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胖子!”万云瞧着袁东海那副胡子拉渣的样子,真是瘦了,担不起“胖子”二字,伸手点点他的肩膀,叫人。
袁东海一下子从睡梦中弹起,迷迷糊糊间,张口就来:“素的三毛,肉的五毛,买五串送一串!”
万云“噗”一声笑出来:“快起来了,是我!”
“万云?”袁东海揉揉眼睛,打个哈欠,眼泪流了两滴,拿起旁边的水杯喝口水,站起来,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自行车打气。”万云指了指自己旁边的车子。
“啊,这样啊。生意好吗?”袁东海又倒出水来洗个脸,这下是真的清醒了。
“不好不坏,就这样过着。”确实是这样,虽然还是去年的盒饭数量,但至少万云没觉得生意多好。
“大家都一样,今年难啊。”袁东海跟着感慨,又说,“我听彩虹说你们过年时候遇到了?”
“对啊!”这些日子忙忙碌碌的,万云才想起一直没有找林彩虹出来聚一聚,“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要不咱们约个时间见见面吧?”
“我随时都行。”袁东海的生意做得随意,要不路边一摆,要不就推着叫卖,他不求大富大贵,能吃饱饭就行,“我离她那儿不远,明天我去找她说。”
“好,我一般周日下午都有空,那我提前两天给你打电话。”万云给旁边打气的师傅付了两毛钱,跟袁东海约了时间。
袁东海点头,又打个哈欠,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跟从前那个大大咧咧的他相比,判若两人。
万云回到珠贝村,已经一身汗,广州的春夏天异常湿热,他们已经习惯了每日喝汤,隔一阵子再喝一杯苦苦的广东凉茶下火去湿,反正只要在外头走一圈,回到家都必须要冲澡,所以叫冲凉。
原来桂春生所在的大学旁边有个小型批发市场,万云最近很经常光临此地,从前满满当当都是商品的店铺,如今都空了不少,许多店门口都竖起了牌子,上头写着:补货中。
万云去几家店里问了一下肥皂的价格,有一块二,一块五,甚至一块八的都有,不是丹燕嫂说的涨了两倍,是三倍接近四倍,而且店里的货数量不多,要的话得要快速下手,手快有手慢无。
价格双轨制所带来的影响,超乎了万云的想象,她已经可以理解国家实施这个政策,是要还利于民,盘活经济,可没想到市场的安全感这样脆弱,大家都在恐慌抢货。
问完了价格,万云又随意在这个批发市场里逛了一圈,果然有不少踩着三轮车的人,举着“收货”的牌子,不论什么产品,只要质量没有太大问题,价格合适都能收,等收了货,他们再运出广州,去到其他地方,加价售卖。
万云把自己在批发市场打探到的消息回去和周长城讲了:“城哥,我看现在可以适当出一部分货,不过要选好地方,也要点好钱,市场太混乱了。”
有人卖假货,自然就有人给□□。
周长城跟个老农巡查田里的稻谷似的,在仓库里摸着那十几盒肥皂,和万云商量:“再等一天,明天下午下了班我跟你再去一趟,要是价格合适,明晚我们就出一波。”
“好。”万云心头燃烧着,却又必须压住。
事以密成,夫妻俩儿都不敢声张。
第二晚,周长城和万云先是骑自行车去批发市场问了一圈,最后找到一个看起来还算有实力的收货人,对方要一块六跟他们收六百盒,但周长城坚持必须一块八,对方想了想,一块八不是不行,但要求数量得提高到一千盒。
如今肥皂牙膏毛巾拖鞋这些东西都不愁卖,广州卖不掉的,就运到其他地方去,一盒再加一块钱都有大把人抢着要。收货辛苦有什么要紧,为了赚钱,大家都不怕吃苦的。
于是那一晚,周长城和万云数了一晚上的小额纸币,确定是一千八没错。
“明天我去存起来。”万云拿了个不显眼的黑色塑料袋,把这沓钱和存折放在一起,打了个结,“咱们自己拿了一百盒出来用,现在还有两千四百盒。咱们再等等?”
“好。”点过钱,周长城下楼洗了手,这才回到床上,开了风扇,外头的热气仿佛随时要着火。
这五月的天,实在太热了,热完了又下十分钟的雷阵雨,这点雨量根本不解暑,空气里还是潮热,一天下来,身上就没有干燥的时候。
当晚,广州夜空响雷一夜,把人吓得睡不着,后半夜总算开始下雨,一直下到第二日早上,路上泥泞不堪,院子里的花和菜都被豪雨浇透,满地的落花和落叶,门前的小水沟又有堵住的迹象。
等家里两个男人出去上班,万云这才穿着雨衣和雨靴清理院子,这鬼天气,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她出去摆摊都不方便。摆摊子就是这样,不怕风吹日晒,就怕打雷下雨。
连月下雨,青菜价格上涨,万云仍穿着雨衣,撑着伞挡住院子里的锅,任小雨淅沥沥地落在身上,炒好菜,先去银行存了钱,又继续骑车去卖盒饭。
真是太拼了,周长城看着都心疼,但万云又不是个能停得下来的性子,他只好连夜在院子的灶台上头焊接了个铁皮“屋顶,这样万云炒菜做饭的时候,至少不用淋雨。
这铁皮屋□□好了,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坏处就是一到下雨的时候,就“啪嗒啪嗒”响个不停,雨下多久,铁皮就被敲多久,桂春生的房间距离这头远,受影响不大,周长城和万云刚开始不习惯,只好拿棉花堵住耳朵,待多听几回,渐渐也习以为常了,后面还自嘲,大门不出也能听《雨打芭蕉》。
这样的雨下了两周,总算雨停了,但青菜价格已经涨得跟肉价差不多了,万云不能涨价,只能在饭菜的数量上做文章,成了她心目中的“奸商”。
两周后,他们手上的肥皂也跟着慢慢清空了,最高的卖到两块二一盒,最低的是一块六,光是这四千盒肥皂,他们就收了六千三的现钱回来,再加上前阵子出的货和积累,在周长城和万云手上,已经有了一万多的存款。
桂春生之前囤积的墨水和水笔,因为实在买太多了,他现在去书房找本书都难,因此看到这些大箱子就觉得烦,干脆让周长城替他留了两箱自己用的,其他的全都找了熟识的学校卖了出去,当初进货时,笔墨便宜,现在这些东西价格又贵,尽管他本意不想低买高卖,但一转手,也赚了五千多块。
一时间三人都赚了钱,却不算特兴奋,只是觉得价格双轨制这件事尽管还在继续“闯关”,但在他们这里总算是尘埃落定了,从心态上,他们完全接受了这种价格涨幅,也准备跟这种不确定的外界因素长期共存。
待天气晴朗后,三人合力清理了一遍,家里清空了不少纸箱和木箱,又开始变得干净整洁起来。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趴在床上,看着存折上那个五位数的数字,笑得傻呵呵的。
“城哥,我们现在就是万元户了?”万云把那个数字摸了一遍又一遍。
周长城也是很感慨,别说放在两年前,就是在一年前,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能有这样的存款:“还有五百公斤的毛线没有出,我想着,要不要拿到服装市场去出?只是现在看着价格似乎不高的样子。”
“那就不着急,大不了咱们一斤一斤卖出去。”万云还是舍不得把存折收起来,又递给周长城看,“天啊,万元户,要是放在八零年代初,咱们家门口得挂个‘光荣万元户之家’的牌子。”
周长城被万云给逗乐了,扑上去亲一口:“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之前‘投机倒把’打击得这么严重,还是有人冒这种风险。赚钱的事,真是会上瘾!”
万云点头又点头:“赚钱是会上瘾的!”不过,她心里似乎有点愧疚,“我看好多邻居都在说东西不好买,就是我姐写信来,也说县里已经有两个月都没有布料了,你说我们这种行为算不算是‘发国难财’?”
“没这么严重吧?”周长城楞了一下,毕竟还是小老百姓的心态,也有点不自在起来,“我看桂老师拿钱拿得根本没有心理障碍,他还说想那这笔钱来配个BP机的。”
“桂老师见过大钱,他跟我们不一样,真是潇洒。”万云顿时没有继续看存折的心情了,从床上爬起来,又把存折给锁好,“第一次挣这么大的钱,我有点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
“来,想说什么?”周长城看看桌上的小闹钟,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小云还不想睡,“我们说会儿话。”
“我想看看桂老师睡了没有。”万云把桂春生当成正儿八经的长辈在依赖,有什么想不开的都去找他,趴着门边去看他房里关灯没有,“城哥,你跟我一起去吧。”
周长城真拿她没办法,起来走出去看了会儿,桂春生已经熄灯睡觉了:“明天再说。”
“好吧。”万云只好缩回去。
两人辗转一夜,风扇也吹了一夜。
隔日吃早餐的时候,三人都在,周长城和万云把自己挣了一万块的事情跟桂春生说了,桂春生的表情很淡然,对此没有任何评价,但看两个年轻人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又好奇:“挣钱不好吗?怎么都是这副表情?”
“我们心里觉得不对劲,好像赚了黑心钱。”周长城率先说出来,又摸摸万云放在桌上的手,“我们俩儿一夜都没睡好,好像不该这么挣钱。”
桂春生这才知道这两人在别扭什么,不由笑起来,想起前阵子的事,他总觉得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能抵抗得了广州这个热闹繁华都市的商品吸引,似乎心里很有成算,现在明白了,原因一点都不复杂,单纯就是胆小。
“长城,阿云,你们去年追着看《成吉思汗》的那部电视剧,里面有句话叫‘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还记得吗?”在桂春生看来,周长城和万云赚的这点小钱,都不够他塞牙缝的,“你们啊,见识还是太少,以为在家囤了两箱货就会扰乱市场,那些真正囤货的大商家,可不像你们这样思前顾后的。”
还有那种在体制内和体制外,双价格轨道下的倒买倒卖,中间多少肮脏龌龊的交易,桂春生光是见过的就有不少,正是因为见过这些不光明的东西,才显得这小两口越发赤诚可爱,他放下吃饺子的碗筷,又喝了碗豆浆,说:“国难财这种财,你想发,都要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周长城和万云被桂春生这一点,悻悻,原来自己以为好大一笔钱,在有些人的眼里不过是喝几瓶酒的账单罢了,幸亏跟着桂老师这样的人物,不然光是这种莫名的心理压力就要把自己压垮。
第112章
等肥皂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时,万云这才想起要约袁东海和林彩虹出来聚一聚,隔日打电话去,第三天,三人就在他们学厨的学校附近见上了面。
时间和地点都是林彩虹选的,早上她忙着在家里做家务,只得吃了中饭出门,加上堂弟妹年纪小,要人看着,不能离开太久,所以就挑了厨师学校旁边的一个小公园见面。
袁东海那日干脆没出摊,三人一见面,就是熟悉的同学气味,就算分开半年,彼此也没有陌生起来,胖子本来说想请她们两个去吃小吃,但被林彩虹拦住了,只说在公园里走走,喝喝汽水就好,不要破费吃饭。
“那你们坐着,我看门口有人在卖雪糕,天气热,我请你们吃雪糕。”袁东海剃了胡子,脸和身形都瘦了下来,五官竟也有几分俊秀,可瘦是瘦下来了,大家还是习惯叫他胖子。
“他怎么瘦成这样啊?”万云瞧着袁东海的背影啧啧称叹。
“你不知道啊?”林彩虹凑上前来和万云说话,脸上一副好笑又神秘的表情。
“啊,我不知道啊。怎么了?”万云问,满眼好奇。
“袁胖子被一个女的骗钱了!”林彩虹看着袁东海的背影渐渐缩小在视线范围内,赶紧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讲了,“去年的事情,他不是被分到越秀的酒楼去了吗?刚进去不到半个月,为了个服务员,和他们二厨的徒弟打架,女朋友没勾到,钱也没赚到,因为打架,两人都被开除了。”
万云惊讶:“我还以为是他那张嘴乱说话得罪人了,怎么还有其他事儿呢?”
“本来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是听他同屋开车的那人讲的。”林彩虹知道的还真不少,“那服务员两头骗,一时说和胖子好,一时又说和另一个男的好。袁东海本来就思春想找女朋友,那女的对他哭着说家里穷,每个月要寄钱回去养家,他就心软了,每个月都给她钱。被酒楼开除后,他还想跟这个女的在一起,那女的也答应了,两个人还拖了手,结果不到两个礼拜,那服务员就把袁东海身上的两千块钱全卷走了,至今不见人影。”
“据说另一个男的也被骗了一千块钱,后面大家坐下来一对,发现他们酒楼好几个人都被骗了。架是白打了,工作也白丢了。真是作孽!”
听起来是挺惨的经历,但没想到万云第一个疑问竟然是:“把袁胖子全身上下刮下三层皮,他有两千块钱吗?”
林彩虹“噗”一声笑出来,不愧是万云的同学:“我当时听到‘两千块’,跟你一样的反应,他兜里有几个硬币都要抖个响,请人吃饭请人喝水,之前学厨又花了一千二,所以两千块肯定是他跟人吹牛的。我猜估计就是被卷了五六百块,这才不得不到番禺来租房的。”
万云也捂嘴偷笑:“所以他为情所困,就日渐消瘦了?”
“可能是吧,也可能是因为成天推着板车卖串串累瘦的。”林彩虹一点都不可怜他,谁让袁东海老说自己矮呢,十分的伤心事,在他身上都带着五分的喜感,“所以他说要请我们吃饭,我不敢花他的钱,万一下个月他交不出房租怎么办?”
两人虽同情袁东海,但也小小嘲笑了他一番,无他,这人是真的嘴贱,万云是外地来的就成日叫人家外省妹,林彩虹个子不高就叫人矮冬瓜,成天给人取外号,说话不过脑子,又爱面子爱吹牛,如果不是他为人有两分仗义,真懒得搭理他。
万云见林彩虹笑得没心没肺的,不像刚开始认识她那样拘谨胆小了:“彩虹,你现在比以前爱笑了。”
林彩虹说是因为过年时跟着村里的人出去摆了一个月的摊子,跟顾客们说话锻炼出来的:“老板说我做事实在,下年卖花的话还叫上我。”
林彩虹自小没什么信心,做事情全凭心意,老实听话,人家叫她往东她不往西,有人不喜欢她这种踢一脚动一下的性格,可有人就是欣赏她乖顺,随口夸赞几句,竟把她的自信心给带起来了,现在的林彩虹比刚来广州时活泼多了。
真好,万云想,林彩虹也在慢慢进步呢,不过看她说起袁东海那种没心无挂碍的样子,咳一声,揶揄说道:“我之前还以为胖子喜欢你呢。”
不然他怎么老跑去找林彩虹。
“阿云,你瞎说什么呀!?”林彩虹推了万云一下,二十岁的女孩儿,脸都不带红一下的,看袁东海手上拎着个红色的塑料袋往这边来,低声说,“我一直都以为他喜欢你,不过因为你老说自己结婚了,他才不敢轻举妄动。”
万云差点大笑出来,原来大家都误会了:“其实人家有心仪的对象,钱都给别人花了。”
林彩虹也嘻嘻哈哈笑出来,一想,可不是吗?钱都被骗了。
“笑什么呢?”袁东海看两人笑得东倒西歪,从塑料袋里掏出三个五羊甜筒,“要吃什么味道的?”
笑什么?当然不告诉他。
万云挑了个香芋味的,林彩虹则要了个奶香味的,剩下那个哈密瓜味只能由袁东海吃了。
“甜筒也涨价了。”袁东海撕开包着雪糕的纸,吃了一口,降暑。
“对了,我想问问你们,能不能帮我找点便宜的菜和肉,现在什么东西价格都贵,我的盒饭生意要亏本了。”万云很是烦恼,亏本不至于,但肯定赚得比以前少。
除了原料价格在涨,摊位费也涨了十块钱,那拉哥来说涨租的时候,凶神恶煞的模样,直接给十八个摊主放话:“要租就租,不租就滚蛋!我不缺你们一个租客!”
摊主们个个敢怒不敢言,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继续租下去。
“你现在还在村里的菜市场买菜啊?”林彩虹知道一点万云的生意。
“对啊,我的盒饭数量不多,每天要的斤数少,他们都以零售价卖给我的。”万云就想找他们想想办法。
林彩虹问:“一天二十五斤青菜,你能消耗吗?”
万云:“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那我可以给你弄到这个菜,让胖子每天带到海珠给你就行。”林彩虹舔着雪糕,不在意地说道,“我叔叔去打工的那个农场,有种菜也有种果树。今年他们不想要这么多菜地了,放了十多亩地出来租给别人,我和我婶婶合伙租了两亩,三月份就下菜苗,现在都能挑菜出去卖了。”
“你还租了菜地?”袁胖子比万云还震惊,在他眼里,林彩虹是三人中最弱的一个,没想到人家也有了出路。
林彩虹这时倒是有些憨态了:“不能进厨房,我又没有其他本事,只会种地,租两亩地种菜有什么稀奇的,我们那儿好多人都这样,给老板打工,自己也种点菜。等我堂弟妹他们再长大一点,都上学了,我跟我婶婶还打算多租几亩地呢。”
万云则是感慨:“在我们老家,自己家都不够地来种,没想到这儿还能把田地租出去,果然是大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