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谢谢,非常感谢。不过那是导演写的,没我什么事。”褚青先是一怔,随后笑道。
“你也不错,这么年轻就成为了制片人。”他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份协议,递给他,道:“你先看一下。”
这可是大事,不敢轻慢,褚青娄烨加耐安,三人凑成一团,听那个翻译一条条的念。
内容有两页,不算多,而且很让他们惊讶。因为除了必要的监督和审查外,没有丝毫介入电影拍摄,以及后期分取利润的条款。也就是说,确实是在白给钱。
褚青咂巴了下嘴,这样子的基金,能坚持十几年,不免有些敬佩。
确认无异议后,当下签了协议,葛文正事说完,还没走。许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剧本,希望它能获得成功,他以他所在地位的眼光和高度,给了几点建议:
“我觉得中国的独立电影是很慢的电影,节奏非常慢,有固定的镜头标准。而且表现出的是中国人这种残酷的生活,很多人在镜头中都在死。”
“我看过很多中国的片子,它基本就一个主题,比如反映出一些社会结构带来的黑暗面。而在泰国、韩国这些亚洲国家,他们的剧情片比较多样性。这也是我很奇怪的一点,就是很难在中国独立电影中看到关注个人问题的片子。”
“另外它声音非常的差,配的英文字幕基本看不懂。如果想让这些片子走出去的话,真的需要在这两方面花一些钱。”
他的话很难听,却很实在,褚青有的明白,有的不太懂,但都牢牢记住,也很感谢这个友善的老外。
娄烨极少有机会听到西方人这么直白的评价中国独立电影,感触要更深,还藏着一丝悲愤和无奈。
送走葛文,他们还要赶明天的飞机,早早地洗洗睡了。
褚青躺在床上,趁着脑袋还清醒,盘点了下这趟出来的所得,大概就是:一双木头鞋,五万美金,以及一个操蛋的制片人头衔。
以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臭气熏天
北京,华亿公司。
考究的办公室里,坐了两个人,隔着一张实木小几,上面掩着一页纸。华亿老板董平抽着烟,看着对面的姜文,姜文也抽着烟,眼睛却瞄向地板。
两人一言不发,就像两根烟筒子在烧,屋子里飘着厚厚的尘霾味道。
“啪!”
姜文的手猛地落在了木几上,略显粗短的五根手指张开,死死按着那页纸,哑着嗓子道:“我姜文何德何能,担得起祸国殃民的字号,这哥们太看得起我了!”
“你就别撑着了,想想现在该怎么办?”董平又吐出一口烟。
“怎么办?你问我?”姜文指了指自己,眯缝着眼睛。
话说《鬼子来了》从修改剧本到筹备拍摄,再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终于在去年底,彻彻底底地搞定后期。
这个过程中,国内的媒体一直在跟踪报道。因为老姜的上部电影太给力,以至于跟这个行业沾点边的都非常期待它的上映。
影迷无疑是最热衷的,但他们可能习惯了那种,从开拍到上映控制在一年之内的节奏。已经被《鬼子来了》超长的制作周期,拖得十分不耐烦。
今年初,许是从民间流出,又或自媒体爆料,反正关于这部电影的各种臆测层出不穷的开始冒泡。这些消息跟挤牙膏一样,隔几天就透出一点,谁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姜文和他的团队最初都没在意此类流言,就像小孩子玩闹一样,眨眨眼就过去了,自己又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害,直到这封匿名信的出现。
“故意抹杀我军民携手抗战事实,美化日军侵略嘴脸,突出百姓愚昧低下……此罪堪比汉奸国贼……”
就这样的内容,不知道哪个孙子作的祟,直接把它投到了广电总局,上上下下全看过了,而且居然还炒到了民间。好在姜文和董平都有朋友在那里,漏了些风声,还复印了一份捎过来。
这下,老姜可真坐不住了。
广电总局其实不傻,知道自个干的是得罪人的事儿。所以除了特明显的政治敏感性外,他们对那些导演和影片的态度,就是“民不举,官不究。”
比如田壮壮拍《蓝风筝》,那是自己作死,禁导十年。
张元拍《北京杂种》,被人告状,禁五年。
贾樟柯拍《小武》,也是被人告状,禁五年。
娄烨拍《苏州河》,不涉及政治,也没人告状,所以只是普通的禁映,并没有对他本身采取处罚。结果这货心存侥幸,脑洞一开,又拍了《颐和园》,一下被禁了五年。
现在,姜文的《鬼子来了》,既违背精神文明建设,又被人告状,两样都特么齐了。
其实他也是存着侥幸心理,因为上部《阳光灿烂的日子》虽然也被禁,可很快就解除了,还拿了几千万的票房。这让老姜产生了一种幻想,就是自己可以继续装逼的拍这种片子。
就凭着这点幻想,他才敢拎着本子堂堂正正的去送审,并且拿到了拍摄许可证。之前都很美好,可等到收尾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些腌臜事一下全冒出来了。
“董事长,您约的记者来了。”
两人正闹心的时候,秘书敲门进来,提醒道。
“知道了,你先带他到小会议室坐坐。”董平吩咐一句,捻灭烟头,叹道:“走吧。”
“我不去!”姜文靠在沙发上,双臂环抱。
“走吧!虽然没什么大用,但报道出去,起码还能给观众点信心。”
“给观众信心?您逗我!”姜文嗤笑道。
“行行!给发行方点信心,好不好?”董平拿他没辙,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文瞅了他一会,两道短眉慢慢松缓,也叹了口气,抬起屁股。
小会议室。
三个人坐得很松散,来的记者是一家颇有影响力的新闻周刊首席,秘书倒了茶水,掩门退去。
那记者很卖力气,废话没有,句句问到点子上。
“现在对这部电影有很多恶意的传闻,甚至有人说这就是部地下电影,您怎么看?”
董平端着坐姿,道:“这是很可笑的说法。《鬼子来了》都是按正常程序逐级报批的,有拍摄许可证,不然两三千万的大制作,我们也不敢投。”
记者又问:“据说有人给主管部门写匿名信,歪曲姜文拍这部电影的动机。而且认为片子根本就不敢送审,因为广电总局早就憋着,只要送审就毙。”
“类似匿名信之类的做法已经不新鲜了,以前很多好片子都遭到过此类中伤。在拍摄过程中,我们和总局一直保持着联系,最近他们也听到了这种传言,非常惊讶。有关领导说,我们怎么可能那么不负责任呢?还没看到电影就憋着要枪毙……”
姜文面无表情,看着两人彩排样的一问一答,心里就像有团火在燃烧,整个胸膛快被撕裂开。
采访很短,最后,董平展望了一下对影片市场前景的美好期待和信心,给足了车马费,又亲自送他到电梯口。
姜文回到会议室,大步冲进去,两只手掌“啪”地拍在木几上,粗糙的膀子微微颤抖。
“你可别给我拍坏喽,红木的。”董平是生意人,显然比他更习惯这些,要淡定得多。
姜文猛然回身,像头愤怒的公熊,低吼道:“就他妈是一堆粪坑里的石头,自己臭气熏天,还得拉上别人一起死!”
……
晚,首都机场。
阿姆斯特丹飞北京,需要十个小时左右,褚青一行人下飞机时已是黑夜。此去十几天,感觉充实又疲惫。挺奇怪的,远行在外,无论心情欢快还是忧伤,当你到家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满足感。
“青子,你到哪儿?我们送你。”
耐安事先告诉公司的工作人员开车来接,他们刚过出口,那司机就凑了上来。娄烨看褚青站在原地,没有走的意思,便开口道。
“不了,我也有朋友来接,走你们的。”褚青笑道。
“行,那我们先走了,拜拜。”娄烨知道他犯不上撒谎,痛快地摆摆手。
“拜拜!”褚青也挥了下手,看着几个人钻进一辆黑色本田里,拐了两个弯,消失在视线中。
今天是2月2号,4号就是除夕了,他这几年似乎都忙忙叨叨直到春节之前。但回过头想想,又觉着没干出点啥成绩来,瞎折腾。
不过也是,他对自己的事业发展,压根没有规划,走哪算哪。能混到今天的地步,自个已经觉得是踩了一大坨狗屎了。
“褚青哥!”
娄烨走后大概十来分钟,就听路对面有人喊。他抬头,见黄颖站在一辆出租车旁边,正使劲挥着手臂。
“你也不多穿点。”
褚青提着箱子过去,不由责怪一句。这姑娘只穿了件夹衣,刚站了一会就冻得直哆嗦。
“羽绒服拿去洗了。”黄颖笑道,帮他放好箱子,才上了车。
“你平时也逛逛街,买买衣服鞋什么的。要觉着一个人没意思,让丫头陪你,正好我还不爱陪她逛。”褚青坐在后座,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她现在一月工资,不说有多高多高,起码也是让很多人羡慕的。即便要寄回家给老娘,剩下的怎么着也够攒个小金库。可就是简朴惯了,那件羽绒服还是夏天商场大促销时买的。
黄颖笑笑,问:“冰冰过年回来么?”
“她们剧组就放两天假,三十儿一天,初一一天。”褚青掏掏耳朵,无奈道:“她就直接回青岛了,倒腾不起。”
说着又想起来,问:“哎,你不回去看看么?”
“买票多费劲啊,家里都挺好的,也没啥事。”黄颖看他掏啊掏啊的,便解下钥匙串,拿出一根挖耳勺,递给他,道:“再说,这几天客人可多了,我还是留着帮帮忙。”
褚青拿着小勺子,往耳朵眼里一捅,酥酥痒痒的这个好受,来回挠弄着,道:“要不你把你妈接过来得了,换个大点的房子,一起住还能照看照看。”
黄颖道:“她可受不了这地方,还是在老家种地舒坦。”
车里开着暖风,在外面捎进来的寒气被慢慢驱散。她可能缓过来点了,身子不再紧绷着,微微前倾,两只手抱着膝盖,孩子样的轻轻晃荡,道:“我在程伯那儿挺开心的,他们都拿我当家人,我也不想自己搬出去,一个人……”
她小声笑了笑,道:“挺没意思的。”
褚青看着她,有点发愣,其实很想说,“那就找个男朋友吧。”但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感觉齁贱齁贱的。
“你看什么呢?”黄颖偏着头,注意到他的目光,略微不自然。
“我是,我是想,”褚青把耳勺还给她,忙道:“以前你那么不爱说话,现在,现在……”
“现在变了是么?”黄颖帮他说了,又眨眨眼睛,笑道:“因为我也长大了呀。”
车子很快就开进市区,霓虹渐渐密集闪烁,很多铺子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还有的早早贴上了大大的福字。
褚青不太清楚这片区域叫什么,可瞅着两侧街景,就是觉得特熟悉特亲切。
他肚子几乎饿了一天,那点飞机餐早消化干净了,没回家,跟着黄颖先到两味爷蹭顿饭吃。
行至还有一站地左右,前面的路居然堵了起来,满眼都是红红的尾灯。等了几分钟,不见挪动,两人干脆下车,反正也不远了。
褚青把大衣脱下来,给她披上,拉着行李箱踩在昏黄的街灯下。
黄颖瞅着地上的两只影子,小心地保持距离,尽量不让它们看起来很亲密。旁边的马路上很吵,她却觉得安静得闷人,走了一会,开口道:“你回来还去拍戏么?”
褚青全身都被寒气侵透了,只想着快点进店暖和暖和,冷不丁听她问,道:“啊!拍啊,得春天的吧。”
“还是电影?”
“嗯,电影。”
简单问了两句,黄颖又沉默,她对他的工作实在不了解,平时聊天也不大会往这方面的话题上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