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王小凡艰难应声,头微微一动,感觉到颈部被包扎固定得很紧实。
“啧,你这么个小姑娘,还这么年轻,有什么事想不开,怎么对自己下手这么狠?”护士皱眉道:“还好你割得不深,同学又反应及时,这才把你捞回来。但你身体太弱了,但凡晚一会儿,怕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护士的声音很严厉,但王小凡听着,却眼眶发烫,泪水满盈。
她听得出,这种带有批评意味的口吻之下,隐含着对她生命的在意。
她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重视了。
“小凡,你的大致情况,你醒之前,我听你同学们说了几句。”
护士干脆站在她床头,开导起来,“现在的就业形势不好,年轻人都不容易,特别是家里帮不上忙的话,确实会格外难熬些。但是这个时代,只要肯想办法,还有谁真会饿死吗?不会的!万事开头难,你慢慢走过这几年,后面的路会顺的。”
“孩子,你相信我,生死以外,都是小事。你连死都不怕了,其他的还怕没办法面对?”
王小凡泪水顺着脸颊往下砸。
她艰难出声:“我可能付不起医药费……”
眼下,这件事变成了她最害怕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哦,这个啊,”护士却干脆利落地给出了结果:“你的几个同学凑了下,垫付了一部分。至于剩下的,给你做急救手术的王大夫,家里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又跟你是同姓的本家,看你这样也不忍心,跟科室申请让你先欠着了,之后等你想办法赚了钱,再回来还上。
我们也相信,你度过这个生死关后,不至于不还医药费的。”
王小凡心头震动。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不停往下砸。
“哎,好了,想开点,你的几个同学还在外面等着呢,我让她们来跟你说会儿话。”护士说着,转头走了出去。
三个女孩推开门,走了进来,并肩坐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
她们是跟王小凡大学同寝的室友,这几年大家偶有摩擦,但整体相处还算和谐,这才会在毕业后合租在一起。
只是自从母亲患病后,王小凡再也没能力、也没有心情参加她们的一些共同活动,外出聚餐、逛街之类的全都顾不上了。
次数多了之后,室友们出门也就不再喊她,王小凡便显得有些不合群。
王小凡感觉到关系已经变得生疏,只是形势所迫,她无力修补……却没想到,关键时候,室友们竟还愿意为她这么上心。
“王小凡,你怎么会忽然想不开啊?”室友李茹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个赵峰?”
赵峰是王小凡的前男友。
学校的交际范围就那么窄,分手的事王小凡不说,那边一宣布单身,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王小凡哽咽道:“我就是觉得,自己未来没什么希望了。”
“怎么会没希望?”另一个圆脸女生道:“你别听那个赵峰胡说八道,他那个人品行有问题,明明知道你家里的情况,这时候不帮你就算了,还落井下石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简直是个混账。”
“刚刚你抢救的时候,我们已经打电话把他骂了一顿,”第三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说道:“听说你出事,那孙子被吓得声音哆嗦,都快哭了,一个劲儿说对不起你,他也没想到会这样。”
“谢谢你们……”王小凡哭得很凶。
“哎呀,别客气了,”李茹说着,也有些难受:“我们也都知道你压力大,心情不好,不是不关心你,只是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安慰,再加上大家也都在忙着找工作,各有各的事儿,这段时间也没顾得上你。”
“你也是太逞强了,实在有困难就开口啊,不过是损伤点面子,咱们一起住了那么久,我们还能见死不救吗?”圆脸女生恨铁不成钢,“直接来这一出,我们魂都吓飞了。”
“王小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一定得想开点,之后再不许这样了听到没?”双马尾说道。
三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态度虽然强势,但没一个人提医药费的事儿。
王小凡知道,她们这是在有意避开敏感话题。
她看着室友们……三个女生为了她,衣服上都淌着干涸的血渍,看起来狼狈又吓人。
“对不起,毁了你们三件衣服。”
“嗐呀,一件衣服而已,能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
舰桥指挥处。
昏沉的灯光亮起,夏天晴坐在工位上,支着脑袋,看大屏幕上一言一语的对话信息。
大概是因为已经完全破解了副本核心,此时所有信息不再云山雾罩,‘王小凡’和室友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在闪烁的提示灯下,直观地呈现了出来。
其他船员们已经爬了起来,虽然都有些虚弱,但精神状态不错。
舰长撑着椅背讲话:“各位,飞船已得到修复,我们共同度过了一个艰难的时段。接下来,我们要休息一段时间,暂停航行。
这段时间里,我们最大的任务是养精蓄锐,修复好自己,尽快恢复活力。等到状态彻底修复,我们还要继续向宇宙行进!”
“是!”船员们齐声应道。
舰长缓缓转身,将目光投注到夏天晴身上,“9930号。”
夏天晴回头,看到了满室船员们诚挚炽亮的眼神。
那是浓烈的感恩和激动。
“谢谢你,谢谢你们。”舰长目光清澈,明显已意识到了玩家们特殊的外来者身份,“你是我们整艘飞船的救星。明天,我们将为你举行颁授仪式,然后,为你们饯行。”
夏天晴扶着操作台起身,微笑回应:“好的,舰长。”
……
三名室友在医院待了大半天,天色渐晚,都回住处去了。
关了灯的病房中,王小凡回想起意识消散前的那个念头,艰难抬手从桌上摸过手机,打开浏览器,输入名字——稂莠。
数不清的页面弹了出来。
王小凡点进一篇标题为《从落魄帮工到著名画家,曾将自己逼至精神异常,稂莠的一生经历过什么?》的文章。
昏暗房间里,稂莠的生平被凝聚浓缩进一块小小的屏幕里。
王小凡看到,稂莠生于上个世纪,父亲早逝,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她看到,稂莠心怀梦想,家中却无力支撑,只得去餐馆当帮工补贴家用。
她看到,稂莠日复一日地抱着破画板到郊外写生,那份热忱终于打动「迷尘画社」的先生,破格收他为学生。
她看到,稂莠进入画社之后,面临了三观上的巨大冲击。
同窗们无论是家境,还是作画水准,或是日常交际话题,全是稂莠无法想象的另一个世界。
稂莠咬牙支撑。
他需要继续在餐馆当帮工,以艰难支撑自己学画的费用;他需要顶着同窗们鄙夷的目光,捡他们废稿的画纸;他需要挤出所有时间,花费比所有人更多的努力去练习……
后来,世人将他在画社中的那段时光,称为渡劫期。
世人观其一生,客观评判,那个年代稂莠未经启蒙,半路出家,进入画社后短短一年时间,作品已经有了参加画展的机会,已经算是实力非常突出了。
但是,这种在后人眼中不错的处境,却让当初的稂莠备受打击。
稂莠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进步堪称神速,他无法接受自己付出巨大心血的作品,在画展中竟无人问津,因此大受刺激,精神异常。
他整日描画着四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对着他们自言自语,时而急声乱叫,时而抱着画作躲藏,时而温声细语……
画社自然容不下他疯疯癫癫,他的母亲只得将他带回家去,锁在房间中,终日以泪洗面。
世人分析,那段时间的稂莠,是在长期的压力和焦虑下,靠着对自己不切实际的高期望支撑,希望落空的一刹,他再也无力坚持,陷入谵妄。
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那样复杂的年代,贫困到没有任何治疗条件的小画师,竟还能从深渊里顽强地爬出来。
据传,忽然有一天,他在房中大喊大叫,声音前所未有的凄厉凶狠。
稂莠母亲早已被他折磨到麻木,只以为他仍如以往一般在犯病,完全没有管他。
但那些声音却在一阵哭嚎之后,戛然而止。
再出现时,他已恢复成昔日那个性情内敛,神志清醒,满眼只有作画的稂莠。
奇迹般地,他再也没有犯病。
画社不再收他,他便回到餐馆帮工,而后将其他时间全部投入到作画中。
经历一场疯魔之后,如被神仙点化般,稂莠进步迅猛,作品灵气四溢,功力大成。
三十ῳ*岁那年,稂莠等在迷尘画社外,请求曾经的恩师看他最新完成的一幅画。
恩师本是看他衣衫破旧,神情殷切,一时不忍,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是震惊画坛的《舞女》亮相初始。
稂莠一夜成名。
《舞女》的原型,曾谣传是当年鹂乐门最炙手可热、喜穿红裙的当家花旦秦依柔。
当时,这种说法给秦依柔本人带去了巨大的关注度,引得无数收藏家慕名前去鹂乐门一睹真容。
然而一面之后,大失所望,只因姿容气质比画中舞女逊色太多。
最终,稂莠称自己从没有机会见过秦依柔本人,亲口否认了《舞女》原型这种说法。
时至今日,秦依柔这个名字在画坛都并不陌生。
弥国时期著名富商——吴子晋晚年时期接受采访,有提到稂莠这位至交,以及对他至关重要的这幅《舞女》。
据吴子晋回忆,稂莠私下里,一直坚称舞女是真实存在,但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说,那是将他推出谵妄世界、坚信他一定能成名的贵人,他认定舞女只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终生都在懊悔自己当时浑浑噩噩,竟没问她真实姓名。
吴子晋的采访一出,世人众说纷纭。
有人确定,舞女本人并不存在,她只是在稂莠谵妄期间幻想出来的形象。
有人相信,舞女本人应当确实存在,她是缪斯女神的化身。
有人认为,稂莠的精神异常从未痊愈,一直困在疯魔的幻象中。
至今,有关《舞女》这幅作品的讨论,仍是艺术圈津津乐道的话题。
王小凡看着有关‘舞女’将稂莠推出谵妄世界的描述,不知为何,心头升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她回想起自己心灰意冷,命悬一线之际,脑中忽然浮现的有关稂莠的文字介绍,以及那道无声的,促使她去了解稂莠事迹的声音,整个人都笼罩在无以复加的震撼之中。
各种念头涌上心头。
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像打通了某种关窍,大彻大悟。
王小凡想,之前,是自己视野太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