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宁被万雪这种清淡的语气给镇住了,他知道万雪和邻居有口角时,不怕动嘴,也不怕动手,可从未想过她这样不惜力地维护过自己,那阵感动翻涌而来,紧接着的仍是愧疚。
“阿雪...”孙家宁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孙家父母都是砖厂的正式职工,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儿女乖巧听话,一直是左邻右舍都羡慕的家庭。
在孙家宁没有瘸腿之前,孙家父母都以读过中专的孙家宁为豪,但自从他摔断了腿回到家,父母就不太爱同他走在一起了,四邻总有些皮孩子把“孙跛子”编成顺口溜,见了他们家的人就念,妹妹年纪小,只会哭,父母觉得他给家里丢人了,虽然没有开口骂他,可也未出言维护过。
若不是后来知青办树了典型,他进林业局有个好工作,经济上不拖累父母,日常生活也不需要人搀扶照顾,估计孙家父母忍耐一段时间后,就会再找个农村地方让他一个人待着。
那阵子孙家宁万念俱灰,他没想到最亲近的感情背叛是来自父母的,可他也办法离开父母,他的腿休整两年多才彻底不需要拐棍。人本性,并不是所有人都善良的,欺负他这种障碍人士的恶人,大有人在,跟家人住在一起,有瓦遮头,人多抱团,他的处境才会更好些。
且平水县太小了,自从腿坏了后,他的心态变得敏感,有丁点儿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他若是和父母分开,周围的人能嚼好久的舌根,孙家宁脆弱得听不得一点关于自己的闲言碎语。
万雪说她曾经为他跟嘴臭的邻居打架,孙家宁心里漫起许多久违的感动,无条件被维护,什么时候都是能征服人心的,也不管万雪同意不同意,他把妻子揽住,与她相依相靠,由衷地说:“阿雪,谢谢你。”
万雪任由他揽着,并没有什么动作。
她从未想过和孙家宁离婚,她只是走到了这个牛角尖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孙家宁看万雪并没有抗拒他,又揽得更用力了些。
“孙家宁,把你的工作给我吧。”万雪终于转头,看向孙家宁,她很认真,“你腿脚不好,上班辛苦。换我去上班,我每个月只留五块钱,其他的都给你。”
孙家宁满脸惊诧,她在说什么疯话?
“阿...阿雪”,孙家宁都结巴了,他看得出来万雪不是在开玩笑,刚刚的温情很快被惊怒给替代,说出口的话又狠又伤人,“我在林业局是要写文件的,来往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接了我的工作,你能干什么?去局里烧热水扫厕所吗?”
万雪倔强地把嘴唇绷成一条线:“你教我,我总可以学,一天学不会就学一年,一年学不会就学三年,总之我可以学。”
孙家宁生气了,把揽住万雪肩膀的手臂收了回来,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住自己的怒气,把工作给她?说得容易!父母不一定靠得住,那工作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用这条腿换来的,那是他立身的凭借!
万雪一张口就要他的命!
继续吸了几口郊区寒凉的空气,孙家宁才勉强平复,说:“我的工作不行,回去我想办法给你找地方上班。”
“一年,我只等一年”,万雪继续看住他,“如果一年后你没有给我找到工作,那就把你的让给我。”
孙家宁跟万雪结婚后,也没想过离婚的事,正因为他的腿,耽误了相亲谈对象,父母对他的婚事也不上心,因此二十八了才在乡下找的万雪,他输不起,要是万雪离开他,孙家宁就再没有心思找第二个老婆了。
“好,我会给你找。”孙家宁承诺,要他的工作,是绝对不能够的。
万雪这才松懈下来,孙家宁答应了,就不会敷衍她,她看看自己空空的两手,有点悲哀,如今她能依靠的不过是孙家宁的一点良心和自卑心而已。
那一夜,夫妻两个在西郊的候车亭石凳上坐了一夜,到后半夜实在太困顿,在秋夜凉风中,不自觉又靠在一起,互相依偎睡着了。
第二天坐第一趟公交车回了孙家巷,两人都感冒了,万雪躺在床上,头晕脑胀,一动不想动。
孙家宁请了假,笨拙地烧了热姜汤给妻子喝,自腿脚不便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些事,光是生炉子就花了好长时间,弄得满地灰,最后还要万雪起来收拾。
看看自己的手脚,和万雪利索的动作,孙家宁不由苦笑一下,真是没用。
那天冬天,孙家宁借了钱把万雪的户口迁入平水县,实现了农转非,接着是找人盖章,让万雪拿到了万家寨中学的初中毕业证,次年春天,人都跑瘦了十斤,送了不少礼物和票据,欠了人情,下半年,才把万雪安排进了县小学的后勤部门。
这个县小学的后勤部门,工作内容是管理学校的体育器械和卫生工具,和同事轮流播放每日的广播体操音乐,还有负责上下课打铃儿。
别看这么点儿工作量,整个部门有十多个人,都是跟万雪一样,走门路塞进去的人。
万雪第一天上班,孙家宁送她去学校,殷殷叮嘱一定要和同事领导好好相处,跟人有争执千万别动手,被人欺负了要回家告诉她,零零碎碎的,显得有些啰嗦,跟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似的。
中午时,孙家宁又提早下班,特意去他们学校门口接她,担心她不习惯。
小学放学,校门口乌央乌央都是人,有学生,有家长,还有他们学校的同事,万雪混在大大小小的人中,见到一旁的孙家宁,笑得一张脸都亮了。
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孙家宁特意和她隔了一定的距离,怕她的同事看见自己,万雪不解,跑到他身边去:“你走那么远干嘛?我都听不到你说话。”
孙家宁笑得有些勉强,自从他摔断腿后,父母就很少和他并肩走在路上了,若有若无离他远远的,就是怕他人不一样的目光,但万雪似乎没有这种顾忌,她还想跟其他共同下班的爱侣一样,挽一下孙家宁的手臂。
“别人都看我们呢。”孙家宁走得很慢,却没有拒绝万雪伸过来的手,和妻子这样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一看就是两口子,这种感觉很新鲜也很奇特。
“别人看我们?那又怎么样,我们还看别人呢!”万雪是当真不在乎,这是她可爱又宝贵的地方。
“你不怕人家叫你跛子老婆啊?”孙家宁现在倒也接受了自己的腿,还能自嘲一下了。
“他们鼻孔又干净得到哪里去?自己屁股都没擦干净,还敢笑话我们?”万雪哼一句,和孙家宁贴得近近的,“他们可不知道你多疼我!何况我们可是双职工,有两份收入的!”
这份工作给了万雪极大的快慰、自信和安全感。
孙家宁被她盲目的乐观逗笑了,就没再让她走开,让她继续挽着自己的手臂,心里有种堵塞的东西,似乎在慢慢松动,即将被冲开。
那一夜吵过哭过之后,他在家人面前一改往日的态度,珍视万雪,维护万雪,万雪在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
走了一会儿,万雪低着头,小声说:“孙家宁,现在要是有人敢给你取外号,我还是会冲上去替你打架的。”
孙家宁身上一僵,随即放松,装作不在意地问:“为什么?因为我给你找了工作?”
“不是”,万雪快快摇头,她认真地回答,“因为现在你是真心把我放在心里了。”
心爱一个人的眼神和行动,是藏不住的。
万雪虽然没有出口成章的才华,但她朴素的心里也明白,只有真心才能配得上真心。
人群中,孙家宁双眼忽然有些湿润,对这个小了八岁的妻子,再没有半分轻视。
第13章
孙家宁的妹妹孙家欢下了学回来,见万雪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洗着青菜,嘴里还哼着歌,她甩了甩背包,只看了这个有孕的嫂子一眼,也不叫人,哼都不哼一声,开门进屋去了。
过几日就要搬到新租的房子里去了,万雪现在心情好,没心思和这个不对盘的小姑子打嘴上官司,等搬走了,也就是偶尔见见面,关系好就当个认识的人,关系不好的话,无话可说就无话可说,谁稀罕她?
天色渐渐黑透了,即使是上班路途最远的孙父孙母也从砖厂回来了,打了声招呼,双双进屋去喝茶,过了会儿,和孙家欢一起出来,坐着跟邻居呱啦说话。
孙家宁回来的时候,因为骑车太着急一头汗,今天有个市里的朋友突然过来,耽误了下班,此时各家已经开始吃饭了,他下车,把自行车锁在门口,抬眼看,怀孕的妻子扶着腰,弯下身来在炒菜,大概是油烟味太重,她时不时就要在胸前抚一抚,极力克制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偶尔往嘴里塞一个青色的李子。
而他的父母和妹妹则是把吃饭的桌子摆在屋檐下,搬了几张小矮凳在玩纸牌,言笑晏晏,欢乐开怀。
院子里其他正在吃饭的邻居端着碗坐在门口,要笑不笑朝孙父孙母说一句:“万雪这儿媳妇娶得好,勤快又能干,你们家好福气哦!”
孙家父母当然也听得出来邻居的言外之意,不就说他们不疼儿媳妇,不是心善的公婆吗?他们不在乎,两老在厂里上班一整天,又搬又抬的,儿媳妇就怀个孕,儿子还巴巴去替她请假,闲在家,做个饭怎么了?
孙母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我们儿媳妇孝顺着呢。”
邻居撇嘴,扒了一口饭,转头和其他人说话去,都是一个小院儿里的,打量谁不知道你们家的事儿呢?儿子儿媳跟你们早就离心了,还指望人家给你养老,脸皮真厚!
孙家宁匆匆骑车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这不是第一次见,也不是第一次心中升腾起一股火气,不过今晚,他并没有发作。
自从四年多前万雪深夜离家,他一路追到西郊,说了一晚上的话,夫妻俩儿的就开始把场面圆回来了。
而万雪上班后,有了钱,第一时间就是给孙家宁买这买那,两人一起攒钱还了给万雪调动工作的钱,还一起买了自行车,只给他一个人用。
孙家宁的心是肉做的,又不是铁打的,自然知道谁对他好。
而父母,似乎很难从他跛腿的事情中走出来,一直以一种逃避的态度对待他,不提他的伤痛,也不提他受过的伤,尽管并未在行动上刻薄与他,可也是实实在在的冷待,像在无声地谴责,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这让我们怎么在亲朋好友间抬起头来?
孙家宁不是不失望的,他摔断腿的时候还年轻,渴望父母的关注,哪怕是大家为了那条摔断的腿大吵大闹一场也好,而不是像这些年,明明大家心里都有话,硬是不说出来,尽是逃避。尤其是看到父母对妹妹宠爱有加,仿佛把对他的那一份亲情,全都转嫁到身体健全的妹妹身上,他成了被忽视的那一个。
孙家宁的心里,对父母也是有怨气的,他被忽略得实在太久太久了。
“回来了?”听见自行车的铃声,万雪转过头去,对着孙家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快吃饭了,去洗手吧。”
孙家宁应了一声,洗过手,跛着脚过来,接过万雪手中的锅铲:“这儿油烟大,我来,你去坐会儿。”
万雪把锅铲给他,又伸手捂了嘴,胃是酸的,心是甜的,再吃一颗李子,才慢慢开口说话:“今天吐得没那么厉害。”说完话,又把碗筷逐个用热水烫好,准备拿到屋檐下的饭桌上去。
孙母见大儿子一回来就接过儿媳妇手上的活儿,四邻探头探脑地看向他们一家,脸上也有些不自在,她还以为今晚孙家宁又不回家吃饭呢,把手上的纸牌随意往桌上一丢:“不玩了不玩了,吃饭!”丢下这句话,也站起来,往做饭的棚子底下走过去,用了点力气,从万雪手上抢过碗筷。
怀着个肚子出来现眼,显得就她万雪勤快,她是个恶婆婆似的。不喜欢一个人,不论这人做什么说什么,都能挑个头出来嫌弃一番,孙母就是这么一个人。
孙家欢手上还拿着几张纸牌,不快:“妈,你怎么丢牌啊?我都要赢了...”
“吃饭,吃完饭再玩。”孙父见儿子拿了铁盆子装菜,也不玩了,叫女儿把纸牌放好,自己则还是坐在一边等饭菜上来,瞥了一眼万雪,又看一眼儿子的背影,不得劲儿,男人做什么饭!
这顿饭,跟前几日一样,孙家的人在吃,万雪胃口不好,只能吃些酸辣的东西,桌上三个菜,她也只是夹了块辣椒吃吃,但很快又放下筷子,转头吃自己的酸梅子去了。
孙家宁担忧地看了妻子一眼,人家怀孕都胖,她怎么这阵子又瘦了?
因为要等孙家宁下班,万雪特意推迟半小时做饭,所以最近他们家吃饭都晚,今天其他邻居吃过饭,收拾好碗筷,已经挤到巷口小卖店看电视去了,院子里没几个人在。
孙家宁吃饱饭,放下碗筷,清了清嗓子,看着对面的父母说:“爸妈,还有四个月,阿雪就要生了,屋子小,肯定不够住,床也摆不下...”
“反正你们不许打了小床放在我们床边!”孙家欢一听这个话题,以为她哥要提出占地方的事儿,嘴里的饭菜没吞下去,张嘴立即表明态度。
孙家宁看着从她嘴里喷出两颗饭粒,忍住不悦,没看这个没宠坏的妹妹,本还想再铺垫几句,也懒得遮掩了:“我在县委的同学有房子空出来,我和阿雪准备五一节的时候搬过去。”
五一节,还剩七八天时间了。
简单的两句话,孙家宁打了一下午的腹稿,生怕父母不高兴又责怪万雪挑拨,让万雪被针对,尽管对父母失望,他还是希望家里人能和他妻子好好相处的,没想到孙家欢半路冒出一句怕自己的地方被占了,想好的话都不说了,干脆直接宣布结果。
“是物资局的筒子楼,离这儿不太远,大家有什么事儿,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孙家宁还是说了一下地方,腿坏了时,他担心父母把他送走,明里暗里答应了要给父母养老的,现在他的人生相对稳定下来,也并不想推卸自己当儿子的责任,又怕父母拿这个出来说,于是自己先挑明了。
孙家父母没有孙家宁和万雪想象的那样怒不可遏,脸上的表情反而有些呆滞,仿佛在消化孙家宁说的话。
孙家宁十八岁摔跛腿的时候,他们心里倒是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希望他能不拖累父母和妹妹,自觉搬走,搬离孙家巷,因为羞愧而从此不再认他们这对父母,没想到那些年他竟提都不提这件事,当父母的不好提,因为四周都是熟人邻居,被人知道是他们要腿脚不便的儿子搬走的,那就一点体面都没有了。
没想到等万雪怀孕了,他倒是提出来了,还是找县委的同学帮的忙。
这几年,随着孙家宁在林业局升了办公室副科长,孙家父母对孙家宁的态度越来越复杂,既觉得这个儿子有本事,这附近的邻居还没有能当科长的儿子,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儿子不受掌控,本以为他跛腿后,人生已经毁了,没想到人家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自从娶了万雪后,又帮这个乡下儿媳弄到一份正式编的工作,夫妻俩儿感情还日渐和谐,说话做事都有滋有味儿的。
其实儿子儿媳和家里已经走得越来越远了,即使住在同一屋檐下,也仿佛是不得不凑在一起的两家人。
县委的同学?孙家父母向来避免和儿子深谈,不知道他究竟有哪个同学在县委,就是问了也不认识,不过县委,听起来是个挺厉害的地方。
砖厂正式职工,看着是很体面的岗位,可终究是卖力气干活儿的老实人,他们过得是普通人的生活,根本不懂这里头的人情交际,并没有孙家宁在其中周旋的本事。
于是孙家宁和万雪在孙家父母的脸上看到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既非愤怒,亦非不舍,好像是不知所措和略微狼狈尴尬,难以读懂,又有些意料之中,是以他们一时间也没有立刻说好或者不好,同意或者不同意。
只是孙家宁万雪夫妇已经不想再细究了,就算父母有不同的意见,他们也不会听的,这个家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没有办法待下去”了。
忽略掉孙家欢的尖酸,其实她说的也对,他们夫妻的床,躺两个大人已经很挤,再来一个小婴儿,真是雪上加霜,若是婴儿夜里啼哭,那一家五口人都没办法睡觉,因此搬走是势在必行的。
不比孙家父母微妙的内心,孙家欢的表现就更加直接明显,她先是开始震惊,而后脸上尽是不服气的表情,看看哥哥,又看看低着头的嫂子,物资局的筒子楼是七十年代后期建的,对比其他厂子里的楼房,相对新颖漂亮,憋了半天才说:“有好的房子,怎么不让爸妈去住呢?”
何况还有她呢,她年纪小,未来又要考大学,不应该住好点儿吗?
孙家宁懒得和这个没大没小的妹妹计较,不过倒是暗下决心,不论阿雪生的是男是女,都不能让孩子学成孙家欢这种自私自利的性子。
万雪一个字没说,对待孙家人,只要孙家宁站在在她这头,她向来是跟着孙家宁的态度走的。
“走吧,看你一粒米没吃,出去看看那卖酸辣萝卜的阿婆还在不在巷口。”孙家宁把万雪扶起来,和坐他们对面的家里人说,“我们出去散一散。”
孙家父母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手上还拿着碗筷,只好点点头,看着儿子儿媳互相搀扶着出了院子的门,百般感慨,就像女儿说的,如果是县委的同学介绍的房子,想必是好的,怎么就不让他们当父母的先住进去享享福呢?可内心也有点松动,终于分开住了,这些年大家跟勒住脖子似的住在一起,咀嚼起来,到处都是烦人的不便。
也好,也好,儿子带着儿媳搬走了,他们屋里也能松动一点,且他们还有女儿呢,等欢欢考上大学,毕业后再分配回平水县做个清闲高贵的工作,他们一家住一起,更能和和美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