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不工作的时候,难得早起,老妈从卧室出来喝水,就见她打扮妥当,正在门口穿鞋。
“你说你,都不等你爸,就差这么会儿工夫?”老妈唠叨着。
“他不还睡觉呢么。”她提着那双新买的小靴子,可能有点紧,脚掌进去了,后跟死活拽不上去。
范妈瞅她龇牙咧嘴的熊样子,就习惯性的想揍两下,骂道:“就你这样的,连鞋都穿不上,还想自个买房子出去住?趁早给我歇歇!”
嘴里开着嘲讽,但还是过去帮忙,一手捏住她小腿,一手扯着鞋帮,猛地一使劲。
“啊!”
丫头脚后跟被卡得生疼,眼泪都快下来了,扶着门框颤颤巍巍的,道:“你是不是亲妈啊你?”
范妈在她背上捶了一下,道:“别太晚了啊,早点回来。”
“哎呀不一定呢,这哪有准儿啊。”她在地上踩了踩,适应了下皮子的摩擦感,嬉皮笑脸道:“我走了啊。”
范妈懒得搭理她,慢悠悠地往回走,忽又转身叮嘱道:“哎你带把伞,说今天有雨。”
“不带了,他肯定拿着呢!”
丫头甩下一句话,砰地关上了门,脚步声哒哒哒的顺下楼梯,越来越轻。
“他拿着呢……他还能伺候你一辈子?”范妈也嘀咕道,摸了摸还不明显的肚子。可能是心理作用,她现在稍微动一点就觉着累,原本爽利干脆的性子,也变懒了些,摇了摇头,进了卧室。
天色很暗,楼道里光线不足,沉沉的好似黎明未醒。扶手上满满的灰尘,连那些老太太上下楼时都不会去搭个边。
范小爷两级并作一级地往下跳,眨眼就到了一楼。在楼道里,她忽地停了停,回头瞅了眼那老旧的台阶。
从96年底,她就在这房子住了,那会儿一月才四百块钱的生活费,最苦的日子。到现在,已快四年。
想想今年就要搬走了,还矫情了一把,倍儿惆怅。
她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前面那扇破单元门,根本关不严实,露着条缝隙,一丝凉意从外面透进来。丫头上前几步,伸手一推,顿觉广阔,暗暗的天光罩着对面的楼群,近处是一排低矮的车库。
再近些,就在眼前,褚青正等在那里。
就好像,无论她从什么地方出来,他都会等在那儿。
“你看啥呢?”
褚青拿着伞,两手背在身后,微微抬头。见她也不下来,歪着脑袋,站在平阶上看着自己笑,不由问道。
“看你呐。”
“有病啊!快点走,还得吃饭去呢。”
“嗯……”范小爷伸出两条胳膊,哼唧了一声。
“你今儿怎么神神叨叨的?”褚青摸不着头脑,踩上台阶,单手搂住她的腰,身子再一转,就把她抱了下来,稳稳落地。
丫头挽着他,边往大门的方向走,边抱怨:“我妈不让我自己买房子。”
褚青笑道:“要是我我也不让你买,你爸你妈好容易都搬来了,你还非得搬出去,这不故意唱反调么?”
“可我不想跟他们住嘛。”她晃了晃他的胳膊。
范小爷原本的计划相当之完美,因为她手里的钱刚好还够一套小户型,就打算自立门户来着。你想啊,一个小区里,爸爸妈妈和男朋友,最亲的人都在身边,自己又有独立的空间,最理想不过。
可惜被范妈无情镇压,只能脑补了。
她回来好几天,一直在休息,等喘过气了,就嚷嚷着去看褚青的房子。
两人先到两味爷吃了早饭,巡视一圈,等到黄颖来上班时,又闲扯了一会。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才到了那个小区。
这一个来月,那房子最大的变化,就是从毛坯房升级成了清水房。褚青没多少时间搭理,又嫌费事,扔在那不管,反倒黄颖挺上心的,基本就是饭店和这边两头跑,帮着搞定了大框架。
到后来,褚青索性给了她一把钥匙,厚着脸皮看人家小姑娘忙叨。
实际也很简单,没修没砌,也没啥设计风格,就按照原有的格局,水电线稍微改动了下,然后直接铺砖抹墙。壁纸壁橱木地板之类的,一概不要,怎么简单怎么来,把装修工弄得直憋屈,根本没地方发挥。
“哇,真白!”
范小爷刚进屋子,就抽了抽眼角,居然能糊弄到这种程度,素得那叫个干净。好像钻进了一块豆腐里,唯一能想出来的形容词就是白。
她瞪了瞪男朋友,都懒得教训了,装模作样地审视一番,评价道:“这采光通风都挺不错的。”
“啊,是,就看中这点才买的。”褚青瞄了眼外面阴沉沉的天,机智的应和道。
好吧,她说不错,那肯定就不错。
“家具你什么时候买?”丫头转悠到卧室,随口问道。
“拍完《站台》回来的吧,现在也没工夫。”褚青敲了敲墙,道:“我不想打壁橱,我想买那种能活动的柜子,好擦,坏了也容易修。”
“还没怎么着呢,就先想着坏。”范小爷撇撇嘴。这是主卧,空无一物,显得更加宽敞,她顺着墙根,想走条直线,平衡感又不好,结果歪歪扭扭地蹭到了角落。
“床我就想放那。”
褚青冲她的位置比划了下,道:“必须得大床,床头不能太厚,占地方。那边空出来的,再买俩衣柜,就是下面能收被子的那种。”
“对面呢,就安个电视,这一小块,摆个床头柜,正好能放台灯。这边,这边……”他指着剩下的那块空间,一时没想好怎么归置。
“这块咱买个电脑吧,他们都说现在上网可有意思了,咱俩玩累了就能睡觉。”范小爷接话道,又瞅了一圈,非常不满:“哎你不给我留张桌子啊,我上哪化妆去?”
“呃,那电视就放客厅,这块摆个梳妆台。”褚青挠挠头,道:“但是我听说卧室里有镜子不太好。”
“哎呀没事,有你我怕什么。”
丫头忽地兴奋起来,拉着他跑到客厅,开始规划:“沙发咱不要木头的,躺着硌人。灯得好看,我喜欢漂亮的灯。”
“地毯就不买了,容易脏,洗着费劲。”
“这墙上给我装个大落地镜,能照出全身那种。”
“厨房就归你了,我不管。”
“还有卫生间卫生间,我也不喜欢浴缸,冲冲澡就挺好的。”
“这门口,得放个衣架和鞋柜,啊,那两个衣柜肯定不够用,我衣服多。”
她攥着他的手指头,从一间屋子跑到另一间屋子,巴拉巴拉地说个没完。褚青跟在后面,开始还应和几句意见,后来就不说话了,看着她的耳垂和少许侧脸,低笑不停。
最后,两人又跑到了阳台上。此处视野极佳,若是晴天必有好风景,可惜此时云低欲坠,乌蒙一片,已经下起了小雨,细细碎碎地在玻璃上滑落。
范小爷丝毫没被影响心情,继续道:“这里这里,一定得养只猫。我从小就想养了,我妈一直不让。”
“这个棚也高,我还想搭个秋千。”她轻轻晃着脑袋,笑道:“我就能一边晒太阳,一边逗猫玩,你就在后面推我……”
她说到这,一下子顿住,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么半天自己都在唠叨些什么疯话。不禁抿着嘴,眼睛从下往上的瞄他。
褚青也不说话,故意学她的表情,同样抿着嘴看她。
“你看什么看?”
“看你呢。”
“不许学我!”
“你这反应不对。”褚青捏着她的脸,往两边扯,又揉成一团,笑道:“这时候,你应该扑上来对我一通舌吻。”
丫头很不好意思,外兼极度不爽,拨拉开他的手,真扑了上去,嗯,一顿扁踹。
这个贱货!
今年的春天,来得不早不晚,可也是三月中旬了。
行人的衣衫清减,街边的草木更新,这种徐徐吹暖的气候真的很好。没有往年的风沙,整座城市都透着一股湿润润的蓬勃。
而对褚青来说,当看到柳桃新芽时,就意味着又该启程离家了。
贾樟柯在北京熬了半个冬天,细细打磨着自己的电影,光看这八十分钟的影像,他已做到了能力的极致。但对他整个的青春回忆录来说,仍然只是片薄薄的磨砂镜。
老贾,顾峥,余力为,赵涛,以及新加入的几个演员,纷纷开赴汾阳。
3月20日,春分,褚青也告别了范小爷,离京。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师的素质
那一百来号的大队人马并没有跟来汾阳,贾樟柯只是带着第二期拍摄的几个主创人员,让他们先熟悉下当地的环境。
因为大多数是业余演员,很难保持自身状态以及对影像记忆的连续性。简单说,同样隔了半个冬天,褚青马上就能捡起来,说演就演,但赵涛和梁景东他们,就感觉变得很陌生,像是在拍一部新戏。
而且北京那个地方,太浮躁,贾樟柯也想摆脱各种干扰,老老实实地窝在理想国里,完成下半部分的电影。
宾馆,棋牌室,四个人正在打麻将。
“三万!”刘小娟啪地拍出一张。
“吃!”
褚青扒拉开两张牌,把三万夹在中间,又扔出一张幺鸡。
“碰!”对面的赵涛轻声道,刚要拿牌,就听上家的刘小娥急忙嚷嚷:“哎别动,我和了!”
她用手一拨,推倒整副牌,兴奋道:“七小对!”
“啧!”褚青懊恼地咂巴了下嘴,掀开桌布,摸出压着的钱,边数边叨咕:“七小对,点炮,靠,我还是庄!”
丫有点后悔教他们玩麻将了,不作不死,这下就翻番去吧。他望着天花板算了好一会,才数出四块钱,又拈出俩一毛的钢镚,推给刘小娥。另外两个人也扔过几毛钱,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
好吧,他们玩的比较小……
话说剧组里又添了几个新演员,刘小娟和刘小娥就是其中之二。她们是双胞胎,跳舞出身,年轻苗条,顾峥不知道从哪划拉来的,就推荐给了老贾。
贾樟柯为了让她们跟主要演员尽快熟悉起来,布置了俩任务:白天呢,就是一块打麻将,或者排练歌舞。晚上,则一起看电影,主要是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和《戏梦人生》。
这帮人里头,梁景东和赵涛会打牌,褚青略懂,但梁景东不爱凑趣,他就得顶上,往往就这四个人成局。
哎,好像有出京戏叫《三娘教子》来着。
打麻将,练歌舞,这都好说,最愁的是晚上,包括褚青在内,看那两部片子看到吐。可不认真看还不行,贾樟柯就跟个变态老师似的,经常会问他们观影感受。
他希望演员们能学习一下,在长镜头风格的片子里如何表演。
简直太难为人了!
你让赵涛这些非专业的看闷片也就罢了,感受是真没有。所以褚青就成了救命稻草,被小伙伴们抓着抄作业。
这货还特享受,终于体会到一把学霸的感觉。
对汾阳这个小县城,褚青和老贾的感觉差不多,一来就很踏实,是那种什么糟烂事都不用管,能真正沉下心做电影的踏实。