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时就觉得惨无人道,丧心病狂!合着我半年工夫,都搭给你了?不过也就唠叨唠叨,让自己心里痛快点,该去还得去。
褚青挠挠头,趴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寒雨闹心。这破地方没有暖气,只能开着空调,还潮乎乎的,那感觉,就跟穿件湿衣服在太阳底下暴晒一个钟头似的。
他正琢磨着给女朋友打个电话诉诉苦,手一抖,手机却先响了。一看号码,他摸摸鼻子,忽有种不妙的预感。
“喂,娄导。”褚青开着玩笑。
那边停顿了一秒钟,道:“你别这么叫行么?听着跟导弹似的。”
“烨哥!”他一本正经地换了个称呼。
娄烨瞬间放弃对自己称呼的所有权,直接说正事:“《苏州河》拍完了。”
“啊?”褚青还没反应过来,这片子周期也太长了点,让他都有点模糊了。但随即,心里又生出一种雀跃,兴奋道:“那太好了!什么时候上映?”
“上映不了,没过审查。”
娄烨用那种跟片子里一模一样的旁白语调,干净利落地浇了他一盆冷水。
“……为,为啥啊?”他结巴道。
“太灰暗,小众,没有积极因素。”
“我操!”褚青直接把电话摔了,在被子上颠了几下,出溜到床边。
灰暗,小众,不积极……这不是《小武》被毙的时候说的那套词儿么?敢情你这局里都特么是自动回复啊!
他默默地捡回电话,整个人一下就不好了,越想越苦逼。
算这部,自己都拍四部片了,可连个影儿都没看着。莫名其妙的,他怀疑起自己的人品值来,顺便对《鬼子来了》的前景不表示任何希望。
娄烨倒是一点都不激动,道:“你然后还有戏么?”
“有,得拍半年呢。”褚青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
“嗯,你给我留出来十天时间,一月末到二月初那段吧。”
“干吗?”
“去荷兰参加一个影展,周迅档期排不开,男女主角怎么也得去一个。”
“……”
褚青扯了扯嘴角,直接崩溃,不带这样的!她排不开,我就能排开?
不过还是老样子,心里抱怨抱怨,嘴上仍道:“行。”
挂了电话,这货又开始翻日历,一月底,二月初……就看着红通通的除夕俩字,标在二月四号那天。
打击多了,反而无所谓了,瞅这样,今年春节都不能好好过了。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看着玻璃上淅沥的雨滴,愈加觉得很荒谬:我特么居然还是个忙人!
第一百零六章 姐姐
陈晓说的,一个挺好的地方,是个破败的游泳池。
深凹进去的池底,面积颇大,四周围着高台阶,有点像空空的幽谷,说话都带着回音。
两人坐在边上,陈晓回忆起很多年前中文系的那次篝火晚会,就是在学校的破游泳池里。赵子轩却已经模糊了,在女人一点点地提醒下,往日的影子就像浮水慢慢渗出地面。
在那场晚会上,赵子轩喝多了,念了自己写的诗,撒着欢地绕着场地跑,那是陈晓第一次注意起这个男人。
这段长镜头更加的丧心病狂,机位跟钉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对着两个人。
“子轩,我有一个请求。”王彤轻声道。
“你说。”
“我想,让你像当年那样,在游泳池里再跑一圈。”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褚青搓了搓膝盖,尴尬道:“别闹了,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这么大岁数。”
“我从来没觉得你老。”她马上道,“真的真的!你为我再跑一圈!”
“算了吧。”
“不不,再跑一圈!”她开始撒娇。
褚青看看四周,猛地拍了下大腿,有几分动摇,她已经在捂着嘴大笑。
“豁出去了我!”他费劲地站起身,指着脚下,道:“就从这跑了啊。”
惨白的灯光照着泳池底,就像个可爱的小世界,一个中年男人迈着不太利索的步子,在里面跑动。
女人开心的笑声从上面传来:“你瞧你傻的那样!”
镜头是远景,看不清褚青的脸,他却看得见自己在地上晃动的影子,一时兴起,还学着芭蕾舞的动作,往上跳了跳,两条腿使劲地想叉开,却像个滑稽的蛤蟆。
他跑了一圈又一圈,王彤笑得愈加欢畅。
吕乐居然真的在场里点了堆篝火,火光映着她不再年轻的脸庞,通红闪亮,似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说实话,褚青看完整个本子,觉得这俩人比那帮作家有诗意多了。尤其是这段,特俗,但就是让人心痒痒的。
郫县最近跟抽风一样,老落着寒雨,不大,凉得瘆人。这场戏本该早就拍的,都被雨搅了,好容易晴了点,赶紧拉出来分分钟搞定。
吕乐又欣慰了,演员的优秀性,不光体现在戏的质量上,还能给你节省开支,缩短周期,甚至让你心情愉悦,对这个世界还抱有希望,总之,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
其实拍到现在,褚青真的有点分不清戏里戏外,因为这两个角色跟他们实在太像了。他时常恍惚着,也许隔个四五年后,跟王彤,说不定在哪天,在哪个场合又碰上了,大概就是这副样子。
……
第二天一早,褚青刚睁眼,觉得脑袋迷迷糊糊的。他看表,已经快九点了,就知道肯定又下雨了,生物钟才会这么乱。
先把空调打开,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直到吃完早饭,还没有停的意思。
这最后一场,也是夜戏,不过是在屋子里。吕乐等到了中午,看看天色,觉得可以人工处理一下,便决定马上开拍。
陈晓和赵子轩的故事,都发生在一天里,他们在泳池抽风结束,就回到宾馆,一起进了她的房间。
“还有被没有,再罩一层!”
吕乐指挥几个人,拿着棉被按在窗帘上。外面的天色很暗,但拉上帘子还是有薄薄的光透进来,而屋子里要显出一种非常非常黑的基调。
这是全片最重头的一场戏,吕乐病态地要求着各种细节,甚至连墙上人影的美感都要试验再三。最终决定打开一个廊灯,再加个台灯,这种光,照出来的影子最合心意。
“一会你就坐这。”
他把王彤按在床头,紧贴着柜子,强迫症一样地调着台灯角度,直到她脸上形成一条斜线,把面部划开,一半是亮色,一半是暗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Action!”
“坐吧,你喝点茶,还是喝点水?”王彤问。
“都成。”褚青坐在床上,一手拄着膝盖。
“那我给你倒点水。”王彤拿起暖壶,又问:“你还得呆几天呢吧?”
“是啊,那天你见着那俩人,他们就是不跟我签合同,人家德国人已经把机器运到港里了。”他接过水,一手拈着杯盖,道:“其实我也知道,就是回扣的事。要回扣,做生意很正常,但他们要得太多了。”
“总会好的。”
王彤坐在划定的位置,她对做生意实在不了解,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一句。
褚青把杯放在柜子上,忽道:“哎,说不定你过两年再组织作家来开笔会,你往北楼805打个电话,我还在那等他们签合同。”
她扑哧一笑,道:“那我一定打,如果你真在这的话,那我每个月都安排作家来开笔会。如果我每个月都在这的话,那干脆我常驻这算了。”
经过半天接触,她又找回了以前相恋时的熟悉感,说话不再客气和陌生,很直白地表露了心意。
褚青却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王彤雀跃的神情瞬间崩溃,有些讷讷。
“哎!”他挠了挠鼻子,正经道:“我们这楼旁边不有个草坪么,我们可以在草坪划块地,然后,种点菜什么的。”
“你可以种,我才不种。”
她又恢复了笑容,就像个孩子一样在憧憬着:“我要在那个游泳池里养鱼,养虾,如果我们住不起这的房子,我们可以租老百姓的房子,比较便宜,然后我们俩还可以,在树林里……”
“行了,陈晓。”褚青忽道,没兴趣一直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她立时止住嘴,脸上空白一片,好像生命都被打断了。
“不要想那么多了。”他抱着手臂,道:“你看你,还是像在一年三班的时候,那么傻。”
这句话真的刺痛了她,因为她傻,所以才会憧憬。而他更冷静,所以才如此生硬。
王彤垂着眼眸,揉弄着手指,道:“本来,我可以跟作家一起走的。可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跟你打声招呼。所以,我……”
褚青微微惊讶,还以为她是真的有事,才会留在这。目光渐渐柔和起来,盯着对面那张精致的脸。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王彤噎着嗓子,想哭,又不好意思,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喘息着,像条被冲上岸的金鱼。
褚青叹了口气,握住那双小手,往前凑了凑,离得更近些。
这个动作终于让她忍耐不住,抽泣一声,眼泪滴落在脸颊,满是委屈。又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他脖子。
怀里这个女人,全身都在颤抖,柔软而温暖,他的心都在怦怦地跳。
“我不想这样。”
王彤蹲在他身前,细长的手指抹着眼泪,恼恨自己的没出息。
“什么?”他一怔,仍在克制着情绪。
“我不知道。”
她轻轻摇着头,又哭又笑,眼里流出的抱怨和爱恋,立时冲开了他的克制。
“别哭。”他终于主动抱住了她。
……
剧本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吕乐并没有交代两人在这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也是他留给作家们那张纸上的第三个问题。
这个问题没有在会上讨论,而是他亲手扛着摄影机,一个个单独采访对结局的想象。
林白说,上床。
丁天说,可能一个会把另一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