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师父和师哥,周长城立马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快步走上前:“师父,刘师哥!”
“哟,长城来了!”那位被叫刘师哥的矮个子男子先抬起头,脸上也带了笑,关掉正在旋转的机器,问他,“证都打好了吗?媳妇呢?”
“打好了!”从民政局到厂里,走路要四十分钟,现在太阳大,周长城走出一头汗,把那袋花生放下,脸上微热,“她去她姐家里了,晚上我去接她。”
“恭喜恭喜啊!”刘喜个子没有周长城高,仰着头大力拍着师弟的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又说,“等陆师哥回来,把弟妹带出来,咱们师兄弟几个认认脸。”
“行!”周长城也点头,另外多拿了一包喜糖给他。
他们师兄弟的儿媳妇都是要认人的,师父师娘说了,大家师兄弟一场,聚在一起都是缘分,一定要团结。
且前头两个嫂子,大家也是互相认得的。
“师父,这是给您和师娘的。”周长城从自己包里掏出两包烟、一袋糖果和一包红糖。
天地君亲师,师父和师娘两个人,说是周长城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师父周远峰手把手教他技术,把他一个初中毕业生带到电机厂上班挣钱,师娘李红莲给他张罗娶媳妇的事儿,从前看着他长大,现在看着他娶妻。
周长城心里都一一记得这些恩情。
周远峰看了眼这个小徒弟手上的烟和糖,嘴角也变了个弧度,略黑的脸上纹路都弯了几弯:“嗯,放那儿。”随手指了指休息角的一个布袋上。
想着周长城这小弟子结婚,年纪又小,自己当长辈的也得说两句话,可惜周远峰向来信奉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又不是口花花的人,咂咂嘴,最后才干巴巴地说一句,“结婚了,就是大人了。”
“大人就该办大人的事了。”
这大人该办的事是什么,师父却没有再继续说了。
“知道了,师父。”尽管没有完全理解师父的话,周长城还是跟往常一样,应了一句。
“你结婚,和桂老师也说一声,人家一直都很关心你。”见徒弟恭顺,心里满意,但想了想,周远峰还是多叮嘱了一句。
“我明白的。”周长城又点头应了一句,这几日急匆匆的,是该找个时间给桂春生老师写封信。
三人说了几句手头上的活儿,新郎官放好蛇皮袋,又进去换了身脏脏旧旧的工作服出来,还有半个小时才到午饭时间,得先干活才有钱挣,才能养家糊口。
从前他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能攒下钱,现在有了万云,一切都要慢慢变了。
万云在县城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但张嘴要吃饭,还是要多挣点钱。周长城想到这些,顿时就觉得有了压力,手上下足了力气,把几个工件磨得火花四射。
中午和刘师哥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好几个和周长城熟识的人过来到道恭喜。
这几人老家是底下农村的,打趣完周长城结婚,又开始说起乡下春耕的事,刘师哥也说媳妇回老家帮忙去了,孩子们要上小学,要交书本费,种的粮食要交公粮,零零碎碎的话题充满了这顿午饭。
周长城搭不上话,他乡下老家是回不去了,不操心这些事,转脸想到师父的话,心里思量了一会儿,或许挣钱养媳妇,就是师父说的“大人的事”了吧?
吃过饭,在大通铺里眯了一下,下午继续上班,因想着赚钱养家的事,周长城这天下午干活异常沉默认真。
六点一到,厂里开始打铃,下班了。
周长城换上早上穿的衣服,和师父师兄打个招呼,往万雪家去接万云。
春末夏初,日头的时间长了,六点还没有天黑,漫天彩霞,一抬头是平水县远处那看不到头的延绵青山,山的更高处是漫天绚丽的晚霞。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周长城又想。
往万雪家走去的时候,周长城总想起万云和那个甜兮兮的笑,个子没他高,力气倒不小,也不知道她在她姐家里怎么样,来到县里习不习惯?
跟万云的见面次数,加上今天这回,也才堪堪是第四次,说这对夫妻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也不为过了。不过,人和人之间,都是慢慢从陌生到熟悉的。
他的两个师哥嫂子,从相亲到结婚,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和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除了她姐姐,万云刚到县城没有认识的人,倒是可以和嫂子们先熟悉一下,县里虽然住的地方紧张,但总比万家寨好的。周长城低头想着她,披着霞光,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第2章
万云跟周长城分开后,跟着姐姐万雪去了她家。
姐夫叫孙家宁,比万雪大了八岁,一家老小都住在平水县的孙家巷。
这孙家巷听说是从明代起就有的巷子,住的是县官老爷,修的是青砖大宅。
而如今,时代变迁,从前的大宅子几经风雨,改朝换代,到六七十年代,被割裂成一间间的小房子,住满了平头小百姓,一个院子就挤了十几家住户,老老少少,从早到晚都有人,哪家有个什么声响都能听见。
万雪嫁的这孙家,其实条件也算可以的。
姐夫孙家宁在县里的林业局上班,公公婆婆都是县城砖厂的职工,现在没到退下来的年纪。孙家宁还有个妹妹孙家欢,正在县里读高中。
从乡下万家寨出来的万雪,嫁给孙家宁后一年多,孙家凑了一千多块钱,把她的户口迁进城,又找人给她安排进县城小学的后勤部门去了,级别不高,但现在也是跨出农门,在县里领工资的人。
老家的人说起万雪,得知她户口跟着夫家改了,不再是农业户口,还有县里工作,都说她嫁的夫家是顶顶好的。
但就是这样,一家中有四个正式职工,他们在孙家巷的住房也都是紧巴巴的,家里五口人,全挤在一起。
孙家住的是一个大通间,连个厕所都没有,人有三急时,通通要去巷子外头,天气暖和时还好,天一冷,人都要被穿堂风给吹麻了,早上人多时还得排队。
屋里摆了两张床,里头是一张木头床,堪堪只能睡下两个大人,姐夫姐姐睡这里;另一张是铁架床,孙家欢睡上铺,孙家父母睡下铺。
两张床中间只有一小块木板,隔开视线,一家五口人睡在同一个屋里。
那板子薄薄的一块,里外有点儿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万云一个姑娘家,都不敢细想她姐是怎么怀孕的。
这大院子的中间本来是天井,连着屋檐下的地方,则是搭了几个棚子,家家户户划了地盘,都在棚子底下挤着做饭,饭做好了就端回屋里头,再打开一张小巧实用的折叠桌,一家子就是这么解决一日三餐的。
没办法,平水县不是什么富裕的县城,尽管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了,外头改革开放的风并没有吹到这里,县里大多数人还是上山下河,以务农为主,县中心有几个厂子,在里头当工人上班已经是好工作了。
所以尽管周长城是电机厂的临时工,对万家寨的万云来说,也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对象。
县里六七十年代建的筒子楼十个手指都数得出来,挤挤挨挨,跟田里累田螺似的住着人,好多三代同堂的干部都跟孙家住得差不多。
周长城到孙家巷的时候,里头的人正开始做饭,一时间油烟四溢,有饭菜香味冒出来了。
万云中午在万雪家里吃了饭,晚上就断断不能继续在人家家里吃了。
孙家公公婆婆不是那么计较的人,但也不是那样大方的人,粮食在什么时候都是金贵的,当妹妹的吃了一顿又一顿,只会让她姐难做。
万雪陪着万云在院子门口等妹夫,站了会儿有点累,靠在掉木屑的门框上,带着两分真真假假的埋怨:“说了让你们俩儿在这儿吃了再走的。”
“下回吧。他师哥那儿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总得早点儿去看看,再晚天就黑了。”万云笑着和姐姐说话,又摸摸她的肚子,很是期待,不知是外甥还是外甥女,小姨总是格外疼姐姐的孩子。
等周长城走到面前的时候,两人对视笑了一下,很快移开视线,都没有朝对方开口说话。
“雪姐,那我们今天就先走了。”周长城对大姨姐说,“改天再来看你。”
“行,去吧,天要黑了,小心看路。”万雪知道留不住妹妹妹夫,往他们手上塞了两个苹果,“大喜日子呢,吃苹果,平平安安。”
周长城手上拿着两个大红苹果,坠手,心里觉得大姨姐大方,又说了谢,万云则是迈着小小的步子,踱到他身边,两人告别万雪,往巷子外头走去。
新婚的两个人,暂时还没有找到共同的话题。
从孙家巷出来后,要过对面街,路过电影院、邮局和县政府门口,再走过一座桥,四十分钟左右,就快到电机厂附近了,周长城师哥嫂子租的房子就在那周边,不算太远。
周长城个子高,腿长,迈步快,万云跟在后头努力跟上,有点气喘吁吁的。
过了一会儿,周长城才察觉到万云走得有点吃力,放慢了脚步,笑了一下,不是跟师哥他们一起走路,要等等新媳妇。
“今天太晚了,师哥那儿不好做菜,我们吃碗米粉吧?”周长城“打铁”一下午,都是力气活儿,已经开始饿了。
“都行。”万云好脾气地点点头,问他,“不贵吧?”
她来县里好多次,但还没舍得花钱吃过米粉呢。
“八毛钱,只有青菜,没有肉,不过加两毛有个煎蛋。”周长城想,今天是他们领证的第一天,大方一点,一碗各要一个煎蛋,往后就不能这样过日子了。
在老国营饭店叫服务员加煎蛋的时候,周长城心里一直在抠那四毛煎蛋的钱,但看万云吃米粉吃得满头汗,嘴唇红红的,整个人看起来粉嫩青春的时候,又欢喜起来,心想,她吃饭也好看,比两个嫂子都好看。
万云吃着眼前的汤米粉,不知道周长城的心思,她对这人其实也不了解,心里还有点忐忑,尽量吃得慢,怕新婚丈夫觉得自己吃相不好看。
他们第一次见面,吃的也是米粉,那是去年过了中秋节之后,在县里西郊的一个小饭馆里。
什么滋味已经不记得,就光顾着紧张了。
现在私人可以开店做生意,那小饭馆是当地人家里随意支起来的,只有两张桌子,卖的是平水县的特产,农家米粉,地方偏,生意不好,他们是唯一的客人。
万雪带着万云,师娘李红莲带着周长城,还有个中间人余姐。
余姐是县里菜市场猪肉档口猪肉强的老婆。
余姐平时帮着丈夫卖猪肉,在菜市场认识不少人,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给人牵牵红线,有心无心的,在她手上成了好几对,媒人红包收了几个,渐渐做出点瘾头来了,平时到她家档口买菜的人,都爱跟她呱啦几句,恰好李红莲托她帮忙给周长城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人,余姐就上了心。
万雪到余姐档口买过好几次猪肉,余姐看她弯眉笑眼的,应该是个好说话的人,就和她闲聊,知道她老家有个待嫁的妹妹,约了万雪和李红莲在他们档口前见面,认识认识。
李红莲是个利索的人,万雪也不扭捏。
一个说家里老头的小徒弟要找老婆,有手艺能挣钱,养老婆是没问题的,但不是电机厂的正式工,又是乡下户口,县里姑娘对他很挑拣,家里爹娘早没了,现在就他一个人,光棍一根,她这个当师娘的要为这大小子操心起来。
一个说家里妹妹长得灵秀,人品好,会做饭会种地,手脚勤快干活儿不偷懒,爹娘想把她嫁到县城来,但她初中毕业,农村户口,又没有工作,县里稍微有点条件的男人对她也不满意,她这个当姐姐的总想把她从田间地头给拉拔出来。
这两人都觉得对方没有夸大自己家里的孩子,反复保证人品一定没问题,也没有掩盖不足的地方,都是实诚人,聊得一拍即合,约了时间,就把两个年轻人叫出来相看。
那顿饭,桌上说话声不断,都是李红莲万雪和余姐三个人在聊天,他们两个正经相看的人倒是没说上几句话。
后来还是有媒人经验的余姐说:“咱们三个在这儿,他们小年轻不好意思,也不好讲话,我们到外头看看。”
于是三个大姐推推嚷嚷站起来,一起到外头继续呱啦家长里短的,里头就剩周长城和万云了。
中秋之后天儿就凉了,阳光也不像夏天那样有劲头,小饭馆的地上和桌子上铺了一层金黄色的光,像成熟稻谷的颜色,看着耀眼温暖。
万云那日穿的是一件长袖棉布衫,洗得干干净净的,跟她的脸一样,白皙小巧,一双大而圆的眼睛,不笑都带着三分情,笑起来时更是动人,凉爽的深秋空气中,看得周长城手心出汗。
这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像是笑到他心坎儿里一样。
周长城借了陆师兄的白衬衫来相看,他长得高,但是瘦,衬衫穿在他身上有点空荡,好在肩膀宽,撑起了型,五官正气,鼻子高挺好看,那双眼睛没有傲气和滑头,看人的时候带着十二分的真诚。
万云对他有种外在的好感,她想,这人长成这样,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
她对好男人还没有清晰的概念,但知道坏男人是不能嫁的。
两人都不是孟浪性格的人,先是朝着对方笑了一下,这才慢慢聊了起来。
周长城问:“你以前来过县里吗?”
“来过。”万云其实来的县里西郊的次数很多,都是悄悄地来的,翻山越岭,卖了东西就赶紧走,万雪都不知道。
“那你结婚后,是要住县里的吧?”周长城又问。
“嗯。”万云点点头,她要是出嫁,家里铁定没她住的地儿,在万家寨,嫁了人的女儿哪儿还能再住在娘家。
周长城听了这个“嗯”就高兴起来,他在周家庄也没有住的地方,十五岁得了桂春生的机缘,从乡下跟着师父出来,就一直在县城待着,少年人自小没了父母长辈,在乡下吃过不少苦头,自离开后几乎没有再回去过,他是打定主意,往后不论如何,就是沦落到讨饭的地步都要待在县里的。
但是县城人多,这几年城乡流动人口大,平水县的人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住房紧张,也不是想落脚就落脚的,所以好多夫妻就算结了婚,也是分开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