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万云都没怎么和冯丹燕说话,任谁花了这一百块的冤枉钱,心里都会存着气的。
冯丹燕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直接把万云的怒气给隔绝在外,还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会儿说要骑车去珠江边卖肥皂,一会儿让万云带些到工业园区卖掉一些,在她这里就没有冷下来的场面。
最终万云放弃生气,因为这样气下去,没让冯丹燕认识到问题,自己先憋屈个半死,只好叹口气,打住她的话:“丹燕嫂,别说话了,我都饿了!”
“饿了去我家吃饭!我给你包饺子吃!”冯丹燕的最高待客之道,请客人吃饺子和面条。
万云苦笑:“我想回家吃碗热辣辣的汤米粉。”
“走,回去我给你做。”没想到周长城骑着车从她们后面过来了,拉拉万云的小辫子,“累了吗?”
一见到周长城,万云全身骨头都软了,顾不上旁边还有朱哥和丹燕嫂,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眉毛纠在一起撒娇:“城哥,我又累又饿,还被强卖了十箱肥皂。”
周长城手臂上托着万云的下巴,笑着停好自行车,把肥皂一箱箱搬上车后座,用绳子绑好,幸好这个后座是改装过的,放箱子不成问题:“买就买了,慢慢用吧,也寄一些回县里。”
冯丹燕和朱卫军则没有这样的亲热,老夫老妻,拌嘴不停,你说说我,我说说你,说激动了还上手推一下。
后头的肥皂箱太重了,四人只能推着自新车往珠贝村走去,一路上都是说笑声。
“你看你,就不能学人家小周,体贴一点?”冯丹燕看周长城一手推着自行车把,一手拉着万云的手,就不免眼红起来,转头去骂朱哥。
朱哥不耐烦:“人家多大,我们多大?我看看你脸皮有几层油?还学人家小青年那一套。”
冯丹燕哼朱哥一声,又推他手臂一下。
朱哥啧一句,粗鲁道:“要不你来推车?”
“还说自己男人度量大,说你两句都不行...”
等桂春生也看到这五大箱子肥皂的时候,知晓了这肥皂的由来,不由大笑起来,一点不觉得有问题:“对对对,朋友们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都叫上你,有时候也让你踩踩坑。”
万云能怎么样,只能跟着笑出来,后面再慢慢卖这几箱货呗。
第106章
万云在彭鹏那儿买的一千盒肥皂,闻起来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它的名字就叫小茉莉肥皂,可用来洗澡也可用来洗头,虽不是什么大厂家出品,但用着感觉还不错,她就随手拿了两盒出来,放在洗澡间自己用。
这几箱肥皂,一时间想卖是卖不出去了,箱子这样大,寄回县里的邮费都比肥皂贵,得不偿失,万云只能在卖盒饭的时候,每次都拿十盒去,偶尔能卖出去一两盒,大部分时间是怎么去就怎么回的,看来要打持久战了。
至于冯丹燕的那一千盒,刚开头两天她倒是兴致勃勃,骑着车到处去叫卖,还想叫上万云,不过万云精力顾不过来,没和她一起去。冯丹燕卖出去几十盒,等过了那个新鲜劲儿,她也不想动了,冬天的夜风吹在身上,冷得人直打哆嗦,很快冯丹燕就感冒了,正是挣的不够买药钱,还跟朱哥吵了一架,剩余的那九百多盒也堆积在家里,悔得她恨不得找彭鹏退货。
可烦也烦不了这么多,到了1987年的年底,让人觉得闹心的事情又多了一遭,年底的菜价全体上涨,平日里买的糖果饼干和日用品也都跟着涨价了,精明的商家们把积攒了一年的陈年老货全都拿出来,准备在年底的时候卖出去。
菜价上涨,可就苦了万云这种做盒饭小生意的人,她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农贸批发价,每日都在珠贝村菜场找熟悉的档口订菜,可这菜场是零售,卖给她的跟卖给普通顾客的是同一个价格,最多就少个五分八分的,这样一来,万云在买菜源头上就失去了成本优势。
临近年关,菜肉价格渐渐涨起来,她的盒饭价格却不敢随意涨,不然立刻就会失去一波对价钱敏感的顾客,但一直维持原价的话,她的利润就在变少,不由让人不着急,这样熬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万云旁边的两家小摊主开始了年底涨价潮,一个是卖葱油饼的夫妻档,一个是卖包子的摊子。
万云看卖葱油饼的那对夫妻挂出牌子“过年价/八毛一份葱油饼”,整整上涨了一半,她立即调整价格,把那块纸板反过来,写道:肉菜一盒一块八毛,素菜一盒一块三毛。耳米饭则是涨到四毛一盒。
这种涨价效应,在五十米街的摊档中,一下子就形成并推开来,除了李长毛的书摊,其他卖吃喝用具的摊主,或多或少全都提了价。
果然,当天中午,出来吃饭的工人们看着这些涨价的摊主们,个个抱怨不停,过个年,怎么涨这么多,饭都吃不起了,有的人更是直接回去吃食堂的便宜员工餐,想省点钱回家过年。
而万云的摊位前也少了不少顾客,她只能比前阵子更为热情揽客。
周长城在旁边吃着她带来的午饭,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年关年关,年尾这个节点,对许多人来说就是关口,浑水摸鱼、偷盗抢劫的事情不在少数,对他们这种流动现金多的小摊主来说,是不得不防的一个时间段。
平日里,万云的三十个盒饭和卤鸡腿卤蛋,半个小时差不多就能卖完,这次却是足足站了一个小时,才勉强卖完,盆儿里还多了个鸡腿,万云就让周长城吃了。
一直找万云买盒饭的那个回头客大哥叫杨卫星,他来广州来得早,在附近一个较大型的私人电器工厂做到了领班,后面有些小老乡从老家出来,也跟着他在厂里干活,因为喜欢吃万云做的辣椒酱,他三日两头都带人跑来买饭。
今天看到万云涨价,杨卫星也是啧啧感叹两声:“这年头,除了工资没涨,其他什么都涨了。”
对着老顾客,万云有些脸热,但也硬着头皮,笑着附和道:“是啊,小老百姓赚钱嘛,都不容易。”
那杨卫星也没多啰嗦,他在这工业园待了两年有余,每到年底都会涨价,等过了年,价格就会慢慢回落正常,都习惯了,所以感叹归感叹,该花的钱还是得花,价格涨了,难不成饭都不吃了?
吃完饭,把饭盒丢在万云准备的垃圾袋里,杨卫星和周长城也打个招呼,带着自己的两个老乡回厂里午休去了。
周长城快上班了,盒饭才卖完,两人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到了园区,找个隐蔽的地方,把钱分成了两份,一半让万云带回去,一半由周长城带回去,因为担心在路上被人抢包,最近他们都是尽量把钱分开放的。
而到了年底,有部分厂子没开工,就放假了,好多工人也都提行李回老家去了,万云明显感觉到这段时间,出来觅食的人少了许多,不像刚开始她来的时候,一到中午下班时间,路上黑压压全是人,看来要再观察几天,考虑是否要减少盒饭的数量。
做生意真难,难怪人人都说能把生意做好的,一定是懂得快速变通的人。
万云想着自己的这个小摊子,踩着单车,迎着风,往珠贝村骑回去,在外头走路她都是尽量走大路,避开小路和暗巷。
自行车快骑到工业大道的时候,前面有个穿着件旧军大衣,推着板车的人在路上慢慢走着,周围没什么人在,万云快速往侧边扫了一眼,闻到香味,看来又是个卖吃食的,歪歪车头,闪开了这辆板车。
谁知这板车的主人见了她,竟放下手上的两个车把手,往前跑两步,一把抓住万云自行车的后座,大叫:“同学,老同学!”
万云乍被抓住了自行车,手上力道往旁边一歪,车子晃晃荡荡地停下,她头皮都麻了,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遇上劫道的了?!
“老同学!万云!是我,袁东海!”袁胖子以一掌之力,把万云的车子给扯住了。
万云被这袁胖子吓得心都停跳了,短短两秒钟时间,她已经想好,对方要是有刀,就把钱交出去,保命要紧,回头一看,竟真是她在学厨班的同学袁东海!
“你这袁胖子,吓死我了!”万云没好气,从自行车上下来,打好脚架,那阵扑通扑通的心跳才平复下去,“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我还以为是拦路打劫的!”
“前面就是公安,哪有这么大胆的劫匪?”到年底了,路上多了很多巡逻的警力,尤其是在市区,袁胖子说得也对,只是万云还是被吓了一着,抚着胸口不停顺气。
袁东海不知为何瘦了许多,瘦得轮廓开始清晰,都不能喊人家胖子了,只是脸上那副欠揍的、贱兮兮的表情却没有变化:“你怎么这么胆小?”
万云语气也不善:“你没看报纸上一直在报道,提醒我们年底小心出门啊?”
何况他突然把车子拉住,任谁不吓一跳?
“是是是,不好意思,吓着你了。”袁东海立即换个语气,不招惹万云了,随即又高兴起来,满脸真诚的笑,“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碰见你!”
“我也没想到呢。”万云嘟囔道,问他,“你不是在越秀的酒楼里吗?现在年底,酒楼生意肯定好,你怎么跑出来了?”
“别提了,我在那儿待了不到半个月就跑了。”袁东海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那里二厨老针对我,我跟他徒弟打了一架,就不干了!”
还是这破烂性格,到处惹事儿!肯定是嘴上没个看门的!万云真是一点也不意外,也懒得问袁东海什么原因,看到他刚才推着的板车上,放着几排冒烟的格子,格子里头装了汤汤水水,有红汤也有白汤,汤里插着不少细签子,问:“你卖什么?串串吗?”
“对,串串香,来,吃一串鱼丸。”袁东海从其中的一个格子里拿出一串丸子递给万云,“这个好吃,卖得最好,要不要沾点酱?”
万云拿过那串鱼丸,沾了点番茄酱,吃一个,是不错,弹牙细腻,有海鲜甜味:“你这个不错啊,生意好吗?”
“什么好不好,搵食咯。”袁东海说了句经典的话。
“你呢?你在做什么?”他问万云,又看看她旁边硕大的自行车,还有两个盖着盖子的红色大桶。
万云吃下最后一颗鱼丸,脸颊还是鼓鼓的:“我在卖小炒盒饭,就在前面那个外资工业园,再往前走一段,有个固定的小摊位。”
“厉害啊同学,居然找到了固定摊位!”袁东海满脸的惊讶,“你一个外省妹,看不出来还有这样大的本事!”他就没有固定摊位,推着板车到处走。
万云瞪他一眼:“说得你不是外省人一样!”
看,袁东海就是这张嘴,一说话就要把人惹毛。
袁东海赶紧投降:“是,我也是外省仔!你怎么找的摊位啊?贵不贵?现在还有位置吗?”他实在是不想再推车到处走了,遇上下雨天,真是麻烦死,跑都跑不赢。
“我爱人帮我找的,一百块一个月,不过那边摊位紧俏,现在没有位子了,有的话我帮你留意。”万云掏出自己的帕子擦嘴,跟袁东海说起话来。
袁东海忽略后面那句话,自顾自说:“一百块一个月,你这盒饭生意不错啊。”不过一百块的摊位费对他来说太贵了,串串香价格不高,他付得会比较吃力,就没敢再细问。
万云也回他一句:“什么好不好,搵食咯。”
“嘿嘿,还学会讲广东话了。”袁东海抛开摊位的事,饶有兴致地看着万云那张俏脸,从身上的袋子里掏出纸笔,“我现在住在番禺边上,过个桥就是我们学厨的学校,给你留个电话,到时候你联系我,等不摆摊子了,我们一起去玩。这是我租房楼下小卖店的号码,你让他们喊三栋203的袁胖子就行。”
“你怎么跑那里去了?”万云接过袁东海写着电话的字条,这人真是到处跑,难怪都跑瘦了。
“这不是租金便宜嘛,不然越秀和海珠我哪里住得起?我跟别人合租上下铺,回去睡个觉的地方,一个月十块钱。”袁东海记得万云是住亲戚家里的,又说,“我不像你,还有个亲戚在广州可靠着。”
万云撇嘴,不知说什么好:“那你这板车怎么从番禺推到这儿来了?”
“这个,天天蹭车过来的。”袁东海拍拍板车,一副很得意的样子,“我们那一排都是租客,有个朋友是开大车的,每天从番禺送菜到天河。一天给他一块钱,晚上他空车回去,我又在路边等他一起回。”
“你这样也行。”万云欣赏这种想办法生存的人。
袁东海问:“你记不记得彩虹也是住番禺那边的?”
“记得,你见过她,她怎么样了啊?还在她叔叔那儿吗?”万云对林彩虹印象挺好的,自从在学厨班结业后就没她的消息了,不免问问。
“对,她不是还给我们留了地址吗?我搬过去之后,特意找过她一回,她一个人带三个堂弟妹,还要做家务,看着人没什么精神,我们也没说上什么话。”袁东海摸摸脑袋,“本来我还想着,等在越秀酒楼做稳定一点,就拉她一起出来的,但现在我自己这样,也帮不了她什么。”
袁东海这人嘴贱,但心地真不坏,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还想着拉林彩虹一把。
万云看着袁东海瘦下来的脸,安慰道:“她自己不想出来,恐怕你也拉不动。”
“算了,不说这个了,这次回去后我再找找她,出去玩的话也叫上她。”袁东海重新抬起板车,“你现在去哪儿?还去卖盒饭吗?我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晚上还再开张一回,七点半就要在前面路口等车来接了。”
“我准备回家呢。”万云说,又问,“你回老家过年吗?”
“不回,回去也没地方住,就在广州过年,我们租房几个人说好打火锅的。”袁东海家里也穷,父母去得早,老家还有个哥哥在,哥哥娶了老婆,就把唯一的房子给占了,也没他的落脚地,“你呢?”
“我还没决定好。”万云和周长城还没有讨论这件事。
两人再说了几句话,说好一定要联系,就各走各路去了。
万云以为自己已经是挺落魄的小摊主了,可没想到和袁东海比起来,自己竟还是让人羡慕的那一个,至少她有周长城互为支撑,有桂老师提供一个良好的住宿环境,自己身体好,能干活能存钱,还幸运地等到了一个固定摊位。
人要比较,也要知足。
等周长城回家后,万云跟他说起半路遇上同学的事情,又说起是否要回平水县过年,如果要的话,现在就得想办法排队买火车票了。
其实对他们两个来说,回县里过年也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县里根本没有他们容身的地方,不论是姐姐姐夫家,还是师父师娘家,都没地方招呼他们小两口。
县里倒是有宾馆,可大过年的住宾馆,是不是也太凄凉了点儿?
“桂老师前两日还问我要不要回去呢。”周长城脱下万云给他买的毛衣,因为干燥,“啪啪”闪了几下静电,“我听他的意思是让我们留在广州过年。”
桂春生一向来都希望他们小两口留在广州,哪儿都不去的,自然不希望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孤家寡人过。
万云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要不,就在广州过年吧?朱哥和丹燕嫂一家已经在广州过了好几个年了,我看他们也挺习惯的。”
再回平水县,万云觉得自己心里有点障碍,其实周长城也有点疙瘩,他们似乎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一个并没有归属感的老家,他说:“那就留在这儿吧,也不用操心火车票的事了。我听葛宝生和李腾飞他们说,现在火车站已经有人在连夜排队买票了。”
他们回平水县要在武汉转车,武汉是大站,途径的人只多不少,根本挤不过来。
“人不回去,礼得到。明天我去买点年礼寄回去给我姐和师娘他们。”万云年纪不大,但在这些事情上,向来都是周到,让人挑不出错来的。
“应该的。”周长城上床,搂过小云,亲一口,香香的,有茉莉花的味道,“明天要问一下桂老师,他们这儿过年有什么习俗,我们也是差不多要准备买年货了。”
“好,明早我问他。”万云玩着周长城的大手掌,放在自己的脸颊旁,顿时有种顺心自得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他在,日子并不坏呢。
第1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