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死。”
“对,就这调。”他给予肯定,又喊道:“大家别歇着,马上接下一场,尽早拍完尽早吃饭,中午再休息!”
今天的拍摄计划很满,褚青除了开始跟她扯了两句,根本没工夫搭理,早早地准备好了。
“Action!”
“老徐,快快快,不行,你家人不进去。”那医生小跑着过来,急道。
梁景东听了霍地站起身,褚青则皱了下眉,似乎很嫌麻烦的样子。
镜头跟着几个人走,转到暗暗地走廊里,只有最里头的窗户透着点光亮。这段还是远景,比城墙那段更过分,别说脸,连身子都看不清,就几个黑影在镜头前面晃。
杨荔娜正坐在手术室门口,低声啜泣。
“咋了?”梁景东问。
“我害怕么!”她委屈道。
范小爷演的护士,来了一句:“莫事,别害怕。”
褚青和团长对人家的事插不上嘴,也不好劝,只能看着墙壁装深沉。他微微偏头瞅了眼女朋友,表现算中规中矩。
杨荔娜是演话剧出身,可能习惯了那种激烈冲突的表演风格,情绪代入得过深,真觉得自己是个要堕胎的可怜女人,已经有点崩溃了,失控道:“怎么就不害怕呢,我不做,我就是不做,我就是不做……”
梁景东本来就烦躁,她再火上浇油,一下爆发了,喊道:“你想要咋!就在这丢人呢!快进去!”
杨荔娜顿时止住哭腔,瞪着眼睛盯他半晌,猛地站起来,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骂道:“我操你妈!”
说完,大步进了手术室。
褚青就听那啪的一声,走廊里都带着回音,身子不禁一抖,咂咂嘴,尼玛这得使多大劲啊?
……
“你以后不会这么对我吧?”在去机场的路上,范小爷一直在嘀咕这句话。
她呆了两天,第三天,褚青请了假,又从剧组借了辆车,送她回去。许是客串那场戏对丫头有些触动,觉着感情这回事,确实不太靠谱。说的再漂亮,不定哪天有压力扑面而来,就把当初的山盟海誓碾压得粉碎。
“我怎么对你啊?”褚青有点好笑,故意逗她。
“就是,就是像他们俩那样啊!”
“哎呀,想那么远干吗,等你怀孕了再说。”他撇撇嘴,不在意道。
“说什么屁话呢!我要真怀孕了,你还想让我把孩子打掉啊?”丫头扑过来,张嘴就要咬。
褚青没躲,伸出手背给她,她也没客气,两排小牙啃在皮肉上,一小下一小下地磨蹭,像只刚学会吃生肉的奶豹子。
“你要是怀孕了,我得高兴死了。”褚青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是怕你,怕你到时候不想生了,也不想跟我结婚。”
范小爷停下动作,抬起头,难得的没抬杠,而是凝固了一瞬间,随后才嘻嘻笑了笑。
“你回去干吗,还有事么?”
褚青装着没看到她的停顿,主动转移话题。
“倒是有一部剧,明年能开拍,我妈正给我联系呢。”她抱住男朋友的胳膊,歪在他身上。
“叫什么?”
“《乱世飘萍》,说是湖南湖北两个台一起投的钱。”
湖南湖北……
褚青抽了抽嘴角,道:“合着你现在成湖南卫视御用女演员了?这都第四部剧了。”
“什么御用女演员啊,真难听!哎,那本子我看了个大样,我要演两个角色。”说起这个,范小爷来了兴致,比划着手指,道:“是对母女,演完妈妈演女儿,性格完全不一样。以前没拍过这种的,我想试试。”
干演员这行的,没人不想演好角色,不想挑战自己。褚青看她眼睛里跳动着的小火苗,笑道:“不用担心,你肯定能拿下来,没问题。”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没问题。”
范小爷嘚瑟道,瞅了瞅他,忽地把头凑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一下,而且还有继续伸舌头的意思。
这俩货在后面一直秀恩爱,前面司机忍了很久了,好心塞啊好心塞,见这会都特么快舌吻了,终于咳了咳嗓子。
“抽风啊,干吗你?”这司机是剧组熟人,褚青不太好意思,推开她。
“不干吗呀,我就是今天在旁边看着你,就觉着……”
范小爷看着自己的男人,笑道:“我有点崇拜你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冬至
12月22日,冬至。
天冷得吓人,风都冻得碎裂在空气里,直接透过衣服,黏在皮肉上。
老贾还是厚道的,没有像褚青想象那样在这熬一个冬天,他觉得冬季的素材已经足够,可以打道回京。今天,亦是最后一次拍摄,下次再来,便要等到春暖花开。
《站台》从时间跨度上,很是豪气,但内容并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平实简单,只是普通人在时代变迁下,无可奈何的人生。
话说每个时代都有一大批的符号作为表皮印象,人们也许会忘了曾经的日子,但对这些符号一定记忆犹新。
贾樟柯在影片的前半部,丧心病狂的植入所谓的时代象征,太过密集和刻意,以至到了失控的状态。当然,导演都有自己的想法,这部电影就像个装不满的垃圾桶,他任性地往里面倾倒着一切想倾倒的东西。
比如喇叭裤,《流浪者》,急智歌王张帝,以及某位伟人大阅兵的广播……还有,嗯,看上去就很蛋疼的一个节目。
“车轮飞汽笛响,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峻岭越过河,迎着霞光千万道。”
古怪的歌声响起,六个人,排成一排,每个人都把左手搭在前面小伙伴的肩膀上。排头是梁景东,脑袋上包着白手巾,老农打扮。他左手伸得笔直,带领小伙伴们从幕后嘎悠出来。
为毛是嘎悠呢?
因为他们屁股底下都塞着张小板凳,右脚得勾着凳子腿,左脚先迈一步,右脚再带着凳子往前挪一步。
原意上,这应该是模仿火车长龙,不过好像三条腿的蛤蟆,也是这么个Style。
更蛋疼的是,右手还得在身侧画圈,以示车轮跑得飞快。
最蛋疼的是,他们出来的时候,还要跟傻缺一样,嘴里发出“呜……”的汽笛声。
最最蛋疼的是,还特么得唱歌!
这是汾阳郊区一个公社的大礼堂,建于文革后期,容量约有一千五百人,而现在整个村子才两千多人。礼堂已经完全破损了,被公社当成堆建筑材料的仓库,乱糟糟的,整个剧组的爷们一起上手,花了很长时间才清理干净。
老贾打算把这段文工团下乡演出的镜头,放在电影开篇,非常重要,特意请来当地的一个老导演,指导他们按照文革时期的表演方式重新排练。
《火车向着韶山跑》是当时很红的一个节目,大意是说,工农兵学商以及少数民族六种形象人物,盼望早点到达韶山,并在火车上唱赞歌。
褚青排在第二位,一身蓝色工人服,对此类原生态的文艺汇演,感觉既新鲜又羞耻。
六人嘎悠到舞台正中,停住,跨过板凳,正面朝着台下,双臂斜举,作托起太阳状,同时唱出最后一句歌词:“嘿,迎着霞光千万道。”
“哎!演工人那个,你咋干嘎巴嘴不出声?”
老头那是相当负责,一眼就看出有人在里面划水。
“呃……”褚青挠挠头,很尴尬。
“老师,他唱歌实在没法听。”贾樟柯解释道。
“不会唱他上个毬?撤!”老头一瞪眼,很鄙视这种靠关系博出位的怂货。
别看他在家歇了挺多年,心中的一团火还燃烧着,好容易有过把瘾的机会,怎么能让一搅屎棍跟里边戳着!
老贾也尴尬,褚青是主角,所以得上,可现人家说的算,真要惹毛了这老头,撂挑子不干了,都得傻眼。
“哎老师您别生气,我这就下来,咱们唱歌好听的多了去了,肯定能把这节目排好。”没等他吭声,褚青自己先蹦下来了,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样子。
丫哪有什么高风亮节,就是想光明正大地偷懒,老贾明白,可也没法说,只得找别的哥们补位。
这歌其实很简单,却硬生生扯成了歌剧的形式,六个演员,每位都有SOLO,一共能有半个小时。贾樟柯要求他们从头学到尾,真正当成节目来演,赵涛那几个人只好苦逼的在台上耗心血。
练了一白天,没达标准,傍晚歇了会,又接着排。直到夜深,老头才勉强点头,同意出师。
顾峥事先已经联系好老乡们来当群演,但不知道这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毕竟乡里乡亲,不好意思直接拽过来候场。
等老贾说可以拍了,他先瞅了眼时间,咧着嘴找到村长。于是,大晚上的,村里喇叭开始广播,通知到礼堂集合。
乡亲们还是很给力的,速度虽慢,答应过来的,一个不差。
等了好半天,三三两两地聚齐,看着蛮多,占了礼堂还不到一半。只能尽量往前边紧凑,造成人山人海的假象。
褚青没有他的事,自觉地划到杂工那堆,帮着调度群演,摆弄器材,没活了也不敢停,礼堂呼呼漏风,太特么冷。
这货罩了件棉袄外加大衣,身上还行,鞋就挂了,脚都没啥知觉了,跺起来跟块石头摔在地上,邦邦硬。
折腾一气,真到开拍的时候,夜已过半,都凌晨了。
杨荔娜扎着马尾辫,走到正中,用普通话报幕:“汾阳县农村文化工作队慰问演出,现在开始!”
褚青缩在人堆后面,看这姑娘似模似样,声情并茂,顿时有种小学运动会即视感,“金秋艳阳”神马的。
“一列火车,正奔驰在洒满阳光的土地上,开向我们伟大领袖毛爷爷的故乡!”她念着配词,挥动手臂,拗了个十分中二的造型。
这节目是表演唱,就是有演,有唱,还有表……
结果刚说了第一句,底下就有老乡喊:“好!”
“停!”
贾樟柯搓搓手,道:“大爷,一会人都出来,您再喊。”
“啊,行嘞!这不看这女娃子挺好看的么。”一老头咧着黄牙笑道。
话说文革时期的文艺演出,模式基本一样,夸张的形体,上口的歌词。开始还NG了几次,后来就越来越顺畅,在这破旧礼堂的映衬下,演员们似乎也感受到了1979年的气氛,比排练时发挥得更好,表演得轻松自然。
老乡们不停地在笑,非常给面子的没走神,年老点的可能看过,年轻点的可能听说过。总之,在这个晚上,他们没意识到自己参与了一部电影的拍摄,只当是看了一出免费的戏,陪一群神神叨叨的人熬过了今年冬至。
凌晨四点,乡亲们看完热闹,各自回家睡觉,而剧组还得等待下一场的拍摄。
“我说你不过去,跟这挤个什么劲?”顾峥边烤火边嫌弃地往外推。
“这不没到我呢么,冻成傻逼了快。”
褚青死乞白赖地用屁股一拱,占了他半个小板凳,手伸到炉子上方,感受着旺热的温度,血液都舒活了些。他呼出口气,扭头瞅了瞅,忽道:“你那机器别烤化了。”
这场戏是文工团演出完,坐在汽车上准备返回的一个场面。
因为车上太窄,没地方站人,闲着的都跑到礼堂看门大爷的屋里烤火。小屋里挤了十来号人,估计就算不生火,也能搓出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