口头表达能力非常好,他是个很优秀的老师,讲解这些图纸的时候,深入浅出,简明扼要,通俗易懂,但凡听过他培训的,都一定会佩服他的那严密的思维。周长城每个月最期待的就是梁志聪为期半天的培训。
搞笑的是,这些图纸上全都是英文,周长城一个字都看不懂,当然,其他人也不懂,一词一字都要梁志聪解释,每一个单词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中间的每个人都觉得痛苦不堪。梁志聪更是觉得每回来广州出差就是受刑,回去就跟姚劲成提了加薪,姚生没办法,只好给他涨了5%的薪水。
周长城没学过英文,连二十四个字母都认不出谁是谁,只能硬着头皮记,而那些常见的单词,他就在旁边注明“注音”,比如system,他就用中文写上“西司藤”,系统。
梁志聪每回看到都哭笑不得,觉得这人既用心又老土,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这种方法学英文,可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周长城能想到的最聪明的学习方法了。
只有跟着梁志聪大半年了,周长城才能慢慢摸索到跟日本摩托车厂那个项目时的难度,钻研中间的技术点在哪儿,也明白了自己和日方的差距有多大,而当时公司又付出了多大的精力才争取回这个订单,不怪乎姚生被气得跳脚,葛宝生走了也不愿意开口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