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庄严大气的厂门只有保安岗亭,没有招工的桌子,那大概就是国营的企业和能上报纸的企业,他们不缺人,或者招极少的人,轮不到周长城这种外来人的。
这一早上,两人一步不敢停,在这一带陆续看了针织厂、塑胶厂、胶花厂、玻璃厂、电子厂、服装厂、模具厂、五金厂、电线厂、玩具厂、灯具厂等等厂子,这些厂,有些是港台商人投资建成的,有些是先富起来牛大胆的那批人开的,而大部分的厂门口都有大大的一张红纸,写着招聘普工、熟练工、拉长、模具工、抛光工、电工、行政工、保洁等的岗位。
厂子之多,职位之多,看得人眼花缭乱,心气乱撞。
绕了好大一圈,看了好多厂子,周长城根本没有找到自己的定位,他在电机厂,按着他们的工作流程,其实每一个技术类型的生产岗,他都能做,操作机器、打磨钢铁模具、绕线、测试、装备,而其中电机厂接的生产任务又多又杂,家电他们做过,某款国产摩托车的发动机活塞他们做过,自行车零配件做过,甚至电站主机配套的设备配件,他们都参与过。
简而言之,分派下来的任务是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但也显得略微混乱。
除去对岗位认知的模糊,前来打工,自然要问问这些厂子里工资和福利。每个月发薪水是必定的,但节日福利和是否包吃住,全看那个厂子的规模大小。不过,这里的薪水倒是比平水县的高多了,就是最低的普通工人,也能拿到一百二十块。
可是大城市物价贵啊,火车站六元才能吃个简餐,赚的都不够吃饭,若是在平水县,收入低了些,但持续有钱入袋,在自己地方,想办法种点菜,肯定是能生存下去的。
最后周长城勉强在一个做轴加工的厂子,打听了一下他这种技术类的工人如果进厂的话,待遇如何,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若他进厂,一个月的工资竟达到了一百九十块钱,几乎是在平水县的四倍了。
这一瞬间,为了这一百九十快,周长城向来稳定的心,竟也有一丝不稳定。
不过,做轴加工的厂子也说了,他们是私人老板,老板自己都亲自磨零件,包三餐,但不包住,也没有年节福利,听说周长城有经验,极力邀请他进厂,真要有真本事,说不定半年后就能加工资。
钱看着是多,但花费太大,周长城恹恹熄了心火,回头和万云说:“还是不如电机厂。”
电机厂有大通铺,有食堂,还有医院和学校,提供的福利能包含职工生活的方方面面,职工活得省事省力。
万云想了想也是:“刚刚我听到两个大嫂说,外来工的孩子在这里难上学,要是在县里,我们生孩子了,还能去上职工学校。”
总之,看了一上午的招工,两人饿得饥肠辘辘,得出一个结论,广州虽繁华,在他们心里,还是县里的电机厂好。
两人自觉是有退路的,也无甚危机感,这次来看工业区,不过是来见识一番,等看完了,心中有了数,回去又是一场谈资,等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就去找出口,避开刚刚的那条危险的街道,在另一个地方上公交车,回学校去了。
下午,两人把早上的事情放到脑后,又兴致勃勃开始要出去玩,他们计划在元宵节之前回到平水县,因此要抓紧时间到处去看看,
午睡后,他们去的地方是火车站附近的流花服装市场,万云其实早在第二天就想去了,不过被按住了念头。
还未下车,在车上就看到了不远处两栋五层的高楼,高楼外面全是深蓝色玻璃,冬日的太阳照在上面,发出耀眼的反射光芒,街边摆出许多花花绿绿的衣服,本以为过完年,这地方会很火爆,但是没想到,并没有到人挤人的地步,听批发档口的老板们说,年后正是淡季,他们把尾货摆出来,要清仓,现在正是捡便宜的时候,尤其是冬季的衣服。
周长城和万云从未见过这样如山如海的衣服堆在眼前,他们丝毫不怀疑,在这里能找到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衣服。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从街头窜到巷尾,只恨自己手里的钱少,走了大半个下午,看得有些审美疲劳了,这才开始冷静,去找适合自己穿的便宜的衣服。
先是要替姐夫找一套西装,没想到挂了牌子的西装那样贵,成百上千一套的不在少数,档口老板说这些样式都是香港师傅做的,用的是外国的手艺,领导人接见外宾都是穿这种的。
周长城捏着孙家宁的那一百二,兜兜转转好半天,对比又对比,寻思着姐夫在平水县也不用接待外宾,还是要个便宜的,跟万云商量过后,贴了五十,花了一百七十块,买下一件带着“华南·卡丹”吊牌的深灰色西装外套,不包括西裤和衬衫。
西装可真贵啊!而且摸起来还薄!
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两个可舍不得花这样的钱了,那些五块钱的圆领衫,二十块钱的针织毛衣,八块钱一条的黑裤子,才符合他们的预期。每个档口都说自己在清仓,可一问价格,并不便宜,几十块上百块的彩色棉服,比比皆是,他们无力购买。
尽管夏装便宜,可来去就是这么几个款式,不经看,两人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去看稍稍贵的那些。
周长城迷上了一套木头模特上的衣服和牛仔裤,那档口老板暂时没生意,看他手长脚长,个子又高,估计瞧着顺眼,竟把衣服拆下来,让他进去试穿:“呐,入去试下,我见你靓仔先卑你试噶,其他人我实唔会卑噶。”
穿上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衬衫出来的周长城,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衬衫往裤子里一塞,宽肩长腿,手臂有力,腰臀立体,立即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潇洒男子!
周长城被万云盯得面红耳赤,站在镜子面前,不可置信,脱下工装和棉服,穿上这套新衣服,他似乎摆脱了某种沉闷的老气,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年轻向上的气息,是个赶时髦的人物。
万云问了价格,那老板张了一只手掌:“五十。”又指了指一个纸牌,那牌子上写着“不议价”,直接打消了万云张嘴砍价的念头。
有了前面孙家宁那件西装的打底,似乎这个五十也不算贵了,万云再看周长城一眼,让他进去脱下来,然后自己掏钱出来买了。
老天爷啊,她长这么大,还没这样大手笔花过钱,就只是为了买一套衣服!
周长城听到价格,暗暗咋舌,这么贵,等会儿肯定不买,决定换下衣服就走,谁知一出来就看到那老板在点钱,小云已经付过款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周长城把那套衣服抱在怀里,比孙家宁的西服还宝贝,看万云的目光,热切黏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云真疼我!舍得为我花这么多钱!
而万云则是想,五十块,她得卖至少十五斤瓜子,钱真不禁花啊!就是一个月一百九十八的工资,买两套衣服,也是不禁花的。
除了给周长城买衣服,万云自己也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红色的宽毛衣,套上身的时候,俏丽可爱,如同画报上走下来的女郎,这一套花了四十二,女装比男装要便宜一些。
来都来了,要是不给万雪带一件,就说不过去了,看了一圈,万云做主买了一条裙子。
这几件衣服,大大超出了周长城和万云的预算,他们两个对钱这件事向来看得紧,捂紧了钱袋子,接下来就是只看不买了。
晚上,桂春生回到家,见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总算穿得像样些了,可惜脚上还套着一双解放鞋,配着新衣服,显着有些不伦不类的,不过他只是笑,也不多说什么。
“桂老师,我们穿得好看吗?”万云忍不住显摆,一回到桂老师家里,衣服还没洗,就拉着周长城一起穿上身了,非要让人看看。
周长城也是一副等着评价的期待模样。
桂春生点头,称赞:“不错,俊男美女,天生一对。”
这话说得周长城和万云脸色发红,头脑发晕,他们互相看看对方,确实是一对爱笑幸福的壁人。
“明早有什么安排?”桂春生坐下,周长城赶紧递上泡好的茶。
桂老师几乎不喝白水,从早到晚都喝茶,真是个顽固的习惯。
“还没有,等会儿我们再看看旅游图册,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万云站在一旁,有点舍不得脱下这两件新衣服,这套新衫上身,她整个人青春靓丽,活泼动人,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那别安排了,明天半中午的时间,我开车回来带你们去喝早茶。”桂春生闲闲地喝着热茶水,又指了指他们身上的衣服,“今晚把衣服洗干净,明天穿上出去。”
“桂老师,我们也给您买了一件衬衫,您试试。”万云从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件叠好的衣服,让周长城递过去。
这下桂春生倒是惊讶了,放下茶杯,一天的疲倦都要扫空了,脸上是装不出的惊讶:“还有给我的?”
“不知道您喜不喜欢?我是用手测的您衣服的肩宽,大小应该没问题的。”万云会做衣服,知道怎么量尺寸。
桂春生倒是不缺衣服,但这种贴身的东西,确实没有小辈会惦记着,广州服装厂多,他每次都是去商场或市场,一次性买十来件,穿坏了再换。
本来是没有这一招的,但万云想,从前桂老师还给周长城买过衣服,不过是让李红莲给了周小伟罢了,对桂老师的好心,他们投桃报李一番也是应该的。
桂春生拿了衣服,立马进屋换上,尺寸刚刚好,就是有点线头,显然不是多贵重的衣服,跟他自己买的不能比,也是就后生们存个心意。
“好,帮我也洗了这衣服,明天我们一起穿新衣去喝早茶。”桂老师看看周长城,又看看万云,心中舒畅,虽然他不计较给出去多少,但能得到关爱和礼物就安乐。
第71章
在出门之前,万云问周长城:“城哥,桂老师说喝早茶是什么意思啊?在家不能喝吗?在外面的饭馆喝又得花钱,不如我们给他泡茶喝好了。”
她看桂老师厨房里至少有十几种茶叶,每天喝都能喝上大半年。
周长城也不知道桂老师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说:“算了,反正来都来了,听桂老师的安排吧。”
万云这才没话说。
大概十点的时候,两人走到学校停车场的那个侧门,等了有二十来分钟,桂春生才开着车回来,三人都穿着昨天买的新衣服,不去看周长城和万云脚下的鞋子,说起来,打扮得也还算体面。
本来,能到广州,见识一番,在周长城和万云心里,已经是度蜜月的行为,是可以写进他们人生重大经历里去的。人年轻的时候,没经历过什么事情,没见过什么世面,容易把一时激动当做恒久,看了一点没见过的东西,便觉得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大奇迹,等活得久了些,便明白某些事和情绪,不过是一些小节点罢了。
不过,今天,则是周长城和万云人生的亮点之一,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能来到这个地方,而往后的二十年,他们也会铭记这一天。
桂春生开着车,车上插了磁带,一首柔和清淡的歌曲,从车内的喇叭里飘出来,车子一路从江边绕出去,过了江面,再开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到了白鹅潭。
“...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仿佛像睡眠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周长城和万云只觉得这歌曲有些许悲伤,却体会不出况味,歌声从耳朵里飘过,不过心,往窗外看时,看到一栋拔地而起的大厦,在车内的玻璃窗看,还开不到它的顶点,这栋楼如此高大,跟四周的平房做出了区别。
“城哥,你看,那栋楼好高大好漂亮啊!”万云坐车的时候,喜欢四处看,她先看到的楼,双手趴在窗口,又稍稍弯下腰抬头看,惊奇地问,“桂老师,那楼顶怎么还有根针啊?”
桂春生熟练地找到路,绕进去,闲闲地回答:“那是避雷针。”
于是周长城和万云又学会了一个新名词。
车子绕着半栋楼进去的时候,两人才看到墙壁上一行金色的字:白天鹅宾馆。
周长城眼睛扫了一下,见到一个大大的曲颈天鹅图形立在大门口的水池上,鹅肚子上写着“白天鹅宾馆”,下面还有一行他们看不懂的英文字,大鹅的四周散落着几只小白鹅。
车子停稳,有穿着黑金相交的酒店礼宾服的小伙儿上前来打招呼,桂春生开了车门,让他们下车,把车钥匙交给礼宾小伙儿,让他把车子停好。
下了车,周长城和万云顿时局促起来,眼前精美的花圃和喷泉也没办法让他们放松,两人都跟入宝山的寻宝人似的,好奇打量,但不敢乱动。
桂春生就带着他们走了一小圈,顺便给他们在大白鹅前拍了两张照片。
“桂老师,我们不是要喝茶吗?怎么来这么好看的地方啊?”周长城拉着万云的手,亦步亦趋跟在桂春生身边。
桂春生今天特意收拾过自己,身上穿着万云买的白衬衫,但西装西裤皮鞋套上身,手上拎着皮包,甚至打了发蜡,显得比平常要正式体面多了,用广东话说,叫身光颈靓,听了周长城的问话,面上带笑:“对,就是来喝茶。”
等进了白天鹅宾馆里头,抬头看,就有一片花草繁盛包围着的假山石,石头上刻着“故乡水”三个绿色的字,而山石上头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亭子下有一幕水瀑布不停落下,落下后的水顺着布置出来的石景往外头流出,像是在屋内开凿了一条河流,水底铺了鹅卵石,水中锦鲤众多,五颜六色,嬉戏游玩,中间一座木色的桥梁链接左右两头。
此时,周长城和万云还在惊叹头上的漂亮吊灯,下一秒就被眼前的流水和亭台给吸引了,仿佛两只眼睛看不过来,围着这里转了好多圈,跟他们一样的游人有不少,高声和低声的赞叹不断,小孩儿们则是低着头去逗弄水的鱼,直到桂老师喊他们两个拍照,他们这才赶紧站在桥上牵着手,跟后头的山石水亭一起合个影。
“哇,这是什么地方啊?”万云抬头往上看,只看到三层环绕的连廊,连廊的四周种了他们不认识的花草,长得有些茂盛,草蔓垂了下来。
桂春生叫服务员帮忙给他们三个一起拍了张照片,收好相机,笑呵呵地说:“这是五星级的宾馆,现在国内也没几个,咱们一起来见识见识。”
第一回 来这样的好地方,周长城有些紧张:“桂老师,要不我们看看就好了吧?这里的茶肯定也比外面的贵。”
桂春生大笑:“你们两个,真是钻钱眼儿里了,有钱别老攒着,有时候也得往外倒一倒,偶尔花钱不是坏处。走吧,来都来了。”
桂春生显然不是第一回 来这里喝早茶,熟练地带着他们走到喝早茶的餐厅处,跟门口的服务员说:“昨天预定了三位早茶,要个靠江边的台位。”
“请问是桂生吗?是裘小姐打电话来帮忙定的?”酒店餐厅高挑的咨客脸上涂了粉,红唇怡人,秀丽的脸庞上是亲切的笑容,显然认得桂春生,翻看手头上的本子,找到记录。
桂春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咨客拿起对讲器,请桂先生稍等:“阿丘,桂生到左,出来带客。”
过了会儿,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出来,问了声好,请桂春生一行三人进去,带到一个看得到江面的位置,殷勤地让人上来泡茶:“桂生,老规矩,普洱茶?”
“今天有小朋友在,他们可能喝不惯普洱,换成福建红茶。”此刻的桂春生,有几分东山少爷的风流和矜贵,大手在菜单上一点,等穿着旗袍的点单女服务员一一对好,他又对那叫阿丘的男人说,“再给我上半杯白兰地。”
直到那个阿丘走开了,周长城和万云才后知后觉感觉到,桂老师说的小朋友就是他们两个,这种感觉真是新奇,在桂老师眼里,他们竟然只是小朋友。
不过,两人跟随着桂老师,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这样高档的地方,他们两个怕自己一开腔就露怯,桂老师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餐厅很大,圆桌和方桌都有,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餐具,客人倒是不多,这时来喝早茶的人只占了一半的桌子,不远处有几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外国人在低声交谈,也有一些来喝早茶的家庭,跟他们坐得有些距离。
外头是平静的珠江江面,路上行人如织,如同过江之卿。
到了这一刻,看着眼前洁白的桌布,周长城和万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白兰地比茶点要上得快,桂春生连茶都不喝了,先喝了一口酒,这才说:“放松一点,站如松,坐如钟,是人吃饭,不是饭吃人。”
桂春生见过世间万象,活到如今也有些任性了,只想着一切要回归本我,有底气有信心,经济上又浪费得起,在高级宾馆吃一顿饭,跟在街边大排档吃一顿饭,对他来讲,都是一样的。
可周长城和万云不同,他们是从小穷到大的,人年轻,见识又不深,在这里吃一顿饭,对他们两个来说,其实是个很大的心理负担,这种负担,叫无以回报。
着唐装的茶艺师端了茶具上来,行云流水,姿态优美地表演了一手功夫茶,倒了三杯带着浓郁果香的红茶给客人们,双手一摊:“请用茶。”说完,便退开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