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永健笑哈哈的，也将杯里的茅台酒一饮而尽。

　　陆玖又给报社的其他同志一一敬酒，范鸿宇接着也打了一轮通关。尽管范县长不嗜酒，更不喜欢这种无穷无尽的宴会，但身在官场，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刚到云湖两个多月，酒量就狠狠涨了一大截。看样子继续锻炼下去，范县长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酒桶”。

　　酒量都是逼出来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桌上的气氛略略有所回落，茅台虽是好酒，却也不能一杯接一杯永不止歇地喝将下去，该谈点正经事了。

　　“范县长，我听说，决堤的时候，所有其他干部群众都已经撤退了，就你和小彭坚守到最后才撤离？”

　　侯永健吃了一筷子菜，望向范鸿宇，问道。

　　范鸿宇微笑说道：“是有那么回事。”

　　“哎呀，这个可真了不起，范县长果真爱民如子……这是极好的新闻素材啊。我们省报一定要把这个事迹报道出来。这可是领导干部的典范啊……”

　　侯永健便兴奋地说道。

　　范鸿宇忙即摆了摆手，说道：“候总编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自己的份内工作。而且不管怎么说，都已经决堤了，责任在我。候总编这么夸奖，实在让我汗颜啊……候总编，我的事就不用浪费笔墨了，我希望省报能够更加关注那些默默无闻的基层干部群众，还有，香港专家前几天就上了抗洪抢险的最前沿，我认为，这也是个极好的新闻素材。”

　　范鸿宇的神情，变得十分认真。

　　他刚刚就任云湖县长不久，又那么年轻，短期内再次提拔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哪怕媒体再宣扬他的光辉事迹，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与其如此，还不如将宝贵的资源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听到“香港专家”这四个字，侯永健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正常，微笑说道：“只要是好的新闻素材，我们都想会大力宣传。”

　　有关某御用大腕批驳质疑云湖县“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战斗檄文，侯永健也看过的。如果这边重点报道香港专家自愿去抗洪抢险，搞不好就踩到了雷区。

　　还是慎重一点好。

　　当然，范鸿宇的面子也是必须要给的，候总编暂时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应下一句话，实际该如何操作，候总编心中有数，却是无须教导了。

　　到时再商量着办，总之保护好自己才是第一要务。

　　第664章 先进评选

　　六月下旬，雨水终于止歇，大江流域开始平静下来，夏汛总算是过去了。

　　这二十来天，整个大江流域沿江各省份，都“热闹得紧”，谱写了一曲又一曲军民协力，上下齐心，英勇抗洪的英雄壮歌。

　　纵观青山全省，此番抗洪抢险，措施堪称得力，虽然在局部地区也出现了决堤现象，造成了一定的人员财产损失，就全局而言，抗洪抢险这场大战役是成功的，在省委省政府的英明领导之下，夺取了全省抗洪抢险作战的全面胜利。

　　国家防总对这场全流域的大洪水，清晰定义为“三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取得了抗洪抢险的伟大胜利，自然要召开隆重的庆功表彰大会。

　　这一日刚刚上班，范鸿宇在办公室坐下，正准备处理一些紧急公务，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你好，我是范鸿宇。”

　　“呵呵，县长，有时间吗？到我办公室来坐坐吧，商量些工作。”

　　话筒那边，传来陆玖的声音，听上去心情比较愉快。

　　洪水终于过去，全县上下，都松了口气。

　　“好的，请书记稍候，我马上过去。”

　　两三分钟之后，范鸿宇就夹着公文包，来到了陆玖的办公室。陆玖还是老规矩，早早在待客沙发区等候范县长大驾光临。

　　“来，县长……”

　　范鸿宇一坐下，陆玖便拿起香烟，递给了范鸿宇一支，范鸿宇为他点上火，两人吞云吐雾。倒也不是说，现在非抽烟不可，这只是调节谈话气氛的一种手段。

　　“县长，洪水终于过去了，总的来说，我们全县在这次特大洪水的考验当中，成绩合格。前天，省防指发了通知下来，让我们把此番抗洪抢险工作中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名单报上去，过几天，省里要召开庆功表彰大会。呵呵，这个是大事，也是好事，所以我请县长过来，一起商量下，我们先拿个初步的意见出来，再上常委会讨论。”

　　聊了几句闲话，陆玖便切入正题。

　　这个文件，范鸿宇前两天也看到了的。有关庆功表彰的工作，尤其是省里召开的庆功表彰大会，自然由县委牵头来搞，范鸿宇也就不曾发表什么看法。不过此番抗洪抢险工作，战役的真正指挥者是他范县长，该表彰谁不该表彰谁，最终自然要征询他的意见。

　　陆玖说着，从自己身边拿起一份名单，递给范鸿宇，说道：“这是县委办，政府办和县防指初步商量之后搞出来的一个名单，县长是抗洪抢险战役的前线指挥员，请你看看，这个名单合不合适？”

　　范鸿宇接了过来。

　　根据省防指下发的文件，每个县有三个抗洪抢险先进单位的名额，先进个人名额没有百分之百定死，只有一个大概的数据范围。一般来说，每个县都会顶着最高限额去评选的。省级的先进个人，是个十分有分量的荣誉，机会难得，自然不能“浪费”。

　　县委办政府办县防指三家一起搞出来的这个名单，县防汛抗旱指挥部排在先进单位的头一个位置，接下来是十原区党委和云湖镇基干民兵营。

　　应该说，陈霞他们搞出来的这个先进单位名单，还是经过仔细斟酌的，也算得是实事求是。县防指就不说了，是全县抗洪抢险的中枢指挥机构。十原区防洪干堤的长度，仅次于芦花镇，在此番抗洪抢险战役之中，十原区党委区公所表现优异，抢在大洪水到来之前，圆满完成了防洪干堤的整修加固工程，三次洪峰来袭，采取的抢险措施也非常得力，十原区没有发生任何决堤和人员财产重大损失的情况。将十原区党委评选为抗洪抢险先进集体，很是合适。云湖镇基干民兵营在抗洪抢险过程中，全营出动，一共派出基干民兵四百三十多人，奋战在抗洪抢险第一线，多名干部战士英勇负伤，为全县抗洪抢险工作做出了重要贡献，充分发挥了基干民兵的“先锋队和突击队”作用，评选为抗洪抢险先进集体，实至名归。

　　先进集体之后，则是先进个人名单。

　　云湖县委副书记，云湖县人民政府代理县长范鸿宇同志，赫然排在先进个人的第一位。

　　其后则是副县长兼防汛抗旱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魏清平。

　　十原区党委书记顾云峰等也榜上有名。

　　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整整一页材料纸，粗粗一算，有近三十人之多，其中干部占据了三分之二，普通群众只有不到十个人。

　　这只是名单，有关这些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的优秀事迹，自然还会有详细的说明材料。

　　范鸿宇的双眉，微微蹙了起来。

　　一直在仔细观察着范鸿宇神情的陆玖，微笑问道：“县长有什么意见？”

　　“这个名单，我认为不是很妥当。”

　　范鸿宇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道。

　　“怎么呢？”

　　范鸿宇将名单搁在面前的茶几上，伸出手指，轻轻敲打着，说道：“首先就是先进集体。十原区党委和云湖镇基干民兵营很合适，我认为没问题。不过先后顺序，应该是云湖镇基干民兵营排在第一位，十原区党委排在第二。县防指我看就不要评了，指挥全县抗洪，是县防指的基本工作职责，评为先进集体，怕是难以服众。”

　　陆玖笑着说道：“县长的意见，我基本认同。云湖镇基干民兵营可以排在第一位，十原区党委还是排在第二。县防指排在第三吧。我认为，先进集体还是应该把防指评上去。虽然是本职工作，但工作完成得好，那就应该表彰。有功就赏，有过就罚。赏罚分明，才是公平合理嘛。防指的工作范围就那么窄，除了防汛就是抗旱，这两样工作都不给他们评先进，他们也就没其他机会来评先进了。县长，你说是这样吧？县直单位，基本都是这种情况。”

　　应该说，陆玖这个话也有道理。

　　条条部门，都是各管一摊，离开了他们的分管工作，要出成绩还真不容易。

　　而且三个先进集体，十原区党委和云湖镇基干民兵营都不算是县政府的直属单位，如果将县防指拿掉，也就意味着在这次抗洪抢险之中，县政府的直属单位，连一个先进集体都没有了。只怕大家会寒心，跟着范县长，真没“意思”。

　　范鸿宇略一沉吟，便即微微颔首，说道：“好，我赞同书记的意见。先进集体就这样定下来吧。不过这个先进个人，也把我给评了进去，实在有点开玩笑了，太不严肃。”

　　陆玖笑道：“县长太谦虚了，这回啊，我看他们还真不是开玩笑。这先进个人要是少了你，只怕全县所有干部都会不服气的。”

　　顿了一下，陆玖接着说道：“实话跟你说，县长，我在湖区工作了二十年，县长亲自上抗洪第一线，临危不乱，指挥大家撤退，自己却被洪水冲走。这样的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果这样对待工作，都还不能评为先进个人，其他那些被评为先进个人的同志，心里能安然吗？”

　　范鸿宇叹了口气，说道：“书记，我个人很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爱护。不管怎么说，桥头决堤了，还死了三个人。事实摆在眼前，我这个防汛抗旱指挥长负有直接的领导责任。如果把我评为先进个人，让干部群众怎么想？洪水淹死了人，防洪指挥长居然还能评上先进。那以后任何一样工作，我们都再也没有办法进行严格要求了。书记，这个先例不能开。实话跟你说，书记，我已经写了报告，向县委和市委市政府请求处分。洪水虽然过去了，检讨工作不能省，而且一定要做好，做扎实。有功赏功，有过罚过，赏罚分明，我们今后的工作才能很好地推行下去。”

　　陆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敛，双眉微微蹙了起来。

　　范鸿宇果然没打算罢手。

　　话里的意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将向县委自请处分。桥头大堤决堤，范鸿宇只是间接责任人。连他都要自请处分，那么作为直接责任人的芦花镇党委书记周子其和镇长吕敏峰，更加跑不掉。

　　“书记，霍华龙擅离职守，出了车祸，县里对他的错误行为也没有姑息迁就，对他进行了严厉的通报批评。芦花镇决堤，我们没有任何处置措施，还评先进。别人不说，霍华龙会服气吗？和平区的其他干部，会服气吗？肯定要在背后说我们县委县政府偏心眼。一碗水不端平，干部队伍就不好带啊。”

　　范鸿宇很诚恳地说道。

　　陆玖心里说不出的腻歪。

　　小范同志，真的没有一点商量通融的余地？

　　你这么死死揪住周子其不放，一定要扇我陆玖的脸，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已经甩过谢厚明和齐正鸿的巴掌，现在又大耳刮子朝我陆玖甩过来，真想把班子里几个主要同志都得罪个精光么？

　　未免太强势跋扈了，怎么着也该好好考虑一下后果吧！

　　第665章 陆书记，敢陪着我一起挨处分么？

　　范鸿宇也知道陆玖心里不痛快，自从他范鸿宇到任云湖之后，很多人心里都不痛快。范鸿宇自己更不痛快。

　　然而，他前来云湖当这个代县长，原本就不是来找痛快的。

　　他是来工作的。

　　既然来工作，那就要把工作做好，不能马马虎虎，得过且过。芦花镇防洪大堤，这一个月来，他一直都在亲自关注，不知道跑过芦花镇多少次，抓过周子其上班时间带着镇长副书记在宾馆打牌的现场，周子其也当着他和陆玖的面拍过胸脯表过态，以自己的脑袋担保过两回。

　　结果，还是决堤了。

　　周子其负责疏散桥头村村民，有三个五保户无人理会，活活淹死在洪水之中。

　　凡此种种，周子其都难辞其咎。

　　这样的干部不处理，人家真要说他范鸿宇欺软怕硬，就知道“欺负”齐正鸿和霍华龙，碰到陆玖和周子其，便熊包软蛋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一个先进个人就堵住了你的嘴。

　　你范县长胃口未免太小，眼界未免太窄。

　　就那么回事了。

　　“那，县长认为，要怎样处理干部呢？”

　　稍顷，陆玖淡然问道，身子微微后靠，摆出了谈判的架势。

　　和范鸿宇打了两个多月的交道，陆玖对这位年轻搭档的性格，多少有所了解。知道范鸿宇一旦当着他的面开了这个口，就绝不会无缘无故再缩回去。

　　且听听你的条件再说。

　　范鸿宇毫不犹豫地说道：“桥头决堤，我有责任，魏清平也有责任，当然，他的责任不大。周子其，吕敏峰则要负直接的责任。尤其是周子其，西涌管理区防洪大堤就是他直接负责加固施工的，桥头村的干部群众也是他在负责疏散转移。出了这样的事故，我们这几个干部，都应该作检讨，挨处分。”

　　陆玖不动声色地问道：“按照县长的意见，应该怎么处分？”

　　范鸿宇缓缓说道：“我和清平县长的处分，请县委决定。周子其同志，我认为不适合再担任芦花镇党委书记了。吕敏峰作为芦花镇防汛抗旱指挥部的指挥长，也负有直接责任，一样应该撤职。”

　　尽管范鸿宇没有明言要撤周子其的职，最后这句，却是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

　　一样应该撤职！

　　陆玖有点不悦地说道：“县长，这样不合适吧？我们现在是在商量全省抗洪总结表彰大会的问题！”

　　省里都要表彰我们了，没有批评桥头村决堤的事，其他还有几个县，也都决堤了。你倒好，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县之长，自请处分，还要撤掉我陆玖以前的通讯员。

　　小范同志，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这样标新立异？

　　你的思维为什么就是不能和大伙保持一致呢？

　　范鸿宇淡然说道：“书记，我认为这就是一回事。省里要开总结表彰大会，那是因为站在全省的高度来看，这场抗洪抢险的战役，我们取得了胜利，涌现了很多英雄事迹和英雄人物，确实值得好好的总结表彰。但具体到我们县里来说，我们不能庆祝。如果桥头没决堤，决堤之后没有死人，那才值得好好庆祝。我这几天一直在反思，为什么我不早一点着手进行防洪干堤的整修加固工作？如果提前一个月，我一来云湖就开始搞这个工作，那洪峰到来之前，我们全县所有的防洪干堤都能得到全面的加固……哪怕只是提前半个月开始搞，结果也会大不相同。工作没做好，就应该反思，应该总结经验教训，避免下次再犯。”

　　一番话将陆玖憋得。

　　范鸿宇才来云湖两个月，就碰到了这样三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平心而论，他的工作已经做得很出色了，如果没有他从省里搞下来那笔钱，没有他的强力坚持和严厉监督，也许不要等到第三次洪峰到来，芦花镇早就决堤了，后果肯定比现在要严重得多。

　　饶是如此，范鸿宇依旧在检讨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到位。

　　这样一比较，陆玖这位前县长现任县委书记，更是责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