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长城离开办公室后,文才看着他和丁万里的背影,淬了小丁一口:“马屁精!就你有嘴巴!”
万云那一头,则是拜托了江曼替她看着店里的生意:“曼姐,你不用时刻都待在店里,每天帮我对对账,拿到医院给我就好了。工钱是一天五块。”
江曼听到万云的这个委托,吓了好大一跳:“万老板,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从中做了手脚,贪污你几十块的可怎么办?”
万云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她,问:“那你会做手脚吗?”
江曼立即摇头,回答完全不需要经过思考:“我不会的。就算我们不是朋友,是普通的雇佣关系,我不会,也不能够在账目上糊弄你。”
江曼或许有点儿势利眼,但在自己的专业和工作上很有原则,如果在这些账目上糊弄他人,其实就是在糊弄自己,也是葬送自己,看万云交付如此重大的信任,江曼便拍着胸口打包票:“阿云,既然你对我这样信任,那我每天都去你店里待着,等你回来就把账本交给你。如果我自己有事情出去,点好数再把收银台交给林彩霞。你放心,每天晚上八点前,我一定把账算得一清二楚,拿到医院去给你。”
万云笑着多谢了她。
自从三月底后,江曼就没有再上班了。过完年,她找了个油漆厂上班,但因为自己找来的兼职实在太多,顾不过来,只好又辞了职。
听郑阿姨说,江曼在海珠帮四个小厂子报税,另外白云的老张给她介绍了三个朋友,万云也是她的客户之一。这些兼职挣的钱,每个月有五百多,有时候甚至去到了七百,比在厂里固定上班要多了两三倍,而且时间还能自由支配,她能把更多的时间放在陪葛澜的身上。
葛澜现在上小学了,江曼受了孩子班上其他家长的影响,开始给儿子报名各种课外班,奥数班、绘画班、作文班,决定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要说一个妈妈对孩子没有期待,那肯定是假的!江曼就从不掩饰自己的渴望,葛宝生是大学生,她也是中专生,孩子的未来一定不能差到哪里去!
等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周长城和万云才一起到医院里去。
刚开头几日,桂春生一直在各个科室之间辗转检查身体,可血压一直不稳定,心跳特别快,即使静坐,每分钟也到了一百一十的频次,他的脸颊时不时发烫发热,只能打针吃药观察,预防中风和脑出血,身边不能离人。查房的医生和护士建议他们,等病人血压稳定后,再做出院的决定,饮食方面要注意,保持情绪稳定。
裘松龄的车子是周长城和万云在用,夜里周长城是一定要在的,以防桂老师起夜要人照顾。
白天时,万云开着车回家里去做饭,用保温桶装好了,带过来给桂老师和周长城吃。
桂老师倒是也配合治疗和吃饭,医生建议他戒掉喝浓茶的习惯,他也答应了,就是精气神完全被打碎了,目光浑浊,清醒过来后,坐久了,双目会无故流泪。
桂春生没有提起桂世明过世的事。
谁也没有提。
裘松龄白天时会过来,与桂春生说点朋友之间的趣事,但夜里就不方便了,再加上她公司还有自己的事情,桂春生又一直不太开腔,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周长城万云夫妇陪着。
桂老师的朋友们和同事们陆续都来了,看他的状态差,留下营养品和看望红包,都没有待很久,周长城送他们出去,被叮嘱了一箩筐要好好照看长辈的话。
有一日,周长城回家去拿东西,万云带着桂老师下楼去散散步,吹吹风。
两人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都没有开口,只是沉默,万云有些无聊,便拿出一本口袋小说来看。
桂春生原本一直目视前方,忽然转过头去问:“阿云,你在看什么书?”
万云把书封面反过来,是两个漂亮的男人女人,一看就是不事生产,专门谈恋爱的书,不好意思笑道:“在书摊子上随意找的爱情小说。”
桂老师一直都反对她看太多这种情情爱爱、乱七八糟的小说,鼓励她多读古典文学,这样才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往常见着了甚至会批评两句,但这会儿,桂春生没说这样的话,只是挤出一个很机械、很僵硬的笑:“看喜欢的小说也很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都是很好的。”
万云刚开始只是羞赧地笑,她自知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在桂老师这样遍读群书的人面前装不了什么高深之人,所以一直以来也不装模作样。过了会儿,万云回味过来,就有点笑不出来了,桂老师肯定是想起桂世明了,既然一切来不及,人活一世,还不如痛痛快快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桂春生确实是这个意思,桂世基和桂世明兄弟,在他们十几岁时,就离开了自己身边,他这个当爸爸的,连他们后来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喜欢什么样的朋友,都不知道。
世明今年才27岁,在人世间连三十都未活过,这样有活力爱冒险的年轻人,说没就没了,从此世上再无此人的音容笑貌。整整十五年,桂春生都没有再见过这个小儿子,这几天,痛苦无时无刻不在噬咬他这个不尽责的、自大的、自私的爸爸的心。
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不应该太过计较过往的恩怨?以至于和自己的儿子,成年后都没有真正地见上一面,桂春生想不清楚了,自己这些年所坚持的面子和骄傲,究竟在坚持什么?
此刻的桂春生是如此地混乱,且拉扯。
桂世基在传真中写道,美国的二弟裴山和在新加坡的大妹裴清都携家眷返港,可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却没有办法去送小儿子最后一程。世基在里头没有任何一句责怪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无言地责备他:爸爸,你看,这就是你当初的选择,你选择不放下,你选择错过了我们两个孩子的人生。
眼前的选择是很难看出对错来的,只有时间和结果能说明一切。在这个结果里,桂春生在十三年前的选择,绕了一大圈,正中靶心,告诉他,他大错特错。
但桂春生知道自己如今悔恨重重,遗恨重重,甚至是罪孽重重。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他愧对世明。
在这样春夏交际之时,整个天气都是闷热的,花园儿里的花草葱茏翠绿,但蚊虫不少,晒出一身汗后,万云建议桂老师差不多要回病房去了。
桂春生站起来的时候,双手和双腿都在发抖,仿佛随时要倒回在椅子上,这几日他突然瘦了许多。
就在去年,桂老师还笑着和周长城说自己长肚腩了,往后不可多食肥肉,不过短短几日,他整个人的脸颊和手脚,骨头都有些突出嶙峋起来。
见桂老师站立时,似乎有些不稳,万云要过去扶他,可桂春生把她的手格开:“不用扶,我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搀扶的时候。我可以自己上楼梯。”
桂老师的自尊值万金,万云时不时都会这么想。
过了一个多星期,桂春生的血压稍稍降了下来,但仍然是不稳定的,从此后要保持长期吃药,并定时体检,但至少比之前要好了许多,脸色不再发红,心律也稍稍平稳了。
只不过他成日成日的沉默,让裘松龄和周长城万云三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十分具体的事情上,比如吃饭喝汤,洗澡上厕所,甚至讨论电视剧,就是很少在心灵上有交流。
有一次,周长城看到他的头发长长了,就找了把剪刀,围了两条毛巾,在医院里帮他把头发剪短,前面那些染了黑色的头发剪掉,剩下的就是白发,这种白是从头顶开始向四周扩散的白,白中夹杂着黑。桂老师的头发偏偏又粗又硬,黑白相交在一起,显得杂乱又粗糙,难以打理。
周长城看着那一簇簇的白发,哑着嗓子说:“桂老师,我去买个染发膏,替您把头发染黑吧?”
但桂春生只是闭眼,微微转动着脑袋:“不必了,就这样吧。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年华已去。”
万云刚给桂春生晾完衣服回来,听罢,掉了两颗泪,很快擦干,端出来的又是一张笑脸,叮嘱他该吃药了。
本来周长城是想让万云白天过来,夜里回家休息的,在医院总是有各种声响,夜里也并不好过,但是万云说:“家里人本来就少,你和桂老师两人在医院,我一个人在家怎么睡得好?大家还是在一起吧。”
因为桂老师的身体在慢慢恢复,裘松龄安排好自己的事情,请了个看护,自己白日过来,周长城和万云就陆续回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只有夜里才过来陪护。
又住了十天,查无可查,医院同意桂老师出院了,提醒病人和家属,一定要保持吃药,不能任性,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血压病跟心脑血管连在一起,一旦发作,抢救不及时,是很麻烦的事。
周长城和万云拿着纸笔记下来,把桂老师接了回去。
这回生病住院,桂老师仍有求生意志,在医院修养一阵,气色好了些,但精气神明显就低落了,再过了几日,他坚持回了报社上班。
又过了几天,桂春生再一次经历了深夜失眠,辗转反侧,隔日醒来,吃早饭时,他对周长城和万云宣布,他准备和凌一韦一样,即日起,办理赴港长期探亲签证。
“七九年底,我刚从周家庄平反回来,就想过要去和家里人团聚,但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没有动身。世明意外去世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多谢没有在我面前提起。如今我想清楚了,家人之间,还是要团聚的。”桂春生的声音很无力,但平静,显然是已经想了有一段时间了,“如果快的话,证件两三个月就能办下来,如果慢的话,则是需要半年。”
周长城和万云听了桂春生的话,呆愣得连眼前的早餐都没吃了,双手拿着筷子,不可思议,仿佛耳朵听错了,就是说起话来,也是不连贯的。
“桂老师,这...这怎么这样突然?怎么突然就要离开广州了?”周长城先开的口。
万云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好顺着周长城的话尾点头:“对啊,桂老师,我们在广州不是好好的吗?”
他们舍不得和桂春生分开。
从地理上看,广州和香港距离不远,可从各种摸不着的东西看,广州和香港的距离是天堑。
桂春生活了半个世纪,其中一半的人生是和亲人子女分开的,他想和家人团聚,子孙环绕膝下,无可厚非。想到这里,万云的声音就低落了下去。
桂春生带着极度悲痛的情绪说:“总要去面对的,十几年前我没有去面对的,十几年后也没办法逃掉。逝者已逝,生者仍要活下去。”这些话听起来很乐观、很豁达,也很冠冕堂皇,但是桂春生知道自己并没有走出来,他摆脱不了世明去世的悲伤,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摆脱,他日日都会怀念这个再没办法相见的儿子。
这么些日子,桂春生恨不得自己能替桂世明去死,愧疚得成宿成宿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只有十岁的桂世明跑着喊他爸爸,他的血压一直居高不下又不稳定,就是因为睡眠差,心事过重引起的,可世上的生命运转法则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再崇高的爱意,也没有办法以一命换一命。
桂春生屈服于自己对亲人的爱和渴望,他愿意再次链接过去。
第166章
自从桂老师做出决定要离开广州之后,他接下来的动作就很迅速了,先是联系了香港那头的家人亲朋,亲朋将接收证明通过邮政寄送过来,每个人都很期待桂春生赴港。桂春生又将自己这里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完毕,开始按要求办理证件,执行能力很强。
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对他离开广州的事都觉得可惜,年纪过了五十才离乡,虽然经济上有保障,香港有家人在,可毕竟太久没见面,外头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能否适应,且人离乡贱,似乎不是什么好谋算。
桂老师自然也是听了许多这样那样担忧的话,他最终不为所动,还是继续去办手续,他的心里知道,这次办的是十三年前就该去办的事,不然总是会对这条未曾走过的路耿耿于怀,悔恨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裘松龄刚开始知道他决定要离开广州,到香港去和家人团聚,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到接受,甚至偶尔还会开车带着他跑各部门□□明。
不论是万云还是周长城,都很不理解裘阿姨的这种宽容心态。
难不成人活到五十,就能全然放下一切恩仇,顺应每一个与自己生活相违背的抉择了?
他们的不理解,并不影响日子一日日过下去,证件一日比一日完善。
桂春生没有和两个小辈解释太多,他仍有自己的骄傲,但是私底下和裘松龄却说:“我到香港,也只是为了多和孩子们在一起。作为爷爷,世基的两个小孩,之齐和之仪我都没有见过,也从未抱过一回。松龄,我的人生遗憾太多,不想再来一个。”
裘松龄只是默然点头:“想当然尔。”
只是桂春生再想抚上她的手背时,裘松龄却抽了回来,她可以接受这样的离别结果,却不愿意去理解。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在感情里有自己脾气的女人,不是么?
桂春生怎么会感受不到裘松龄的冷淡?一方面对孩子觉得亏欠,另一方面又觉得对不住裘松龄。两人在一起多年,相依相靠,抚慰对方的人生伤口,可分手来得如此剧烈突然,桂春生的心充满了苦涩,此事难两全。
两相对比,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家人。
“松龄,我曾经怨过世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到香港去,弄得当初我和他母亲弟弟措手不及,但如今是早就不怪了。至于世明,更没什么好怪的,他被牵着走的时候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儿童。”桂春生的头发没有再染过,白得看起来令人心碎,跟裘松龄的光鲜相比,他仿佛大了十几岁,“别人做父母,对孩子有恩情。可是我当爸爸,对孩子只有愧疚,只觉得自己处处不合格。七三年,如果不是我心高气傲,大放厥词,自以为是,看不清楚当时的状况,世基也不会在十五岁就被下放到内蒙那样边远的地方去,他自小锦衣玉食,又不曾出过远门,哪里受得住那样的苦?到后来我只庆幸他逃走了。”
“世明跟着他妈妈走,一路名校读上去,成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虽不曾见面,但我只有欣慰的。如果跟我留在这里,恐怕也是要在牛棚吃苦,甚至性格会被打压得畏畏缩缩的。”
“可他们在香港,在马来西亚,定然也不是一帆风顺,光是从裴清的来信中,就看得出两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头,忍了许多无奈。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爸爸,他们是否能过得更顺遂一些?”
“阿桂,你不必和我说这些话,这些话你该留着,说给你的孩子们听。”裘松龄的风度极佳,她不会与孩子们争抢一个父亲,她对亲密的男人小气,但不是那样低级的女人。
“松龄,我想和你讲。”桂春生急急地辩解,又咳了一声,捂住心口,感觉心跳加速了一些,喝口水,缓了缓,深呼吸几次,再开口,“从前好多话,我都不讲,我想每个人都能理解我的苦衷,因为我也能看到别人的苦衷,有时候沉默就说明了一切。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有的话不说,日积月累会成心疾,往后全是怨气,全是悔恨。”
“松龄,我是说如果,等在香港稳定下来了,能不能邀请你一同过去生活?”桂春生带了点小心地问,他重复刚刚的话,“你知道,我过去,只是为了孩子们。”
谁知道裘松龄却笑了一下,笑得有些不可抑制,过了会儿才擦了擦眼角一点湿润,不答应:“不,阿桂,如果今年我十八岁,我会答应你,可我不是了,我已经五十岁,早已经不是天真少女。”
“六零年,我十八岁,为了男人与家里闹翻,离开广州,去欧洲读书。十年后再想回来见父母兄长,却被爹娘告知最好别回来。等可以回来了,我也老了,满腔的荒唐心事,尘满面,鬓微霜,纵使相逢应不识,父母均不在,兄长们走的走,死的死,甚至连西关老屋都拆了。”裘松龄的眼里再次浸满泪,“所以我才长期住在酒店,因为我再回头,连家都没有了。”
“八二年后回来,我就决定,我不会再离开广州,不会再为任何人离开父母跟前,兄长们不在,自此每年清明,我都要守在父母坟前烧纸。”
“阿桂,我们中国人总说父母子女,就是前世今生的冤亲债主,这中间的苦楚和心酸,人人都有难关,不必细说。男女之间,当然是有情义的,但情义也有时长保质期,我们都是可以面对心碎的人。你不必打我的算,我也不会等你。”
裘松龄把话说得坚决又坚定,令桂春生无话可说,他们都是太过于有主张的人,又是太过于不会为他人屈服的人。
两个人,一人为了孩子离开故土,一人为了父母留守故土,确实都在闯自己人生的这一关。
这些私下的对话,无人知晓,只有在他们偶尔回想起来时,才能晓得其中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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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对桂老师办签证的事充满了好奇心,每一日都想知道进度是否被拖延了,他们私心里希望这个签证办个十年八载的,最好桂老师哪里都不要去。
又一个深夜,小夫妻两个洗漱后,准备上床睡觉。
“我们这么想,也太自私了吧?”万云自己难受的时候,都想和万雪待在一起,桂老师受了这样大的刺激,想见亲人,再正常不过了。
周长城苦笑,又上前去打开门看,桂老师房里的灯已经熄灭了,自从他的血压不稳定后,他以一颗坚毅的心去扛过这次的病痛,一切全听医生吩咐,养好身体,准备以健康的体魄去见几十年未曾再见的孩子和兄弟姊妹。
“我也不想桂老师离开,他一走,我总觉得咱们在广州,连个牵挂的人都没有了。”周长城已经把桂春生当做最亲的人在看待了,他之前就打算过,往后是要给桂老师养老送终。
“谁说不是呢?”万云的声音闷闷的。
交情好的朋友也有,但桂老师是亲人,分量不一样的。
“他离开的话,咱们要搬家吗?”万云想到这个问题。
周长城摇头:“不搬了,如果桂老师真的离开的话,这个地方也是空着的,咱们租下来,也给他守着,哪天他想回来了,这儿还是他熟悉的家。”
万云同意:“好,那旁边的人家是什么租金,咱们就按这个标准给。他不在广州,就汇到香港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