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卫东便诧异地说道:“咦,小高,这事你还不清楚?这不是你们政府那边,计育办的工作吗?”
高洁便闷了一下。
计育办什么时候就成政府那边的了,似乎与卢卫东这位党委书记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开展正常工作的时候,事事都需要你卢大书记点头,也不见对计育办特别例外!
现在出了问题,倒是撇的干净。
高洁强压怒火,说道:“卢书记,你知道的,我这两天在市里。”
“哈哈,也对。不过,小高啊,这突发事件,可不分时间地点的。我们对下面的工作,还是要多多了解,多加督促,不然就要犯官僚主义错误了,大家说是不是?”
镇干部们自然纷纷点头,随声附和。
高洁胸中怒火升腾,只是急于搞明白事情原委,也便只好对卢卫东的“皮里阳秋”视而不见,耐下性子点头称是。
见高洁不“跳”了,卢卫东这才满意,简单将情况说明了一下。
死者叫范宝青,今年三十三岁,西龙村人。去年因为他妹妹在他家里躲计划生育,受到镇政府计育办的处罚,当时罚了款,还被行政拘留了五天。范宝青平日为人老实,却是个犟脾气,认死理,觉得镇政府对他的处理不公平,既然拘留了五天,那就不该罚款,罚了款,就不该拘留。
很多农村人不懂法,心里头坚守着一些所谓的“古训”——罚了不打,打了不罚!
镇政府对他又打又罚,范宝青坚决不服。
而且他家庭条件,也比较困难,当时并没有交齐那么多罚款,有两百元罚款打的是欠条。
这也是基层行政的“一绝”——罚款可以打欠条的。
当时在广大并不富裕的农村,流行打白条。政府收购公粮可以打白条,发放补贴款可以打白条,自然罚款也允许打白条了。
唯一的区别在于,政府给你打的白条,那是真的白条,你磨破嘴皮子都未必能够兑现;但你给政府打的白条,就等于是真金白银,一定要兑现的。
范宝青就不想兑现。
结果前几天,计育办的人跑到西龙村,一家伙把范宝青抓了起来,又给拘留了,非得让他马上交齐两百元罚款,不然不放人。
范宝青犯了犟,无论如何都不肯交钱,和计育办的人大吵大闹,计育办的人又岂是好相与的?你不交罚款还敢吵闹,要是不教训教训你,以后别人有样学样怎么办?
范宝青给狠狠教训了一顿,最终还是他家里凑齐了两百元罚款,才被放出去。
范宝青实在想不通,一回到家,就喝了农药。
于是便闹出偌大风波来。
第94章 下马威,我接着就是了!
高洁顿时沉下脸来,杏眼一抬,就揪住了坐在不远处的一名中年干部。
“荀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荀主任四十岁左右,个子瘦小,下巴尖尖的,有点尖嘴猴腮的模样,尤其一双眼睛,总是转来转去,没一刻消停,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好,觉得此人比较奸猾。他是镇里的计划生育专干,也是计育办的主任。
荀主任未语先笑,嘿嘿的,只是那笑声,总让人觉得浑身不大对劲,同是镇干部,很多同事都不愿意直视他。
“嘿嘿,高镇长,这个……这个是遗留问题。范宝青窝藏他妹妹在家里超生,我们处理他,也是按照相关规定来办的……谁知道他自己要喝农药,我们也拦不住啊,是不是?”
荀主任边说,一双眼珠子就滴溜溜的乱转,往在座的同事们脸上一一扫过去。
多数人扭过头,不和他对视。
高洁怒道:“我们的规定里面,有把人逼死这一条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蹙起了眉头,包括范鸿宇在内。
高洁这话,太书生气了,算是犯了众怒。
荀主任也不生气,随即舒展眉头,继续嘿嘿地笑,望了卢卫东一眼,说道:“高镇长,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以前在地委大机关,不知道基层工作的难处……这些人啊,你不给他来点硬的,谁都不怕你,工作不好做啊。”
“为什么要让群众怕我们?”
高洁反问道,神情更加严肃。
其实高洁也并非完全不明白基层政府的情形,作为地委宣传部有名的笔杆子,彦华地区文联的成员,她以前也经常深入基层,对基层干部简单粗暴的工作方法,颇有了解。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高科长,对这种现象最多是发一下感慨,也就过去了。现在是一镇之长,却必须要立起个体统来。是和枫林镇的干部们“同流合污”,做一个合格的“小官僚”,还是坚持自己的政治理念,努力改变枫林镇的面貌,努力改变干部队伍陈旧的思想观念,她得有所选择。
有个时候,大道理是必须要讲的。
“嘿嘿,那是那是,党政一家亲,干群鱼水情嘛……嘿嘿,高镇长,就是咱们的财政很困难,上边给我们计育办的拨款差一大截,连全镇育龄妇女上环的费用都不够,得自己想办法……各个管理区各个村的计生费从来都收不齐,有时候就得靠罚款撑着了。不单我们计育办是这样,其他战线也是一样的,不用点蛮办法,统筹款提留款一分都别想收上来……嘿嘿,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只要镇里面按时给我们把经费发齐了,我老荀保证,从今往后再不发生这样的情况。”
荀主任说着,朝高洁连连点头哈腰,一副很恭谨很小心的样子,说的话却句句带刺。尤其最后一句,直接将高洁推到了墙上。
高镇长,您要是嫌咱们工作方法不好,那您给钱啊。只要您给了足够的拨款,我老荀绝对听你指挥,指哪打哪,没二话。
要是没钱嘛,嘿嘿,那您就什么都别说了。
至于范宝青因此而死,老荀似乎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好像和他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
高洁白皙脸颊涨得通红,愤怒地说道:“老荀,你这是什么意思?经费不足就可以逼死人命?这是谁家的规定,谁家的法律?”
老荀凛然不惧,依旧带着“腻歪”的笑容,“轻言细语”地说道:“高镇长,我们可没逼死他。他自己回家喝农药死的,谁知道怎么回事?说不定两口子打架呢?”
“你……”
高洁气得嘴唇都紫了。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小荀,你什么态度?这样跟领导说话,还有没点规矩了?”
卢卫东及时出面,牛眼一瞪,就朝老荀训斥开了。
“是是,书记,我错了错了,我检讨我检讨,高镇长,对不起对不起,瞧我这张臭嘴……”
老荀倒也是个橡皮人似的,卢卫东一训斥,马上就检讨,态度很是诚恳。
训了老荀几句,卢卫东又转向高洁,拖着长音,语重心长地说道:“小高啊,你刚来,不了解这些家伙是个什么尿性,就是欠收拾。他们欺负你年轻呢,又是女同志。这种人,就得好好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们都给我听着,人家小高年轻归年轻,但人家有本事,文化人,笔杆子。要不,地委和市里能把人家给派到咱们镇里来当领导?你们谁不服气,你也给我写个文章出来看看!往后,谁敢对高镇长这么没规没矩,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凌厉的眼神就在大伙的脸上一一扫过。
在座诸人,无不栗栗,一迭声称是,神态十分恭顺。
好一个大族长!
范鸿宇冷眼旁观,嘴角含笑。
有了卢卫东这番话,今后谁还要是将高洁这个镇长放在眼里,那才叫有鬼了!
但高洁就算将这话原封不动汇报上去,地区和市里的领导,谁都不能说半个不字。
卢卫东的资格够老啊。
党委书记维护新镇长的权威,你能说他错了?
“小高啊,不要急,事情已经出了,那咱们就按照出了的情况来办。大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关键是咱们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必须一致对外。咱们先商量好了,把调子定下来,这事情才处理得好。”
卢卫东的语气变得很是和蔼,带着十足的关心之意。
范鸿宇暗自点头。
谁说草莽之中无智谋?卢卫东文化程度不高,是个大老粗,这权谋之术,玩得可是溜溜转,将高洁吃得死死的,绝无还手之力。
当然,范鸿宇相信,这个事,卢卫东最终会处理好的,也不会过分为难高洁。毕竟他是镇委书记,枫林镇发生的一切好事坏事,他都是第一责任人。而且,他也得考虑高洁背后的人。明面上,高洁是行署专员邱明山的人,暗地里还不知道有些什么其他后台,据说连省里都有关系的。真要是将高洁惹急了,不顾一切地反扑,卢卫东也有些拿不准。
他只是要让高洁明白,在枫林镇,只有一位“老大”,你必须按照我的规矩来办事。只要你配合,我自然支持你做好工作,到时候出了成绩,大家都有份。你年轻,前程无量,我不介意扶上马送一程。
但前提是你得听我的。
这是原则!
“好吧!”
高洁忍了又忍,稍顷,才闷闷地应答了一声。
……
晚饭过后,高洁的单身宿舍里,范鸿宇斜斜靠在椅子内,手里夹着一支烟,有滋有味的抽着,全身放松,懒洋洋的样子不怎么招人喜。
“看来范秘书不难伺候嘛,一顿酒饭,就让你满足成这个样子。”
望着范鸿宇痞赖的模样,高洁气不打一处来,冷笑着,讥讽地说道。
范鸿宇是吃饱喝足,她高洁是气饱气足!
“嘿嘿,你还别说,卢书记够意思,不小气,这顿酒饭,确实吃得我很满足。”
范鸿宇笑哈哈的,深深吸一口烟,十分惬意,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大碗酒大块肉。
“吃吃吃,光知道吃,属猪的!”
高洁恨得牙痒痒的,咬牙切齿的嗔道。
高镇长本来挺淑女的,在范鸿宇面前也挺注意形象,但这个家伙却如此痞赖,在她面前大为放肆,渐渐的,高洁也受了影响,两两相对,再也顾不得淑女了。
范鸿宇毫不以为杵,四下打量着高洁的单身宿舍。
枫林镇住房紧张,纵算是一镇之长,也只能分配到这么一间二十几个平方的筒子楼,高洁还搞了个改建,隔出一个几平方的小浴室,室内空间就显得更小,比在地委大院时还狭窄。不过一切依旧井井有条,整洁得很。
“看什么看?我都烦死了!”
高洁见这家伙如此不上道,忍不住轻轻一跺脚,大发娇嗔,大好形象那是半点都不剩了。范鸿宇明明比她小了好几岁,高洁却渐渐将他当成了“精神支柱”,心里头尚不自悟。
“别烦别烦,天不塌不下来。那事,到底怎么处理的?”
范鸿宇笑嘻嘻地说道。
“还能怎么处理?卢卫东连哄带吓,把人给弄回去了,说是过几天给他们答复。我看啊,到时候最多也就是给点钱了事。”
高洁愤愤地说道。
范鸿宇点点头,说道:“正常。这是最标准的处理方式,卢卫东没什么错。”
“人家死了男人。你那么冷血!”
高洁禁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
“嘿嘿,我不冷血,冷血的另有其人。”
范鸿宇说道,脸上露出神神秘秘的笑容。
高洁一怔,疑惑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范鸿宇又抽了一口烟,悠悠地说道:“卢书记是个角色,我刚到枫林镇,气都还没喘均匀,他就给咱一个下马威,厉害得很嘛。”
“他就给你下马威了,你又能怎样?”
高洁望着他,眼里满是“挑衅”之意。
“没事,我接着就是了。这个脚本设计不错,就是演员太蹩脚,大约卢书记自己都没想到吧……”
高洁疑惑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