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笑笑,脱下大衣,挂在卧室的衣架上,瞅了瞅散乱的被子,摇摇头。
“你这马上就要拍戏去了,想好了没啊?”他把棉被叠好,又拿起枕头边的剧本,拈掉上面的几根头发。
“哎呀,我再考虑考虑。”
“这都一个礼拜了,还考虑个屁啊?”
丫头端着饭盒跑进来,郁闷道:“谁,谁知道是那种片子嘛!”
那天晚上见过李玉之后,两人回到家,便凑在一块看剧本,结果越看越汗。
这片子叫《今年夏天》,听着很清新,内容却特压抑。里面的三个主要角色,都是女性,而是还是三角关系,相爱相杀。李玉的文笔还可以,起码把她们之间那种热烈又阴晦的情感,写得清晰透彻。
两人确实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子的类型片,就像给他们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觉着新鲜又古怪。
开始的时候,范小爷还有点蒙,还傻乎乎地分析角色,后来反应过来,吓尿了都。特别是想起李玉看她的眼神,就感觉自己像只洗白白的小羔羊,真要进了组,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她按在床上吃掉。
这对她近二十年的三观正常的人生,是个不小的冲击。不过惊悚过后,又冷静下来,因为这本子的确有吸引人的地方。
三个女人,小群,小玲和君君,大概的关系是,君君是小群的前女友,小玲是小群的现任。
李玉并没有写成很狗血的撕逼大战,而是充满了一种悲悯和无奈。她刻意地去表现这个群体在社会中的边缘性,以及自身对社会的疏离感。
比如小群是个动物园的大象管理员,小玲则开了家档口,卖自己设计的衣服。这些职业,就算在后世看来,都是很怪异和孤独的存在。
最被边缘化的是君君,小时候因为被父亲强暴,脑袋里就一直纠缠着要杀掉他的念头。后来她跟一个警察睡觉,偷了把枪,终于干掉了那个人渣。
她跑回去找曾经交往过的小群,小群把她藏在自己的值班室里。最后,当小群和小玲疯狂做爱的时候,她在动物园,被一群警察包围……
这种人设,固然很极端,但从角色本身来讲,却是演员难得刷经验的机会。
判定一个角色的好坏,起码有两点要素:张力和时间。
先说张力,其实每个角色都有它出彩的地方。不同的是,主角的特点已经写在剧本上,配角却得靠自己挖掘出更深层次的东西来,这个挖掘的过程,是悟性,其次才是努力。
然后是时间,我们划定的主角配角,以及龙套,说白了就是出镜时间的多少,这个更重要。
好比吴刚,好比丰绅殷德,就算褚青把人物剖析得再透彻,如果只给他一场戏的时间,那就像周星驰在《喜剧之王》里演的神父一样,死来死去都死不了。
所谓的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那都是屁话。只有两种人会这么说,一种功成名就,一种死熬不出头,都在自欺欺人。
而君君这个角色,就是既有张力又有时间的好角色。
范小爷不傻,她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都演无知少女,更知道什么样的机会应该抓住。这丫头的心早在蠢蠢欲动,差的就是,对女同这个身份还有些迟疑。
褚青也很古怪,女朋友要演个拉拉?
当然谈不上讨厌了,也没有那种被NTR的蛋疼感,可就是挺复杂的,而且他不想承认,对丫头的表现居然还有那么一丝期待。
“哎呀你说我到底演不演啊?”丫头吃完了饭,还跟在他后面不停地磨叽。
“你想演就演,不想演就不演,至于这么纠结么?”褚青戳在卫生间门口,比她更闹心。
“我想演啊。”
“那你就演!”
“但我又害怕……”范小爷刚嘀咕,就看男朋友撸起袖子,准备把她按地上打屁股的架势,连忙住嘴,眨眨眼睛,讨好道:“那个,你行李都收拾好啦?用不用我送你?”
“……大姐,我还有两天才走呢!”
“啊!对哦。”范小爷装作惊讶的样子,嘻嘻笑道:“那,那你给我拿个奖回来。”
褚青看着她,叹了口气,忽伸出胳膊,把她抱起来,双脚离地,紧贴着自己的脸,轻声道:“你呢,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害怕,不用担心,我肯定在你旁边。”
第一百一十九章 炽热的冰湖
褚青觉着挺逗的。
每次只要他一出门,范冰冰也保准有工作,不会出现让她独守空房的情况。但反过来就很悲摧,范小爷一出门,他很多时候都在闲……
快两年没见着的娄烨出现在他面前时,恍如初识的样子,骨子里仍然抹不去的忧郁深沉。娄烨不是会主动找朋友聚聚的性格,一般他联系你,除了因为电影,还是因为电影。
人跟人之间的交情很奇怪,褚青一路走过来,结识的这些朋友,其实没有哪个成了铁瓷。很多人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交集,各忙各的,可还真就会想着,会惦记。
此去荷兰,同行的只有耐安和娄烨,外加一个翻译。临行时,北京落着细雪,从飞机上看,倒很符合他镜头里的矫情。
七千八百公里之外的鹿特丹,亦是冬天。
他们先飞到阿姆斯特丹,又坐火车中转,走出那个曲别针样的中央车站时,褚青有些恍惚,因为这里也散乱着雪。他感觉自个就没有当暖男的命,两次出国,来的都是如此冷冰冰的城市。
跟柏林还不同,柏林是肃静的冷,鹿特丹却像一片冰湖,乖戾独特,被烦嚣的森林包围,却看不到湖底生命的游动。
这的气候比北京稍暖,许是队友太中年,四个人里,最潮的居然是褚青,立领大衣,妥帖的西装,系着素色围巾。女朋友尽平生所能给他拾掇了这一身,在雪中,特有种COS长腿欧巴的感觉。
耐安作为国内最早的那批独立制片人,经验还是靠谱的,最起码没出现连旅馆都找不到的窘境。几人坐上出租车,在狭窄的街道上不急不缓,看着异国风景,皆不言语。
鹿特丹在二战中被完全爆掉,重建时就变成了各种现代建筑风格的试验场,虽然丧失了其他城市引以为傲的中世纪古典美,却别有一番光怪陆离。
比如他们的旅馆,就是一栋像铅笔筒似的塔楼。
耐安在办理入住手续,似乎很麻烦,褚青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边上有两个外国小青年正在抽烟,不由回头看了看他,其中一个还友善地问了句话。
褚青眨眨眼,以他渣五的英文水准,除了“You”,就是“Film”能勉强听懂。连蒙带猜的,便笑道:“Yes!”
青年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又说了个词。
看他不像腹黑的小孩,所以褚青就权当是夸奖,或是鼓励,道了声:“Thank you!”
耐安只订了两间房,她和翻译一间,娄烨和褚青一间。他略怀疑,是不是就为了省钱,才找了个女翻译?
他跟谁住都无所谓,娄烨却有些矜持,进了屋就拎着皮箱猫在卫生间,鼓捣了半天。
褚青猜这货在换内裤,但又纳闷,你是坐飞机,又不是打飞机,换哪门子内裤?
屋子里也有暖气,温暖而干燥,双层玻璃窗隔断了素萧冬景。此时是中午,按北京的时间大概是傍晚,还不至于很困。他躺在床上,懒懒地伸了个腰,大老远跑到荷兰来才能看到自己的电影上映,还真是微微蛋疼。
“这里感觉怎么样?”
娄烨一手提箱子,一手多了个袋子,出来就见他无聊得很,便问。
“还成,就人少了点,满大街都凑不齐一桌麻将。”
“我们早到了几天,等开幕就多了。”他把袋子放进床头柜,看了看自己的男主角,忽笑道:“其实我很希望小周也能一起来。”
娄烨拽过枕头,靠在背后,接着道:“从拍你们第一场对手戏那天起,我就想着,一定能看到这两个人站在台上闪耀夺目,我也会感到非常荣幸。可惜,这影展没有最佳男女主角,不过你放心,这只是第一站。”
褚青扯了扯嘴角,比较害怕跟他对话,太斯文,听着累,问:“那个,安姐送拷贝去了么?”
“嗯,她精力比我充沛多了。”
娄烨没脱鞋,两条腿叠起来,脚搭在床边,慢慢合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是说客气话,你跟小周确实是我见过最有潜力的演员。这电影,与其说是我的作品,还不如说是你们俩的作品,你们的生命都在里面跳动……”
他声音越来越小,内容却越来越扯,褚青无比汗颜,忙道:“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刚道了一句,便听那边响起轻轻的鼾声,立时止住嘴,无奈地笑了笑。
起身拉上半扇窗帘,遮住照向娄烨的天光,又躺回去,额前的头发散在眼皮上,有些痒。他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一直都不适应,但还不能剪。
褚青的手垫在脑后,嘟起嘴唇,往上吹着气,一下又一下。
……
国际上,一般把电影节分成ABCD四个类别,是类别,不是级别。
像A类电影节,就是竞赛类型,有专门的评委会进行评奖。而B类,体制基本相同,唯一区别就是有独特的主题性,如釜山电影节,就是只面向亚洲电影。
C类是非竞赛性质,D类则面向短片和纪录片。
本来没有高低之分,但由于三大影展对全世界电影发展历程的影响力,以及各种商业元素的推动,人们就不自觉地把A类,换成了A级。
目前,一共有12个所谓A级电影节,中国的上海也抢到一个名额,不过真正想到把它当成文化交流的门面来做,还是十年后的事情。
鹿特丹电影节,属于B类,它的主题就跟这座城市一样孑立:自由!个性!年轻!实验!
自1972年,那场只有十七个人的开幕式起,它就以一种绝世独立的姿态,死硬死硬地扎在越来越商业化的电影市场中,毫不妥协,反对主流,因为主流,就有标准,有标准,就会抹杀个性。
鹿特丹的立场,坚持了数十年,从未动摇过。它的酷炫狂霸拽,并没有曲高和寡,反而扬起了一面电影精神的旗帜。
因为它不光在立Flag,而是真正地在做事情。除了大力扶持新人导演,对发展中国家的电影事业,特别是那些没有市场,压根不能进入本地院线发行的电影,也提供了一个近乎慈善般的资助平台。
尤其是中国那批较为著名的苦逼导演,从早期的王小帅、张元、何建军,再到贾樟柯,王冰,每个人都得到过它的资助。
甚至在94年,某局搞出来的“七君子事件”,就是他们私自参加这个影展的直接后果。可以说,鹿特丹电影节,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独立电影的发展史。
1月23日,清晨。
前两天雪下得蛮大,路面却干燥而安全,初阳躲在破棉花一样的云朵后面,炫耀着霞光。
褚青对环境的适应能力非常好,已经换了身运动装,正在慢跑,嘴里不时哈出一口白气。旅馆就在马斯河畔,他沿着河边,极有节奏地迈动双腿,偶尔偏头看一眼还在安睡的船只。
河水看起来很清冷,微微皱起的波浪骚扰着堤岸,停在石墩上的海鸟闭目淡定。近处的威廉斯伯格斜拉索桥,就算不借助晨光,也能清晰的映在水面上。
这样子的景色,跟上海的苏州河完全是两种画风,可他不知为何,就忽然想起了那条老绿色的,肮脏的小河沟。
他一直往西,路上居然碰到了几个行人,带着南美洲那边的奔放粗粝,脸上很古怪地混淆着兴奋和疲惫。大概是为了今天电影节的开幕而难眠,一大早爬起来,却又无所事事的德行。
褚青在那个翻译的帮助下,把这一片摸得滚熟,他的目的地是市政厅附近的集市。这是荷兰规模最大的集市,每周一次,今儿正是日子。
难得出趟国,当然得买点礼物,虽然影展有十天,但这东西太不靠谱,也许自己的片子放完,就卷铺盖回家了呢?
到了地方,一条约摸五百米长的街道,两侧都是摊位,已有不少摊贩开张迎客。有人比他更早,一群身份不明的家伙正在里面来回逛荡,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鸟语。
这跟乡亲们赶早市的情景差不多,特亲切,褚青装模作样的,看着那些个精致的木鞋和陶器,不时来一句:“How much?”
他可不是装逼,兜里真揣着钱,不用像在柏林那样蹭余力为的团费。因为不知道这边的物价水平怎样,他跟范小爷苦恼了好久,想来想去兑了两千荷兰盾。
原本这货还想高大上一把,换点欧元来花花,后来在银行小姐看傻逼似的眼神下败退。
挑礼物,他没心得,他的标准,不是好看,而是好拿。这会他正抱着个车轮一样的乳黄色固体发呆,如果不是这玩意的味道明显独特,丫还当是个荷兰屁垫。
摊主瞅他迷茫的样子,利索地拽过一个圆饼,用刀切下一小块,递给他。
褚青犹豫了下,咬了一小口,尽量保持礼貌性的表情品尝。有点软,有点咸,有点坚果的味道,这些都罢,最难忍受的是那一股子乳味,浓得就跟麦乳精兑高乐高似的。
人家都切了,也不好意思不买,于是这货抱着缺了一角的大乳酪,心惊肉跳的,生怕有只叫杰瑞的老鼠窜出来。
逛了一早晨,所谓的特产其实都没啥区别,最后还是挑了双大码木鞋。
呃,女朋友的脚比较肥……
往回返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照在岸边建筑的大玻璃窗上,又散漫开来,跟水面的粼光纠缠相映,在冬日里见了,让人心情格外欢畅。城市也似乎不再那么冰冷,有了些暖意。
到旅馆吃过早饭,汇合了小伙伴,四个人一起走去开幕式的主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